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

李煜詞作中“月”意象淺析

□王賢

古典詩詞中意象世界極為豐富，而李煜尤好寫月，或以月烘托氣氛，或以月代故國之物，或借月抒不盡之情。李煜好以月入詞的原因，除了月具有易于入詞的天然特質(zhì)外，也與他的文化修養(yǎng)、特殊經(jīng)歷和詞作內(nèi)容有關(guān)。

李煜；月；意象

自然萬物，自生自滅，本來不帶有人的情感。然而詩人詞家常常帶著自己的情感來觀照萬物，借自然意象來抒發(fā)情懷，故而使萬物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正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因此，鳥蟲也有人性，草木亦含濃情，人喜則草木歡欣，人悲則寒鳥悲啼，如杜甫之“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歐陽修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仲殊之“半篙春水滑，一段夕陽愁”（《臨江仙·綠岸汀州三月暮》）皆是。

鳥蟲有意，草木含情，文人經(jīng)過精心篩選，形成了古典詩詞中蘊含豐富的意象世界，有月、花、鳥、流水、芳草、梧桐等。其中“月”是最為常見的意象之一。據(jù)有關(guān)統(tǒng)計，唐詩中“月”被提及了1100余次，宋詞中“月”也頻頻出現(xiàn)。后主李煜懷著一顆赤子之心，以純真之眼觀物，以自然之筆傳情，夜空之“月”也便成了他鐘情的對象?！度莆宕~》中收李煜詞作40首，其中3首僅殘存1句，5首殘缺不全，余下的32首中，“月”出現(xiàn)了14次之多。

“月”，陰晴圓缺，運動不已；詞中之“月”，變化萬端，境象萬千。后主寫月，或以月烘托氣氛，或以月代故國之物，或借月抒不盡之情。自然事物之枯榮盛衰總會引起人們情感的變化，所謂“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保?］圓缺、晦明變化之夜月常常會觸發(fā)人的情思，引出人們的悲喜之情?！皶栽聣?，宿云微。無語枕邊倚?！薄皺鸦浔M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似去年今日恨還同?！被蚴浅鯄嬛畷栽拢蚴钦找珯鸦ㄖ髟?，或暗或明，或朦朧或明澈，月與周圍之景物將人引進凄迷朦朧的意境，喚起了人們不盡的相思之情，讓人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不能入眠，正所謂“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數(shù)點雨聲風(fēng)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朦朧淡月引發(fā)的多是凄迷的情感，而明媚的月光則能烘托出歡快的氣氛。且看《玉樓春》詞：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風(fēng)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后主看罷舞蹈、聽罷歌曲，走出宮殿，看到皎潔的明月，于是情趣更增，發(fā)出了“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的召喚。美好的月色增添了人的興致，讓人縱情開懷之至。

李煜本無濟世之志，然而命運卻把他推向了帝王的寶座。帝王生活在給他帶來片刻的歡愉之后，帶給他的便是不盡的悲愁。入宋以后，李煜終日以淚洗面。他時刻思念著故國，懷念著以前的生活。極目遠眺，縱然是“望斷天涯”也終無濟于事。此時，唯有舉頭望月。只有這高懸的夜月還與舊時相同，借助這古今相同的明月還可以看到故國的幻影。于是，月成了故國舊物的縮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晚涼天靜月花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月，坐落于高空，照徹了往昔，也照徹了今宵，連通了古今。

