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山東 淄博 25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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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王昆侖的一種特殊《紅樓夢》引文
王光福
(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 社會科學研究中心,山東 淄博 255130)
王昆侖的《紅樓夢人物論》是紅學史上的名作,其影響較大的版本有三個:1948年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版、1983年北京三聯(lián)書店版、2004年北京出版社版。其初版形式不得而知,其后兩種版本都有一種特殊的引文方式:所引不是嚴格的《紅樓夢》原文,而是精心結(jié)撰、變動較大的《紅樓夢》改寫文字。這種引文方式向不被學人所論及,在此提出,以期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引文;改寫
為了弄清《紅樓夢》中的某個問題,我打開王昆侖的《紅樓夢人物論》(以下簡稱《人物論》),翻到《林黛玉的戀愛》一篇。眼前的景象著實讓人驚訝,我見到了幾段見所未見的《紅樓夢》特殊引文。
請看這一段:
黛玉自在床上歇午,滿屋內(nèi)靜悄悄的,寶玉便上來推她。
“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黛玉只合著眼。
“我往那里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p>
“我也歪著。”寶玉說。
“你就歪著?!?/p>
“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p>
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將自己枕的一個推給他;二人對面倒下。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便將黛玉衣袖扯住,要瞧籠著何物。他說:“這香的氣味奇怪。”
“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制?!?/p>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窩內(nèi)兩肋下亂撓,黛玉便笑的喘不過氣來,說:“再不敢了。”
寶玉笑道:“饒你不難,只把袖子我聞一聞?!闭f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要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闭f著復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絹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1](P244-245)
作為《紅樓夢》的普通愛好者,“珍本秘本”我們或許沒見過,但各種脂評本的影印本及各種版本的鉛字排印本,我們大概都翻看過一些。請問,誰見過這種版本的《紅樓夢》?
1.其所用語言排列方式?jīng)]見過。幾句話就一段、每逢有人物語言就分段、人物對話幾乎都占一段單列擺開、人物語言放在前邊而誰說的或怎么說的放在后邊、只要能從上下文體會出說話者是誰就盡量不點明……這種只有在現(xiàn)代西方小說和受西方小說影響較深的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中才大量運用的語言排列方式,《紅樓夢》中怎么會有?誰不知道即使是現(xiàn)代排印本,《紅樓夢》也是每段動輒上百字,而對話也是千篇一律的先說“某某道”然后再說道了些什么呢?請看與《人物論》所引文字相對應的一段《紅樓夢》排印本原文: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nèi)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里,忙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歇過來,渾身酸疼?!睂氂竦溃骸八崽凼滦。鰜淼牟〈?,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摈煊裰缓现?,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睂氂裢扑溃骸拔彝抢锶ツ兀娏藙e人就怪膩的?!盵2](P224-225)
兩相對照,其語言排列方式自有天壤之別。
2.其所敘述內(nèi)容之簡短沒見過。仍以上面《人物論》所引與《紅樓夢》排印本原文對比,可以看出,從黛玉午休到寶玉說“見了別人就怪膩的”,連標點符號在內(nèi),排印本用了七八行210字,而《人物論》所引只有短短的三行60余字?!度宋镎摗匪?70余字,而《紅樓夢》排印本全文近1300字?!度宋镎摗匪@么簡短的內(nèi)容,恐怕《紅樓夢》任何版本中都不曾有過。
3.其所用“她”字沒見過。我們知道“她”字用于女性第三人稱,是現(xiàn)代才有的事。在《紅樓夢》中,不管男“他”女“她”,一律寫做“他”,是男是女全憑讀者根據(jù)文意猜測。到了魯迅,在《一件小事》《補天》等作品里,女性第三人稱代詞他用的是“伊”,如“伊從馬路邊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伊似乎是從夢中驚醒的”等;而在《祝福》《肥皂》等作品里,他已經(jīng)開始使用“她”了,如“就在河邊遇見她”“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等。當然,我們都知道,“她”字是由劉半農(nóng)創(chuàng)造的:“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fā),教我如何不想她?”曹雪芹比劉半農(nóng)出生早得多,他怎么會用“她”字呢?
4.其所用語言沒見過?!度宋镎摗分辛碛幸恼f:
“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寶玉為了張道士給他提親而一肚子不痛快,被黛玉的話一刺激,便忍不住惱怒起來:“我白認得你了!罷了,罷了!”他絕望地說。
“你白認得了我嗎?我那里能夠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黛玉回刺了一槍。
“你這么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寶玉直問到她的臉上。
“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摈煊窆粺o所避諱地指到核心問題上。
于是那寶玉臉都氣黃了,兩只手冰冷,賭氣從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了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他說:“什么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黛玉就大哭,大吐;襲人紫鵑也陪著哭做一堆。[1](P251)
張愛玲說:“我惟一的資格是實在熟讀《紅樓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兒的字自會蹦出來?!盵3]{P1}若是張愛玲看到這段引文中的“他絕望地說”“黛玉回刺了一槍”“黛玉公然無所避諱地指到核心問題上”“那寶玉臉都氣黃了,兩只手冰冷”“黛玉就大哭,大吐;襲人紫鵑也陪著哭做一堆”這些話,她一定會像我一樣被驚倒了吧:“這是哪個版本的《紅樓夢》?不會是‘天書版’的吧?”
