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志永
在一般史學研究中,加洛林王朝開啟了西歐的封建時代,羅馬帝國時期的中央集權在這一時期徹底退出歷史舞臺,西歐從此走向了分裂和地方割據。但一些史料表明,加洛林王朝前期,尤其是查理曼統(tǒng)治時期依然存在著一些中央集權的政治色彩,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查理曼能夠在全國范圍內召集軍隊,統(tǒng)一指揮。理論上講,國王召集權使他在遇到外敵入侵時有權召集所有自由人加入軍隊?!边@種軍事召集權在查理曼時期的敕令中經常得到體現。792/793年的敕令要求,所有人都要參軍;801年的意大利敕令強調,“任何自由人如輕視朕的命令,當召集參戰(zhàn)的時候,呆在家里,拒不應召,應當使他知道,依照法蘭克法,當付全部哈里班諾”;803年敕令中提出,“伯爵要命令每個人都要參軍”。國王的軍事召集權不但針對平民,對伯爵、附庸和地方貴族同樣有效。807年的西高盧敕令規(guī)定,“凡占有恩賜地者,都應當從軍?!蓖觋P于許多事項的敕令中提到,“朕命令弗里斯人地區(qū)的伯爵們和朕的附庸們(這些人好像都有采邑),以及所有的騎兵們,都應當裝備整齊,前來從軍。”加洛林王朝傳統(tǒng)的召集方式分為三步:書面的或口頭的命令首先傳達給伯爵,然后伯爵集合其伯爵領內的自由人、附庸和其他貴族及他們的附庸,最后帶領他們到達集合地點。這種召集方式效率很低,從伯爵接到命令到軍隊到達指定地點所需的時間很長,有的甚至需要幾個月,很難滿足戰(zhàn)斗的需要。因而,在查理曼統(tǒng)治末期,尤其是在虔誠者路易時期,一種新的召集方式出現。國王命令按察使將召集令下達到巡閱區(qū)的主教手中,主教一面集合他自己的人馬,一面將命令轉達給教區(qū)內的修道院院長、伯爵和其他領主。接到命令的人被要求在12個小時之內武裝完畢,趕往指定地點。817年,在鎮(zhèn)壓意大利的伯納德的反叛時,采用的就是這種召集方式。
查理曼的軍事召集權不僅停留在制度層面,而且在實踐中也多次體現出來?!霸?11年,為在易北河、多瑙河、埃布羅河和布列吞邊界地區(qū)同時采取軍事行動而布置4支軍隊。每支部隊由6000名到10000名步兵和2500名到3000名騎兵組成,其中800人有盔甲。無需進行總動員,帝國就能夠按戰(zhàn)時編制征召52000人,其中12000人是騎兵。據估計,皇帝們可以召集100000步兵和35000名騎兵?!痹谌绱艘?guī)模的軍隊中,中央軍事力量只占一小部分,此外的大部分兵力來自地方?!?78年,在對薩拉戈薩地區(qū)的一次戰(zhàn)役中,查理曼的軍隊由來自勃艮第、紐斯特利亞、巴伐利亞、普羅旺斯、塞普提馬尼亞和倫巴第等各個地區(qū)的士兵組成?!?/p>
第二,查理曼在立法方面具有相對的權威。查理曼之前的很多日耳曼法都是口頭法,人們依靠口口相傳,解釋和執(zhí)行這些法規(guī)。口頭法增加了司法審判的主觀性,不利于法制建設。自查理曼時期開始,加洛林統(tǒng)治者有意識地將口頭法修訂為成文法。艾因哈德記載:“在接受皇帝稱號以后,……他(作者注:查理曼)發(fā)布命令:凡屬其領域之內的一切部族的法律和規(guī)章尚未成文者,應當收集起來,并且寫成文字?!逼鋵嵲缭诩用嶂?,查理曼已經開始法律編訂工作。785年,在確認薩克森人臣服后,他命人編寫《薩克森法典》;788年,《阿拉曼尼法典》和《巴伐利亞法典》被修訂;大概在798年,新版的 《薩利克法典》進入籌備階段。803年,新修訂的《薩利克法典》以“Karolina”的名義頒布,同時完成的還有《普利安法典》;《薩克森法典》和《阿拉曼尼法典》被再次修訂;其他一些部族的法律也開始成文,包括圖林根人、未去不列顛的盎格魯人、弗里森人等等。802年的按察使敕令第26條特別提出:“法官們應該依據成文法典,而不是按照他的意圖,來進行審判”。這說明成文法已經基本普及。
