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彥良

一

秋日吝嗇的陽臺上，梔子花一直謝著，一瓣兒一瓣兒，間奏拉得好長，窸窸窣窣，連累梔子葉兒，憂傷地萎靡著?？磥?，離仙逝不遠(yuǎn)了。

“少管我！伺候您的花兒去吧！媽——”

伏在書桌上的子男，將埋在初三課本里的頭猛地抬起來，可憐兮兮地喊道。她的眼里并沒有哭腔中的淚光，手指著窗口蔚藍(lán)的天方塊，那里有自由的雁兒南飛的影兒，一閃而過。這一天，是個難得明媚的星期天，沒有補(bǔ)課騷擾就可以忽略任何不快，何況離十五周歲還有一天。還有一天，猶如一道兒僵尸大戰(zhàn)關(guān)上關(guān)，哪弄裝備去闖呢？她這么理智地想。

媽媽蕓莆侍衛(wèi)一般威武地站在女兒身旁，用已經(jīng)過了美麗定義的眼神，望一眼暗淡里的陽臺，并未肯讓怒氣如汗水一般，輕易地?fù)]發(fā)掉，混沌的眼底布滿血絲，透視著內(nèi)心的焦慮。真是老生常談，早戀怎么會如網(wǎng)癮，打死也戒不掉呢？她憤憤地想。

“說吧?！笔|莆將強(qiáng)硬軟下來，精心鋪設(shè)著陷阱，有點(diǎn)兒請君入甕的意味，口氣中生硬的親情卻透著毋庸置疑。

“還說什么？該說的我都說了……”

“說出他是誰，什么情況，老媽不會去找他，也不會去找他的父母，告他的狀，更不會拿嚴(yán)重影響學(xué)習(xí)說事兒。你放心?！?/p>

“我還得說幾遍？他……他是我假想的，是不存在的！”

“編——你就編吧！你以為老媽是傻瓜？”

“您是傻瓜倒好了，不至于整天神經(jīng)兮兮，疑神疑鬼，把爸爸逼走了，還想逼走我嗎？”

“這怎么叫逼呢？這是對你負(fù)責(zé)任——不知好歹，和你爸一個德性！放任自流，自由散慢，由著你的性子，你就高興了？”

蕓莆說到氣頭上，本想大吵起來，配合驟然緊張的氣氛，口誅筆伐，卻將一打兒在書包里搓磨爛了的空白卷子，抓在手里，猶豫起來。也覺得孩子不完成作業(yè)，自然可氣，這作業(yè)無窮無盡，也著實(shí)讓人打憷。但是母愛的責(zé)任，再次戰(zhàn)勝狹隘，讓自己的氣兒飛躥上發(fā)梢兒。

“沒有余地！絕對沒有商量的余地！”

子男心跳得厲害，仿佛要沖潰膨脹著的酥胸，只好抱著膀兒，讓自己心猿意馬，從手指爬上手機(jī)，跳到空氣里，讓憂傷冷卻下來。想起父親，勉強(qiáng)苦笑一下：

“我只想有自己的空間和時間，而不是整天裸露在您的視線里，覺得不爽?！?/p>

“你出生時是穿著的？嘁——你不裸露給媽媽，想裸露給誰？”蕓莆瞪大眼睛，血絲兒要輻射出來，八爪魚一樣向子男的丘腦飛來，嚇得她后退一步，險些靠倒盆景。

“我只想裸露給我愛的人?！?/p>

“嘿嘿，承認(rèn)了吧！快說說，他是誰？”蕓莆步步緊逼。

“真想知道？”

“說吧?！?/p>

“說哪一個？”

“你有很多嗎？”

“當(dāng)然很多。否則，在學(xué)校這三年，不就白混了？”

“真不要臉！”蕓莆的嘴唇在發(fā)抖，像燙了熱芋。

“什么叫‘不要臉’？”子男壓不住聲音，尖細(xì)地吼起來。

“好意思說！有很多什么？”

“您逼問我什么，就是指什么！”

“你終于承認(rèn)了?！笔|莆露出得意卻不依不饒的冷笑，“隱瞞不住了吧？我告訴你，你長多大，都是我的女兒，你沒有什么能夠瞞得過當(dāng)母親的，你給我記??！”

子男也訕笑一下，自嘲地說：“當(dāng)然，也請您相信，您的女兒就是有魅力。和您一樣。算風(fēng)騷也行?！?/p>

“你真的不要臉了！嘖嘖——”

蕓莆坐下來，把手里一直拎著的紙口袋摔在茶幾上，抽出里面花花綠綠的信箋，得意地問：“說說吧。這些信，是寫給誰的？”

