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 彌
去年初冬,我的鄰居因?yàn)樨澪酆蜑^職,過年時還在某處羈押,不得回家。半個月前,他老婆抱了孫子到我家來玩,臨走時語氣干巴巴地對我說:“老頭子回不來,我們過年不在家里過了,到湖北我親家家里去。去兩個月。家里請了親戚來照看?!?/p>
按照我對這一家人的理解,她這幾句話能相信的只有最后一句:家里請了親戚來照看。所以我就應(yīng)她這句話:“哦,你的親戚來了要是有什么事……要個針頭線腦的,來找我?!?/p>
她眼里立刻滲出淚花,千恩萬謝地去了。
記得我剛來的時候,捧了一束花去她家拜訪。她一臉不屑地問我:“你是哪幢的?”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我是你左邊隔壁的那家。”她的眼光把我上下一溜,不屑地指著我的鞋說:“不要進(jìn)來弄臟了地?!?/p>
我是一位教師,當(dāng)然崇尚樸素。我的這雙布鞋穿了五年了,雖然老舊,可也不臟。我退回門外,把花放在她家門口,據(jù)說這門值五六萬。
她后來也道歉,說她以為我是保姆。
她剛出門,我媽就從自己屋里走出來,挨個拍著身上的穴道,說:“哼,她這是苦肉計(jì)。你不要去理她,隔岸觀火就好?!?/p>
吳郭城從三年前開始,整天霧霾籠罩。在一些無風(fēng)無雨的夜晚,開著車從環(huán)城高架上經(jīng)過,車燈照射之處,黃霾滾滾,鋪天蓋地,十分恐怖。所以,去年過年時的鞭炮聲就少了許多,今年更少,到小年夜的傍晚,家家戶戶還是靜悄悄的。我在家里一邊燒著菜一邊感嘆吳郭人還是有憂患意識的,正得意,右邊窗外一陣震天大炮仗,嚇得我一哆嗦,筷子都掉進(jìn)了湯鍋。我收養(yǎng)的母狗來花一頭竄出門外,才叫了幾聲,聲音突然變成了慘叫。小貓杠開聽到來花慘叫,嚇得從窩里跳起,穿過后窗逃了出去。
我趕緊出門,右邊人家的院子里,站著一群人,腳下一大堆行李,還有一大堆剛放完的炮仗紙屑。人群里一個胖胖的四十歲不到的男人沖著我抱起拳,笑嘻嘻地說:“這位阿姨,給你拜個早年。祝你羊年大吉大利,發(fā)財(cái)發(fā)財(cái)。”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男人的腿后面,鉆出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與這男人一樣的眉眼,一樣油油的笑容,小嘴巴連說帶笑:“阿姨,你家的狗,是我用炮仗扔它的。炸死它!炸死了吃狗肉?!?/p>
我還是沒來得及回答,走上一個年輕女人,手里抱著一個三歲大小的男孩,她把男孩換到右手抱著,用左手打了小丫頭一個耳光。這女人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別扭,不管看什么人,眼風(fēng)都像刀子一樣凌厲。她打了小丫頭,接下來就去包里掏出一串鑰匙,“嘩啦嘩啦”地抖著,開了鄰居的那值錢的大門。至此我才明白,這就是鄰居的親戚了??磥硎青l(xiāng)下窮親戚,住過來看一陣子門的。
年輕女人率先進(jìn)了屋子,那胖男人亦步亦趨,小丫頭抓著男人的后襟。院子里剩下我、一位老男人、一位老女人。老男人留下來拖一大堆行李,老女人留下來罵他。老女人罵道:“你吃屎的啊?這么沒力氣?!崩夏腥说跗鹨还勺觿?,把行李一起拖出幾步。老女人又罵:“你用這么大的勁干嗎?把包都拖壞了?!崩夏腥艘毁€氣,撒手就朝屋里跑。老女人對我說:“你看看,這世上最難弄的就是人。對他好,他要嬌,對他不好他要鬧?!闭f完也進(jìn)屋了。
現(xiàn)在院子里就剩我和一堆陌生的行李。我悻悻地回家。
我媽這些天一直和我住,她和兒媳婦鬧了不小的矛盾,怎么也不肯和兒子一家過年。她是個敏感要強(qiáng)的人,國事家事,風(fēng)聲雨聲,都要琢磨琢磨。這不,她扒在右窗戶上察言觀色呢。我一進(jìn)家門,她就對我說:“看看,這一家子人,都不是善茬,笑里藏刀呢。特別那兒媳婦,你看她打女兒都那么有心機(jī),換左手打?!蔽疑瞪档貑枺骸白笫执蛴钟惺裁粗v究?”我媽說:“這一掌是打給你看的。左手沒力氣嘛,打得輕點(diǎn)。這叫兵不厭詐?!蔽艺f:“媽,你也不要太小心眼了,心眼小,苦自己,跟人相處也難?!?/p>
媽跨前一步,點(diǎn)著我的鼻尖說:“你別把話題朝你嫂子身上引。我不吃你這一套。你呀,腦子簡單,和我年輕時一個模樣。你媽我,經(jīng)歷過好幾個時代,早就成精了。和我斗?我不揪下他的腦袋來?”