王昆侖女兒王金陵在《人物論》的《后記》中說:此書寫于上世紀四十年代,“那時……我父親連《紅樓夢》的各種版本也找不全,單憑手頭的程甲本、程乙本”。此書一九四八年一月初版于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北京出版社決定按原貌再版,我十分贊同,能讓讀者看到六十年前《紅樓夢人物論》的相貌,這對作者以及讀者無論如何都是件好事”[1](P303-304)。
我從網(wǎng)上下載一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年版的《紅樓夢人物論》。在此版的《后記》中,王金陵也說此書初版于一九四八年一月[4](P257);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也說此書初版是“國際文化服務社民國三十七年(1948)版[5](P1107);馮其庸《永遠芬芳的紅學奇葩》也說:“我還是1948年初此書在上海首版時的第一批讀者之一”[1](P1)??墒牵?983年北京三聯(lián)版《人物論》中印有太愚(即王昆侖)著《紅樓夢人物論》封面,其右上角有兩行文字,第一行曰:“初版本書影”,第二行曰:“一九四六年上海國際文化服務社版”。如果是“初版”,就應該是“1948年”而不是“一九四六年”??磥磉@是編者或編輯弄錯了,應該在此澄清一下。
1983年北京三聯(lián)版《人物論》的《后記》中,王金陵還說:“解放以后,也曾有出版社想再版……然而,我父親堅持要修改,于是一直拖到一九六二年,籌備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之際。當時,除了對寶玉、黛玉、寶釵三位主要人物的論述,由于種種原因未能修訂之外,其他十四篇統(tǒng)統(tǒng)改好,在《光明日報》等報刊上陸續(xù)發(fā)表?,F(xiàn)在出版的這個本子便是根據(jù)一九六二年的文字編排的?!盵4](P257)可是,此版的第16頁有一腳注卻云:“本書有關《紅樓夢》的引文,系依據(jù)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以下引用《紅樓夢》一書文句,只注明回次。”(2004年北京出版社版第4頁,有相同的腳注)。既然是“根據(jù)一九六二年的文字編排的”,其中有關《紅樓夢》的引文怎會是“一九六四年排印的”呢?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在此版中,除了少數(shù)篇章之外,《人物論》的大多數(shù)篇章都是根據(jù)1962年的修改稿編排的。但是到1983年北京三聯(lián)排印此書時,卻把其中所引《紅樓夢》的原文一律統(tǒng)一為“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的文字了。關于這一點,在《后記》中似乎也應略作說明,以免讀者像我一樣花半天時間作此“考證”。
其實,1983年北京三聯(lián)版《人物論》的引文原則并沒有嚴格貫徹,也就是說有的引文是如此,有的引文卻不如此??赐晟衔乃度宋镎摗分袑Α都t樓夢》的兩段引文之后,我就從頭到尾粗粗把全書翻了一遍,想弄明白全書是否都是如此引用。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再一次被王昆侖驚倒了:原來此書除了《林黛玉的戀愛》和緊接著的《黛玉之死》以外,其他篇章全是引用“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的文字(1983年北京三聯(lián)版第189頁、2004年北京出版社版第217頁所引一段相同文字文末皆注明“見庚辰本第七十六回”),只有此兩篇是我上文引用的“天書版”本。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的《人物論》,其引文與1983年北京三聯(lián)版《人物論》完全一樣,即除論述林黛玉的兩篇之外都依據(jù)《紅樓夢》“一九六四年排印的第三版”。
有的引文依據(jù)1964年版《紅樓夢》,有的卻不依據(jù)此版,這是不是編者的疏忽呢?不是。仔細一看才明白:此書凡是引用《紅樓夢》1964年版的,均在引文末注明“見第某某回”,而引述“天書版”的卻在引文末注明“參見第某某回”,多了一個“參”字。
有的是“見”,有的卻是“參見”,為什么不統(tǒng)一起來呢?如果引文有的是1964年版的(此版雖然底本是“程乙本”,想來與四十年代王昆侖參考的版本會有較大不同,否則《人物論》就無必要改引后出版本了;聯(lián)系我上文所說《人物論》曾引用庚辰本文字,那是“程乙本”中所沒有的一段文字,四十年代王昆侖很難看到庚辰本,可見這也是后來改引的),有的是“天書版”的,那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的《人物論》能否像王金陵所說“能讓讀者看到六十年前《紅樓夢人物論》的相貌”呢?我是有些懷疑的。至于其中王昆侖的論述文字,究竟是不是和此書初版一模一樣,希望藏有此書初版的學者加以比勘,得出結(jié)論,以解我心中之惑。
當然,不管是另有來源還是王昆侖的精心改編,我是很喜歡《人物論》中的這種“天書版”引文的。其清潔雅致、簡捷明晰,如同上好的現(xiàn)當代小說,具有相當強的美感效應。當然,對于紅學家,看原汁原味的《紅樓夢》再好不過;可是對于一般《紅樓夢》愛好者,我看還是王昆侖所引這種“天書版”的《紅樓夢》更具可讀性。我是沒此才能,王昆侖也早已仙逝,如果誰有此才此心,能按照王昆侖的樣式將整部《紅樓夢》改編成現(xiàn)代通俗版,既縮短了篇幅,又清楚了眉目,還適應了現(xiàn)代讀者的語言口味,其功效將勝過任何苦思冥想或胡思亂想的《紅樓夢》續(xù)書。
王昆侖的《人物論》是一部紅學名作,已經(jīng)進入了學術史,值得我們?yōu)榇嘶ㄐ┬牧?。在這篇粗淺的短文中,我以其中的特殊引文方式為主,談了有關此書的幾個小問題,希望能引起同好的注意,圍繞此書的版本和內(nèi)容作出更好的大文章。
2012.05.29于淄川聊聊齋
[1]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2]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第3版).
