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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圓的月亮

        2015-03-10 08:52:44阿云嘎海風(fēng)
        民族文學(xué)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木格巴特爾姑娘

        阿云嘎(蒙古族)+海風(fēng)(蒙古族)

        七年前的那個夏天,朝克巴特爾將一百來只羊托付給鄰居薩仁其木格,自己用馬車馱著重病的父親趕往旗為父親治療。那年他十八歲。那次他是實屬無奈,在這片小谷地上原本住著五六戶人家,可其他住戶都先后搬走了,只留下薩仁其木格和朝克巴特爾兩家。連年干旱,草場退化是那些人搬走的一個因由;鄰村的人們時時來毀壞鐵絲網(wǎng),偶爾還發(fā)生斗毆也是他們搬走的原故。所以,沒能力搬遷的朝克巴特爾父子和單身女人薩仁其木格三人只好留在這里,現(xiàn)在朝克巴特爾要送父親去看病,只能將羊群托付給薩仁其木格。

        薩仁其木格家就在朝克巴特爾家西南兩三里的地方,所以朝克巴特爾走出屋子站在門口就能看見她家。他??匆娕侄斩盏乃_仁其木格總是忙得屁顛屁顛地走在自家巴掌點大的草場上,或在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碌。出發(fā)前的晚上,朝克巴特爾向薩仁其木格家走過去。他走在旱年零星生長的草叢間,臨近薩仁其木格家時便看出單身女人生活的艱難和力不從心。她家后邊已經(jīng)形成了一彎沙丘,從沙丘到房屋的這點距離扔著諸如一截爛繩子、一只破舊的鞋子、一截鍬把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薩仁其木格的丈夫幾年前就和她離婚,棄她而去,她唯一的兒子在旗里上小學(xué),所以,薩仁其木格獨自生活,忙得焦頭爛額,什么都顧不過來。

        朝克巴特爾對薩仁其木格提到去旗里的事,說:“要煩勞嫂子您了。”朝克巴特爾從小就稱呼薩仁其木格為嫂子,薩仁其木格管朝克巴特爾的父親叫大哥。因為薩仁其木格比朝克巴特爾大十七八歲,朝克巴特爾的父親比薩仁其木格年長十幾歲,所以他們?nèi)绱朔Q呼慣了。

        薩仁其木格說:“巴布哥的病情加重了?唉,可憐啊,從春天開始,他臉色就憔悴了……你的羊群你放心,我替你放著,你帶巴布哥好好治病。真可憐啊……”說到這里,她的嗓音開始嘶啞。她略微思索后,從里屋拿出兩百元,說:“春天剪的羊毛還沒賣出去,除了這些,我也無能為力了……”說話間,她的雙眼溢出淚水。

        朝克巴特爾急忙說道:“給父親看病的錢我有?!?/p>

        薩仁其木格生氣地說:“你雖有點錢,但這些還能夠貼補點呀?”說完把錢硬塞給朝克巴特爾,說:“我明早去你家,把你的羊趕過來。”

        朝克巴特爾在旗醫(yī)院待了十幾天后,只好將病入膏肓無藥可治的父親帶回家。于是,薩仁其木格也把自家的羊群趕過來,住在朝克巴特爾家里,將兩家羊合了群,還給他們父子熬茶做飯,有時還伺候料理臥病在床的巴布老人。晚秋過后,朝克巴特爾的父親去世了,薩仁其木格幫朝克巴特爾安葬了父親,哭得比他還厲害。

        此后,薩仁其木格時時過來幫忙朝克巴特爾,提醒他管理羊群應(yīng)該注意一些什么。又給他縫補撕破的衣服,有時因懷念朝克巴特爾的父親而哭泣。還有時,薩仁其木格一受到鄰村人們的欺負(fù),便來他家訴說心中的酸楚……

        鄰村的人們很霸道,根本不把朝克巴特爾和薩仁其木格放在眼里。他們在薩仁其木格的草場邊開荒,還在朝克巴特爾門口放羊,肆意破壞掉他們兩家的鐵絲網(wǎng)。薩仁其木格、朝克巴特爾兩人去跟他們吵架理論時,對方卻似乎對他們不屑一顧,似乎將他們的怒吼聲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若無其事地為所欲為。有一次,薩仁其木格忍無可忍,向前沖去搶奪對方的犁杖。掌犁的壯漢卻毫不理睬她,一手扶犁,用另一支手沖她撥拉了一下,胖墩墩的薩仁其木格便如風(fēng)中飄起的破爛衣服一般甩出很遠(yuǎn)。她躺倒在地,昏迷幾分鐘,清醒時只見那壯漢還在若無其事地犁地。有一次,朝克巴特爾抽打趕走在他家門前吃草的羊群,沒過多久,從鄰村來了三個年輕小伙子對他說,你打傷了我的幾只羊,要賠我們,就從朝克巴特爾的羊群里抓了一只大羯子,揚長而去。朝克巴特爾和薩仁其木格被逼無奈時,就去找嘎查書記那瑪海告狀。那瑪海卻總是撓撓頭,笑著說:“這事我們不僅上報到了蘇木,還報到旗里也很久了,就看他們怎么處理吧。我是拿他們沒辦法呀?!彼_仁其木格喊道:“那如果他們也沒法子,我們怎么辦?”

        “你們只好自己小心謹(jǐn)慎嘍。”

        “你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就不為群眾做主嗎?”

        “難道我去幫你們和他們打架嗎?”

        薩仁其木格一來氣就大喊大叫,可朝克巴特爾越生氣就越說不上話。薩仁其木格說:“我們在那里沒法活了,讓我們搬遷吧!”

