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一
我知道,在我的這一生中,我將永遠愧對一個女人。這種內心隱秘的情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它是怎樣如螞蟻點點地嚙噬著我,直到不剩一點骨頭渣滓。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當然得說她漂亮,也善良,還有純情。她曾經那樣地愛過我,沒有我她簡直就無法活下去。但我將之視為兒戲,很瀟灑地跟她拜拜了。不,連“拜拜”都沒說過。而正是因為這樣,柔弱的她反而變得更加堅強了。我不知道她恨不恨我,但我知道她肯定忘了我,至少在表面上。五年了,我每次在花土溝石油城的大街上見到她,她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很平靜地從我的面前走過。我每每想說些什么,每每又緘口不言。
為什么會這樣呢?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當然還有她的心里也明白。
故事開始的時候,我應該是18歲。說應該,是因為我高中畢業(yè)了,可連參加高考預選的資格也沒有,直接走進了青海石油管理局技工學校。父母自然很傷心,可最終也沒說什么,誰叫他們就我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呢。
十月的一天,我第一次獨自出門,應該說是與郝小晶結伴,從花土溝來到了敦煌。她是我在西部職工子弟學校的同學,原以為篤定能上大學,傲得常作天問狀,現(xiàn)在跟我一樣了,臉上就顯出了少女本應有的嬌羞。記得臨上車時,母親沖我古怪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與郝小晶媽媽有說有笑的。
在路上,我問她:“你不想明年考大學了?”
本來還微笑著的她,一下子烏云滿面,說的話簡直能把我氣死:“你管得寬!”
我于是也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索性閉上眼睛假寐。5個小時后,500多公里外的敦煌到了。
我想我沒有必要再介紹敦煌了, 全世界只要念過書的人都知道它。 然而敦煌畢竟不同于花土溝??!敦煌的白楊樹遍地都是,稀松平常,花土溝的白楊樹卻成了一道道綠色的風景, 人們照相都希望能找到一棵樹為背景。
在新生報到處,我們碰到同學羅永和米艷,大家都很激動。一問,知道羅永和我分在化驗班,郝小晶和米艷分在泥漿班,更高興了。羅永說:“咱們過一會兒進城逛逛吧!”
技工學校所在的地方叫七里鎮(zhèn),離敦煌縣城還有七公里。 出了那座象征性的鎮(zhèn)門, 我們站在三岔路口攔車,車子卻一輛也不停。米艷把小太陽帽一摘,說:“看我的!”過了一會兒,一輛貨車停在了我們的面前,司機是個小伙子,指著我和羅永,說:“你們倆站到車槽子上去?!?/p>
我們趕忙爬了上去。車開得呼呼的,白楊樹“刷刷”地向我們涌來,又朝我們的身后退去。米艷和郝小晶的笑聲玎玲?!八麐尩?!還是女孩子好?。 绷_永拍拍我的肩膀。
從城里回來,每人拿著兩張快照。我發(fā)現(xiàn)那張四人合影中,米艷要比郝小晶漂亮些,也性感些。當然,這是說郝小晶也漂亮,但她不該戴眼鏡,女孩子一戴眼鏡,人就顯得假模假式。
學校把我們新生集中在一起搞入學教育。大家多半都認識,所以顯得非常熱鬧,整個禮堂像個自由市場似的,誰也沒聽見做報告的人在講些什么。
羅永把我的胳膊捅了捅,說:“哎,你回頭看看后面?!?/p>
我朝他不解地看看,他沖我擠擠眼。
我于是裝作不在意地轉過頭去,見后面坐著一個女孩子,正聚精會神地聽報告,還不時做著筆記,與整個會場的氣氛格格不入。
“怎么樣?”羅永小聲問我。
“說不上。哪個班的?”
“采油班的。”采油班全是初中畢業(yè)生,他們要讀三年,而我們只需讀兩年,所以我們有些瞧不起他們。
“她姓楊,她們班男生都叫她‘小白楊’,身材絕對健美?!?/p>
“才來兩天,你就搞得門兒清,行呀哥們兒!”
羅永得意地一笑:“你以為混到技校還能當科學家?嗤,趁早劃拉上一個媳婦吧?!?/p>
“看中誰了?我?guī)湍銋⒅\參謀?!?/p>
“先晃上一陣再說吧?!?/p>
課程不太難,學校管得也不是太緊,有時上課我想去就去,不去就拿上一本小說,躺在床上亂翻。
有人敲門。我很不情愿地坐起身來,說:“請進!”
是米艷,她笑吟吟地走了進來,拿著兩瓶罐頭。“剛才下課時碰到羅永,他說你病了,哪兒不舒服?”
我撓撓頭,說:“可能是嘴饞,想吃罐頭了?!?/p>
我倆同時哈哈大笑。
笑完,米艷看我床上,說:“喲,在讀小說哪,想當作家還是怎么的?”說著,在床邊坐下來,拿起書翻開,里面掉下一個書簽。
“這個書簽我挺喜歡,送給我吧?”她歪著頭,樣子很調皮。
“當然可以,還要什么,請拿!”
“要你,你也給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出了門,臨走時撂下一句:“逗你玩呢!”
到晚上,我正要去上自習,米艷的頭又在門口出現(xiàn)了,“我找你有點事?!?/p>
羅永湊過來,“要不要我?guī)兔???/p>
“今天不要。”米艷說。
下樓梯時,我問她:“什么事?”
“我今天心里有點兒堵,你陪我散散步吧?!?/p>
出了校門,我們便往公路上溜達,迎面碰見幾個高一屆技校生,他們看人的樣子很兇。
我倆沉默著,這是我第一次同女孩子散步,心里有些怦怦跳。
不知什么時候,米艷拉著了我的手,我也就趁勢握緊了她的手??此龝r,她也正看我。
“你比我大還是???”她輕輕地問道。
“可能、可能小一點?!?/p>
她站住了,拽拽我的手:“那你叫我干姐吧,技校都這樣?!?/p>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偷著看了一下她的胸脯,那兒鼓鼓的。
“叫呀!”她催促道。
我叫了一聲“干姐”,冷不防她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我要去拽她時,她已向前跑開了,我連忙追上去。
我追上她時,她順勢倒在我的懷里。我笨拙地吻著她,她也慢慢地吻著我。
“你可長得真帥呀!”她喃喃道。
我一邊吻,一邊說:“人家都說羅永比我?guī)洝!?/p>
“可他沒你有氣質。”
接下來我們什么也沒干,手拉著手往回走。
在一片白楊林前, 我看到一個人影在踟躕?!靶“讞睿 蔽沂暯械?。
“誰?”米艷問我,旋即反應過來了,一臉的不屑?!澳悴灰獤|張西望好不好?”
連著找了兩次米艷,都不在。郝小晶問我:“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看她神色不對,便說:“沒什么事,隨便聊聊?!?/p>
“那你就在這兒等她吧?!彼玖似饋?,給我指指對面的床。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郝小晶原來當過我們高中時的學習委員,有幾次我沒按時交作業(yè),她就報告了老師,害得我被狠狠地刮了一頓,所以我一直有點怯乎她。
“你喝不喝水?”
還沒等我回答,她便給我倒上了一杯荔枝汁。
“謝謝!”
她瞪了我一眼?!安挥?。”
尷尬了一會兒, 她問我:“你最近老在閱覽室借小說,不怕耽誤了功課?”
“功課還不都是應付?!?/p>
“是嗎?萬一考不好,可就畢不了業(yè)的?!?/p>
“到時候有辦法?!?/p>
她站了起來,面向著窗戶,說:“來時你媽可跟我說了,希望你能好好學習?!?/p>
我奇怪地看著她,問:“我媽跟你說這個干啥?”
她剛要說什么,米艷哼著歌進來了,先是一怔,隨即問我:“你在等我嗎?”
我點點頭, 看郝小晶時, 已坐到床上, 假裝在翻日記本。
米艷怪笑了一聲,說:“郝小晶你在,我們走了?!比缓罄业氖?,出去了。
晚上從外面回來,宿舍里的人都不在。我躺到床上,點上一根煙,樂滋滋地想著米艷的一顰一笑,覺得有個干姐什么的,實在不是一件壞事。
對面羅永的床上撂著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我以為是一本什么書,便拿了起來,打開一看,是個日記本,剛要丟下,見到兩個熟悉的字眼,便看了下去。
“今天米艷約我出去,讓我認她干姐,然后親了我,我也親了她?!?/p>
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剛才那股喜興勁兒,立即被一種受騙的心理完全占據(jù)了。米艷,米艷,你個艷姐,你怎么是這樣的一個人呢?
