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曾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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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花
文/汪曾褀
五代楊凝式是由唐代的顏、柳、歐、褚到“宋四家”蘇、黃、米、蔡之間的一個過渡人物。我很喜歡他的字,尤其是《韭花帖》,不但字寫得好,文章也極有風致。文不長,錄如下:
“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饈。充腹之余,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惟鑒察,謹狀?!?/p>
使我興奮的是:
一、韭花見于法帖,此為第一次,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此帖即以“韭花”名,且文字完整,全篇可讀,讀之如今人語,至為親切。我讀書少,覺韭花見之于文學作品,這也是頭一回。韭菜花這樣的雖說極平常卻極有味的東西,是應該出現在文學作品里的。
二、楊凝式是梁、唐、晉、漢、周五朝元老,官至太子太保,是個“高干”,但是收到朋友贈送的一點韭菜花,卻是那樣的感激,正兒八經地寫了一封信(楊凝式多作草書,“韭花帖”卻是行楷),這使我們想到這位太保的口味和老百姓的距離不大。彼時親友之間的饋贈,也不過是韭菜花這樣的東西。今天,恐怕是不行的了。
三、這韭菜花不知道是怎樣做成的,是清炒的,還是腌制的?但是看起來是配著羊肉一起吃的?!爸浞柿q”,“羜”是出生五個月的小羊。楊凝式所吃的未必真是五個月的羊羔子,只是因為《詩·小雅·伐木》有“既有肥羜”的成句,就借用了吧。但是以韭花與羊肉同食,卻是可以肯定的。北京現在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為這辦法來自蒙古或西域回族,原來中國五代時已經有了。楊凝式是陜西人,以羊肉蘸韭菜花吃,蓋始于中國西北諸省。
北京的韭菜花是腌了后磨碎了的,帶汁。除了是吃涮羊肉必不可少的調料外,就這樣單獨地當咸菜吃也是可以的。熬一鍋蝦米皮大白菜,佐以一碟韭菜花,或臭豆腐,或鹵蝦醬,就著窩頭、貼餅子,在北京的小家戶,就是一頓不錯的飯食。
從前在科班里學戲,給飯吃,但沒有菜。韭菜花、青椒糊、醬油,拿開水在大木桶里一沏,這就是菜。韭菜花很便宜,拿一只空碗,到油鹽店去,給上三分錢、五分錢,售貨員就能拿鐵勺子舀給你多半勺?,F在都改成用玻璃瓶裝了,不賣零,一瓶要一塊多錢,很貴了。
過去有錢的人家自己腌韭菜花,以韭菜和沙果、京白梨一同治為碎齏,那就很講究了。
云南的韭菜花和北方的不一樣,昆明的韭菜花和曲靖的韭菜花又不同。昆明的韭菜花是用醬腌的,加了很多辣子。曲靖的韭菜花是白色的,乃以韭花和切得極細的、風干了的苤藍絲同腌成,很香,味道不很咸,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淡淡甜味。曲靖的韭菜花裝在一個淺白色的茶葉筒似的陶罐里。凡到曲靖的,都要帶幾罐送人。我常以為曲靖的韭菜花是中國咸菜里的“神品”。
我的家鄉(xiāng)是不懂得把韭菜花腌了吃,只是在韭菜花還是骨朵兒尚未開放時,連同掐得動的嫩薹切為寸段,加瘦豬肉炒了吃,這是“時菜”,過了那幾天,菜薹老了就沒法吃了。做蝦餅,以爆炒的韭菜骨朵兒襯底,美不可言。
(呂佳佳摘自天津出版?zhèn)髅郊瘓F《人間滋味》一書)
楊凝式《韭花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