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鴻增
傳統(tǒng)文化中論文人畫素養(yǎng),常以詩、書、畫、印四者具佳為標桿。先賢煌煌者如吳昌碩、齊白石、傅抱石諸君莫不如此。時至今日,能達到此種境地的老畫家已不多見,年歲輕些的就更少了。
然而,1953年出生的尹石卻是例外。與同年齡段的畫家相比,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鉆研之深度與廣度,使他能在“四佳”的標尺下自占一席。無論在部隊還是地方,即使在他主持江蘇省美協(xié)日常工作的繁忙狀態(tài)下,他也從不放松對藝術(shù)的磨礪和追求。
我和尹石相識于1994年。那年他在江蘇省美術(shù)館舉辦個人書畫展,我時任副館長。我們的交往就此開始,后來也曾對他“江南一竹”的成就作過評論。這些年來,我以為對他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已相當了解,但是最近集中品讀他一大批詩歌、繪畫、書法、篆刻作品,不禁眼睛一亮。尤其是詩——無論古體詩還是新體詩,總是那么情濃意綿、雋永清新,令我由難以置信而引發(fā)出諸多感慨。
詩性,是中國畫特別是文人寫意畫的重要特征。中國詩與中國畫有著內(nèi)在的一致性。蘇東坡說得好:“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薄肮艁懋嫀煼撬资?,妙想實與詩同出?!痹娕c畫都講究自然天成,意在言外,清新幽遠,耐人尋味。唐代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開文人畫之先河。蘇東坡還說過:“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這種詩性特征在山水畫、花鳥畫中表現(xiàn)得尤為鮮明。
今之畫家,多有題前人詩句入畫者,如用得恰如其分,當然增色,但如能自作詩,豈不更佳?尹石能自作詩,其詩有題畫詩,有即景生情的山水詩,有人生感悟的言志詩,甚至還有現(xiàn)代歌詞。由此我認定尹石是“多情”之人,是性情中人。情之所生,詩之所來。正是他郁勃的詩情,推動著他書、畫、印的創(chuàng)作激情。只有對生活、生命充滿摯愛的人,才肯花費那么多精力去做這些事。他寫的舊體詩詞如《漁家傲?玉龍山》《四言詩?鄉(xiāng)野》,新體詩如前后兩首《金陵雪賦》《江心洲晚眺》《致遠游人》等,都是動人心弦的佳構(gòu)。有興趣的讀者如果讀到這些詩,相信會對尹石的才情和學問增加不少新的認知。
尹石自幼酷愛書畫藝術(shù)與古典文學,20世紀60年代末即學藝于揚州,師從齊白石大師之高足王板哉,入門正而重筑基。后來追溯文同、八大、石濤、揚州八怪,又從現(xiàn)代潘天壽、李苦禪諸家汲取營養(yǎng)。再則常于大自然中充實感受,陶冶情操,于是藝事大進。書法研臨石鼓、二王,游于篆、隸、行、草之間。印宗秦漢,方寸之間天地寬。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學養(yǎng),促成尹石畫藝的文化品格——蒼茫大氣而又清新高雅,或者說,是大氣和文氣的結(jié)合。
“大”而“文”的品格,是由作品的精神涵量和藝術(shù)語言特征構(gòu)建而成的
尹石的寫意畫,特別是墨竹畫,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大大拓展了墨竹畫的精神涵量,使之具有更為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和時代精神。
竹子入畫,最早可見于六朝《竹林七賢圖》中的人物背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則寫有專門的《畫竹歌》,詩中有“蕭颯盡得風煙情”之句。宋代蘇東坡有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笨梢娭裨谖娜诵哪恐械牡匚弧I院笏位兆跁r代的《宣和畫譜》,將繪畫門類分為十三科,其中“墨竹”為單獨一科,而與“花鳥”“畜獸”相并列。文人畫家更追求“竹我相融”,比如文同畫竹就被譽為“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元代倪云林畫瘦竹“聊以寫胸中逸氣”。清代石濤、金冬心、鄭板橋等畫竹更趨奔放灑脫,或寄托“竹里清風竹外聲,風吹不斷少塵生”的禪心;或抒寫“衙間夜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的良心;或表達“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士氣。