二
現(xiàn)在回過頭來想,假如我不是無意中見到羅永的日記,那么故事就得以另外一種形式講述?;蛟S我會與羅永決斗,讓米艷死心塌地跟我好。但我什么也沒做,我只是再不搭理米艷了,然而心里感覺受了傷害。
幾天以后,我來到鎮(zhèn)外一片戈壁灘。夕陽正在花土溝方向降落,血紅血紅的,將褐黃色的大漠映照得斑斕奪目。忽然覺得很想念父母,平時的嚴厲此刻化作一種溫情,從我的心頭襲過來。風吹送過來時,覺得臉上有些涼,用手一摸,是淚痕,索性放聲大哭。
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到我身邊就沒了。悄悄地扭頭一瞅,是一雙女性高跟鞋,順著鞋子往上看,小白楊真誠關心的臉就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你怎么了?”她彎下腰來問我。
我用衣袖很快擦了擦, 說: “沒事, 我剛才是在唱歌?!?/p>
“你唱得可真好聽?!彼⑽⒁恍Γ又f過來一塊手帕,“給。”
我接在手里,嗅了嗅,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將它又塞回給了她。
她沒說什么,挨著我坐了下來。
“這夕陽可真美呀?!彼f。
我點點頭?!笆峭γ赖?,美得人都想歌唱?!?/p>
“就像你剛才唱的一樣?”她微側過頭望著我,眼睛里非常純真,仿佛又極有內容。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岔開話題?!澳憬惺裁疵郑俊?/p>
她猶豫了一下,便坦誠地告訴我:“楊彩燕?!?/p>
“我可只知道人們叫你‘小白楊’。”
她臉一紅,“那是他們瞎說?!?/p>
“我覺得挺好的?!?/p>
她沒再說什么,后來轉換了一個話題,說:“我見你籃球打得挺好的。”
“我是校隊的主力隊員。明天下午,我們跟敦煌縣中學比賽,你來看吧?!?/p>
“明天下午我有事?!?/p>
但第二天下午比賽時, 我還是見到她獨自站在場外。我沖她揮揮手,她沒有任何表示。
啦啦隊里有米艷,我仿佛沒看見她。那天我發(fā)揮得極好。上半場時,還剩兩分鐘,我們跟對方比分拉開了10分。對方領隊要求暫停,換上了一個塊頭比我大得多的傻大個兒。他既不投籃,也不傳球,任務就是對付我,只要我稍有動作,他就撞了過來。我接過羅永傳過來的一個球時,正準備遠距離投籃,傻大個兒斜刺里殺了出來,右膝蓋一頂,我就抱著小腹蹲到了地上。
場上立即亂作了一團。 羅永趕忙過來幫我揉了幾下,我感覺到好些了,便緩緩地站了起來,見傻大個兒正站在不遠處嘿嘿直笑。我慢慢地走了過去,向他一鞠躬,他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已著了我兇猛的一記勾拳,立即漫開了璀璨的血花。我正準備再打時,被裁判拉開了。
比賽沒法進行了,對方隊員罵罵咧咧地走了。
羅永說:“哥們,你那一拳太漂亮了?!?/p>
我沒理他,看場外時,小白楊正欽佩地看著我,接著轉身走開了。
米艷擠了過來,關切地說:“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要不要到醫(yī)務室看看?”
“不用!”我粗聲粗氣地說,徑自回宿舍了。
“你怎么那么粗野呀?”
晚上在教學樓門口,小白楊見到我,小聲埋怨道。
“對付那樣的人, 還有什么道理可講?” 我滿不在乎地說。
“那你也不該動手再打他呀? 本來場上觀眾的情緒都轉向你了,可你一動手,形象就變了?!?/p>
“不說這些了。能不能陪我到外面的飯館喝酒去?”
她嘆了一口氣?!白鳂I(yè)又完不成了?!?/p>
在飯館里,我要了一瓶白酒,一瓶可樂,點了兩個菜。“請吧!”我說。
“不是剛吃過飯嗎?”
“沒關系,我們這些石油子弟從來就不在乎錢,只要高興,想喝就喝?!?/p>
她喝了一口可樂,眉頭皺了皺。
“怎么了?”
她的臉紅了一下?!拔矣悬c喝不慣?!?/p>
“那你喝不喝辣酒?”
她朝四面看了看,沒有認識的人,便點了點頭。
我馬上給她倒了一杯。“干!”
一飲而盡。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酡紅,眼神也有些迷離,人顯得更好看了。
“還喝嗎?”
她又點點頭。
三杯酒下肚,她一改先前的拘謹,顯得活潑多了。
“昨天回來以后,寫了一首詩,你聽聽好嗎?”
“真沒想到你還會寫詩。 女詩人, 請朗誦吧, 我洗耳恭聽。”
她朗誦了, 有些地方口音, 不過聽起來很順耳,末了,鼓掌致意。
那天晚上, 如果不說那句相當不合時宜的蠢話,我想一生中第一個美妙的夜晚就會非常圓滿。我問她:“聽說你是從農村來的?”
她的眉眼立即耷拉下來,整個人就好像一株遭了霜打的花。沉默了半晌,她說:“我想回去了。”
我后悔不迭,一口氣將瓶中的酒喝光了。
去食堂吃飯時,米艷走了過來,沖著我一陣陰陽怪氣地笑。“聽說你跟小白楊好上了,這么快就忘了干姐。”
我厭惡地皺皺眉?!皠e胡說?!?/p>
“我胡說什么了?”她馬上嚷嚷開了,說:“有人都見你們倆在一起喝酒了,還吟詩呢!”
許多人都停住了腳步,看著我們。
“是又怎么樣?”我索性氣氣她。
“不怎么樣。告訴你,她可是有丈夫的人。”
說完,她像做了一件什么偉大的事情一樣,搖頭擺尾地走了。
我請了假,躺在宿舍里讀著一本小說,可那上面什么字也沒記住,腦子里一直翻騰著米艷那句話,“她可是有丈夫的人,她可是有丈夫的人……”
怎么可能呢?她還是個技校在校學生,如果真有了丈夫,根本不可能進得來。再說,她似乎還不到20歲,也沒到《婚姻法》規(guī)定的年齡。
但我又想,她不是來自農村嗎?聽說農村早婚,她是不是離了婚以后又來上的學呢?
我翻來覆去地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這就是一個18歲青年的心理。渴望認識世界,但還理解不了這個世界。人生太復雜了,復雜得讓我怎么也應付不了。
這天下晚自習, 我們正在洗臉洗腳準備睡覺時,忽然聽到女生宿舍樓那邊亂哄哄的。一個男生在走廊里高聲喊著:“不好了,有人跳樓了?!?/p>
我們趕忙都跑了出去。到了出事地點,見一群女生圍著,地上躺著一個已摔折了腿的女生,正在那兒痛苦地呻吟。人們都在看著,沒有人上去拉她起來。
旁邊一個人小聲地說: “她懷孕了, 又被男朋友甩了?!?/p>
馬上有幾個聲音憤怒地喊道:“叫那個雜種出來!”
誰敢在這個時候承認是她的男朋友呢。
這時,小白楊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擠進人群一看,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二話沒說,她從地上拉起那女生,往背上一放,人群立刻閃出一條道來。她們往醫(yī)院方向走去,人們看熱鬧似的跟在后面。
去醫(yī)院有相當長的一段路。 在爬一段坡時, 小白楊的腳步明顯地遲緩了, 走得非常吃力。 這時, 不知一種什么力量沖撞了我, 我毫不猶豫地走到她的身邊,說: “把她給我!”
她感激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順從地將那女生放到地上,幫著我扶到背上。我一步一步地走著,覺得腳步特別輕快有力。
這事過去沒多久,學校便放寒假了,我們回到花土溝父母的身邊,等待著過春節(jié)。
這天收到一張明信片,沒有落款,上面只有一句話:“祝你春節(jié)快樂!”看了看郵戳,是甘肅一個陌生的縣。想了想,沒有什么人在那兒。難道是她?我的眼睛一亮。
想給她回寄一張,但沒詳細地址,只得作罷。
郝小晶來了,我媽趕緊叫我。我給她打了個招呼。
“你最近在忙什么?也不見你出門?!彼龁栁摇?/p>
“這么大的風,去哪兒呀?懶得走。你沒見咱們班考上大學的那一幫子,牛皮哄哄的,我見了他們就煩?!?/p>
“你別自己吃不上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什么叫葡萄?!?/p>
她不再說什么,從胳肢窩取下一本書,說:“你不是喜歡金庸的小說嗎,我給你借了套《碧血劍》,新出的?!?/p>
我接了過來,顧自翻看。媽媽進來見了,一把從我的手中奪了過去,說:“都是大人了,一點也不懂禮貌,趕快給小晶削個蘋果。小晶,你別走了,中午就在這兒吃飯?!?/p>
我無奈照做?!翱次覌寖吹?,跟老虎似的?!?/p>
媽媽從廚房探過頭,說:“你又在瞎叨叨什么?”
