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 愁

1979年我還很小，看過一部名叫《流浪者》的電影。記得當(dāng)時下著小雨，化纖廠的燈光球場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小雨并不影響電影的放映，更不影響大家觀影的熱情。

小雨絲絲縷縷，黑與白的影像在閃回，凄婉的故事，純真的愛情，精彩的歌舞，帶給了所有人們無限的感動。這個國家以及這個國家的人民經(jīng)歷過十年浩劫，在精神上一如迷失多年的流浪者需要盡快找到正確的歸宿。

《流浪者》在中國引發(fā)了足夠的轟動和反響。盡管當(dāng)年我只有5歲，思想體系沒有成熟，很多電影片段也沒看懂，但是我見證了滿場的眼淚、嘆息、歡笑和悲憤，我記住了拉茲、麗達、大法官。我還能和當(dāng)時很多熊孩子一樣，一邊跳著印度舞，一邊用南陽印度話略帶炫耀地唱《拉茲之歌》——阿巴拉古，嗚嗚嗚嗚……靠著這段歌舞，我在化纖廠幼兒園文藝圈脫穎而出，贏得了眾多無知小少女的仰慕。

盡管我當(dāng)年只有5歲，但是這不影響36年后我用這部電影作為引子來制作文字。

老廠長對化纖廠的孩子們來說是神秘的，還有他那間黑漆漆搖搖欲墜的小房子。我時常站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去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但是卻沒有什么特別的發(fā)現(xiàn)。我偶爾會送給他半個饅頭或一塊餅干，我的無私和慷慨換來的是他燦爛的笑容。

老廠長孤身一人，處于半流浪狀態(tài)。他時常離開他的小黑屋去外邊流浪，背著他那打了許多補丁的綠色軍挎包，短則幾天，長則數(shù)月。我試圖揣摩他的動向，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是沒有結(jié)果。老廠長幾乎不和別人說話，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的心情看似不錯。他用了聊聊數(shù)語，向我講述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慘烈和一個戰(zhàn)士的無比忠誠，讓我對他肅然起敬。他打開了軍挎包，在陽光下向我展示了一枚銹跡斑斑的軍功章，向我展示一個老戰(zhàn)士的輝煌及榮耀。

老廠長去世的時候，工廠給他操辦了后事。我看到幾個工人把他從小屋里抬出來，放進了殯儀館的靈車?yán)?。他的胸前，別著一枚銹跡斑斑的軍功章。

我把有關(guān)軍功章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事情告訴了大人們，大人們笑了。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對一個懵懵懂懂小孩說的話，可能不是真的。但是我寧愿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枚生銹的軍功章是老廠長拿命換來的，而不是從垃圾堆或路邊撿來的。

四年級時，因為都對螞蟻科研項目感興趣，我和一個大個子留級生交好。該生本來就上學(xué)晚，加上四年級又連上三年，甚至有開始發(fā)育的苗頭，在我班顯得鶴立雞群。留級生因為比我們大很多歲，所以說話辦事都顯得有思想。在很多次我們趴在地上玩螞蟻的時候，他向我表露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老師對他過于苛刻，每次考試都讓他穩(wěn)居最后一名；父母不喜歡他，把好吃的都給弟弟吃；最讓他痛苦的是，他的女神同桌趙小雅總是不理他，而且眼神中頗有不屑的成分。留級生的生活滿是無奈，何以解憂，惟有螞蟻。他知道本地多種螞蟻的習(xí)性、特征，能分辨出雄蟻、兵蟻和工蟻，甚至知道螞蟻也睡覺。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

終于有一天，他做了個重要決定。他告訴我，他要去浪跡天涯。浪跡天涯應(yīng)該是美好的，沒有老師父母的管教，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一天留級生沒有去上學(xué)，我和他在臥龍小學(xué)的大門口揮手道別。我身無長物，送了他幾個玻璃球和煙標(biāo)。留級生義無反顧，小小的背影透著堅定，他甚至沒有回頭，把父母、老師、我、趙小雅和那些紅螞蟻黃螞蟻黑螞蟻統(tǒng)統(tǒng)拋在了腦后。

我對留級生的出走是抱有美好祝愿的，我希望他的流浪生涯多姿多彩。能夠游覽祖國的大好河山，能夠遇到眾多的好人，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加入丐幫，練上一種絕世武功。

