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奕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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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煉獄的日記
□周奕肖
煉獄同天堂,只隔著300公里。希臘克里特島沿岸,游客們享受著無憂無慮的夏日假期,而就在地中海的另一邊,利比亞境內(nèi),極端分子正在大肆殺戮,假借真主的名義。
自從卡扎菲倒臺后,利比亞沿海城市德爾納(Derna)輪流被基地分支和ISlS(伊斯蘭國)恐怖分子所占領。煉獄中,法拉·謝尼布(化名),這位26歲的年輕攝影師,堅持寫了5個月的日記,里面充滿恐懼和無奈,但也流露了對生活的期盼,和反抗的愿望。
通過電子郵件和Skype,謝尼布與地中海的另一邊保持著聯(lián)系,報道當?shù)貭顩r有多么困難。但是8月9日這一天,謝尼布突然音訊全無,日記也戛然而止。有報道說,由于斷電,德爾納失去了和外界的全部聯(lián)系。
一大群人聚集在哈里什醫(yī)院前面。我(日記作者法拉·謝尼布)走下汽車?!笆悄潞奔{德!”一名婦女尖叫著。我往前幾步,看到擔架上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男孩,穿著黃色外套,身上沾滿了泥土,約莫10歲,應該是被斬首的,頭已經(jīng)不見了。
從革命開始,我就一直是名攝影師。當時,世界各國都想知道利比亞在發(fā)生什么。但最近,貌似沒人關心這里了。事實上,德爾納已然成為一個屠宰場,屠夫每幾個月還會換一撥。
我曾經(jīng)無憂無慮地走在這些街道上,路人還會友好地朝我揮揮手。而現(xiàn)在,只要不是為特定的民兵組織服務,就會被懷疑是間諜。
而ISIS的戰(zhàn)士也并不能區(qū)分記者和民兵,他們只負責開槍。
瑪雅姆快步向我走來,看起來很開心,11歲的她穿著黑白色的校服。我的叔叔法魯克讓我去學校接她。和我一樣,很多其他的男性親屬,哥哥或父親都在學校門口等待女孩放學。而在一旁,ISIS的道德警察們,穿著長袍,蓄著長長的胡子,坐在他們的白色現(xiàn)代面包車里巡邏。
曾經(jīng),十幾歲的男孩會溜達在小巷里,勾引路過的女孩,現(xiàn)在,誰也不敢這么做了。監(jiān)視者們甚至強迫店主們在禮拜時間關閉商店——每天5次,就像在沙特一樣。
他們把學校關閉了兩個月。課程表上任何“非伊斯蘭”的內(nèi)容全部被刪除。生物、化學、物理、生理教育和音樂課全部被取消。女孩們幾乎不再允許離開家門,而對于瑪雅姆而言,學校是她唯一能和其他女孩和朋友們見面的地方。
我們恨卡扎菲。他和他的兒子們殘暴的統(tǒng)治我們,他的惡棍警察們也令人害怕。但至少,那時候沒有極端分子。
有那么片刻時間,我再次感受到快樂。我找到了一個可以存儲超過100升汽油的鋼桶。
在這里,汽油受到嚴格管制——對于世界石油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之一,這聽上去就像個笑話,但自從城市被封閉后,找到燃料幾乎不再可能。法魯克叔叔建議我立刻逛遍所有加油站,集滿汽油。
114號加油站被一輛SUV車上的ISIS士兵們把守。黑色的IS旗幟被插在加油站房頂上。
德爾納圣戰(zhàn)咨詢委員會(SRMD)的民兵突然開車過來,無視所有排隊的車輛插到了最前面,開始加油。糾紛由此爆發(fā)。
SRMD的成員宣誓效忠于基地組織頭目——埃及人扎瓦赫里。
我們討厭ISIS,同樣不喜歡SRMD。但SRMD的人幾乎全是德爾納本地人,這至少讓他們殺人的時候不那么肆無忌憚。
我決定盡快離開這個加油站。當武裝分子發(fā)生沖突,緊接著就會爆發(fā)槍戰(zhàn)。ISIS和SRMD瓜分了城市,他們相互之間達成了某種?;饏f(xié)議。但是,?;鹉芡6嗑??