我媽有偏執(zhí)癥,她的一個姐姐也是偏執(zhí)癥,兩個妹妹是焦慮癥,最小的弟弟是輕度抑郁。他們都在吃治療的藥。我的外公外婆卻身心健康,安詳,知足,平時不多話,遇事謙讓,就像兩頭老綿羊。是典型的老吳郭人的樣子。
新來的鄰居把樓上樓下的燈都打開了,燈火通明,屋里一時晶瑩剔透,華貴細(xì)膩。兩個孩子表達(dá)高興的模式是尖叫和怒吼,那小丫頭的吼聲時高時低,怪瘆人的。
我媽說:“人家讓這種窮親戚住進(jìn)來,送的是一份大福利喲。這是收買人心啊,想借尸還魂罷了。”
吃過晚飯,那位胖子和老女人帶著小丫頭來做客。我讓他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老女人說,他們是老夫婦倆,加上兒子和兒媳婦。小男孩是孫子,小丫頭是孫女,叫秀秀。秀秀聽見奶奶介紹她的名字,朝后一靠,靠在奶奶大腿上,嬌嗔地朝我露出笑容。我仔細(xì)一看,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笑起來特別甜美無比,眼睛細(xì)細(xì)的,朝下彎著,像兩個可愛的小月亮??慈藭r透出純潔的光芒。
我便心生喜歡,站起來給他們倒水。飲水機(jī)放在餐廳的角落里,我剛拿到茶杯,手腕就被我媽按住了不放。剛才,她一聽到敲門聲就上樓了,說要早點(diǎn)睡??磥硭緵]有睡意,她一直藏在這里偷聽。
她按下我的手腕,顧自走了過去。她悄悄地走過去,老女人悄悄地站起來了,然后她的兒子和秀秀也站起來了。胖子向我媽伸出手,說:“阿姨,我們以后就是你的鄰居了,這一排房子只有我們兩家人住著。前面一排、后面一排也沒有人住,再前面一排、再后面一排也沒人家住。請多多關(guān)照?!?/p>
我媽對他的手視若無睹,走到沙發(fā)中間坐下,問:“鄰居,你們要住多長時間?”
我媽一個人把沙發(fā)占了,他們只好站著和我媽說話。老女人陪笑說:“一年半年吧?!彼鋈粨Q了一種嚴(yán)厲的語氣說:“哼,我們也是同情他們,才來照顧照顧他們的家。我們沒跟他們要錢,趁火打劫的事,我們是不做的。上屋抽梯的事,我們也不做的。他們好的時候,我們沒有沾到他們的光。那時候想讓他們給我兒子找個工作,他們也沒答應(yīng)。哼,他們那么有錢,我那兒媳生第二個孩子,問他們借了一千塊錢,還盯著要我們還。我們要是想還,就不跟他們借了,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么?”
她說的他們就是房主了。
我覺得老女人的話很奇怪,就過去說:“借人家的就得還呢?!?/p>
老女人不客氣地掃了我一眼說:“我們是窮人,富人就該接濟(jì)窮人。要不窮人怎么過呢?難道叫我們造反?搶銀行?”