        “現(xiàn)在草場都各有其主,你們?nèi)绻潭ê迷谡l的草場上居住,當(dāng)然可以?!?/p>

        “嘎查不是有剩下的草場嗎?”

        “不是大家商定那是全嘎查的打草場,不能住人家嗎?”

        “可是巴音琪琪格在那里居住了呀?”

        “旗里一位當(dāng)官的同意巴音琪琪格在那里居住的。那位領(lǐng)導(dǎo)給蘇木打電話,蘇木的領(lǐng)導(dǎo)又給我下達(dá)的命令,我們也只好答應(yīng)。如果你和旗里的某個領(lǐng)導(dǎo)有交情也行啊。”

        薩仁其木格、朝克巴特爾從那瑪海家出來。返回家的路上,薩仁其木格走一路罵一路??粗_仁其木格惱怒的樣子,朝克巴特爾憐憫之心頓生。朝克巴特爾剛才注意到,那瑪海說起巴音琪琪格時,是何等的笑逐顏開!那一絲笑顏背后顯露著一層意思:人家巴音琪琪格年輕貌美,你一個年近四十的胖老婆子還妄想和巴音琪琪格一樣占大便宜?朝克巴特爾想到,薩仁其木格也可能察覺出那瑪海的想法而倍感憎惡,于是憐惜薩仁其木格之心油然而生。

        那天,朝克巴特爾跟著薩仁其木格去她家后,大獻(xiàn)殷勤,弄來柴火,煮起奶茶,千起雜活。他想,通過這些舉動,能稍許慰藉這位女人。薩仁其木格上了炕,翻過身躺了一會兒后,忽然猛地起身說:“你殺一只羊,今天咱倆喝口新鮮的羊肉湯。”

        朝克巴特爾怔住了,說:“為什么想起要殺羊?”

        “吃自己的羊,想殺就殺,想吃就吃,誰也管不著。等什么時候都吃光了再帶著木棍討飯去?!?/p>

        于是,朝克巴特爾宰羊,薩仁其木格包餃子,那天晚上他們倆像過年一樣,來了一場饕餮大餐。

        薩仁其木格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

        “還要……喝酒嗎?”

        “怎么不喝?難道我們不是人嗎?人家享用的東西,我們也享受一番,怎的?”

        從來不喝酒的朝克巴特爾在那天晚上初次喝醉,薩仁其木格不久便唱起歌。因那一晚太過悶熱,薩仁其木格敞開門窗,解開領(lǐng)扣,不時擦拭汗水。薩仁其木格嘶啞的歌聲飛出窗外,消失在黑暗中。

        薩仁其木格說:“我們小時候,流行過這么一支歌?!闭f完,整了整嗓子唱開:

        半圓的月亮

        幽幽懸掛在蒼穹

        呼喚彼此的駿馬

        在荒野上嘶鳴……

        朝克巴特爾不由用醉眼凝望薩仁其木格,覺得她變得年輕漂亮許多。她那圓嘟嘟的肩膀,撐起衣服的奶子都近在咫尺。朝克巴特爾望著薩仁其木格的奶子,想起一件事,不由想笑。早在朝克巴特爾是孩童時,薩仁其木格已經(jīng)嫁人生子。有一次,朝克巴特爾放羊,碰見薩仁其木格在自己的羊群旁給兒子喂奶。朝克巴特爾跑到她面前,她就抓起奶子對著他說:“想吃奶嗎?”不知是被那大奶子嚇著了,還是害羞了,朝克巴特爾撒腿就跑,還聽見薩仁其木格在背后哈哈大笑。

        薩仁其木格說:“我們年輕時不知疲憊,雖然整天為牛羊忙碌,晚上還到彼此家里喝酒熱鬧。兒子還小時,我用布腰帶把他背著趕場子,從不曾落下?!闭f完,她又唱起歌。

        朝克巴特爾想,誰都曾擁有青春歲月,所以薩仁其木格也肯定常常憶念起自己的青春時代。誰能忘卻自己勞碌而歡樂,時常感到滿足又時常覺著委屈,但又不愿意示弱的青春歲月呢?

        薩仁其木格瞇縫著醉眼說:“朝克巴特爾,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八歲了,十八歲的小伙子應(yīng)該追著姑娘跑。可你怎么是垂頭喪氣的?沒聽說過十八歲是一團火,二十五歲就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嗎?”

        朝克巴特爾支吾著說:“我……我……”再也說不出話來,他只覺得,他倆都醉了。

        “那時,我和我的男人還沒結(jié)婚。若三兩天看不見他,我在夜里就睡不著。后來,我們倆結(jié)婚,我才放下心來,覺得相戀的男人屬于我了。其實,我想錯了。如果我們沒結(jié)婚,仍保持那種關(guān)系,我就不會那么可悲嘍……”

        左鄰右舍都曉得,薩仁其木格的丈夫幾年后不再喜歡她,棄她而去。朝克巴爾特忽然覺得,如若那個男人不曾拋棄她,她不會如此受苦受累。

        “過去我男人不喜歡我,現(xiàn)在兒子也不喜歡我了……”薩仁其木格說著,快要哭出來,又說:“我這是開始胡說什么呢?還要唱呀……”

        接著,她又唱起了《半圓的月亮》。朝克巴特爾從小就聽過這支歌,但不會唱。如今薩仁其木格一唱起來,讓他感到十分動聽。

        明亮的彎月

        幽幽懸掛在天空

        尋覓至愛的鳥兒

        在遼闊原野上鳴唱

        最后,朝克巴特爾朝著自己的家踉蹌走去,中途卻倒在野外睡著了?!栋雸A的月亮》的歌聲依舊縈繞在他耳邊。乍一想,似乎薩仁其木格站在身旁唱歌,又一想,覺得自己在唱。

        翌日醒來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光芒分外耀眼。他坐起來,只覺全身癱軟,冒出冷汗,不由作嘔。為什么喝那些苦水呀?他非常懊悔,站起身一看,薩仁其木格家就在附近。他想人一喝醉就難以自控,昨天自己是否在薩仁其木格面前胡作非為,丟掉臉面?于是覺得再沒臉見薩仁其木格。