半年前,當ISIS來到德爾納時,為政府工作的人被命令到Tawba加油站的“贖罪中心”集合,上交他們的武器。
記者們也被迫為他們過去的“罪過”發(fā)表“道歉”。在被ISIS的人盤問時,我虛偽地說道:“戰(zhàn)后我們迷失了方向,沒有立即找到正確的發(fā)展道路,但我們現(xiàn)在很幸福,因為ISIS解放了我們?!?/p>
當然,事實上大家都很郁悶。記者們失去了他們的勇氣,我甚至很少帶著相機外出。
昨天,ISIS旗下的一個武裝組織槍決了我們軍隊的兩名官員。
他們稱之為“halal”殺戮,意思是,一旦你不同意ISIS的思想,你就應該被殺。
如果你有不同的意見,他們只需要將你清除——以真主的名義。
今天,他們將曼蘇里家的3兄弟釘在十字架上示眾。
從昨天早上6點,到今天凌晨3點,整座城市都聽到曼蘇里一家和ISIS士兵交戰(zhàn)的槍戰(zhàn)聲。曼蘇里一家知道他們必死無疑,但他們?nèi)匀徽境鰜矸纯贡┬小K麄兪怯⑿邸?/p>
ISIS的統(tǒng)治殘暴且毫無公正可言。利比亞人不會永遠接受這一現(xiàn)狀,至少我們現(xiàn)在非??隙?。
槍戰(zhàn)發(fā)生之前,ISIS一直在尋找哈米達·曼蘇里(曼蘇里四兄弟里唯一在逃者)。他們聲稱他殺了人,要在ISIS法庭上對他進行審判。
哈米達可能真的殺了人,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愿接受ISIS法官的判罰。
ISIS向曼蘇里一家發(fā)出了最后通牒:如果哈米達再不自首,ISIS就會摧毀曼蘇里家的房子。
曼蘇里兄弟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他們殺死了3名重要的ISIS頭目,包括也門籍的當?shù)刈罡哕姽伲€打傷了40多個ISIS士兵。這是歷史性的一刻,但我不知道,這一刻能不能成為轉折點。
ISIS很可能會找曼蘇里兄弟的朋友們復仇。我想知道,曼蘇里兄弟的電話里是否還存有我的號碼?
像每個星期五一樣,今天,我到安比奇區(qū)拜訪了我的爺爺奶奶。很多年前,我的祖父在大學研究農(nóng)業(yè)。我們一起去了村子里的小清真寺,而不是新建的大清真寺。自從ISIS在新建的大清真寺?lián)砹⒘怂麄冏约旱陌①旰?,我們一直這么做。這是一種沉默的抗議。
奶奶制作了庫斯庫斯(一種北非蒸粗麥粉食物)。整個家族都聚集到一起,包括我的叔叔、姑姑、堂表兄弟姐妹,還有瑪雅姆。爺爺已經(jīng)72歲了。他說,我們不能失去勇氣,因為非法政權不能永遠維持統(tǒng)治。
他向我們講述了意大利殖民統(tǒng)治時期和利比亞獨立后衣德里斯一世國王統(tǒng)治時期的美好時光。對于我們現(xiàn)在悲哀的心情,這就如同心靈雞湯。
爺爺說,上世紀70至80年代,德爾納的生活深受藝術和詩歌影響。女人們可以獨自在城里走動,她們不必佩戴頭巾,穿著齊膝的時尚短裙。他還用手比了比裙子的長度,引得所有人都笑起來。
他說,卡扎菲下臺是好事。然后,他將一條圍巾搭在肩上,擺出一副專橫的樣子,我們立刻明白他是在模仿卡扎菲。
爺爺是個很有趣的人,也很聰明。他告訴我們,利比亞資源豐富,這既是福又是禍。西方人想要獲得石油,宗教極端分子也一樣。所以才會爆發(fā)戰(zhàn)爭。所以才會吸引如此多的外國戰(zhàn)士來到這里。
利比亞人應該團結起來,這是恢復和平的唯一方式。
凌晨兩點,我被火箭彈爆炸的聲音驚醒。我來到陽臺上,看到城市中心濃煙滾滾。又有人死了嗎?我認識他們嗎?