她“呵呵”地笑起來,小丫頭隨著她“咯咯”大笑。
胖子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他站著東張西望,嘴里說:“你家的別墅怎么這么?。恐挥形壹业囊话氪舐?。你們是二層,我們是三層帶閣樓。”
我媽嘴里“嗤”了一聲,說:“鄉(xiāng)下人就是叫人發(fā)笑,你家的別墅?笑煞人了?!彼酒饋恚瑐?cè)身扭腰,表情古怪地說:“就算是你家的,以目前的形勢,也不一定保得住啊。說不定哪一天法院就來封掉了。”
胖子對我媽拍拍手說:“阿姨阿姨,你說得對,誰家屁股上沒一點(diǎn)子屎。保不住哪天就倒霉了?!?/p>
我插在兩個人中間,對胖子說:“我媽媽身體不好,要早點(diǎn)睡。請你們早點(diǎn)回去。”
胖子大度地說:“那好吧,我們也累了,正想回家睡覺。哎,阿姨,我問問你,這院子怎么才住了這幾家人?冷清清的,不好玩?!?/p>
秀秀一直在觀察我,我在飯桌上拿了一只蘋果,偷偷地塞進(jìn)她的衣袋里。
第二天一早我打開門,一眼就看見秀秀站在兩幢別墅之間的石砌欄桿墩上,雙手捏住鐵欄桿,小身子像鐘擺一樣晃蕩??吹轿?,她露出兩排小白牙明快地笑著,說:“阿姨阿姨你真好!”我被她恭維得特別高興,問她:“我好在哪里啊?”她說:“你給我吃蘋果啊?!彼蛭艺惺郑骸澳氵^來你過來?!蔽艺f:“你有話就說吧,好嗎?”她說:“我不說?!?/p>
我沒空理會她,穿上運(yùn)動鞋,照例要在早餐前跑幾圈。
我跑完一圈,在鄰居的屋后看到秀秀,她彬彬有禮地說:“阿姨好!”我回道:“你好!”
第二圈,秀秀還在那里。她熱乎乎地說:“阿姨好!”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也再回了一句:“你好!”
跑完第三圈,不僅秀秀還在那里,她的小弟弟也跟在她后面看著我了。秀秀對我大聲說:“阿姨好!”她話音剛落,小男孩就興奮地在原地蹦起來了,嘴里喃喃不清地喊道:“阿姨好,阿姨好……”
我趕緊跑開,我想,他們不可能在原地了吧。我早上要跑十圈,現(xiàn)在回去有點(diǎn)掃興。我繼續(xù)跑第四圈,這次,我在路口一露面,姐弟倆就開始跳著叫:“阿姨好,阿姨好……”我只好走過去問他倆:“你們想干什么呀?”
他倆就不吭氣了,秀秀低頭扭捏地笑,時不時地瞟我一眼。她推了小男孩一把,小男孩流著口水說:“蘋果果……”
我倒笑出來了,說:“好吧,你們等著。我給你們拿?!?/p>
我媽,她還能在什么地方呢?她當(dāng)然扒在后窗戶上聽我和兩個孩子的對話。
我進(jìn)去拿了兩只蘋果,走到門口,就被她攔了下來。她一把奪走。我搶回,她又一把奪走。早上這種氣氛實(shí)在讓我不愉快,我的音調(diào)響起來:“你干什么?。俊彼宦?,轉(zhuǎn)身進(jìn)了她的屋子,一會兒出來,已經(jīng)把她的東西都收拾了,手上多了兩個包,我便搶她的包,她的力氣意外的大,怎么也搶不走她的包。我問你:“那你想怎樣?”她說:“我回家,給你嫂子賠禮認(rèn)錯?!蔽铱此绱斯虉?zhí),便說:“那你等一會兒,我開車送你回去?!彼f:“謝謝你啊,不麻煩你。我身體還是好好的,坐公交車半個小時就到家了。你送我?我怎么受得起?”我無奈地說:“是你要走的……回回都是這樣多心。那好吧,你不要這樣從人家大門口走,你朝邊上走?!?/p>
但她故意從鄰居的大門口走了,昂頭挺胸,大義凜然,走到鄰居的家門口停下拍衣服,嘴里大聲說:“你有苦頭吃……你有苦頭吃的……一看就不是好路子,反客為主啦?小孩子就像野狗一樣放在外面,大呼小叫,有人養(yǎng)沒人教的……”
我媽這方法我懂,是我們老百姓常用的一招,叫“指桑罵槐”。我聽著她夾槍帶棒地亂罵,難為情得臉紅。看一眼鄰居那邊,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等我媽走到旁邊一幢屋子,他們突然發(fā)出一陣爆笑。我知道這笑聲不懷好意,假癡不顛。我想我不必理會他們。我是大學(xué)教師,我有我的天地,有我追求的理想。我要是計(jì)較他們,怎么為人師表?