小晶伸了一下舌頭。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知道嗎,羅永和米艷談得正熱乎呢!”
我裝作沒聽見,遞給她蘋果?!俺园桑 ?/p>
三
三月份開學后,見到小白楊,她的氣色一點都不好,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搖搖頭。
“反正這兩天不上課,咱們出去轉轉吧?”我建議道。
“去哪兒?”
我想了想,說:“去月牙泉吧。”
月牙泉離我們學校有十幾公里, 坐落在鳴沙山北麓,鳴沙山和月牙泉共同組成了敦煌兩個著名的沙漠奇觀。據(jù)史書記載,天氣晴朗之日,鳴沙山有絲竹管弦之音。月牙泉處在流沙包圍之中,風起沙飛,均繞泉而過,從不落入泉內。
我們倆騎著自行車,一路上說說笑笑的,不到一個小時,便到了山腳下。順著東邊的駝道,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 幾個花花綠綠的外國男女騎著駱駝過來了,“哈羅!”他們向我們揮揮手,我們也揮揮手。
前面有一棵樹,這在沙海中可真少見。
“像一個人?!毙“讞顒傄徽f完,便“哎喲”蹲了下去。
我趕忙拉住她,問:“怎么了?”
“腳崴了一下,不過沒有什么關系?!彼f。
我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時候,我倆已手拉著手了。她瞟了我一眼,便把手松開了。
一路上默默無言地走著, 我們都沒有再敢看對方一眼。
泉水清澈如一彎明鏡,山那面吹過來的風,只能從瀠洄的漣漪中感覺得到。我們坐在南岸的一塊風化巖石上,看著對面的沙山和泉水,感覺已遠離塵世。
“你在想什么呢?” 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向我這邊挪了挪。
“要是永遠待在這兒就好了,既清凈,又自在,還有這樣好的風景。”
她 “嘻嘻” 一笑, 說: “那你吃什么呀? 誰給你做飯呀?”
“不是還有你嗎?”剛一說完,我就覺得不妥。于是,我跳下巖石,向泉邊跑去。
她遲疑了一下,也跟著下來了。我蹲在泉水邊,看著山影和我們的倒影。
“哎,聽說這兒的水洗頭發(fā),頭發(fā)就永遠是烏黑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直起身來。 “你的頭發(fā)已經跟烏云一樣了, 還要怎樣黑?”
她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把梳子?!澳愕侥沁吶タ粗?,別讓管理所的人過來,我洗洗頭發(fā),好嗎?”
我點點頭,坐到路口,四周沒有一個人。
她慢慢地彎下腰去,蹲在泉邊,將水澆在頭上,然后將長發(fā)浸在水里,如一道瀑布,輕輕地漂洗著。
我注目看著,眼睛一動也不動,仿佛看見了三千年前在越地浣紗的西施。那一刻,我如守護神一樣,心里恬靜得如面前的泉水似的。
過了許久,她緩緩地立起身來,歪著頭沖我一笑,一邊梳著頭發(fā),慢慢地走到我的身邊。
我發(fā)現(xiàn)她此刻變得分外美麗,是那種給你真實感覺的美麗,我覺得喉嚨非常干。
過了一會, 我聲音顫顫地問: “我能摸一下你的頭發(fā)嗎?”
她定定地看著我,眼睛里閃過一絲云翳,我正失望時,她卻點了點頭。
我心里高興得跟中了彩似的,慢慢地站起來,手輕輕地伸向她,伸向那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黑發(fā)。我用兩個手掌輕輕地摩挲著,感覺它們歌唱似的發(fā)出一種心蕩神馳的音響。它們在我的手里跳躍著,歡呼著,如夢如幻。她低垂著頭,仿佛一頭受驚的小鹿,身體發(fā)出陣陣的顫動,就像風中的一株小白楊。眼看著她要傾倒時,我一把抱住了她,然后我們同時滾到了沙丘上,兩片滾燙的嘴唇立刻湊到了一起。
爬到山嶺上時,我們相偎著眺望敦煌方向。四野一片褐黃,跟駱駝稀稀拉拉的毛一樣,綠洲此刻還在萌芽的前夜。原野上,風卷著什么東西,順著樹干打著旋兒,最后在樹梢飄飄蕩蕩。
就在這一天,她告訴了我她的身世遭際。
她來自甘肅中部的興隆山區(qū),那兒一年到頭陰雨連綿,大夏天年齡大些的人都得穿著棉襖。地里只出產兩種東西:麥子和洋芋,草倒是長得很茂盛。一年一茬的麥子,山外早已經打場,它們還是碧綠的,洋芋小得可憐,有雞蛋大的話,這一年就算好收成了。她是村上唯一的女初中生, 因為她爸在公社當炊事員。16歲畢業(yè)回村的當天,媒婆便順理成章地進了門,給她說的是東村的張四。張四是殺豬的,人們都說他有錢。父母雖然覺得有點委屈她,最終還是答應了。她有淚都哭不出來,便在啞嬸那兒躺了三天三夜。 寡婦啞嬸從小把她當自己的女兒看,“雞屁股銀行”幾乎都花在她的身上。
就在準備出嫁的前半個月,事情出現(xiàn)了轉機。遠在花土溝的遠房姑父姑母回來休假,說要給兒子在家鄉(xiāng)找個媳婦,燈光下一眼就相中了她。父母理直氣壯地回絕了張四,又理直氣壯地收下了姑父姑母的800元彩禮。
她心里暗暗地有些高興, 從此可以離開這窮困的山旮旯了。 姑媽說, 她的兒子已經工作了, 而且可以給她轉上城鎮(zhèn)戶口, 說不定還能參加工作呢。 她越聽心里越高興。
到了花土溝,她的心里涼了半截。對象傻旦不但人長得跟個鬼似的,而且二十多歲了,嘴上還拖著清鼻涕,鼻涕掉下來時,就用嘴接上。她見了嘔吐得直不起腰,將苦膽都差點吐了出來。
姑父姑母待她不錯, 不但給她辦成了城鎮(zhèn)戶口,而且就讓她在家里呆著,每天只管做兩頓飯。過了春節(jié),商量著讓他們結婚,她一下子哭了,說自己還小,要上學。姑父姑母嘆了口氣,便讓她考了技校,但又說,技校畢業(yè)一定要結婚。
我聽呆了。在父母的屋檐下長大,家里全寵著我,錢任我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從來不曾想過世間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那你以后怎么辦呢?”我皺著眉頭,問。
“聽天由命唄。”說著,她嘆了一口氣。
我站了起來,在深深的沙海里背著手踱了幾步。
“不行!” 我大吼一聲, 把她嚇了一跳, 驚奇地望著我。
“不行!”我又重復了一遍,接著說,“你得跟我好!”
她低下了頭,捏著衣角揉了半天,囁嚅著說:“那,我欠他們的情……”
我打斷她的話,說:“這個,咱們以后還給他們。從今天起,你的經濟來源我向我們家要?!?/p>
她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我慌了,趕快沖上去摟著她的肩膀,問道:“你,你怎么了?”
她一下子倒在我的懷里,哽咽著說:“我、我太幸福了,好事怎么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呢?嗚嗚……”
她哭得更厲害了,我也更緊地摟住她,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
“我不會再讓你受苦的,請你相信我!”
她使勁地點點頭, 然后摟住我的脖子, 深深地吻了我。
從第二天起,我們便按照技校的習慣,在一起合飯。
我向家里謊報軍情,每月增加30元的伙食費。他們深信不疑,給我托人帶來了,并問我還需要什么,盡管給家里說。
人們對我倆在一起合飯,感到很驚奇。我根本不理睬他們的議論,愛說什么說什么去。我將錢全交給小白楊,并戒了煙。技校每月有幾十塊錢生活補助,再加上家里的錢,已足夠開銷了。
基本上是小白楊打飯,我吃現(xiàn)成的。
那天,我們正蹲在操場邊吃飯,有說有笑的,她將一塊肉往我碗里夾,我也給她夾一塊魚。忽然感覺旁邊有一道目光在看著我們,抬起頭,只見郝小晶已轉過身去。
“那是誰?”