        但是,薩仁其木格望見了他。

        薩仁其木格說著:“嗨,你倒在路上睡了嗎?讓你在我家過夜,你偏不要,一個勁兒地要回家?!北銇淼剿磉呇郊液葻岵柙僮摺?/p>

        朝克巴特爾跟著薩仁其木格到她家,把茶喝得直滲汗。薩仁其木格的眼睛雖然紅腫,可還是欣喜地談笑風(fēng)生。

        “昨夜咱倆為什么醉成那個樣子呀?”薩仁其木格笑著說。

        “是呀,真是的。”

        “有空就來吧?!?/p>

        “好的,好的?!?/p>

        從此,薩仁其木格更頻繁地出入朝克巴特爾家,還隔三差五,就叫朝克巴特爾來自家吃飯。朝克巴特爾兩日不見薩仁其木格,就倍感孤獨。那些日子里,朝克巴特爾似乎快樂許多,薩仁其木格也穿戴起漂亮衣裳。

        雖然有諸多的艱難和不如意,但他們也有歡樂。他們的歡樂就好比穿過厚厚的云層縫隙照射的陽光,雖不常有,但也是實實在在。光陰荏苒,不知不覺間過了七年,朝克巴特爾到了二十五歲,薩仁其木格已到四十三歲。

        大前年的一天,在旗里維修電器的莫日根特古斯在摩托車上馱著酒來看望朝克巴特爾。莫日根特古斯的家也曾在這個谷地,他和朝克巴特爾直到高中畢業(yè)都在一個班級學(xué)習(xí)。后來,莫日根特古斯家搬走,他在旗里一家維修電器的小鋪子里當(dāng)學(xué)徒。

        “我就想看看你過得咋樣,就騎摩托跑來了?!蹦崭毓潘剐χ炜次堇镂萃?,還往羊圈瞅了瞅,說:“過得還不算太差,勉強活得像個人?!?/p>

        朋友的到來讓朝克巴特爾高興不已。當(dāng)年臨近高中畢業(yè)時,莫日根特古斯他們倆在私下里悄悄談?wù)摗澳懿荒芸忌洗髮W(xué)?!逼鋵?,他們彼此都知曉自己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命,可偶爾談?wù)撈饋?,還感覺挺美好。當(dāng)然兩人只是悄悄一談,唯恐別人聽見。如果同學(xué)們知道,可能會嘲笑說:“這兩個沒出息的家伙還妄想考上大學(xué),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倍麄兿耄]蛤蟆都想吃天鵝肉,只有暴露意圖的癩蛤蟆才被人們嘲弄。

        朝克巴特爾熬奶茶給朋友喝,又煮起干肉。

        莫日根特古斯毫不客氣地仰臥在炕上,問道:“鄰村的人們還來搗亂嗎?”

        “還是那樣!真拿他們沒辦法?!?/p>

        “上旗里打工也比這里受苦受累強啊?!?/p>

        “我這不是舍不得這塊巴掌大的草場和百十來只羊么?”

        “把這些都賣掉,再走唄?!?/p>

        朝克巴特爾覺得,這也算是一條出路,可是他走了,薩仁其木格怎么辦?這兩年以來,朝克巴特爾和薩仁其木格一直互相幫忙,為彼此操心。有一次,朝克巴特爾為掙錢,要出去打工二十來天,薩仁其木格給他整理行裝,還再三叮囑他注意事項。二十來天過后朝克巴特爾歸來,他遠(yuǎn)遠(yuǎn)望見薩仁其木格站在谷地北邊等他。也許她每天都這樣等我的吧,他這樣想著,不由心頭一熱,快步朝她跑去。

        “天啊,你變黑變瘦了……”薩仁其木格嘆了一口氣說:“我想你今天可能回來,特地給你燉了肉?!?/p>

        倆人有著談不完的話語,一路歡笑暢談。朝克巴特爾一進(jìn)屋,便從包里拿出一件衣裳和手上涂用的一小盒防凍油,說:“這給你買的?!?/p>

        薩仁其木格高興得將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看幾遍后說:“你真會買東西。這種結(jié)實的衣服對我們這樣干粗活的人最合適不過。”她又凝視著防凍油說:“這對我有用,一到冬天,我的手皮膚就會裂開?!?/p>

        薩仁其木格端上肉,邀他吃喝,還問道:“工錢都拿到了嗎?”說話間,她滿面紅光,很明顯為朝克巴特爾的歸來欣喜不已。

        “拿到了。只要不怕苦,看來出去打工還是能賺到錢的。”朝克巴特爾說,“以后有機會我還出去,你照看咱兩家的羊,我再賺點錢回來,也能添補點咱倆生活不是嗎?”

        “可外出打工太辛苦了?!彼_仁其木格說。

        想到這些,朝克巴特爾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丟下薩仁其木格。于是,他扭轉(zhuǎn)話題問莫日根特古斯:“你是住在旗里的人,有女朋友了嗎?”