我媽應(yīng)該聽到了身后無禮的哄笑,但她又能怎樣呢?她佝僂著背,盡量讓腳步顯得從容一些。
我媽一走,我就是一個人了。江吉米在西藏拍攝寺廟,去了兩個多月了。我給他打電話,把新來的鄰居和他說了一番,他正在喝青稞酒,聽得不耐煩,說了一句:“但愿長醉不愿醒。”
他愿長醉,我還得在塵世呢。
兩只蘋果被我媽放在門口的石柱上。
新來的鄰居從家里熱熱鬧鬧地出來了,高高興興地說著話,從我面前揚(yáng)長而過。正是中午,他們?nèi)ネ饷娉晕顼埌??奇怪的是,一家老小從我眼前走過,恍如未見,就連秀秀也一眼不瞅我。
我看著他們走遠(yuǎn),抱在奶奶懷里的秀秀弟弟,突然在奶奶肩頭上轉(zhuǎn)過來,用手上的塑料小槍對準(zhǔn)我,朝前一送一送地打出意念中的子彈,小手腕還左右移動,作聲東擊西狀。我的心一沉。所幸奶奶把他摟到了前面。
我心里七上八下起來,肚子里轉(zhuǎn)起無數(shù)念頭。我仔細(xì)地想我有何地方失禮,有何地方不近人情。最后總結(jié)是我媽不講道理,得罪了人家。
過了一會兒,一大家子再次從我門口熱騰騰地經(jīng)過。我在院子里摘金橘樹上的小金橘子。這回,他們和我打招呼了,我看他們想進(jìn)我院子參觀的樣子,連忙把他們讓了進(jìn)來,他們的身上洋溢著面條味道。我把門旁石柱上的兩個蘋果給了秀秀姐弟倆,還把摘下來的一大碗金橘給了秀秀,小丫頭吃了幾個,一個勁地嚷嚷好吃。她奶奶對我說:“做城里人就是好,大年夜了,中午還有地方吃面。對了,秀秀剛才還說有話和你說呢?!?/p>
秀秀笑瞇瞇地看著我,小嘴上掛滿甜笑,唱一樣地說道:“阿姨阿姨,你真好!”
我發(fā)愣,啊,這就是她要與我講的話?
一大家子圍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點(diǎn)頭。是的,就是這句話。我只能這樣說:“謝謝秀秀,你也好!”
下午,我媽給我打電話來了,她說她回家后,嫂子主動認(rèn)了錯,賠了不是。所以她讓我也到他們那里過大年夜。我是不去的,我有四位學(xué)生,過年沒有回家,他們馬上就到,一起包蝦仁野薺菜餛飩吃。
我媽問我鄰居有什么動靜。我就說:“他們有點(diǎn)奇怪,吃午飯前,見了我不理不睬,吃了午飯以后,態(tài)度就轉(zhuǎn)變了。”
我媽說:“那你的態(tài)度呢?是不是先是擔(dān)心,后來高興?傻子,人家那是心理戰(zhàn)呢,欲擒故縱,你上當(dāng)啦。你真是沒用,比我差遠(yuǎn)了。他們吃好面條回來跟你打招呼,你要當(dāng)作沒聽見,這樣他們就輸了這一局?!?/p>
我打斷她的話:“媽,你別說了,我還要去挑野薺菜?!?/p>
我拿了一只小籃子和一把剪子,在院子里到處尋野薺菜的芳蹤,大半個小時我就找到了一籃又肥又大的野薺菜,回家整理干凈,等著我的學(xué)生們來。
我的四位學(xué)生陸續(xù)來了,三位男孩子和一位女孩,他們給我?guī)砹缩r花和水果。在外面零星的爆竹聲中,我們一邊包餛飩,一邊漫無邊際地聊天。從霧霾到國民心態(tài),從美國的人權(quán)運(yùn)動到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官場,從本城的傳統(tǒng)禮儀到我的新鄰居。
有一位男孩說,他同意我媽的意見,他了解這種人,他認(rèn)為新鄰居就是那種愚昧的但又喜歡玩小手段的人。
我有點(diǎn)意外。這位男孩叫凌達(dá)月,是我們中文系有名的才子,他寫的詩歌和小說我都看過,風(fēng)花雪月,充滿溫情,很配我的胃口。
我反問他:“新鄰居最多住個一年半載,與我沒有任何利益沖突,何苦來與我耍手段?”