見我愣著神,小白楊也停止了吃飯,問我。
回過神來,我向她笑了笑,說:“不太認識?!?/p>
“不太認識?”她疑惑地問道。
“是不是吃醋了?”
“哪敢呀!”她將菜往我碗里一撥,說:“你想看上誰,還不容易得很嗎。”
我將臉一沉, 說: “別把自己說得那么賤, 我還不是那種人?!?/p>
她把嘴一撇。
“哥們兒真有你的,把全校一號健美妞泡上了?!?/p>
上課時,羅永悄悄地對我說。
我淡淡一笑。
“味道怎么樣?”
“什么味道怎么樣?”
“嘿,還裝糊涂呢?你沒看小白楊的那兩條腿……”
我再也忍不住了,胳膊肘一搗,他就坐到了地上。
幾天后,我們正在午睡,來了兩個保衛(wèi)科的人,將羅永帶走了。
我趕快去找米艷,見她正站在女生樓門口,眼神平靜地看著被帶著走遠了的羅永。
見了我,她凄然一笑,說:“我怎么就沒看出這個人呢?真是的!”
我還蒙在鼓里,仍一個勁兒地問她:“羅永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和另外幾個人偷了車隊的幾只輪胎賣了。”
說完,她對我嫣然一笑,說:“不請我喝杯酸奶嗎?”
我掏了掏口袋,只有幾張角票。
“拉倒吧! 我知道你已被管制了, 還是我請你,走吧!”
盡管我發(fā)動全班同學聯(lián)名上保, 羅永還是被開除了。
在長途汽車站,我和小白楊去送他,他低著頭光是一個勁兒地抽煙。我知道他心里特難受,便責怪米艷沒來送他。
“她算我什么人呢?”他反問我,不屑地說,“整個兒一水性楊花的小蕩婦?!?/p>
我不好再說什么。
羅永看了小白楊一眼, 悄悄地對我說: “我真羨慕你們, 唉!”
汽車來了,我提著行李跟上他,說:“別灰心,哥們兒,路寬著呢!”
汽車一開動,我發(fā)覺眼睛有些潮濕,沖羅永揮揮手。他像沒看見似的,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小白楊挎起了我一只胳膊,輕輕地說:“咱們走吧!”
連著幾天心里一直不愉快。 技校怎么老出這些事呢?
小白楊勸解道:“你不要替別人擔憂, 人的命就這樣,說不定羅永還會因禍得福呢!”
我黯然神傷,“他畢竟還不到20歲呀!”
這時,米艷過來了,笑嘻嘻地打量著我們。
“你好!”她對小白楊說。
小白楊似乎有些怕她,往我身邊靠了靠。“你好!”她怯怯地說。
米艷咯咯一笑,說:“你放心,我不搶他,看你嚇的?!?/p>
我將臉扭過一邊,米艷隨著轉到我面前。
“哎,干姐跟你商量個事,答不答應?”
我看著她,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一個人吃飯沒滋味,我想跟你們一起合飯?!?/p>
我沒吭聲,看著小白楊。她也轉向小白楊。
“小白楊,好不好呀?不會讓你吃虧的。”
小白楊想了想,說:“好吧?!?/p>
“我想你們肯定會答應的?!?米艷說完, 一搖一擺地走了。
白楊樹葉綠了后,敦煌的夏天就熱得不行了。上體育課時,熱得人直喘不上氣。
我向郝小晶借50塊錢,她疑惑不解地問道:“你們家不是剛給你帶錢了嗎?怎么花得這么快?”
我說:“你管得寬。借不借,一句話?!?/p>
她把錢點給我, 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可別去賭??!最近學校正在抓呢!”
我扭頭就往自由市場走去, 那兒有一條式樣別致的裙子。
晚上,小白楊拿著這條裙子,坐在那兒半天沒有吭聲。末了,抬起淚眼,說:“這是我第一次接到自己喜歡的男孩子的禮物,謝謝你?!?/p>
我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兩個人慢慢地往校園后面的麥田方向走去。
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微風陣陣地吹送,田野的氣息讓我們感到心里很愜意。
我們在一塊麥田邊坐下來,互相摟抱著,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p>
“問吧,有問必答?!?/p>
“她們說你跟米艷好過,真的嗎?”
“你聽誰說的?”
我轉身看著她,淡淡的星光下,她的眼睛清純得像一個嬰兒。
“說呀?!彼仆莆业募绨颉?/p>
我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怎么說呢?如果說好過吧,又不像。說沒好過吧,又不是真的?!?/p>
“別說得一點事也沒有似的?!彼龐舌恋赝?,“你不還叫她干姐嗎?”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臉有些燒,便說:“過去的事,還提它干什么。”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從來不說愛我?是不是只想鬧著玩兒?”
我撓撓頭?!拔矣X得說‘愛’字特別扭?!?/p>
她把手圈在我的脖子上, 眼睛定定地看著我, 說:“那你今天給我說一聲,行嗎?”
我猶猶豫豫地,避開了她的眼睛,她把我的臉扭了過來?!罢f一聲,好嗎?”
我緩緩地翕動著嘴唇?!拔覑勰?!”
她全身猛地一顫,隨即好像支持不了似的,一頭栽倒在我的身上,把我給壓在了麥地上。
“我愛你!我愛你!”她發(fā)了瘋似的呢喃道,隨即在我的臉龐、脖子、胳膊、胸脯上猛烈地親吻著。
我也撫摸著她的秀發(fā), 然后在她結實有力的乳房上一捏。
“天哪!”她叫了一聲,隨即暈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馬上把她平緩地放到麥地上,拍拍她的臉蛋,捏捏她的手,但她還是沒有醒。我急了,撲到她的身上,運用搶救溺水者的方法,將嘴唇對著她的嘴唇,做著人工呼吸。
她悠悠地醒轉過來,隨即朝我羞澀地一笑,我也對她笑了笑,正準備坐起來,她一把抱住了我。
“我愛你!我要把我的一切全給你!來呀!”
我臉紅心跳,手忙腳亂,將她衣服的扣子都拽掉了,她也慌亂地解著我的衣服。
但我們都沒有經驗,我急得頭上直冒汗,她也急得差點哭了出來。
“你再想想,《生理衛(wèi)生》上是怎么說的?”
我搖搖頭,什么也想不起來。
“你再好好想想。你不是愛看小說嗎?小說上不是有這些描寫嗎?”
我仍然想不起來,到最后累得實在不行了,便趴在她的身上再也動彈不了。
她也不再言語,只是來回摩挲著我的身軀,讓我感覺很舒服,又特別難受。
清涼的夜風緩緩地吹送過來, 緩緩地覆蓋住了我們。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竭力想避開對方的眼神。
米艷很奇怪,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她,說:“怎么,你們鬧別扭了?”
我搖搖頭,她也搖搖頭。
“小白楊, 你說, 是不是他欺負了你? 干姐幫你收拾他?!?/p>
“你別亂說,誰也沒欺負我?!?/p>
“那就是你惹他生氣了?這樣太好了。”
我再也沒心思吃飯,站了起來,走人。
四
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 我們都在抓緊復習。 平時吊兒郎當, 這時可是一點也不敢馬虎了。 我覺得考試主要是給別人看的, 成績好的, 自然高人一等。 倘若不及格的話, 你不但對誰都無法交待, 而且自己就已看不起自己了。
這天夜晚,我正在教室里用功,郝小晶在門外叫我。我走出去,她說:“你媽來了,現(xiàn)在在我那兒?!?/p>
“她來干什么?” 我奇怪地說, “不是馬上就要放假了嗎?”
“我怎么知道。”她小聲地嘟囔著,心里有些虛,“你自己去吧,我還要復習呢!”