        “自身難保的家伙哪有那種癡想。城里的姑娘看不上咱?!蹦崭毓潘箛@氣,將杯中白酒一飲而盡。

        “不會全是那樣吧?!?/p>

        “不挑剔的姑娘也碰不見。我也沒辦法呀。如果找個女朋友,買冰棍還不得多買一根嗎?可是我要買一根冰棍,還得先考慮考慮兜里的錢夠不夠。”莫日根特古斯繼續(xù)說:“你是住在鄉(xiāng)下的人,可以找個憨厚老實的牧民姑娘,一起過唄?!?/p>

        “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已經(jīng)沒有姑娘了,別說姑娘,年輕一點的少婦都跑到城里,不是當(dāng)保姆就是當(dāng)飯館的歌手?!?/p>

        “我怎么不知道呢?留在鄉(xiāng)下的那些小伙子現(xiàn)在只能找比自己大的寡婦一起生活,沒辦法!無論如何,比起單過好,好歹彼此有個照應(yīng)呀?”莫日根特古斯說完,忽然間似乎想到什么,說道:“薩仁其木格不是在你跟前獨自生活嗎?其實,她雖為中年婦女,姿色較好,為人也好……”

        朝克巴特爾面紅耳赤,急忙說:“你胡說什么呢?薩仁其木格的兒子吉日嘎拉圖比我才小七歲?!?/p>

        “那有什么關(guān)系?”

        “沒關(guān)系嗎?”

        “你覺得無所謂就沒一點關(guān)系?!蹦崭毓潘估^續(xù)說:“在我們小時候薩仁其木格還是個大姑娘,偶爾和我們嬉戲追逐?,F(xiàn)在想來,覺得她在那時還算漂亮。時間過得真快呀!”

        到晚上,兩人已喝得爛醉如泥,躺在炕上鼾聲大作。翌日,朝克巴特爾醒來,發(fā)現(xiàn)莫日根特古斯已經(jīng)走了。他回憶起昨天跟莫日根特古斯談過薩仁其木格,夜里又夢見了薩仁其木格。他清楚地記得,夢中的薩仁其木格變得愈加年輕美麗,笑靨如花地朝自己款款走來……

        朝克巴特爾走到外面,看見薩仁其木格走在家附近。他想去和她見面,可一想,昨天和莫日根特古斯圍繞她胡吹一番,夜里還夢到她,感到害羞,猶豫不決。

        自從南方養(yǎng)蜂女來了之后,事情變得有些復(fù)雜。

        莫日根特古斯走后的第二天夜里,朝克巴特爾聽到汽車聲漸行漸近。他雖被驚醒,但沒當(dāng)回事,又睡過去。翌日早上,他起床走到外面看見一位穿著藍(lán)衣裳的姑娘走來。

        奇怪呀,從哪里冒出這么個姑娘?朝克巴特爾佇立思索時姑娘已來到他面前,笑容滿面的像鳥似地啁啾一番。朝克巴特爾費力地理解到她在問:“你的井在哪里?”

        “你問井干嘛?”

        姑娘繼續(xù)啁啾后,朝克巴特爾再也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他放羊時才看見自家的左下邊有一頂帳篷和幾十個蜂箱,才曉得昨夜一輛汽車?yán)瓉砹诉@些東西。

        下午,姑娘給他帶來許多大小紙盒。朝克巴特爾看到盒子上有漢字,有些還有外國文字,所有紙盒上都有蜜蜂的圖案,便曉得,這是送來了蜂產(chǎn)品。南方養(yǎng)蜂人每年光顧這里。他們從大老遠(yuǎn)雇車過來,搭起帳篷,幾個月風(fēng)餐露宿,到秋天再返回。操著一口嘰里呱啦南方話,養(yǎng)蜂人風(fēng)餐露宿的生活看上去讓人感到憐憫,可他們依然精神抖擻,信心百倍。朝克巴特爾想,比起我們,他們有無窮的能耐和智慧,肯定能賺到大錢。又想到,我們卻沒有能耐和智力,所以受鄰村人的欺辱,如果碰上他們,會把鄰村的那些像燒火棍似的家伙們玩弄于股掌之間,再把東西出售給他們。

        養(yǎng)蜂女談笑些許后說:“晚上到我那兒吃飯吧!”這句話總算讓朝克巴特爾聽懂了。

        “不,我在家里……”朝克巴特爾猶豫不決。

        “一人吃飯多寂寞呀?兩人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地吃唄。”

        “那就……”

        殘陽如血,將近落下時,朝克巴特爾跟養(yǎng)蜂女來到她的帳篷。小帳篷里面非常干凈,床單和枕巾好像剛剛洗過,彌漫著女人用過的味道。養(yǎng)蜂女拿出折疊的鐵玩意兒,操弄幾下,那玩意兒變成桌子一樣的東西。她再從一個箱子里取出牛眼大的幾個盤子,將還不夠塞牙縫的各種菜肴往盤子里放,又拿出一瓶葡萄酒。鍋里還煮著掛面。

        姑娘啁啾一番,舉起杯子時,朝克巴特爾大致聽懂她說的是:“為蒙古族青年的美好。”而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姑娘不時哈哈大笑,拍著朝克巴特爾的肩膀,還打開錄像機,播放外國電影,其間與朝克巴特爾頻頻碰杯?!?/p>

        朝克巴特爾覺得,彼女來這片谷地有如干旱的天空中升起雨云,抑或薩日朗花在野地草叢中獨自盛開。別小看彼女待在小帳篷里,里面可是飄散著女人的香味,開動小發(fā)電機觀看著外國錄像,一天換幾次大都市姑娘們才穿的衣服,出落大方。他整天見到蜂箱那邊的幾個灌木叢上姑娘晾曬著色彩斑斕的衣服。姑娘天天來朝克巴特爾家里,每天都邀請朝克巴特爾到她那里去看錄像。