小凌說:“習(xí)慣?!?/p>
我看看另外三位學(xué)生,他們都沖我點(diǎn)點(diǎn)頭。
女孩叫何玉梅,靦腆的一個孩子。
我問她:“你為什么也這么想?”
她低聲說:“真的,就是習(xí)慣而已。我們四個人就是怕見村里人,所以約好了今年不回去。一到過年,大家全都回來了,那個心思復(fù)雜呀,手段無聊呀……叫人想著都渾身不舒服?!?/p>
小凌說:“我們四個人,是一個縣的?!?/p>
這又是我沒想到的。會不會事情并沒有那么嚴(yán)重,只是他們也習(xí)慣了這么想?
小貓杠開回來了,和來花在客廳里玩官捉強(qiáng)盜游戲,一會兒杠開當(dāng)強(qiáng)盜,一會兒來花當(dāng)強(qiáng)盜,追得不亦樂乎。它倆習(xí)慣了和平共處,打鬧取樂是日常的狀態(tài)。
我自嘲地大聲說:“啊,世界上,真有這種習(xí)慣?我不知道。”
四位大學(xué)生一齊放下手里的活,對我說,他們要出去買點(diǎn)東西,現(xiàn)在是下午四點(diǎn),過一會兒恐怕沒地方買了。
我收拾桌子,準(zhǔn)備年夜飯。
有人敲門。進(jìn)來的不是四位學(xué)生,是胖子,他手里拿著掃帚,笑得有些用力,一個嘴角朝上彎成弓,另一個嘴角沒有及時地跟上。我見他這副皮笑肉不笑的尊容,決定保持距離,便問:“有事嗎?”
他說:“我老婆剛才和我說,你們吳郭人的習(xí)慣,大年初一不搞清潔衛(wèi)生,我看你的院子里有好多樹葉,順便一起給你掃一下?!?/p>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四位學(xué)生從外面走進(jìn)來,小凌堅(jiān)決地對胖子說:“你就是新鄰居吧?謝謝你,你去掃自己家的吧。這里,有我們呢?!?/p>
胖子看了小凌一眼,一聲不吭地走了。他走回自已的院子,就把掃帚扔在地上,走進(jìn)屋里去。他好像打開了電視機(jī),他好像在看電視了,不一會兒,他哈哈大笑起來,是看到可笑的畫面了吧?隨著他的大笑,鄰居的屋子,從一樓到三樓,燈全部亮起來了??磥硭麄兿矚g燈火通明,喜歡不花錢的燈火通明。
鄰居家的三樓上有一間家庭音樂室,不知是誰,把音樂打開了,放得震天響,還東一槌西一棒地敲開了架子鼓。我很想知道,是誰這樣童心未泯。
就在這時,我媽又來了電話,她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新鄰居在干什么?
我說:“人家干什么,與你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媽說:“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p>
那邊,胖子跟著電視里唱起來了,不用說,中氣挺足。我耳朵里聽著咚咚鼓聲和歌聲,嘴里理怨我媽:“不管怎么說,人家還是輕松快樂的,該笑就笑,該唱就唱?!?/p>
我媽說:“那是裝出來的,迷惑你,再打擊你。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你等著,他們馬上就要給你看顏色了?!?/p>
我不得不笑了,說:“那好吧,我惹不起還躲得起哪,我就以退為進(jìn)吧。”
放下電話,我批評小凌:“你們?yōu)槭裁慈ベI了這么多的炮仗,還有這幾掛鞭炮用來做什么?我有三四年不放這些東西了,減少霧霾,從我做起?!?/p>
小凌說:“放心吧艾老師,我們也是買著玩玩的,擺放在家里有個喜慶,像個過年的樣子,不一定真的要放?!?/p>
我就信了他所講的。
小凌他們給我掃了院子,大家洗了手,圍在桌子邊上,單等我舉起手中之杯,就開始除夕夜的大餐。
但是,我想起一件事來了,這件事不能不做。
我端起一盤子鮮美的大蘋果,把它們送到了新來的鄰居那里。他們初來乍到,我必須要表達(dá)一下善意。我對打開門的胖子老婆說:“祝你們羊年大吉啊。和和美美,健康快樂!”胖子老婆也是個會說話的:“哎唷,羞死人了,怎么當(dāng)?shù)闷穑覀儽緛硐胂热ソo你拜年的,沒想到你先來了。進(jìn)來坐,進(jìn)來坐?!?/p>
我想著四位學(xué)生,就說:“我要回去了,不麻煩你們?!?/p>
老女人過來把我的胳膊一把拖進(jìn)了屋,我吃了一驚,但是看著老女人滿臉是笑,不像有什么惡意。
老女人說:“你就進(jìn)來坐片刻工夫唄。怎么?看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
我無論如何也聽得出她話里的復(fù)雜之音。我訕笑著,一邊朝門外退,一邊說:“改天我再來拜訪……改天啊。對不起!”