到了郝小晶宿舍, 就我媽一個人在那兒。 她一見我進來, “砰” 地把門關上了, 接著轉過身來, 氣呼呼地看著我。
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剛叫一聲 “媽”, 就被她叱喝住了。
“你不要叫我媽,你眼里沒我這個媽,我也沒你這個兒子。從今天起,你叫小白楊媽去吧?!?/p>
我不知道誰告訴她的這事,心里一下子恨透了那個告密者。
“去呀,去呀,”媽媽又在嚷嚷著,“你有本事了,在學校里養(yǎng)了個土老鱉。告訴你,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跟你那個新媽去,要么與她一刀兩斷。咱們家從來不做那缺德事,不跟一個傻瓜蛋搶媳婦?!?/p>
我從小就害怕媽媽,不光是我,我爸和我姐都害怕她,她有間歇性癔病。
我走過去,扶著媽媽的胳膊,說:“您別生氣,媽,坐下來好好說。”
她氣咻咻地坐了下來?!澳阏f怎么辦吧!反正,你今天得跟我一五一十地講清楚。”
“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說清楚的。”我囁嚅著。
她馬上跳了起來, 吼道:“你還想跟老娘講價錢咋的?你跟不跟她吹?不吹,老娘今天死在你面前。”
我知道她說得出做得到, 便小聲答應道: “我跟她吹?!?/p>
“怎么個吹法?”她依然橫眉怒眼的。
“我再不理她不就是了?!?/p>
她馬上露出一副笑臉,說:“這就對了,這才是媽的好孩子?!闭f著走過來,把我拉到她的身邊,像告訴我一件什么天大秘密似的,悄悄地說:“其實呀,媽早就給你把媳婦尋謀好了。你知道是誰嗎?嘿嘿,郝小晶,多好的一個姑娘呀!”
“我不同意。”我小聲地抗議道。
“不同意是嗎?”她的臉變得可真快,轉眼間就殺氣騰騰的,說,“告訴你,我們兩家早就私底下叫親家了。小晶為什么不再考大學,還不就是為了你嗎?可你進校一年多,啥時候睬過人家?”
我這時已經知道告密者是誰了,心里更厭惡了?!八惺裁春玫?,整天耷拉個臉。”
“你還看不上人家, 人家比你好多了。 她爸一直是你爸的頂頭上司, 聽說她爸馬上又要升了, 可你爸快50 歲的人了, 還是個老科長。 你不為自己想想, 也得為家里想想呀!”
我覺得媽一下子變小了,小得像一個甲殼蟲。
“你說,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我不吭氣。
她又說:“你就死了那條心吧! 我已找了小白楊,她說堅決和你吹。”
我有些不相信。
她“嘿嘿”地一笑,得意極了,從身上掏出一張紙,說:“看看,好好看看,兒子,那上面寫的是什么。”
我接了過來,只覺得一陣暈眩。小白楊,你怎么立場這樣不堅定呢?你當初是怎么說的,為什么如今卻說“希望不再見到你,你讓我討厭透了呢?”
我緩緩地點點頭,說:“媽,我聽你的。”然后向門外走去。拉開門,郝小晶正站在門外,我向她點點頭,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
那一覺,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我媽和郝小晶正坐在我的床對面。
“我餓了?!蔽覍λ齻冋f。
那年夏天,我和郝小晶結伴去了一趟華山。我們倆開始不太說話,到后來聊起小時候的事情,興趣就漸漸濃了?;貋淼能嚿?,人們都認為我倆是一對新婚夫妻,紛紛向我們討喜糖,窘得我們手足無措,但心里有些甜蜜。
新學期開始后,我們不但在一起合飯,而且出雙入對,全校師生都知道我們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我也很少見到小白楊,有時迎面碰見,她便拐一個彎,從另一條路上過去。我看著她的背影,仿佛丟失了什么。
郝小晶不斷地給我買這買那,我當仁不讓,整天穿戴得跟個公子哥兒似的。學期中,學校搞了個時裝表演,我穿著自己的衣服就得了個第一。
米艷跟郝小晶一直貌合神離,這天見了我,她酸酸地說道:“他媽的,這年頭才真是咬人的狗不叫。”
“別把我想得跟個葡萄似的,我早已認清了自己?!?/p>
周末晚上學校有舞會, 郝小晶拽著我一起去了。人很多,她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跳舞時,她說:“你別東張西望的好不好?”
我勉強一笑,說:“誰東張西望了?真沒勁兒?!?/p>
“我知道自己長得沒她們漂亮?!?/p>
“她們是誰呀?”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才問你呀?!?/p>
我本以為這樣一問,可以把她氣走,誰知道還是老樣子,弄得我沮喪極了。
舞會散了,我送她回到宿舍。她出去打開水,我見她枕頭那兒有一摞書,隨便翻了翻,都是《怎樣當一個好妻子》《成功的女人》《有心計的少女》等。
第二學年下期,我們赴花土溝實習。我分在研究所做化驗工,以為這下可以喘口氣了,沒想到第二天就在院子里碰到郝小晶,她說也來這兒實習。
我的工作是磨巖芯片,地質學家可以從中觀察分析成油時間。閑得無聊,便與郝小晶整天泡在一起,倒也打發(fā)了一些時光。
兩家大人都在準備我們結婚的東西了。有天夜里,郝小晶在我的房間里聽唱片時,我們先行一步成了夫妻。
“你到現(xiàn)在還沒吻過我呢!”完事后,郝小晶嗔怪我。
于是,我抱住她的頭,輕輕地吻了一下。
三個月后,實習結束了。也就在我們正式工作的第一天,我們結婚了?;槎Y非常排場,來了許多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想想蠻好玩兒的。
五
郝小晶的爸爸到現(xiàn)在也沒升上去, 說是不夠知識化,于是去上黨校了。我爸則進了他的班子,全家樂呵呵地搬到了郝家后面的處長院。
我們原來想著能留在研究所工作,結果這年上面來了個文件,所有技校畢業(yè)生一律分到基層小隊。我們罵罵咧咧了好幾日, 最終我去了采油八隊, 郝小晶去了6078鉆井隊。我每天下午4點可以坐班車回基地,她沒有這個福分, 井隊在山里面, 她只能每星期回來一趟。于是,我們的新房成了我一個人的天下。
我的工作很輕松, 每天化驗兩次原油含水量, 大部分時間就透過窗子看原野, 看那變幻著的云。日子久了, 寂寞得不行, 便到其他地方瞎串門, 吹牛皮,成立了一個 “吹協(xié)”。
這一天,羅永來了,我覺得很親熱。聊了一會兒,他拿出幾張報紙,說是那上面有他寫的幾首詩。
這年頭詩人太多了,我想。一看他的作品,覺得有那么點兒意思,真誠夸了幾句,問道:“還待業(yè)嗎?”
“招工招上了,沒去。我現(xiàn)在要做一個浪跡全國的詩人,好好領略一下外面的世界?!?/p>
我點點頭,又問:“你和米艷現(xiàn)在咋樣了?”
“那個小蕩婦如今哪將我放在眼里? 聽說早就跟一個大學生好上了。”
“沒關系,十步之內,必有芳草?!蔽野参克?。
“芳草不芳草的不管了,采幾束野花吧?!彼玖似饋?,說,“明天我去西藏,你有什么事沒有?”
昏昏沉沉中過了幾個月。這天上班后,聽說分來一批技校實習生,便隨著眾人去隊部看。
到了那兒, 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我的頭一轟——不是小白楊又是誰?
她向我點了點頭,說:“咱們又見面了。真巧,隊長讓我跟你當學徒,歡迎嗎?”
我愣怔了一下,隨即答道:“當然。”
“那好吧,我現(xiàn)在向你報到。”
我和小白楊的故事又開始了。
“你為什么要說討厭我, 從此再不愿見到我呢?”幾天后,辦公室只剩下我倆時,我問她。
她遲疑了半晌,然后幽怨地望著我,說:“你呀,你!你怎么就沒理解我的意思呢?”
“什么意思?”