        朝克巴特爾也愛看錄像。錄像中的那泛著銀白色浪花的大海,海里游泳后躺在沙灘上休息的男女,綠萍中蜿蜒的公路,公路上疾馳的小汽車……多么美的地方,多么有福氣的人們?。∠氲竭@里,朝克巴特爾感到自己的生活讓人厭倦。

        一天,朝克巴特爾去井邊打水,碰見薩仁其木格給羊飲水,才想起七八天沒見薩仁其木格,便說:“真是個好天啊?!闭f完就笑。

        薩仁其木格沒說話。

        朝克巴特爾便知道薩仁其木格在生氣,急忙說道:“這幾天我感冒得……”他扯了彌天大謊。

        薩仁其木格嘀咕著:“也許吧……”又用幽怨的目光瞄他一遍,扔下水桶,趕著羊走遠(yuǎn)。

        朝克巴特爾打水回來,養(yǎng)蜂女匆忙趕來說:“哥啊,這里有用卡取錢的地方嗎?”

        朝克巴特爾雖然知道有那種用來存錢的卡,但自己卻沒有那種東西,所以發(fā)怔說道:“旗里或許有?!?/p>

        “哎呀,那怎么辦呢?”姑娘快要哭了。

        “怎么了?”

        “聽說我媽媽生病了,我要給她匯款……”

        朝克巴特爾一聽,就急了。從這到旗里有兩百里,看這姑娘的樣子到旗里匯完款時她媽也許已經(jīng)病死,誰知道用卡匯款的地方在旗里呢?

        于是,他問道:“三千元夠嗎?”

        “先給三千,夠了。”

        朝克巴特爾走進(jìn)里屋,從氈子底下拿出三千元錢,交給姑娘,對她說:“你如果原路返回,會見到公路,在那搭上過往的車,走一個來小時就到蘇木。在蘇木匯款吧!”姑娘的眼睛噙著淚水,流露出一絲感恩之情,甚至是驚喜的神情。

        姑娘說:“哥呀,我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給你寫借款收據(jù)吧。”

        朝克巴特爾豪邁地說:“嗨,真麻煩。我們彼此間借東西時從不寫那玩意兒?!?/p>

        “要不……我把存款卡抵押給你?!?/p>

        “別麻煩了,還不快去匯款?”

        姑娘的眼睛更加濕潤了,說:“我如今明白了什么是蒙古族青年,什么是蒙古故鄉(xiāng)?!彼诔税吞貭柲樕嫌H一口就離去了。

        朝克巴特爾自打出生以來,還沒有被人如此夸獎,還沒有體恤和幫助比自己還處于弱勢的人。因此,他覺得,在此瞬間自己已經(jīng)變成另一個人。還覺得,我?guī)头鋈鮿菡?,看到她感激涕零,如此看來我還是個有能耐的男人??!

        姑娘去蘇木匯款,直到傍晚還不見回來。朝克巴特爾有些擔(dān)心,給她打電話。莫日根特古斯上次來時,給他留下一部舊手機,如今派上用場。姑娘卻說:“天色已晚,我住蘇木旅館,明天再回。”她的這番話讓朝克巴特爾得以安心。那夜,朝克巴特爾夢到姑娘,夢見姑娘在返回的路上迷路,迷惘地游走。還夢見姑娘要回到家鄉(xiāng),汽車上裝著那些蜂箱。夢境里汽車聲久久轟鳴,漸漸遠(yuǎn)去。

        翌日,他醒來等姑娘,等到中午還不見回來。他想,是否她一回來就睡在帳篷里,就去那里一看,眼前的一切幾乎讓他不敢相信,讓他發(fā)蒙。姑娘的蜂箱和帳篷好像被風(fēng)刮走一般不見蹤影。他走過去看到汽車輪子新扎過的痕跡。于是,他知曉昨夜聽到的汽車聲原來并非夢境而是真有其事。

        他雖想到事情不妙,但又想那姑娘或許有什么急事,夜里搬走,幾天后可能會回來,撫慰著自己。過幾天后,他想姑娘已不再回來,便給莫日根特古斯打手機。

        莫日根特古斯聽完,叫苦連天地說:“你被騙了。就當(dāng)做把三千塊錢扔給狗了?!?/p>

        “如果打聽,也許能找到……”

        “你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和籍貫嗎?”

        “她說她叫小王。籍貫是江蘇呀還是江西,反正帶著一個江字。”

        “那就把那姑娘連同三千塊錢一并忘掉吧?!?/p>

        “那……只能如此了。兄弟,千萬別對他人說這事,人家會笑話。”

        “不說,你放心?!?/p>

        朝克巴特爾好幾天都感到寂寥。一想起那姑娘曾淚眼汪汪地說:“我如今明白什么是蒙古族青年,什么是蒙古故鄉(xiāng)。”他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是看透了像我這樣的蒙古人,才如此欺騙我呀?!闭驹陂T口望去,薩仁其木格的家就在南面,離這里很近。于是,他想到十來天沒見薩仁其木格,她還生我的氣嗎?等他坐下來思索時見薩仁其木格朝自己走來。

        朝克巴特爾有些慌張,不過他沒有對不起薩仁其木格。

        薩仁其木格來到他面前,若無其事地一笑,說道:“我想麻煩你一次。”