老女人伸手在空中一抓,想要抓住我的樣子。
出得門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新鄰居從昨天來,到今天,不過是一天的時間,其實(shí)什么事情也沒有,但我為什么已感到疲憊,還伴著某種說不清的厭世?
口袋里的手機(jī)響了起來,是江吉米的。我把手機(jī)一直放在口袋里,就是為了等他大年夜在某個時辰給我打電話。
首先他給我賠了不是,上次的電話,他正在與幾位藏人喝酒,心里匆忙,沒有顧著我的感受。然后他問了我媽離開的事,問了新來的鄰居,一系列話問下來,再說幾句情話,祝了羊年順利后,我已繞著小區(qū)里的路走了不知幾圈了,趕緊收了手機(jī),收了笑容,朝家里跑。路過地上停車場,我忽地看到我的深藍(lán)色小車前有一個小身影,那小身影很警覺,看到我,一閃不見了。
我好奇心起,過去找,在后車輪下找到了一個孩子?!靶阈?,你在這里干什么呢?怎么不在家里吃年夜飯?”
秀秀從下面探出頭,嘻嘻地笑,答復(fù)我的話是:“阿姨好!”
我對她說:“今天是大年夜,趕快回家去吧?!?/p>
秀秀說:“阿姨,你有小車子嗎?”
我說:“有啊。這輛就是我的?!?/p>
她爬起來就走了,一邊跳著一邊說:“阿姨,我不知道這輛車子是你的。你的車子好漂亮??!”
我被她的話說得有點(diǎn)疑心,站在原地沒動,眼看著秀秀跑回去,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車身,這一看,看得我臉都白了。我是昨天傍晚把車停在這里的,一天一夜,沒有動過,停時車身上還好好的,現(xiàn)在多了一道長長的劃痕,從駕駛座那兒一直劃到車尾。我想起秀秀的右手始終放在口袋里,如果是她劃的,她的手里一定捏著鐵釘、小刀之類的東西。
我想,我是不是該順著我媽的思路想問題,我決定用我媽的思路想一想。如果是我媽,她會怎樣做?
——她會用一招聲東擊西。
我去找新鄰居。他們開了門,我沒看到有多少過年的氣氛,桌子上放著我送去的蘋果,胖子從廚房里端出一大盆餃子放在蘋果邊上。家里人東一個西一個地散在一樓到三樓,電視機(jī)的聲音響得耳朵難受。秀秀在客廳看電視,她看見我,回過頭,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還放在口袋里。
老女人和胖子老婆從樓上下來了,我一把捉住老女人的手,對她說:“對不住你,你剛才說有話和我講,我想曉得,你要講什么?”