“你媽拉著郝小晶來找我,又是威脅,又是哀求,我怎么能不給她一點面子呢?何況,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因為我本身來歷就不正,還有姑父姑母也寫信來,要我認真考慮。”
我終于明白了,但我醒悟得太遲了。
“對不起,我誤解你了?!蔽艺嬲\地說。
“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吧?!彼f。
但顯然不可能。
我們隊遠離基地,隊部又沒有食堂,所以午飯都是自己帶。每到吃中飯的時候,我們倆便又過起了以前在技校的生活——合飯。
這天吃完中飯后,我估計隊長和上面的領導不會來檢查工作,便向她提議道:“咱們去白茨泉玩吧,聽說那兒有野鴨子?!?/p>
“可現(xiàn)在野鴨子已進了山呀?!彼f。
“沒關系,咱們就找野鴨蛋吧?!?/p>
天氣不是太冷,陽光仍很明媚,個把小時后,我們就到了目的地。
“咱們不要離得太遠,互相招呼著點?!彼f。
很快,我們在白茨叢里找著了幾個野鴨蛋,每個足有半斤。
她笑著說:“把它腌上,一定很好吃?!?/p>
“當然了?!?/p>
我們越走越遠,已來到一片沼澤地帶。
這時,她高叫一聲:“嘿,這顆蛋好大呀!”接著向我這邊晃了晃。我也覺得奇怪,哪來這么大的蛋呢?便跳起身向她奔過去。
呀, 不好! 我覺得腳下的地面仿佛一個陷阱, 將我往下拽拉, 我剛想跳起來, 下陷得更厲害了, 我看了看四周, 居然沒一棵白茨可以做拉手。 我知道壞了,便向她高叫一聲。
她先還以為我鬧著玩的,待看清我的膝蓋都已沒入淤泥中才著急了?!澳銊e動,我來救你?!彼龑Ⅷ喌耙粊G,便向我奔過來。
離我兩三米遠的時候,她的腳下也發(fā)生下陷。我正著急時,她反應很快地抓住了旁邊的一棵白茨,接著站了起來,搓著手望著我。
我的下半身已全部陷進淤泥,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眼淚一下子從眼眶里奔涌出來,過去的一切在我腦海里電影快鏡頭似的閃過。我再也忍不住了,高聲說道:“再見,小白楊,我是愛你的,我愛你?!?/p>
小白楊一下子跪在地上,頭觸著土,嗷嗷地大聲哭著,哭得我的眼淚也出來了。天地間那一刻非常靜,蒼茫的白茨泉只有我們倆驚心動魄的哭聲。
“我愛你!小白楊!”這時,我已不再吭聲,只在心里默默地說道:“小白楊!祝你幸福!”然后,我留戀地別過臉去,閉上眼睛等待死神的召喚……
“給!”一個聲音清脆地響了起來。我睜眼一看,小白楊將外衣外褲全都脫了下來,撕成了一綹綹布條,連接在一起,向我拋了過來。
這時,淤泥已淹到了我的腰部,我的手雖然還可揮動,但稍一掙扎,便陷得更深,眼睜睜地看著布條在離我不遠處晃動。
小白楊急了,猛地撕下自己的內衣,將它們連接在布條上。她赤裸著上身將布條向我一甩,偏了,又接連甩了幾次,到第七次才甩到我的手里。
我緊緊地拽住了布條,小白楊一個趔趄,差點栽進了沼澤地。她回身用左手拽住旁邊的白茨,右手緊緊地拉著布條,一寸一寸地收緊它。
我不再下沉了,定了定神,用兩手緊緊地拽住布條,往小白楊方向努力地移動。我看著汗珠慢慢地從她的額頭沁了出來,她盯著地面,咬著牙齒。
我的雙腳全部脫離淤泥坑時,布條斷了,小白楊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在沼澤地上接連打了幾個滾,手終于觸到了一棵白茨。我膽怯地望望后面,淤泥坑早已不見了,頓時無力地癱軟了。
小白楊慢慢地爬到了我身邊,我望著她全是淤泥的胴體,輕輕地說道:“謝謝!”
她的臉色一下子冷冰冰的,說:“不用客氣?!?/p>
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說:“我愛你!”
她的臉色迅即緩和下來, 我們互相攙扶著離開了沼澤地。
白茨泉遇險之后, 我們的關系又恢復到從前在技校時那樣了。
這天下班坐車回花土溝的路上,我對她說:“待會兒到我那兒去吧,我請你嘗嘗我的手藝?!?/p>
她望了我一眼,說:“他們不讓我晚上出門?!?/p>
我悄悄地將她的手一捏?!艾F(xiàn)在還不是晚上,對吧?”
她想了想,說:“好吧!”
到了我家,面對著豪華的布置,她開始顯得有些好奇,隨之悄然無聲地坐在那兒,拿起一本雜志看了起來。
我將音響打開了,不到一分鐘,她便蹙著額頭,說:“請你把它關了,好嗎?”
我馬上關了,打開冰箱,拿出一條魚,到廚房里“大師傅的干活”。
在這期間,她自始至終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那本雜志。
“麻煩你給我?guī)兔褚幌率[,行嗎?”我從廚房里探出頭來,向她喊道。
她像沒聽見似的,連頭都不動一下。
我不知她怎么了。
半小時后,我便把菜都做好了。
她忽然說:“有酒嗎?”
我想起她能喝白酒,趕快拿出一瓶“互助大曲”,給兩個杯子斟滿了。
“來,干!”她首先舉杯,隨即又給自己斟上了,一連喝了十杯,除了面色有點酡紅,舉止卻一點不亂方寸。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
“怎么,不樂意了?”她問我。
“哪里,我只是覺得你喝得太猛了?!?/p>
“我自己知道。”她話鋒一轉,說,“看這樣子,你過得不錯呀!”
我低下頭,將面前的一盅酒喝干了,然后低低地說道:“我從來就沒忘了你。”
“別說得那么好聽。”
“真的?!蔽姨痤^來看著她,說,“真的,我沒有忘掉過去的一切?!?/p>
說著,我往她跟前湊了湊?!澳愕念^發(fā)還是那么黑。”
她一下子趴在桌子上,失聲哭了起來。
我坐到她的身邊,輕輕地將她摟在懷里,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哭得更傷心了。
我輕輕地在她耳邊說: “等著我, 給我一年時間,好嗎?”
她抬起淚跡斑駁的面孔, 看著我, 問: “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肯定地點點頭?!膀_你我是小狗?!?/p>
她捧住我的臉,看了好一會兒,之后將嘴唇湊上來,我們相吻得那么甜蜜。
我悄悄地將手伸進她的襯衣里?!皠e走了,今晚她不會回來?!?/p>
她一下子推開我,看了看屋子里的一切,眼神里恨恨的,旋即站起身來,說:“不,現(xiàn)在我得回去了!”
我沒攔她,看著她往門外走去。走到門邊,她回過頭來向我一笑,“我記著你的話?!?/p>
我獨自端起面前的酒杯,聽著她的足音越傳越遠。
“喲,一個人好自在嘛,也不請干姐喝一杯?”
米艷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 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將對面的椅子一讓,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霸趺?,原來那人呢?”
“什么那人?”我故做糊涂。
她笑得岔了氣?!斑€騙我呢,小白楊呀!我剛才已經碰見她了,要不要我告訴郝小晶?”
我看著她,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很難說?!?她看著我, 說, “那要看你對干姐怎么樣了!”
“別干姐干姐的,我聽著刺耳?!?/p>
“不叫干姐,那你叫我什么?你個沒良心的,剛才還要我保密呢!”
“喝酒吃菜,廢話少說?!蔽医o她重拿一雙筷子。
“好,聽你的?!彼粤艘稽c菜,然后說,“郝小晶有心計,但早晚還得栽在你手里?!?/p>
“別挑撥我們夫妻感情,你要當?shù)谌哌€是怎么的?”
“第三者?第三者有什么不好的?”
“那你最近插足誰了?”
“正在踅么。”她說,斜睨著眼睛看我。
“不是說你跟一個大學生談著嗎?”
她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嗤笑一聲。“大學生倒是大學生,可是個藏民尕娃,接個吻都不會,姑奶奶把他給踹了?!?/p>
這天上班,我見小白楊垂頭喪氣的,連眼睛也不敢看我。我想問她,礙于辦公室有人,也就沒敢多問。
中午吃飯時,她提著飯盒去了別處。下午坐車回花土溝,她也有意不跟我坐在一塊。
一連三天都是這樣。
第四天上午,我終于忍耐不住了,便支使其他的人都出去,她也要走,我叫住了她。
“為什么這幾天老躲著我?” 我把門一腳踹上, 然后問道。
她不吭氣,眼光看著外面,外面只有風在吼叫。
我一把扳過她的肩頭,再次質問她。
她依然看著窗外, 過了許久, 才緩緩地說道:“我結婚了?!?/p>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連忙追問:“你說什么?”
她轉過身來,平靜地說道:“我結婚了。”
“跟誰?”我氣急敗壞,差一點動手了。
她慢慢地坐到椅子上,聲音平靜,不帶一點感情色彩。“他們趁我上班時, 把我的戶口和傻旦的戶口本拿上,花錢辦了一個結婚證。然后他們對我說,要辦酒席,被我推掉了。已經三天了。”
我像被人打懵了,說:“那你就認了?”