江水悠悠，連綿不絕，明月當空，萬古不亙，而人生短促，來去匆匆。時間在不斷地消逝，明月卻古今為一，人們看到明月，常常會有物是人非之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标處椎馈杜R江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鼻赜^《水龍吟》：“念多情，但有當年皓月，照人依舊?！碧K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崩詈笾髟乱躬氉缘菢?，看到天空的明月，濃郁的故國之思、亡國之痛在心中萌發(fā)，遂留下了千古絕唱《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就藝術(shù)手法而言，以“月”寫情主要有正面襯托和反面烘托兩種類型，即“借月之有情寫人之有情”和“借月之無情襯人之有情”?！敖柙轮星閷懭酥星椤本褪亲屧聨в泻驮~人相同的情感，在情感上做到物我為一，以情襯情，如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李祁《點絳唇》“花無數(shù)，問花無語，明月隨人去”；如吳文英《浣溪沙》“落絮無聲春墮淚，行云有影月含羞”等。再看李煜《相見歡》詞：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降宋以后，亡國之痛和故國之思時刻縈繞在李煜的心頭，他內(nèi)心之苦痛無人傾訴，夜深人靜之時只能獨等高樓。其實，深院鎖住的不只是清秋，還有李煜不展的愁容和孤寂失落的心。此時，可以撫慰他心靈的也只有這梧桐和曉月了。外界的景物和內(nèi)心的愁思合而為一，風(fēng)華流照、愁緒飄飛，凄婉之至。

“借月之無情襯人之有情”，就是把月寫成不懂人情不含人情甚至具有與詞人相反的感情來反襯詞人的情思，。溫庭筠的“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fēng)空落眼前花”（《夢江南》），歐陽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玉樓春》）都是較好的例子。其中最為高妙的或許當數(shù)李煜的《長相思》（一重山）了：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鞠花開，鞠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fēng)月閑。

這是一首相思題材的詞作，自然之景物觸發(fā)了主人公對故人的思念之情，情意綿綿、感情質(zhì)樸，詞境自然充和、平淡優(yōu)美。情景交融是其一大亮點：眼見山高天遠、塞雁歸飛，心中難免想到人的歸還；煙水寒徹、菊花凋零，無形中增添了悲情愁緒。一個“丹”字寫出了楓葉的紅艷，道出了離情之深；一個“閑”字從反面著筆，借明月之“悠閑自得”，寫出了人心之難靜?！耙缓燂L(fēng)月閑”，風(fēng)月無情，然人情難卻，寂寂落落，空空蕩蕩，清清冷冷。再看兩首《望江南》詞：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fēng)。

“笛在月明樓”，明月高懸，不關(guān)人間之事，任憑悠揚的笛聲自由飄蕩；“花月正春風(fēng)”，極寫自然風(fēng)光之美和人游玩之歡愉。表面看來，二句或不言情，或與主人公情感相左，但讀罷總讓人覺得悲傷萬分?？梢哉f，這種反襯手法更好地寫出了詞人的悲情，正所謂“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3］。

李煜尤好以“月”入詞。究其原因，約有以下幾端：首先，月具有易于入詞的天然特質(zhì)。月光柔和、圓潤；月亮在云的映襯下給人以神秘感、朦朧感；月亮圓缺變化能引起離合之感，月亮古今為一又會讓人發(fā)出人生短暫之嘆。因此，人們在有意無意之中，總會由月下筆來抒發(fā)各種性情。李煜也是如此。其次，這是文化積淀的必然結(jié)果。月在古詩中是一個常見意象，長期以來，月已經(jīng)帶有了特殊的文化蘊含。李煜文化修養(yǎng)頗高，受前人影響，他自然也會經(jīng)常寫月。再次，李煜之特殊經(jīng)歷和文化背景?？途佑谒?，李煜乃是個被囚禁之人，生活活動空間有限，進入他視野最多的或許就是這夜月了。李煜深受佛教文化影響，佛教以月釋理，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月在李煜詞中的分量。最后，李煜詞作內(nèi)容所致。李煜前期作品有很多是閨怨相思題材的，后期多是懷念故國之作，這些作品的內(nèi)容及情感與月意象有較多的聯(lián)系。

［1］王國維：《人間詞話》，漢語大辭典出版社2004年，第4頁。

［2］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第65頁。

［3］謝榛、王夫之：《四溟詩話姜齋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1年，第156頁。

（作者系安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

［責(zé)編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