        朝克巴特爾興高采烈地說:“沒關(guān)系,為什么這樣客氣?!?/p>

        “我的羊圈破了?!?/p>

        朝克巴特爾曉得,薩仁其木格是讓他修羊圈為由,與他重歸于好。薩仁其木格一路與他歡聲笑語,但只字未提養(yǎng)蜂女。朝克巴特爾到她家修羊圈,薩仁其木格忙著做飯。

        到了秋天,朝克巴特爾看見薩仁其木格屋外隔三差五出現(xiàn)一輛摩托車。摩托車主是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家伙,在薩仁其木格家進(jìn)進(jìn)出出。有時騎著摩托走了,過兩天又回來。朝克巴特爾不明白那家伙是從哪里來的。薩仁其木格仍在自己的家外忙碌著,但他發(fā)現(xiàn)薩仁其木格有時候穿著紅衣服,有時穿著藍(lán)衣服,就想起薩仁其木格以前沒有那種衣服,可能是那家伙從什么地方的地攤上買來的廉價衣服,還哄騙薩仁其木格說,價格不菲。

        一天,薩仁其木格來到朝克巴特爾家,對他說:“晚上去我家吃飯吧?!?/p>

        朝克巴特爾想,虧你還偶爾想起我這個大活人,怨聲說道:

        “我沒空?!?/p>

        薩仁其木格撲哧一笑,說:“姐姐我獨自生活,還真難啊?,F(xiàn)在等到有人光顧我家了。實不相瞞,我想能湊合就湊合吧。所以,來請你過去。一來,幫我看看他的為人,二來,你們兩個大男人在一起樂呵一番也方便,姐求你了?!闭f完,她眼睛里噙滿哀求和請求寬恕的淚水。

        朝克巴特爾也被感動了,說:“好的,我去。”他想,我能為這可憐的婦人幫上多大忙呢?再說,她的兒子才比我小七歲。

        晚上,朝克巴特爾來到薩仁其木格家,雖對那個騎摩托的家伙表現(xiàn)得彬彬有禮,但還是覺得那家伙怎么看都惹人煩。

        那家伙是四十來歲的高瘦黑臉漢,一見到朝克巴特爾就擺著長者的譜,冷冷地跟他打招呼,又囑咐薩仁其木格說:“倒茶?!?/p>

        朝克巴特爾盡力穩(wěn)住自己,露出一絲禮貌的微笑,坐在炕沿。薩仁其木格生怕他們倆尷尬,趕緊端肉斟酒。

        “請你們喝酒?!彼_仁其木格勸幾下酒后,給自己也斟了一杯說:“咱們喝三杯。”

        那家伙裝出一臉正經(jīng),說道:“還整兩盤菜吧。你一個婦道人家喝酒干嘛!”朝克巴特爾咬著牙忍耐著,強作歡顏。薩仁其木格依照那家伙的話趕緊放下杯子,開始做菜。

        “來,喝吧,但年輕人可不能嗜酒。”那家伙說。

        朝克巴特爾說:“哥,你也喝……我給您敬三杯酒?!庇掷^續(xù)說:“我當(dāng)?shù)艿艿南群热??!?/p>

        如此,開喝起來,不一會兒,朝克巴特爾醉了。

        “哥騎的摩托真漂亮?!闭f話間,朝克巴特爾的眼睛在兇兇發(fā)光。

        只聽那家伙“啊,嗷”地答應(yīng)著。

        “可是摩托已經(jīng)過時了,人們都買汽車跑呢??磥砟闼坪鯖]那能耐。”

        “啊,嗷……”

        “摩托可厲害呀!一不小心它就馱著你飛下懸崖。斷胳膊斷腿是起碼的事,雖然受重傷癱瘓,還能保住一條命,但說來那比死還難看。若重重一撞,還可能立馬死去……”

        那家伙還在:“啊,嗷?!?/p>

        “你是老家伙。如果想娶老婆,從故鄉(xiāng)娶個老太婆,哄自己開心就行。為何跑到這里來?”

        朝克巴特爾仿佛聽見那家伙的喊叫,臉色顯得格外猙獰。

        “你怎么變成三角臉了?變成五角、十角也是個破流浪漢。”

        接著,聽到嗵瞠作響聲,朝克巴特爾頓覺,好像和他打起架來了??刹恢勒l揍誰。他喊道:“我宰了你這個壞家伙!”

        忽然一覺,整個世界變得非常寂靜。仔細(xì)一聽,還不算寂靜,有人在嚎哭。屋里漆黑一片。

        “那個流浪狗在哪兒?”朝克巴特爾喊道。

        “已經(jīng)走了。”薩仁其木格還在抽泣。

        “什……么?”

        “是你把人打跑了!”

        朝克巴特爾的頭腦一清醒,覺得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他喊道:“我……我不是人……”他雖想起身,卻掙扎幾下,又癱軟倒下。

        薩仁其木格趴在他胸膛上哭了許久才說:“可憐的你啊,你有那種想法為何不早對我說呀?”她猛然親吻朝克巴特爾一番。

        從那夜晚后,朝克巴特爾再也離不開薩仁其木格家。朝克巴特爾覺得,薩仁其木格的那兩間土屋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溫馨,自己以前獨守空房的生活不是人過的。薩仁其木格也有了依靠,心情也似乎平靜許多,她雖整天操勞,卻很少生氣,干活時哼著小曲,還不時化妝打扮起來。她十分注重讓朝克巴特爾吃好喝好,讓他像樣地穿著。若給朝克巴特爾做上一頓好飯,買上一件新衣服,她比朝克巴特爾還欣喜不已。在此期間,薩仁其木格也變得比以前年輕漂亮,不由讓朝克巴特爾感到好奇。

        眼看著到了秋天。那些日子里,朝克巴特爾仿佛忘卻疲倦,干起活來不知停頓。一個月光遍地的夜晚,朝克巴特爾忙碌著堆起白天割的草,薩仁其木格站在他旁邊說著:“你這是堆起草山!”便哈哈大笑。她拿出手巾,為朝克巴特爾擦拭著汗水說:“現(xiàn)在到半夜了,休息吧,明天做也趕趟。”