“不認又能咋樣?”
我一下子沖到她面前,說:“你告他們去呀!”
“告他們什么?我是他們弄到這兒來的,如今又成了正式工人,何況他們一直待我很好?!彼f。
我啞然。過了一會兒,她走到我身邊,輕輕地告訴我:“你放心,我還是原來的我。傻旦,他不會干那事?!?/p>
我驚奇地看著她,她笑了,一臉酸楚。
連著幾天沒去上班,我媽便打電話告訴了郝小晶。
郝小晶從隊上回來時, 我正躺在床上, 屋子里煙霧騰騰的。
她先把窗戶打開,然后走到床邊,問我:“你怎么了?”
我低著頭沒吭聲,她便坐到我身邊,將手放在我額頭上,又放在自己額頭上?!安粻C呀!”她說。
我看著她,仿佛不認識似的。
她轉身將上衣脫了,掛到衣帽架上,走到床邊,說:“你往里面一點,讓我也躺一會兒?!?/p>
躺在床上,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然后我們都笑了。接著,我們重新起來,把衣服都脫了。
六
兩個多月后的一天晚上, 我正在房子里獨自看電視,忽然有人敲門。
是小白楊。她氣喘吁吁地,一進門,便倒在我的懷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我趕忙抱起她,放在床上。她睜眼一見是婚床,便立即爬起來,徑自走到沙發(fā)上,沉沉地倒下去。
我跪在她跟前,問:“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里閃過一絲驚恐,手強烈地痙攣著。
我趕忙抓住她的手,一摸脈搏心跳過快,弄濕了一塊毛巾,往她額上一敷。
“出了什么事?”我又問道。
她“哇”地一聲哭了,邊哭邊向我訴說著:姑父姑母見她這么久還沒一點懷孕跡象,便問她,她當然不會說。問傻旦,傻旦什么也不知道。昨天晚飯后,姑媽給她倒了一杯水,她也沒在意,喝了,到后來,眼皮越來越重了。她就跑回房里睡覺, 夢中覺得有一座山壓在自己身上,想喊又喊不出來,想推開又推不開。半夜醒來,她覺得下身有些疼痛,用手一摸……她心里明白了,恨得要死,悄悄地哭了一夜,但沒有聲張。第二天晚飯后,姑媽又如法炮制,她趁人不注意,把水倒了,然后假裝眼睛睜不開了,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里。剛躺下沒多久,有兩個人進來,姑媽將她的褲子扒掉后,叫傻旦爬到她身上,姑媽正在幫著弄時,她霍地睜開眼睛,把傻旦嚇得滾到床下,姑媽又羞又氣地跑了……
如果不是聽小白楊親口所說,我根本不敢相信真有這事。“后來呢?”我問道。
“后來我問傻旦, 他昨晚弄進去了沒有, 他說不清楚。我又問他尿沒尿,他說尿了。我趕忙問他尿在哪兒,他說尿到地上了……”
“我們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
“我不能再讓他們把我當牲口似的, 今天到你這兒來,我就全看你的了?!?/p>
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想不出一個萬全之計。
“你再等等好不好?”
“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她霍地站起來,說,“你不是跟她也沒感情嗎?”
“問題是……”
“別跟我說那些了?!彼岩路话阉洪_,說,“我今天來就沒打算回去?!?/p>
我看著她溫潤結實吹彈即破的乳房,在燈光下閃耀著一種圣潔的光芒,便走了過去,用雙手輕輕地托住。
“我要一個孩子,你的孩子?!备叱敝校剜?,“我?guī)е⒆拥饶汶x婚?!?/p>
凌晨兩點鐘,房門被輕輕地打開了。我推推旁邊還在酣睡的小白楊,她剛要說什么,我將她的嘴蒙住,然后悄悄地從床頭拿出了匕首。
電燈被拉亮了, 燈光刺激得我眼睛一時睜不開,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地發(fā)著顫音:“果然如此!怪不得我上班時耳朵里奇怪地出現(xiàn)了那樣一種聲音?!?/p>
聲音越來越近,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看著她。小白楊則縮進了被子中。
郝小晶猛地撲了上來,將被子一拉,兩具白生生的軀體便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她停頓了一下, 冷冷地問我:“你們這是第幾次了?”
我也冷冷地看著她,眼神里不乏挑釁。
這當口,小白楊已爬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抓著衣服。郝小晶要沖上去,我拉住了她的手。
“你要干什么?”她一邊怒吼,一邊反手給我一掌。我臉上火辣辣的,但還是不松手,她急了,朝著我臉上一頓猛抓。
待小白楊穿好了衣服,我松開了她,她立即撲向小白楊,怒罵道:“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我打死你這個臭婊子!”
小白楊擋開了她。我將被子拉過來,躺在床上看她們打斗。郝小晶一邊罵,一邊不顧一切地打。但小白楊一聲不吭,最后她把郝小晶一推,郝小晶一屁股坐到地上,一邊哭,一邊罵。
小白楊看了看我,我裝作什么也沒看見。她整了整頭發(fā),從郝小晶面前跨過去,然后轉過身來說:“他很快就是我的了!”說完,她高昂著頭走了。
郝小晶給氣暈過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從地下將她抱到床上。
她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床頭的那把匕首刺了過來,我的兩根肋骨馬上發(fā)出了呻吟……
“你小子還蠻有本事嘛!” 媽媽一邊給我喂著雞湯,一邊說不清是夸贊還是埋怨地說道。
我一聲不吭。
“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呢?總不能娶兩個老婆吧?”
我仍是不吭聲。
“要說呢,你如果真喜歡那個什么小白楊,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反正現(xiàn)在離婚也是一種時髦?!?/p>
“那她爸……”
我還沒說完,媽媽便打斷了,說:“她爸不頂用了,說是貪污了好幾萬,正查著呢!”
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郝小晶怯生生地走進來。媽媽“啪”地把碗一丟,惡狠狠地說:“怎么,把親夫還沒謀害死,又來殺人了?告訴你,我可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再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可不會饒了你?!?/p>
郝小晶噙著眼淚,說:“媽,我是一時失手,又……”
“啊,一時失手?如果不失手,我兒子這會兒不就躺在太平間了?”
郝小晶將手中的營養(yǎng)品拿了過來,媽媽“哼”的一聲,將背對著她。
我看了看她,說:“你以后就別來了吧?!?/p>
跟郝小晶的離婚辦得很順利。
出院后,我又接著休了一個月假。小白楊每天下班后都過來陪著我,幫我做飯、洗衣,然后我們做愛。日子過得非常有意思。
媽媽開始還管管我, 到后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干脆一頭扎進了麻將中,再也不理朝政了。
這天躺在床上,我問小白楊:“你到底幾時離呀?”
“他們死活不答應,說寧愿看著我這樣,也不能沒個兒媳婦?!?/p>
“要不要叫幾個哥們去嚇唬一下?”
“嚇唬沒用。他們早就說了,要命有三條,離婚門兒都沒有?!?/p>
“他媽的,這一窩王八蛋?!?/p>
她支起身來,說:“你就等等吧,過兩年他們一退休,事兒就好辦了?!?/p>
我瞪了她一眼,說:“等,等,我又不是王寶釧。”
“那你說怎么辦?總不能殺了他們吧?”
“好吧,我等著?!?/p>
這天上班后,中午吃飯時,小白楊忽然嬌羞地對我說:“我有了?!?/p>
“有什么?”我停下吃飯,不解地問。
她用筷子敲了我一下。“你怎么這么笨?”
我明白了過來,馬上丟掉飯碗,把她抱了起來,在辦公室里轉圈子。
“快放下,別叫人看見了。”她急紅著臉說。
我又親了她一下, 才意猶未盡地放下她?!疤昧?,我要當爸爸了?!?/p>
“小傻帽爸爸。”她嬌嗔地瞪我一眼。
“快離吧,離了咱們明天就結婚。”
“有那么容易嗎?”她的臉上又布滿了愁云。
“他們家知道是誰的孩子嗎?”
“當然知道。 可他媽挺高興的, 這總比生一個小傻旦強吧?”
接著,她跟我商量道:“我想把啞嬸接來,讓她服侍我坐月子,好不好?”
七
在郵局報刊零售處,我正翻著一本雜志,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轉臉一看,沒人。待重新看雜志,又被拍了一下。我猛地扭過身,是米艷。
“怎么最近老沒見你?”我問道。
“不是忙著插足嗎。”她歪著頭,俏皮地說道。
“插上了沒有?”