子男看到自己發(fā)出的信件，有十幾封的樣子，又退回到眼前，便驚愕了：“這些信件，怎么會在你那兒？”

“我沒有看……”做母親的這樣說的時候，并非完全理直氣壯。

子男一把搶過來，不知道往哪兒塞，就倉皇地逃回自己的臥室，嘩地反鎖上門。

二

也許睡了有一個世紀(jì)，稱之死過去也行。可惡的是，現(xiàn)在醒了。醒了，世界還在，浮現(xiàn)在眼前，說明眼睛也在。

渾身的疲憊已經(jīng)結(jié)痂。動一下，都要爆裂，并將付出意志的代價……

子男張開勉強(qiáng)張開的單眼皮，目光透過狼狽的睫毛，還弄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但是，可以看清楚眼前，型男靚仔圖片組成的墻體世界，浮出一張粉色信箋，用墨筆寫著幾個字，剌痛了她的混沌神經(jīng)。上面赫然寫道：

媽媽走了！

心一驚，子男完全醒了過來，忽地坐起來，掀掉毛巾被?？吹綁ι系拇_多了這么張紙，而且這張紙，因?yàn)檫@四個字，具有了擊潰自己的能量！

她到處找手機(jī)，卻不見了。來到客廳，父母的房間，衛(wèi)生間，廚房，又進(jìn)到明亮起來的陽臺。陽臺上的梔子花還在凋謝著，但是沒有手機(jī)，也沒有媽媽的影子。踅回客廳，用座機(jī)給媽媽打手機(jī)，就是唱著歌不接；打自己的手機(jī)，卻在沙發(fā)縫隙里把歌唱。

子男用自己的手機(jī)給媽媽打電話，還是不接，便打開手機(jī)信息箱，找信箱里的信件和短信里的信息，都是寫給小剛的……還在。每讀一遍，都會讓自己感動，被自己感動，會替小剛感動，就覺得自己有了愛。愛，像陽光一樣，擁抱著自己，那么溫暖。

“我愛小剛！”她自言自語。

“我愛你，小剛！”她虔誠地眨一眨眼。

忽然，她看到開著的臥室門里，型男靚仔們中間的那張粉色信箋，極像耶路撒冷的哭墻，但是，她根本沒想哭，一個念頭就倏地跳進(jìn)腦海，把清靜的水面擊成了碎片——媽媽走了！媽媽走了？會像梔子花一樣凋謝嗎？

這樣想，早嚇得自己哆嗦起來，走路就覺得空氣裹住雙腿，鉛一樣重，阻擋著不聽話的思維，挪向陽臺。打開陽臺窗子，向下張望，沒有看到地面有什么死尸，或者一攤血跡，呼吸才均勻些。恰在這時，手機(jī)唱起歌來。

子男想到了醫(yī)院，也想到了太平間，連忙接起來，顫著聲問：“喂，哪位？”

“是原朝嗎？”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低沉而緩慢。

“打錯了！”子男生氣地關(guān)了電話。只要不是母親的噩耗就行，她想。她喜歡把手機(jī)后背貼在臉頰上，感覺它冰冷的體溫，就像躺在冰面上，等待冷藏一千年的樣子。就想，這個男人倒有趣，或許是在找條寵物狗哩。

又撥了一遍母親的電話，若還不接就結(jié)束最后一遍，果然沒有接，就轉(zhuǎn)撥父親的電話，或許母親去找父親了。他倆是她不放心，或者說不省心的兩個人，一個不會放過，一個不會和好。

父親也是關(guān)機(jī)。

子男要走出家門，卻發(fā)現(xiàn)門被反鎖上了。

這是母親為這戶房屋，專門定制的門鎖。只鎖兩個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自己。

她忽然覺得可笑，反問自己：

“為什么找母親呢？——又不是孩子！”

三

光參考書就可以建道長城了。

子男搬出所有的書籍，堆在客廳里，尤其將參考書，工工整整地鋪在地板上，壘座墓穴。

小時候，叫城堡。

城堡等于墓穴。城市等于墓地。

然后，她脫光自己，很斯文地，一件一件，猶如凋落著的花瓣兒。還未完全成熟的玉體，在突然強(qiáng)烈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她縱身一躍，就跳進(jìn)墓穴，然后把課本壘上一圈兒，超過坐著的酥肩，再將幾本掛歷，橫蓋上蓋兒。