        “我想不停歇地干下去。你先去睡覺。我把這些草全堆起來再睡?!?/p>

        “那我也不睡覺,待在你旁邊吧?!?/p>

        從夏天到秋天,再從秋天到冬天,他們倆如此陶醉在幸福之中。到了冬天,朝克巴特爾要給薩仁其木格買一部手機。薩仁其木格猶豫著說:“你不是有手機嗎?兩人中間有一部不就行了?”朝克巴特爾倔強地說:“每人有一部更方便。你兒子也可能來電話?!彼教K木郵政所給薩仁其木格買了新手機。

        薩仁其木格有新手機,高興得不時給兒子打電話。她兒子幾年前中學(xué)畢業(yè),在盟里打工。他兩年前回到家住兩天就走了,再也沒回來。朝克巴特爾知道,那兒子看不起生母。

        朝克巴特爾放羊回來,只見薩仁其木格坐在那里,悶悶不樂。

        “怎么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薩仁其木格嘆口氣,說一聲:“唉,我這壞小子……”又說:“既然咱倆要一起過,無論如何要給兒子說一聲。可不知道該怎么說。”

        “那什么都沒說嗎?”

        “我對他說,你也年年不來,我獨自在這里受累。我兒子卻說,你想找漢子吧,你已經(jīng)老了,那樣丟人現(xiàn)眼,干嗎?但怎么說,現(xiàn)在的牧場、畜群、房屋都有我一份??磥硭男愿癖纫郧皦牧嗽S多。照他那性格,如果跟別人吵架打斗,出了事,咋辦呢?”

        朝克巴特爾不知說什么好,躊躇一陣后說:“這也不能怪你兒子,兒子是父母遺產(chǎn)的主人啊?!庇终f:“你把所有財產(chǎn)留給兒子,去我那兒過吧。”

        “可我不愿離開兒子,怎么說那是我兒子,還是獨子?!彼_仁其木格哭了。

        “別太傷心,苦難這東西,一咬牙就過去了。”

        “但愿今年過年兒子能來。真想和他開懷暢談?!?/p>

        “就給他打電話說,必須回來?!?/p>

        春節(jié)漸漸臨近。一天,薩仁其木格笑容滿面地說:“給吉日嘎拉圖打電話了。他說,有空就來家過年?!?/p>

        于是,薩仁其木格和朝克巴特爾開始忙活起來。朝克巴特爾清理垃圾,還弄來白灰,將屋里的墻壁粉刷得白白亮亮。薩仁其木格專門去蘇木,買來床單等用品,為兒子將里屋收拾得清清爽爽,還準(zhǔn)備了很多兒子喜歡吃的食品。

        除夕之日,下午冷風(fēng)吹起,塵土飄卷。朝克巴特爾打掃屋子,在門上貼好對聯(lián),不時探望著薩仁其木格家。他想,若吉日嘎拉圖來了,就能瞅見。薩仁其木格家看起來,格外寂靜。因前幾天已進(jìn)行徹底打掃,她家附近干凈許多。薩仁其木格不時走出家,望望公路。如此,等到暮色低垂。

        朝克巴特爾走進(jìn)羊圈,給羊擱草后進(jìn)屋想煮餃子,卻又犯懶。他看起電視,坐了許久,才想營造年味而在鍋里燒水,拿出酒小酌。此時,薩仁其木格進(jìn)來了。

        朝克巴特爾就知道吉日嘎拉圖沒有回來,卻不知如何說起,只道:“來了,那么……”

        “你沒有煮除夕的餃子嗎?”薩仁其木格說完,立即行動,從柜里找出能吃的東西,擺在桌上,煮起餃子。朝克巴特爾覺得,薩仁其木格一來,幾分鐘之內(nèi),屋里顯得溫暖、充滿生活氣息。他覺得,盼了許久的兒子沒來,薩仁其木格可能在焦急,于是偷偷一察看,薩仁其木格絲毫沒有焦急的神態(tài),而擺出一副無論如何還得照樣過年的樣子,顯得利落大方。

        “勞累一整年啦,無論如何,歡歡喜喜地過好年?!彼_仁其木格斟上酒。

        從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中,他們聽到遠(yuǎn)處的爆竹聲。那是鄰村的人們在過年。

        薩仁其木格說:“咱倆也轟轟烈烈地放放爆竹?!?/p>

        于是,倆人到外邊放炮。用香煙點燃爆竹引線時,引線沙沙作響著燃起來,緊隨其后的轟隆聲震耳欲聾,不久升上高處的爆竹在狂沙席卷的夜空上紅光閃閃地炸開,然后聽見“嗵!”的一響。

        “說是,爆竹聲劇烈,來年運氣旺盛。來年你會過得好?!彼_仁其木格鼓掌歡笑。

        那夜,他們倆都沒入睡。不久,薩仁其木格喝醉,唱起《半圓的月亮》。

        半圓的月亮

        幽幽懸掛在蒼穹……

        夜深了,風(fēng)暴愈演愈烈。

        除夕,吉日嘎拉圖沒來,大年初一也沒來,初二下午竟然回來了。還是醉醺醺地回來。

        那夜,朝克巴特爾很晚才睡,所以睡得鼾聲大作。忽然被重重的推門聲驚醒,一開燈,只見一位陌生青年站在面前。朝克巴特爾揉揉眼睛,凝望一陣,才認(rèn)出是吉日嘎拉圖,問候一聲:“什么時候來的?”又道一聲:“過年好?”他聞到撲鼻的白酒味,便知曉他喝醉。

        朝克巴特爾趕緊起來生火煮茶,還說:“我本想你除夕來?!?/p>

        “路上碰見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奔崭吕瓐D口吃地說。繼續(xù)說:“我一,回來就想給你拜年,夜里趕過來?!?/p>

        朝克巴特爾給他倒奶茶,擺上糕點,斟了酒。

        吉臼嘎拉圖將酒洋洋灑灑地全干后說:“喳,我叫你啥呢?叫哥?還是叫爸?”他的眼睛在惡毒地盯著。

        朝克巴特爾被這話給愣住,但他又認(rèn)為這番話早晚都得和他說,今天亮開講了也好,對將來也方便。于是猶豫一陣后吞吞吐吐地說:“啊……這事……”

        “你沒看我家窮嗎?家里的東西對一個媽還不夠,你還想分一杯羹,干什么?若有能耐就去分享別人的東西。欺負(fù)像我們這樣的可憐人家……你還算是人嗎?”