接受方B收到A的消息后，用Hash函數(shù)產(chǎn)生一個消息摘要，然后用A的公鑰對A發(fā)送來的數(shù)字簽名進行解密，用解密得到的結(jié)果和剛剛生成的消息摘要進行對比。如果相等的話，就說明該簽名有效，否則，該簽名無效。

留級生的父母開始了瘋狂的尋人之旅，他們在每一個角落張貼了尋人啟事，張貼了父母對孩子無盡的愛和愧疚。我甚至不能面對那個來自農(nóng)村嚎哭到昏迷的婦人，我后悔為什么不盡早把留級生出走的信息告訴她。

蒼天有眼，一年后警察把留級生送到了他的父母身邊。一年的流浪時光讓留級生變得成熟甚至蒼老。照理說一年的流浪生活應(yīng)該讓他很有談資，但是他卻出奇的沉默，他從來不在我面前回憶流浪生活，甚至不再搞螞蟻科研工作。他的消瘦、沉默以及身上的傷疤，讓我對流浪產(chǎn)生了各種莫名傷感的聯(lián)想。等到我上五年級的時候，留級生開始了他的第四次四年級之旅。不過沒關(guān)系，留級總比流浪好。是的，留級總比流浪好。

我在我的生命里，見到過很多的各種各樣的流浪者。他們有的瘋癲，有的平靜；有的骯臟，有的干凈；有老的，有年輕的，還有小孩；有男的，有女的；有中國的，還有外國的；有真的，也有假的；有自愿選擇流浪的，也有無奈落魄流浪的。流浪的路上顛沛流離，每一個流浪者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在商場的天橋上看到過一對流浪的夫婦，兩個人都是盲人，男的拉胡琴，女的唱，唱的是《我的眼里只有你》。唱罷，女的拿出一個很干的饅頭掰開，分了一半給男的，兩個人說笑著一起吃。

我在北京路口的砂鍋攤上，看到過一個女乞丐，帶著她20多歲的傻兒子乞討，要到了半碗飯后，端著碗喂孩子吃飯。她怕飯燙，還不時地吹著。

我在廣場街上，看到一個很帥很時尚的小伙子，帶著吉它和音響在賣唱。我和他攀談了幾句，他說他的母親從小就愛唱歌，后來上天不讓他的母親唱歌了，他要替母親唱下去。他說吉它和音響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他已經(jīng)唱遍了半個中國。

我在中心廣場上，看到了一個流浪者參與募捐活動，把乞討得來的錢放進了捐款箱里，記者采訪他，他慌亂地躲著。

我在白河橋頭看到過一個露宿的騎行者，他說他辭去了不錯的工作，已經(jīng)騎行了5年。他的車把上，掛著一幅照片，那是他喜歡的人。他說不管多苦多累，只要他喜歡的人在身邊就值了，哪怕那個人已經(jīng)為人婦為人母。

有一陣子，我們單位門口的花壇里，盤踞著一個流浪者。起先的時候，我對他印象還挺不錯，因為他見人總是微笑也或許是傻笑，然后他每天晚上還到美聯(lián)廣場上和廣場舞大媽大嬸們一起跳舞。我覺得這個流浪者還挺樂觀的，但是很快就爆發(fā)了著名的中州路乞丐和醉漢激情事件。由于網(wǎng)絡(luò)的助推，該事件的特點是口味重亮點多傳播快，然后是對我影響巨大。因為該事件發(fā)生在我單位門口，加上我愛喝酒惡名遠揚。所以我眾多居心叵測的朋友們紛紛推測和斷定，躺在花壇里和流浪漢激情的人就是我。甚至有好事之網(wǎng)友，在我發(fā)在網(wǎng)上的文章之后，配上乞丐和醉漢之激情艷照。

我有莫大的委屈，六月飛雪，竇娥之冤?；▔锬莻€和流浪漢激情翻滾的人肯定不是我，我不是那樣的人。如果我喝多了失去原則，我可以躺倒在花壇里，但是躺也要躺在有女流浪漢盤踞的花壇里。我的人品沒有錯，性取向一樣沒有錯。那個人不是我，信不信由你。你仔細看照片，他沒有我?guī)?，也沒有我身材好。如果是我，流浪漢真的是暴斂天物。如果是我，我真的對不起組織，也對不起我的老婆。

