李金榮
(南京財經(jīng)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1.Witter Bynner先生譯劉禹錫的《烏衣巷》,原詩是: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譯詩是:
Blacktail Row
By Liu Yuxi
Grass has run wild now by the Bridge of Red-Birds,
And swallows’wings,at sunset in Blacktail Row.
Where once they visited great homes,
Dip among doorways of the poor.①
呂叔湘先生曾說:“烏衣巷—魚、鹿、水鳥皆有以blacktail為名者,而‘烏衣’則指人,今用blacktail譯此詩題,不知何所取義?!雹?/p>
原來,晉南渡后,王導、謝安曾居此巷,“舊時王謝堂前燕”即指王謝故居,有堂前額曰:“來燕?!?/p>
王、謝的衛(wèi)士衣著黑色,當時官府的男傭皆著黑色,仆從眾多,一排排一行行由此小巷魚貫出人,氣派顯赫,這正是烏衣巷名的來歷。Bynner深知此典故,巧妙地運用Blacktail Row作譯(Blacktail是西方的燕尾服,男子晚禮服),表示穿著黑色衣服的衛(wèi)士男傭,譯出了原詩的神韻,點出了原詩的主題:王謝當日不可一世,而今故居衰落凄涼,連飛燕也不屑一顧。至于用row字譯“巷”,多有同例,the diplomatic row(使館區(qū)),an automobile row(汽車業(yè)集中的街道)。如若改用音譯此地名,譯成Wuyi Lane,則索然寡味,似同嚼蠟,原詩的意蘊喪失殆盡。
朱雀橋、烏衣巷、來燕堂與野草花、夕陽斜、尋常百姓家,形成鮮明對比,是嘆舊,惜舊,是諷刺,譏笑,另作別論??傊珺ynner把這個對比主題譯出來了:bridge of Red-Birds,Blacktail Row,Great homes,與grass has run wild,at sunset,the door-ways of the poor,昔日飛燕Visited great hormes,而今不屑一顧,而且Dip among doorways of the poor,句中兩個動詞與其賓語搭配得很妙,修辭得體。
2.杜牧《贈別》其二,也是Bynner翻譯的,原詩為: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尊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譯詩為:
How can a deep love seem a deep love,
How can it smile,at a farewell feast?
Even the candle,feeling our sadness.
Weeps,as we do,all night long.
寫到蠟燭感覺到“我們”離別的悲傷時,Bynner未用tears running或shedding tears,而說:和我倆一樣“(as we do)weeps all night long”整夜哭泣到天明。原詩用蠟燭比喻黯然淚下,而少女始終是“笑不成”而又哭不成。譯詩表現(xiàn)的是“我倆”和蠟燭一起一直哭到天明。太外露了,太大膽了,顯然是一個說愛就擁抱、想愛就接吻的西方風俗。這是為了“信”呢?還是為了“達”?還是讓西方人讀了更親切?
Bynner很有漢學研究及修養(yǎng),譯詩的膽子很大,也敢于變動。這正是東西文化差異問題。
3.在地名音譯與意譯上出現(xiàn)的兩個錯誤,當然也與文化背景有關(guān)。
Bynner在譯張繼的“楓橋夜泊”時,把最無多少意蘊、最易譯的一行“姑蘇城外寒山寺”譯錯成“And I hear from eyond Suzhoo from the temple on Cold Mountain”,是出于一時疏忽,還是對文化背景研究不夠呢?
其實“寒山”既不寒(cold),又無山(moun-tain),寒山寺名出自化緣和尚寒山拾得。它不是建于寒山之巔的寺廟。該音譯的而誤用了意譯,出了個不該出的笑話,干脆音譯為Han Shan Temple,反而更好。
反之,該意譯處又誤用了音譯,也是這位Byn-ner先生,將金昌緒的《春怨》中“不得到遼西”譯為:“When she dreamed that she went to Liao-hsi.”“遼西”二字在原詩中是體現(xiàn)主題思想的關(guān)鍵詞語。原詩為: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黃鶯兒鳴叫美妙動聽,為什么要打?為什么“莫教啼”?原因是驚醒了她的美夢,夢中正去遼西哩。遼西又是什么地方?為什么夢中到遼西,不到遼東?若不把“遼西”這一地名譯好,則表現(xiàn)不出小娘子于夢中西域探親、與郎君幽會的情趣,更不能突出反戰(zhàn)厭戰(zhàn)的主題思想。原來晚唐,奸臣當?shù)?,把持朝廷,為討好皇帝,窮兵黯武,置國計民生于不顧,對西域大肆用兵,新婚的丈夫也被強行抓丁,遣送邊疆服役,詩中小娘子這才發(fā)出這等“怨氣”。本詩題頭“怨”譯得極好:Spring Sigh,明指時令季節(jié)“春”,暗露小娘子的春心動態(tài),一語雙關(guān),頗有情趣。
Byrmer的譯詩為:
A Spring Sigh Drive the orioles away,All their music from the trees...When she dreamed that she went to Liaohsi To join him there,they wakened her.