竹作為人格精神的某種象征,在傳統(tǒng)中獨具審美內(nèi)蘊。尹石對此有著深刻的理解。他之所以對畫竹情有獨鐘,既得益于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更得益于對竹的切身感受。尹石寓居于南京虎踞關(guān)上,經(jīng)常漫步于清涼山竹林之間,與竹為友,對竹的形色、情狀、聚散、老稚等細致觀察,對竹在春夏秋冬、陰晴雨雪、月露風霜中的不同情態(tài)等深入體悟,自然達到“胸有成竹”,呼之即出。他又常在全國各地的竹山、竹海、竹鄉(xiāng)漫游寫生,神與物融,萬匯于心。于是自抒胸臆,無論枝繁葉茂還是疏影橫斜,都能達意抒情,吞吐時代氣息。
風中之竹與雪中之竹,代表著尹石畫竹的品位與個性
畫風中之竹如《清風十里不染塵》《起舞弄清影》《滿紙煙云水墨氣》《清風君子氣》等。同是迎風飄拂,卻有著不同的神采意韻?!肚屣L十里不染塵》以頂天立地的章法,寫挺拔的竹竿與剛勁的枝葉,迎風高揚,令人有傲然獨立信守高節(jié)之想。《起舞弄清影》寫月光下之竹,身姿微側(cè),竹葉在清風中飄然起舞,情態(tài)阿娜。后面兩幅則以橫向展開的竹叢,疏密有致地寫出了風竹的颯爽英姿,寄寓著“筆底原可風雷激”的豪情。后者的畫面題詩更點出了主旨:“清風君子氣,鐵骨高士節(jié)。抱琴向竹去,此間無俗客?!?/p>
畫作中之竹如《冷戰(zhàn)》《一片冰心在玉壺》《天地茫茫見精神》《戰(zhàn)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等。這些作品往往將大雪紛飛中的勁竹與蒼茫的山石融為一氣,全無蕭瑟敗落之態(tài),反而煥發(fā)著戰(zhàn)嚴寒斗風雪的昂揚精神和豪邁氣概,令人聯(lián)想到大雪中的蒼松翠柏。這類作品不僅意境新,而且在筆墨語言上也有相當創(chuàng)意,那種蒼莽美、朦朧美的感覺,越發(fā)增添了作品的詩意。應當說,雪中之竹是尹石最為出色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是將山水畫的意境營造與墨竹的精神氣韻相融合的結(jié)果。
書寫性的筆墨與靈動多變的布局,是尹石寫意語言的重要特征
中國畫特別講究筆性。筆性,是一個畫家綜合素養(yǎng)的表現(xiàn);筆性之中最重要的是書寫性。以書法的筆意入畫,是中國文人寫意畫的審美標高,代表了中國畫民族特色之本。寫意墨竹尤其講究書寫性。元代趙孟頫就說過:“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與八法通?!币钣蓄I(lǐng)悟、錘煉有加。他往往用石鼓文筆法寫竹竿,遒勁圓??;用草書筆法寫竹枝,運筆疾速而秀挺;用行楷兼隸法寫竹葉,靈活多姿地撇出正側(cè)、向背、俯仰、翻轉(zhuǎn)等諸種神態(tài)。筆隨心運,墨到神出。筆墨的濃淡、干濕變化與布局的疏密、虛實、穿插,交相輝映,協(xié)奏出剛?cè)峒鏉?、虛實相生的審美境界,更顯得筆飛墨舞,酣暢淋漓。前人有言:筆主剛、主氣;墨主柔、主韻。從尹石墨竹中,我們能夠體味到這種筆墨意趣。
尹石畫竹的章法變化多端,源于傳統(tǒng)而出新意。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局部取景剪裁,特寫式地展現(xiàn)幾株或幾叢竹之綽約風姿,如《天地之悠悠》《野風逸氣》;另一類則以中遠景構(gòu)圖法時,或?qū)⒅窈Ec山水相結(jié)合,不強調(diào)一枝一葉的具體形態(tài),而重在整體氣勢的營造,突現(xiàn)大自然的浩然生機。如《家在清風雅雨間》《竹海深深起煙嵐》《一片冰心在玉壺》等。此類作品往往略施淡彩,洋溢著新的時代氣息,而清雅品格依然。特別是《竹海深深起煙嵐》,將蒼茫竹海畫成一片墨綠,郁郁蔥蔥,直與云海相連接,堪稱力作。
尹石一專多能,其寫意花鳥亦佳,紫藤、海棠、老鷹、游魚均為其擅長?!蹲蠚饪M回到家園》《東風夜放花千樹》等,紫藤虬曲盤節(jié)的墨線枝干,潤澤沉著的紫花點染,交織為絢麗歡快而又沉郁蒼健的審美旋律?!哆h矚》《九萬里風鵬正舉》等,寫眼神犀利的雄鷹,或與松枝為伍,或以海濤為襯,透視出畫家內(nèi)在的英雄情結(jié)?!队伪赜蟹健贰稑匪返龋昔~簡練夸張而饒有筆情墨趣,足見功力。
墨竹、花鳥畫,古代謂之“寫生”,其意頗深?!皩懮闭撸皩懮币?。其一為寫物象客體之生命,其二為寫畫家主體之生命,其三為寫筆墨語言本體之生命?!叭比跒橐惑w,方能氣韻生動。故三者缺一而不可。尹石的墨竹花鳥是契合于這一傳統(tǒng)精神的。
如果說,當代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畫家堅持文人畫詩、書、畫、印合一的文化品格,那么尹石可以說是其中的佼佼者。寫至此,我不由想起尹石一首題畫詩中的句子“案上翰墨濃,窗外天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