我的朋友費薩打來了電話,“他們在攻擊Daesh總部!”——Daesh是ISIS的阿拉伯語簡寫。
據(jù)說一名自殺炸彈襲擊者偷偷將一袋炸藥帶進了舊的市政廳,現(xiàn)在那里是ISIS總部。這枚運進去的炸彈被手機遙控引爆。
尸體總是在早晨運到哈里什醫(yī)院。這里被阿布·薩利姆烈士旅的人把守。這個SRMD的分支,首領叫薩利姆·德比。他長得非常魁梧,留著黑黑的胡須。德比是個強硬分子,但在德爾納的居民看來,他是和ISIS對抗的正義斗士。
我來這里是為了尋找從前的同學法塔拉。他的弟弟告訴我,他已經(jīng)失蹤3天了。兩年前,法塔拉接手打理我父親的雜貨店。聽說生意很好,也許太好了。
人們因為有錢而失蹤,或者僅僅因為對某個軍事組織頭目言語不敬。當他們消失后,通常能夠在停尸房找到。我不希望這是法塔拉的結局。
我經(jīng)過醫(yī)院門口的SRMD哨卡。阿布薩利姆烈士旅的旗幟在風中飛揚,白底黑字——ISIS的旗幟則相反:黑底白字。
有些武裝分子的年齡只有十五六歲。他們臉上才剛開始長胡子,身上卻背著昂貴的武器和無線電裝備。他們寧可在街頭巡邏也不愿去上學。
一個身穿長襯衣,留著尖尖胡須的男人坐在醫(yī)院門口。他的手指劃過一張手寫的名單。我自稱是家庭成員。“法塔拉?”男人問。然后,他帶我走進診室?,F(xiàn)在,垂死的人也被送進這家醫(yī)院,雖然這里根本就沒有急診室。
更先進的阿爾華達醫(yī)院已經(jīng)關閉幾個月了——外國公司不再給這些醫(yī)院更新高科技設備。
4個胡子灰白的老人和一個孩子,并排躺在鋪在地板上的毯子上。他們的衣服都很臟,滿身是血和灰塵。3個老人看起來已經(jīng)死了,另一個則在呻吟。法塔拉不在其中。
“你想去停尸房看看嗎?”胡子男指著他身后的鐵門問。
我突然覺得惡心、想吐,謝過他后匆忙返回了自己的汽車。
ISIS和SRMD之間的戰(zhàn)爭全面展開。我們聽到子彈和火箭彈的聲音。
ISIS殺死了薩利姆·德爾比。雖然并非人人都喜歡他,但大家都尊重他,SRMD成員不可能什么都不干(編輯注:后來發(fā)現(xiàn)德爾比實際是被自己人誤殺)。
我給費薩打了電話。我們討論誰更強大:ISIS還是SRMD?當然,我們希望SRMD獲勝。
ISIS已經(jīng)被趕出了德爾納,SRMD將他們驅逐。ISIS無疑會嘗試反攻回來,但至少現(xiàn)在這些極端分子躲進了山里。武裝的SRMD士兵站在街頭。
我從未想到,會因為自己的城市被基地組織統(tǒng)治感到高興。
我真希望自己能親眼見證那一場面。ISIS的頭目被抓獲,他們剝光了他的衣服,拖著他在德爾納的街上游行。后來,他被處以絞刑。聽到這一消息時,我笑得流下來眼淚。
在當天晚上,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因為一個人屈辱的死去而大笑。
我們已經(jīng)變得多么的不堪。
酒精又允許銷售了。我自己并不飲酒,我認為這應該是個人與他的信仰之間的決定。我只知道,不吸煙不喝酒的人在利比亞并不受歡迎。
最重要的是,再也沒有任何的“懺悔中心”,再也沒有人逼迫警察和官員付錢“贖罪”了。
我的朋友阿舒爾今天到訪。他的堂兄弟是薩利姆烈士旅的戰(zhàn)士。從他那里,我得知了當?shù)貞?zhàn)士決定挑戰(zhàn)ISIS的真正原因:ISIS想要得到死去的烈士旅成員的妻子名單,他們打算強迫這些寡婦嫁給ISIS士兵。
德爾納的男人當然不會允許,他們?yōu)槌抢锏呐藗兊臉s譽而戰(zhàn)。
ISIS又回來了。未婚妻娜迪雅告訴我,她的姑姑阿斯瑪住在城市東部,ISIS從山上再次向德爾納發(fā)動攻擊。就在阿斯瑪?shù)姆课莺竺姘l(fā)生了一次大爆炸,死傷的人很多。阿斯瑪是一名護士,她趕去現(xiàn)場參加了搶救。現(xiàn)在她正在家哭泣。如果阿斯瑪離開自己的住所,房子就空了。但如果不離開,她就會有危險。
哈弗塔將軍——政府官方軍隊的領導者——切斷了ISIS的供應線,讓ISIS變成了籠子里的獅子。
但誰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