正因為Liao hsi的音譯,原詩的主題思想不見了。外國人何以得知?其他兩位Herbert A.Giles和W.J.B.Betcher的譯詩也未解決這個問題(譯詩從略)。還是一位中國專家的英譯處理得比較好,彌補了這一不足:Drive orioles off the tree,F(xiàn)or their songs awake me,F(xiàn)rom dreaming of my dear,F(xiàn)ar off on the frontier.譯文平實、簡樸。原詩正好也是簡樸的平常婦女的說話,風格相符,突出了主題詞:邊塞(frontier)。
漢語句子是主題句,只要把事情本身說清楚,那么不一定要主謂賓各個句子成分齊全。反過來說,漢語句子沒有主語,甚至沒有謂語或賓語,也能把事情說清楚。尤其在古詩寫作中,要求文字高度濃縮,在有限的字數(shù)中表達廣闊的意境,抒發(fā)深厚的感情。漢語句,重在語義主題,而不著重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主體;施動而無施事者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英語語法結(jié)構(gòu)較為嚴謹,主語不可缺,所以稱之為主語句。古詩英譯中增添主語是普遍現(xiàn)象,有時雖非結(jié)構(gòu)主語,但至少補譯出語義上的某個行為者。
一般情況下,詩人抒發(fā)感情,主語“我”通常隱含不露,也不必明說。如:孟浩然的《春曉》,婦需皆熟知,通俗易上口,四行詩,無一主語: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誰“不覺”?誰“聞”?誰“知”?不說也知道是詩人本身。然而,在英譯中都——補譯上行為者“I”:
I awake light—hearted this morning of spring,Everywhere round me the singing of birds—But now I remember the night;the storm,And I wonder how many blossoms were broken.
再者Bynner英譯李白的《夜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忠故鄉(xiāng)。
So bright a gleam on the foot of my bed.Could there have been a frost already?Lifting myself to look,I found that it was moonlight.Sinking back again,I thought suddenly of home.
其他五位先生:Giles,F(xiàn)letcher,Lowell,Obata還有Crawmer-Byng都有不同的翻譯,無一例外都補出了行為主語I。這是最常見的現(xiàn)象,是由漢英兩種語言句式的不同所決定的。
漢語組詞成句的意合形式,節(jié)省了大量結(jié)構(gòu)關(guān)聯(lián)詞;英語組詞成句的形合手段,運用了大量連接詞、前置詞,表明其句中的語法成分和句法功能。在古詩英譯中,譯者遇到很多困難,往往對詩句理解有誤,尤其是名詞作狀語,缺少功能詞作標記,往往誤認為是主語或賓語,這是外國譯者的一大難題。
1.名詞位于動詞之后作狀語,易誤為賓語:
(1)十百為群戲落暉——(宋)秦觀(名詞“落暉”不是賓語,是狀語,意為“在落暉中嬉戲”)
(2)不知江柳已搖村——(宋)蘇軾(江邊楊柳在村頭搖動)
(3)紅星亂紫煙——(唐)李白(紅色火花在紫煙中飛濺)
(4)檐鋒搖風破晝眠——(宋)陸游(大鈴隨風搖動)
必須對原詩句正確理解才能譯得正確,這對外國人說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下兩句英譯是正確的:
(1)桃花依舊笑春風——(唐)崔護
Though the peach-blossoms smile as they smiled on that day.
動詞“笑”譯為不及物動詞smile,名詞“春風”實為狀語,“在春風中”,節(jié)略未譯出。
as they smiled on由that day意譯“依舊”。
(2)獨釣寒江雪——(唐)柳宗元
An old man fishing in the cold river-snow,
用介詞短語in the cold river-snow譯“寒江雪”,意為“在漫天大雪的寒江中垂釣”。
2.名詞位于動詞之前作狀語,易誤為主語:
(1)連雨不知春去——(宋)范大成
“連雨”不是主語,不是動詞“知”的施事,主語是詩人本身,隱含“我”(I)。
(2)曉月過殘壘——(唐)司空曙
“曉月”還在天上時,我們很早很早就啟程,通過殘破的邊塞堡壘,不是“曉月高高掛在殘壘上空”。下句是誤譯:
The Moon goes down behind a ruined fort.
(月亮走下殘壘背后)
此外,由于漢語詩句不語義黏合,因此很容易引起歧義。例如:
夜半鐘聲到客船?!獜埨^《楓橋夜泊》
從字面意義上分析,可能有三種釋義:
(1)“鐘聲”作主語,鐘聲傳到了客船。
(2)“客船”是主語,夜半鐘響時,客船到港了。
(3)主語隱含,某某人在夜半鐘響時,登上了客船。
鐘聲到,客船到,客人到,孰是孰非?單純的語義分析是不成的,必須進行語用分析。唐朝時無現(xiàn)代化的照明設備,天黑了不能行船,半夜更不能靠港,“船到”的可能可以排除;楓橋在蘇州遠郊,受交通工具的限制,馬、轎晚行困難,客人在半夜登船的可能性不大,再聯(lián)系上文看,只有一個可能,即鐘聲傳到客船,睡在船上的客人欲睡未睡,聽到寒山寺傳來鐘聲。因此,Bynner將此句譯為:
Ringing for me here in my boat
the midnight bell.
從更廣闊的語境出發(fā),以歷史條件作分析的依據(jù),才能得出這一結(jié)論。只有充分利用讀者的知識參與,才能得到正確解碼。Bynner的英譯是正確的,歧義得到排除。
注釋:
①本文引的Witter Bynner等先生的英譯作品,都出自呂叔湘編注《英譯唐人絕句百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11月版;呂叔湘《中詩英譯比錄》.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0,12.
②呂叔湘編注.英譯唐人絕句百首.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11:11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