網(wǎng)絡(luò)風(fēng)波之后，那個流浪漢被民政部門果斷收留。形而下的流浪可以救助，但是形而上的流浪就很棘手。好死不如賴活，如果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又有哪一個人愿意選擇流浪，尤其是精神上的流浪。精神流浪，抑或精神放逐，是需要勇氣的。如果勇氣不夠，那就用生命為代價。

三閭大夫屈原雖然被流放，但是仍然不屈不撓。寧可投江而死，也不愿使清白之身蒙受世俗塵埃。留下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名篇，真正實現(xiàn)了精神和人格上的流浪，影響了中國一代又一代的文人。詩仙李白一生都在放逐和放縱，他以頂尖詩人的胸懷和腳步在中國古典的版圖上肆意流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霜。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安能摧眉折腰侍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盡顯詩歌的豪放、溫馨和浪漫，盡顯文人之風(fēng)骨。竹林七賢，因不屑于司馬朝廷，隱居山林，放浪形骸，詩酒為伴，傳為美談。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風(fēng)流不羈，藐視權(quán)貴。留下了“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的名句，花間獨坐，自斟自飲，贏得美人秋香三笑。

流浪者的隊伍里，不僅有人，還有動物。我和流浪的小動物有緣，這些年，我收養(yǎng)過流浪狗、流浪貓、流浪兔，還有無家可歸的小鳥。我收養(yǎng)的小動物都很通人性，他們把我當(dāng)爸爸，把我老婆當(dāng)媽媽，把我的女兒當(dāng)姐姐。我和我老婆、我女兒都是好人，那些我們收養(yǎng)過得小貓小狗和小鳥都可以作證。我給我收養(yǎng)的所有小動物取名叫無雙，我喜歡無雙這個名字，我的老婆和女兒也喜歡這個名字。每一個小貓小狗和小鳥都是無雙的，我的老婆和女兒也是無雙的，這世上每一個生命，也都是無雙的。

我不想看到小貓小狗或小鳥離去，但是的確有一天，他們離開了我，他們或者在我手上，或者在我腳上，靜靜地看著我離去，好像睡著了一樣。是不是流浪的生活太苦太累，是不是上天對他們的捉弄過于殘酷。

和小貓小狗一樣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文字里的，還有化纖廠?；w廠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是我的精神故鄉(xiāng)。化纖廠老了，它已經(jīng)脫離了時代。在和諧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的進程中，它是那么的破舊，那么的落后，顯得格格不入。眾多高樓大廈已經(jīng)淹沒了我的童年，兒時的游戲已經(jīng)退出歷史舞臺，兒時的純真已經(jīng)不在。開發(fā)商要開發(fā)我的化纖廠了，高樓大廈不是我的家，燈紅酒綠不是我的家，母親已經(jīng)遠去，眾多繽紛的紡織女工已經(jīng)老去?；w廠，我愿意和你一起流浪。

我想去流浪，天馬行空，行云流水，放蕩不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快意恩仇，不循規(guī)蹈矩，不隨波逐流，不迷失自我。

我沒有勇氣去流浪。有法律法規(guī)，有規(guī)章制度，有組織約束。我有不錯的工作，有老婆和女兒，還有幾個暗戀我的文學(xué)女青年，還有很多放不下的舍不得的。我能做到的，無非是多灌幾杯馬尿。

人吃不飽不可怕，穿不暖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沒有根基。最可怕的是以為什么都有，但是什么都沒有。

流浪者在流浪，命運的手指向遠方，流浪的歲月曲折漫長。他不告訴你他悲慘的身世，他也不會講述他辛酸的故事。

流浪者在流浪，他居無定所，食不果腹，顛沛流離，他沒有方向也沒有目標(biāo)，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他的腳步永遠不會停留。

長期的大量的飲酒讓我的身體產(chǎn)生了各種不良的反應(yīng)，甚至影響到我的思維和思想。無論是在生活中還是在寫作中，均出現(xiàn)各種意象或幻象。比如軍功章、玻璃球、小貓、小狗，這些場景是那么的清晰和真實，存在于我的文字里，存在于我的生命體驗中。

每一個生命都是流浪者，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從哪里來，不知道到哪里去，不知道有多累，不知道有多遠，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不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

我們都是流浪者，從生到死，從小到大，一邊流浪，一邊尋找。

1979年的電影還在放映。黑白屏幕上，流浪者拉茲邊歌邊舞——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命運呼喚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