[3]張愛玲.紅樓夢魘·自序[A].紅樓夢魘[C].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
[4]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M].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3.
[5]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
[附錄]
《談王昆侖的一種特殊〈紅樓夢〉引文》一文草成一年多,一直存于篋中,沒有發(fā)表。日前,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與山東大學文學院鄒宗良教授偶爾談及此問題,鄒教授囑我將文章發(fā)給他,看看再提建議。會后,我將文章發(fā)給鄒教授,鄒教授閱后發(fā)給我下面一篇簡明扼要的考述。今將鄒文與拙文一并刊發(fā),望能引起博雅之士的進一步考論。
光福兄:
大作所談到的問題,是《紅樓夢》版本史上的一個重要問題。
《紅樓夢》的脂本,內(nèi)容一般大同小異,但到了程甲本,對脂本作了一些修訂。程甲本的修訂,多是為彌補脂本的錯誤和矛盾而改。當然,有改得好的,也有改壞了的。之后的程乙本,又在程甲本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修訂。所以,程乙本與脂本的距離最遠。程乙本在80年代之前曾大量印行,人民文學版藍色封面的版本就是程乙本,盛行于文革時期。劉世德曾考察過程乙本對程甲本的修訂,指出了許多程乙本添油加醋的問題。
兄所言的王昆侖引錄本,比程乙本走得更遠。有個曲沐、歐陽健校注的貴州人民出版社程乙本,對了一下,與太愚所引也有差異。就是說,太愚所引本,添油加醋較程乙本更甚。但這個版本,底本似乎是亞東版的程乙本。
1921年,上海的亞東圖書館出版了汪原放校點的程乙本《紅樓夢》。這是該書第一個新式標點本,分段,使用了現(xiàn)代的標點符號。正文中,許多“他”也改成了“她”字。亞東本曾是人們學習新式標點的范本,一再翻印,影響極大。
據(jù)我所知,亞東本之外,民國時期還有過這樣一些版本:
紅樓夢(一百回)/曹雪芹,高鶚著;許嘯天句讀改刪,胡云翼校閱/上海群學社1923年2月初版。
足本紅樓夢(據(jù)亞東圖書館重排本翻印)/曹雪芹,高鶚著,趙苕狂整理編校/世界書局(上海)1934年11月初版。
潔本紅樓夢(據(jù)亞東圖書館重排本節(jié)編)/開明書店(上海),1935年7月初版;開明書店(上海),1948年10月四版;偉青書店(香港),1971年再版。
這只是就耳目所及,隨手記下的幾個版本。這些版本,多是《紅樓夢》的改寫本。
故太愚所引,應該是民國時期的某個改寫本。
作者按:今年秋天,此文曾得到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學刊》編輯部王麗華女士的指正,她不辭辛勞到首圖、國圖等查考原始文獻,發(fā)現(xiàn)《紅樓夢人物論》的初版引文與今版完全相同。這雖然解了我心中之小惑,但王昆侖引文來源之大惑依然未解。文后附有山東大學鄒宗良教授一段考證,希望有條件的學者關注一下此問題。
(責任編輯:李志紅)
Wang Kunlun'sAStudyofCharactersinADreamofRedMansionsis a masterpiece in the history of the studies onADreamofRedMansions, whose influential editions include: the one published by Shanghai International Cultural Service in 1948, the one published by Beijing Sanlian Bookstore in 1983, and the one published by Beijing Publishing House in 2004. Both of the last two editions have a special form of quotation: the quoted is not strictly the original text ofADreamofRedMansions, but a dedicate rewriting, which makes great alterations. Since the quotation pattern has not been mentioned by scholars, it is discussed here in order to arouse the attention of researchers.
Wang Kunlun;AStudyofCharactersinADreamofRedMansions; quotation; rewrite
2014-12-01
王光福(1962- ),男,山東淄博人,教授,淄博師范高等??茖W校社會科學研究中心主任,主要從事中國小說史研究。
I207.411
A
(2015)01-003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