加洛林王朝的統(tǒng)治者除了修訂日耳曼人的習慣法之外,還發(fā)布王家敕令(capitula)作為法律的補充。王家敕令一般是在國民議會中起草和頒布的,例如779年的赫里斯塔爾敕令就是當年國民議會的成果。赫里斯塔爾敕令的背景復雜:778年對西班牙遠征災難性的失敗、薩克森人再次叛亂,阿奎丹和塞普提馬尼亞(Septimania)地區(qū)反法蘭克勢力也有所抬頭。另一方面,法蘭克人內部問題重重,各個教區(qū)爭奪對教士和牧師的管轄權,一些盜匪在世俗力量的支持下劫掠教會,伯爵們各自為政,按察使的影響力下降,什一稅也不能正常繳納等等。為此,查理曼在779年召集國民議會,會議建立的制度涉及世俗、宗教各個方面的權力分配問題,這些在隨后的赫里斯塔爾敕令中分別表現出來。例如在教士的管轄權方面,敕令第第4條規(guī)定,“根據教會法,主教對其教區(qū)內的牧師和教士具有管轄權?!钡?條對此加以重申,“任何人不允許收留他人的教士,或者授予他任何等級。”在審判權問題上,第10條規(guī)定,作偽證者將被砍手;第11條更加明確,“關于審判和處罰盜匪,會議規(guī)定,主教的證詞與伯爵的證詞具有同樣效力?!焙绽锼顾栯妨畹母黜椧?guī)定,直接體現出了國民議會的立法功能,但這并不能說明參會的貴族或自由人擁有立法權。興克馬在談及國民議會時不經意的提到:“在這兩次會議中,為了使它們看起來并不是沒有目的而召開的,會議須經貴族們審查和評議。”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在查理曼時期,貴族們對參加國民議會并沒有太大熱情,“他們不太愿意分享這種立法權”,因為立法權牢牢掌握在查理曼手中,貴族們的參會無非是為了讓敕令的出臺更加冠冕堂皇。這一觀點興克馬之后的論述中得到了證實。在敘述制定敕令的過程時,興克馬說:“皇帝派來使者,不斷收集他們的問題并給以答復,……然后皇帝憑著他從上帝那里得來的智慧作出決定,大家便照此辦理……因此,一個、兩個或者更多的敕令,一切事情就這樣繼續(xù)下去,直到那個時代所需要的一切東西在上帝的幫助下完備為止?!睆呐d克馬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查理曼既是法律的提出者,又是法律的頒布者。對此基佐總結道:“他在一切場合都是法規(guī)的制定者和中心,不管所說的法規(guī)是老的還是新的,不管是指示還是私人備忘錄,不管是問題還是答案,他的風采和權力是到處都能感覺得到的,他在任何地方都是主動的和至高無上的?!被舻恼摂喑浞终f明,查理曼時期的立法權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其他任何人不能越雷池一步。
第三,不僅在立法權方面,查理曼在司法方面同樣擁有權威。加洛林王朝的中央司法機構為國王法庭。國王法庭由國王和其他出席者組成,這些出席者由國王隨機指派,并沒有固定的制度或規(guī)則。801年,查理曼自羅馬返回亞琛時,在波羅涅(Bologna)受理了一件關于教職和教產的糾紛案件。當時出席的有,“主教們、修道院院長們、公爵們、伯爵們,其他著名人物以及我們忠誠的臣屬”。國王法庭的司法管轄權分為初審管轄權和上訴管轄權。所謂初審管轄權,即國王有權直接審理那些關系到國家安全和國王利益的案件。例如反叛、嚴重的或反復的侵害公共安全、拒絕效忠誓言等等。原則上講,如果不在上述范圍,即便訴訟雙方是大貴族,案件也應由一般法院審理,但查理曼和虔誠者路易時期,為了加強國王對司法權的控制,都曾審理過主教、修道院院長和伯爵作為當事人的普通案件。上述801年查理曼審理波羅涅地區(qū)的教產糾紛案就是一例。上訴管轄權指的是,國王法庭有權審理普通法庭拒絕審理的案件,有權糾正、推翻普通法庭作出的非正義判決。這一點在802年的按察使敕令中反映出來,敕令序言中提到:“假使他們和當地的伯爵們對于某些案件不能執(zhí)行法律,加以糾正,他們就應該毫無保留地報告給皇帝,聽候他加以處理?!?/p>
綜上所述,在加洛林王朝前期,尤其是查理曼統(tǒng)治時期,是存在有中央集權的。事實上,封建割據的形成并非統(tǒng)治者有意為之,任何王朝時代的統(tǒng)治者都希望將國家的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為此他們將采取一系列必要措施。當然,這些措施未必得當,也未必符合當時的社會條件,但統(tǒng)治者的意愿與社會現實總會經過或長或短的矛盾斗爭,歷史的曲折性正是體現于此。
[1]Francois Louis Ganshof,Frankish Institutions Under Charlemagne,p.60.Brown University Press. 1970.