胖子的老婆突然開始大聲清喉嚨,還把電視開得更響了。老女人看看兒媳,沒能明白她的一番做作,對我說:“我就想和你說一下,你屋后有片空地,我想種點(diǎn)菜。這家人把院子全鋪上石頭了,種棵蔥都沒地方?!?/p>
我的屋后確有一片三角形的空地,被我種上了一些小枇杷樹苗。這院子本來住的人家就不多,每一戶人家都有一個大院子。幾年前,大家就心照不宣地在自家院子里種“放心菜”,物業(yè)管理員非但不阻止,自個兒也在空閑的地上種菜吃。
我欲擒故縱地說:“好啊,種菜?好事情啊,你們種啊。那塊地也不是我的,是公共的。我看沒人管它,又臟又亂,就整了整,種上了小樹苗。你想種你就種吧。其實(shí),大家是鄰居了,有話好好說,不要叫人劃我的車嘛?!?/p>
胖子老婆像一頭母老虎一樣竄出來,對我叫道:“你什么意思,我們?nèi)烁F志不窮,你想栽贓?沒門。我們勞動人民不是好欺負(fù)的?!?/p>
她的口水噴了我一臉。說實(shí)話,一剎那我后悔了。我惹上了這家人了,我惹不起的,他們七十二般武藝樣樣精通,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我沒有時間耗在這些事上。
秀秀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神情平靜。她太平靜了,這才是讓我不能平靜的理由。
我一步跨上去,拉出秀秀的右手。和我想的一樣,她的右手里握著一根鐵釘。
老女人問秀秀:“你又拿鐵釘干什么?不是和你說了,這個東西危險(xiǎn)?”
秀秀說:“媽給我玩,憑什么你不讓我玩?”
我心情難受,我不可遏止地冒出了淚花,我捏著她的小手,說:“秀秀,大人叫你干壞事,千萬不要去干?!?/p>
胖子老婆“哇”的哭出來,朝地上一倒,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殺千刀的胖子呀,我不想來的,你非要叫我來。這是個地獄?!?/p>
秀秀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媽媽,轉(zhuǎn)過頭去看電視了。
老女人跟在我后面,誠惶誠恐地,一直把我送到我的院子里,我要進(jìn)門的一剎那,她跪在地上了,對我說:“人,不可無中生有。”
她出其不意的這一句,把我嚇壞了。我是無中生有了?秀秀手里有鐵釘,一定就是她劃的?不一定。她媽媽讓她玩鐵釘,一定就是叫她劃我的車?不一定。秀秀說是媽媽讓她玩的,也不一定吧?
我進(jìn)門的時候,四位學(xué)生全都站在桌子邊上,無聲地關(guān)懷地看著我。我的眼睛里還有淚,他們一定知道了什么。
這一頓年夜飯吃得還不錯,我的四個學(xué)生輪流給我講笑話,聽得我開懷大笑。
十一點(diǎn),外面陸續(xù)響起了辭歲的爆竹之聲。小凌對我說,他們想放幾個炮仗玩玩,我看他們是小孩子心性,就同意了。我一向不喜歡炮仗,由著他們自己去院子里放。沒想到他們把炮仗全都扔到了新鄰居的院子里,他們鬧得動靜很大,等我出門看時,我發(fā)現(xiàn)別的人家都出來看我的學(xué)生們胡鬧。新鄰居緊閉大門,燈光一下子熄了,連客廳的燈都關(guān)了。
我大叫著讓他們住手。
小凌跑過來攔住我,說:“看他們再敢亂說亂動?有我們,你就高枕無憂吧。”
我便惱火了,甩開他的手說:“我不要你們這樣,要?dú)⑷朔呕?,我去干。我不想看見你們這樣,你們不能這樣?!?/p>
我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我的聲音是拼盡全力發(fā)出來的。
后來,四周靜悄悄,一個人也沒有,全走了。我的力氣也用光了。煙花爆竹的聲音在遠(yuǎn)處此起彼伏。多少年了,什么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是原樣,人,和物。
我身上微微在有些抖,除夕就這么過了,現(xiàn)在是新年了。我沿著小區(qū)里的路走了一回,心里平靜了一些,便去看看信箱,昨天也忘了取報(bào)紙信件。我在信箱里拿出一大堆報(bào)紙信件,最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紙卷兒,扎辮子的小絨繩兒扣著,紙卷兩端夾了兩個彩色小發(fā)夾。我拿回家去,燈光下一看,認(rèn)出是秀秀的發(fā)夾。打開紙卷,上面密密麻麻地畫滿了心形圖案,反過來一看,還是心形圖案。她這么小,才來了兩天,不可能認(rèn)識我的信箱,就像她不可能知道我的車一樣。
且不去想,這心有幾分真實(shí),就當(dāng)它是虛幻的。
看著這份借著孩子出手的小手段,我也想起三十六計(jì)里面的一計(jì)了:拋磚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