        “不……不是那樣的!”朝克巴特爾心急如焚地喊道。

        “我們雖勢單力薄,卻還沒丟掉臉面。可現(xiàn)在你侮辱我家的臉面。我們怎么說也是鄰居呀?為什么欺辱我們家?”吉日嘎拉圖異常瘋狂地喊叫著。

        朝克巴特爾更急了,說道:“你別哭……聽我說……”

        吉日嘎拉圖嚎哭一陣后咬牙切齒地對他說:“像你這樣齷齪的鄉(xiāng)巴佬還要欺負(fù)我們!你老子我和市里的強盜都打得頭破血流,殺你也是易如反掌?!?/p>

        吉日嘎拉圖突然抓起酒瓶砸向朝克巴特爾的頭。朝克巴特爾未感覺到疼痛,卻發(fā)覺熱乎乎的東西順著他的臉頰流。他絲毫未動,也沒擦拭臉上的血。吉日嘎拉圖跳起身,摁倒朝克巴特爾,騎在他身上,揍起來。已經(jīng)二十五歲的朝克巴特爾可以輕松地拿下小他七歲的吉日嘎拉圖,但他沒那么做,而豁出身子,躺在那里,任由他打。不一會兒,他感到頭暈?zāi)垦?,神志迷茫?/p>

        清醒過來時,家里顯得寂靜,吉日嘎拉圖走了。門開得敞亮,冷風(fēng)吹進(jìn)來。一想到吉日嘎拉圖正醉著,恐怕倒在路上挨凍,朝克巴特爾跳起身,隨手抓起手電,向外跑去。外面一片靜謐,冷氣襲人,仿佛要凝凍人的骨髓。朝克巴特爾一路喊著吉日嘎拉圖的名字,來到薩仁其木格家,只見她獨自哭泣。

        “吉日嘎拉圖沒回來嗎?”

        “來后又走了?!?/p>

        “這么冷的夜里走了嗎?”

        “他是坐朋友摩托來的。和他朋友一起走的。他發(fā)誓再也不回這個家……”薩仁其木格輕聲細(xì)語地說完,望著朝克巴特爾問道:“打你了嗎?”

        “沒事,沒事的……”

        從春節(jié)到清明,朝克巴特爾無數(shù)次地去找嘎查、蘇木、旗里三個級別的領(lǐng)導(dǎo),總算以二十年的期限承租到鄰村的一片草場。那片草場里有一間被丟棄的房子,他跟房子主人說好,用十只羊來換房子,忙碌幾天,才把房子收拾干凈。

        于是,他趕到薩仁其木格家,對她說:“你現(xiàn)在就搬到那里去。”

        “我搬到那兒,你怎么辦?”

        “我隨后到唄?!?/p>

        薩仁其木格用疑慮的目光望著他。自從吉日嘎拉圖來打朝克巴特爾走后,他們倆再也不談?wù)撘黄鹕畹脑掝}。

        “要抓緊了。”朝克巴特爾催促著說。

        窮人搬家非常容易。朝克巴特爾借來嘎查書記那瑪海的馬車,一次就搬走薩仁其木格的所有東西,又拆掉她家的棚圈,搬運兩天。最后,只剩下趕羊。走之前的晚上,朝克巴特爾在家燉肉,包餃子,與薩仁其木格美美地飽餐一頓。

        “今晚咱倆醉個痛快?!背税吞貭柡浪卣f。

        “你怎么還草場二十年的租金?”薩仁其木格問道。

        “我有辦法,你別管?!背税吞貭栒f,“唱那首《半圓的月亮》吧?!?/p>

        那天晚上,薩仁其木格唱得真好。歌聲飄過在黑夜酣眠的鄉(xiāng)野,響徹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皬拇?,我走到哪里,都會懷揣著你半圓的月亮。”朝克巴特爾說完笑了。

        翌日,朝克巴特爾幫薩仁其木格趕羊,把她送到新草場。

        “你什么時候搬過來?要抓緊啊?!彼_仁其木格說。

        “不會太久……”

        從此,朝克巴特爾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許久,薩仁其木格才知道,朝克巴特爾承租那片草場時,用自己的草場經(jīng)營證做抵押,又把自己的房子和畜群都變賣成錢,還了草場三年的租金。薩仁其木格想到,他這樣做是否為了和我一起生活,但又想事情好像并非如此。朝克巴特爾杳無音訊,過二十來天后,薩仁其木格去看以前居住的谷地。朝克巴特爾的房子被人拆走,只剩下幾面墻壁。

        他已經(jīng)走了!薩仁其木格唉聲嘆氣地往回走。走到谷地東邊時已到夜里。那是個無月夜。月亮叫朝克巴特爾揣走了,不知他去了哪里?薩仁其木格邊走邊想……

        (譯自《花的原野》雜志2013年2期)

        責(zé)任編輯 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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