[2]Paul Edward DuttonCarolingian Civilization:A Reader.13 capitularies,p.70.14.Broadview Press, 1993.
[3]Francois Louis Ganshof,Frankish Institutions Under Charlemagne,p.60.
[4]Paul Edward DuttonCarolingian Civilization:A Reader.13 capitularies,p.71.
[5]Paul Edward DuttonCarolingian Civilization:A Reader.13 capitularies,p.71.
[6]Francois Louis Ganshof,Frankish Institutions Under Charlemagne,p.63.
[7]Francois Louis Ganshof,Frankish Institutions Under Charlemagne,p.64.
[8](法)羅伯特﹒福西耶主編,陳志強等譯:《劍橋插圖中世紀史》(350-950),第434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
[9]David Nicolle :Carolingian Cavalryman AD768-987,Osprery publishing ltd,2005,p.11.
[10]艾因哈德、圣高爾修道院僧侶著,(英)A.J.格蘭特英譯,戚國淦漢譯:《查理大帝傳》,第30頁,商務印書館,1996年。
[11]Francois Louis Ganshof,Frankish Institutions Under Charlemagne,p.72.
[12]H.R.Loyn and John Percival,The Reign of Charlemagne:Documents on Carolingian government and administration,p.76. Edward Arnold.1975.
[13](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譯:《法國文明史》第二卷,第115頁,商務印書館,1998年。
[14]H.R.Loyn and John Percival,The Reign of Charlemagne:Documents on Carolingian government and administration,pp.47-48.
[15]H.R.Loyn and John Percival,The Reign of Charlemagne:Documents on Carolingian government and administration,p.48.
[16]Paul Edward Dutton,Carolingian Civilization:A Reader.72 Hincmar of Rheims,On the Governance of the Palace,p.496.
[17](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譯:《法國文明史》第二卷,第112頁。
[18]Paul Edward Dutton,Carolingian Civilization:A Reader.72 Hincmar of Rheims,On the Governance of the Palace,pp.496-497.
[19](法)基佐著,沅芷、伊信譯:《法國文明史》第二卷,第238頁。
[20]H.R.Loyn and John Percival,The Reign of Charlemagne:Documents on Carolingian government and administration,p.152.
[21]齊思和、耿淡如、壽紀瑜選譯:《中世紀初期的西歐》,第153頁,三聯書店,195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