“你說呢?”
“我看,可能不少?!?/p>
“對了。知我者,還是你呀!”
我把雜志還過去,問:“你現(xiàn)在準備去哪兒?”
“你怎么不說請干姐喝一杯呀?”
“那好,走吧?!?/p>
到了家,米艷說:“你跟郝小晶離了是對的,我以前就覺得她怪陰的。”
“不要說她的壞話好不好?我不愛聽?!?/p>
“我只是說她的壞話,可有人干的卻是壞事?!?/p>
“別亂說?!?/p>
“我亂說什么了?郝小晶那一刀,還不是你早就設計好了的?”
我不吭聲。
“你最近跟小白楊咋樣?”
“還那樣,那一家人全是蠢豬?!?/p>
米艷站了起來,在房內踱著步?!罢瘴艺f,你們倆的事成不了。”
“何以見得?”
她往床上一頭栽過去,然后隔著床對我說:“因為還有一個人不會讓她的,你想知道這個人嗎?”
“誰?”
“我!”
“別開玩笑?!?/p>
“誰跟你開玩笑?!彼贿呎f著,一邊脫下粉紅色羊毛衫,說,“小傻瓜,來吧!”
在花土溝石油城,這個中國西部的得克薩斯,沒有人會拒絕愛情。既然如此,我憑什么要破例呢?
應該說,米艷是一個天生尤物,跟她做愛,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愉快。她能鼓起你的雄性激情,并使你得到盡情的放松。她哼哼唧唧的聲音,讓人魂斷魄散,叫人真想死在她的身上。
從下午到午夜, 我們連續(xù)不斷地沖向一個又一個高峰。
“跟我結婚吧?”她輕輕地咬著我的耳朵說。
“可小白楊……”
“你還管得了那么多? 難道你要拯救普天下的苦難女性?!?/p>
……
“告訴你,我會給你好好當老婆的。我早已知道,命里注定只有你能降服我這匹野馬。”
“我總覺得對不起小白楊?!?/p>
“你以后對得起我就行了。”
說完,米艷又開始誘惑、挑逗我,讓我再一次證明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
這時候,小白楊正在產前的陣痛中。
幾個小時后,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凝神細看,幸福地笑了,說:“真像他爸爸。”
八
我該怎樣來結束這個故事呢? 按照傳統(tǒng)小說的做法,我該一直從“我”的角度敘述,然而我發(fā)現(xiàn)很難。首先,小白楊與我再未交談,我不能理解她了。其次,“我”在這一章里已退居次要位置,整個結尾都是為小白楊鋪排的。別無選擇,我只能讓她向讀者走來。
一個月后,小白楊走出家門,來到花土溝大街上,覺得天地好開闊啊,空氣那么的清新,陽光開得格外明媚,她真想大聲吼叫幾聲,把自己的高興都傳遞給別人。
大街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滿面春色。她看了看表,知道今天是星期日,她想,他肯定在家,今天應該好好地跟他親熱一下。盡管她坐月子期間,他沒來看過自己一次,但他畢竟是自己最親最愛的男人,何況自己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
遠遠的,她見到商場門口圍擠著許多人,好像是在搞有獎儲蓄,當場開號。她也想去碰碰運氣,她想自己的運氣肯定好。
就在這時,人群紛紛讓開了道,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叫道:“中了,中了,一等獎?!苯又瑥娜巳褐凶叱隽藘蓚€熟悉的身影。她有點不相信似的,趕忙揉了揉眼睛,天哪,沒錯!
我攙著米艷,同樣不敢相信奇跡竟然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米艷不顧這么多人,抱住我的頭就親了一口,人們善意地笑了。
我們手拉著手,有說有笑地往回走。
小白楊像被誰牽著一樣,目光呆呆地看著我們的身影,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們的身后。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 我想扭頭看看后面有沒有車,米艷拉住了我的耳朵,說:“別東張西望的。”
一輛自南而北的車子,將我們和小白楊隔在馬路兩端。小白楊看著我們的身影轉過一個街角,隨即消失了。
她站在路口愣怔了半天, 有一個老工人走了過來,好心地勸說: “姑娘, 這兒可危險了,年輕輕的可別想不開??!”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謝謝您!”然后轉過身向來路走去。她覺得自己有些飄,一路上什么也沒看見,腦子里空空蕩蕩的,也不知怎么進的家門,隨即歪倒在床上。
啞嬸進來了,向她比劃了一下手勢,她啥也沒明白。啞嬸笑了笑,她覺得那笑容非常古怪,仿佛在譏笑自己,心里一下子升起了怒火,都是這該死的老寡婦,像掃帚星一樣給自己帶來了晦氣。于是,她猛地翻身起來,大吼一聲:“你滾!你給我滾!”接著把啞嬸一推,啞嬸絆倒在渣油爐邊,熊熊撩起的火苗將啞嬸的頭發(fā)一下子燒著了。
她猛地清醒了,趕忙把啞嬸拉起來,拿起一件衣服,把啞嬸的頭包住,使勁揉著頭發(fā),火滅了,啞嬸卻成了癩子頭。
她跪在啞嬸面前,連聲哀求啞嬸饒恕她。啞嬸曾經對她多么好啊,比母親對自己還要好。她抓起啞嬸的手,使勁往自己的臉上打。
啞嬸什么也沒說,啞嬸本來就不會說話。她淚流滿面,啞嬸慢慢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啞嬸第二天早晨就走了,她怎么留也留不住。姑父姑母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很惋惜這樣一個好保姆走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光是望著天花板發(fā)愣。她覺得自己已成了死人,過去的一切都死在了心里。傻旦過來拉她吃飯,她厭惡地別過頭去。
到晚上,她起來了,對著鏡子看著自己憔悴的面容,遲疑了半天,然后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便向我的住處走來。
那不是真的,她想,他和米艷只不過是偶然湊到了一起,他盡管風流成性,但總不至于忘掉我吧,忘掉自己的兒子吧!多少年了,我一直那樣愛著她,恨不能把心掏給他,他總不會沒有一點良心吧!這會兒,他一定正在房子里等著我,看我走近他,然后伸出有力的胳膊把我摟在懷里,于是一切和好如初。
這樣想著的時候,她覺得心里安靜了許多,也覺得渾身充滿了勁兒。路不知不覺地變短了,抬頭一看,已到了我的門前。
但是,她正要叩門的手停住了,門上一個嶄新的雙喜字映入了她的眼簾。怎么回事?他平白無故貼什么雙喜字,只有結婚的人才這樣做呀!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身子無力地靠在墻上,她覺得一切全完了,包括自己剛才的那一點譫妄。
不遠處的黑夜里傳來嬌媚的笑聲, 她聽出來了,是米艷。 米艷和我正慢慢地走近她, 四周沒有路燈,天也黑得深沉。 她趕忙躲到一根水泥桿后面, 注目著黑夜中的一切。
我和米艷摟著過來了。走到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門,正要跨進門去,米艷拽住了我?!氨疫M去!”她說。
我含笑望著她,說:“你怎么跟個小孩似的。”
她噘著嘴,嗲聲嗲氣地說:“誰叫我是你老婆呢!”
我攔腰將她抱起,然后反腳踹上門。外面的世界遠離我們了。
小白楊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覺得這一切是那么的富有意味,又顯得那么的做作。在我攔腰抱起米艷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體也被提了起來。
房內的燈光亮了一會兒,很快又熄滅了。暗夜里,傳來米艷越來越大的呻吟聲。
她卻什么也沒聽見, 把臉貼在冰冷的電線桿上,過了一會,她忽然覺得非常平靜了。
再見了……
但自己還得活下去。
遠遠的,可以看到自己的家門,她加快了腳步。
門口立著的黑影把她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是傻旦。傻旦抱著孩子,傻乎乎地看著她。
她把孩子接了過來,問道:“你在等我?”
傻旦嘿嘿地一笑,像往常一樣。
孩子這時正睜著眼睛,看著她。傻旦湊了過來。、
她忽然發(fā)現(xiàn)傻旦不知什么時候已沒有了那令人惡心的鼻涕,仔細看時,他的面目也還算清秀。他看著孩子的樣子,仿佛在看一件什么寶貝。
孩子忽然笑了,像打哈欠似的。她的心一下子覺得非常溫暖充實。
她用手撥了撥孩子的臉,然后指指傻旦,對孩子說:“叫他爸爸?!?/p>
說完之后,她的眼淚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