掛歷上的美女并不如自己。

但是，她還是親一下她們，然后將手伸出書縫兒，將事先做好的紙折三角牌，放置在上面。上面寫著四個字：

子男之墓！

四

音樂又輕悅地奏響，打碎死寂。炸了尸？她想。

還是手機(jī)里，傳出真實(shí)的聲音，那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謙恭地問：“打擾了嗎？”

子男氣憤地說：“你打錯了！”待要掛斷，那個聲音卻說：“你給我寫的信，我都給你退回了。今天這封，因?yàn)榱袅穗娫挘糯蚪o你……你不是子男嗎？”

子男一驚，轉(zhuǎn)而高興起來：“好哇。您是小剛？”

“叫我原朝吧?！?/p>

“您不是找原朝嗎？”

“我是在替你找。因?yàn)槟阏业牟粚??！?/p>

子男憋不住地悶樂了：“謝謝您。您有什么能耐？”

原朝語氣親切起來，語速也快了：“高富帥?！?/p>

“扯！您一定老得走不動了吧？”

“你咋知道？”

子男撲哧樂了：“我可以看到您。所以，您最好對我真誠，不要虛頭巴腦。”

“我真的是走不動了。我的下肢沒了。跳樓，摔的。沒死掉，就殘了?！?/p>

“現(xiàn)在死也來得及呀！”

“不不。當(dāng)我在若干年前，為了一個女人，縱身一跳，摔在路面上，失去了雙腳，才知道生命是如此珍貴，因?yàn)椤绻淮嬖诹耍榷嗫蓱z吶。還有心、肝、肺，都統(tǒng)統(tǒng)會隨著尸體，化為灰燼。我活，它們也活。我死，它們也死?！?/p>

子男的臉有些蒼白。貼著手機(jī)，任眼睛濕潤了。瞻仰著自己的胴體，泣不成聲。

五

弒母的念頭一閃，并未因哭泣而破產(chǎn)。

因?yàn)樵烷_著電話，放在他的輪椅手扣里。原朝告訴子男，媽媽找上門來了。

原朝是用遙控裝置，打開了房門，請這個風(fēng)韻猶存的蕓莆，忸怩地坐下來。他摘下帽子，讓她看清自己的禿頂。也用詭秘的目光，引導(dǎo)她多疑的目光，落在滿墻的教育成果和光輝年代的老相片上。

“我是老教授。不站起來，還紳士吧？”

“你的孫子呢？”

“他在上學(xué)。”

“為什么要纏著我的女兒？”

“我的孫子，才六歲。”

原朝像撿了個天大的笑話，望著這個可愛的女人。中了魔，也不過如此。

蕓莆語塞，有點(diǎn)兒難堪，卻突然覺悟，反問：“子男是我的女兒，怎么會想要?dú)⑽遥俊?/p>

“也許她要?dú)⒌牟皇悄?，而是她想像的一個媽媽。你沒想到嗎？”

“胡扯！她竟然求助的，是你這么個殘疾人！”

“當(dāng)一個人不想實(shí)現(xiàn)自己愿望的時候，會選擇一條不可能成功的路去走，反正也行不通，那么，她的愿望就永遠(yuǎn)不會實(shí)現(xiàn)……”

“那想干什么？嚇唬人？”

“一種釋放，荷爾蒙堆積，像垃圾填埋到一定時期，爆炸并不亞于原子彈……”

“危言聳聽！駭人聽聞！”

“不管是危言聳聽，還是駭人聽聞，我問你，尊敬的女士，你一直和女兒關(guān)系緊張？”

“她到了容易受騙上當(dāng)?shù)哪挲g?！?/p>

“受騙上當(dāng)?shù)哪挲g是什么年齡？”

“就是不懂事兒，青春期逆反，心長草……”

“你沒經(jīng)歷過這些嗎？”

“正因?yàn)榻?jīng)歷過，才特別害怕，特別在意?！?/p>

“那么，”原朝語氣嚴(yán)肅得能結(jié)冰，“你壞掉了嗎？”

“我……”蕓莆一時語塞。掙扎了一下，反問，“你覺得我不壞嗎？”

蕓莆并不為自己的反詰找答案，挺起臃腫的上身，心里已經(jīng)放棄了這個目標(biāo)。她搜查的這個第九個目標(biāo)，一樣讓她失望。她覺得女兒所謂的“親愛的小剛”，一定另有其人。

“怎么——不和一個殘疾人說再見嗎？唔對了——您還沒有對此次您的造訪，說對不起呢?！?/p>

原朝這樣調(diào)侃著，把假肢安上，將自己推上電動輪椅，來到門口，為蕓莆打開房門。同時，又像幽靈一樣地問：

“還要繼續(xù)搜查嗎？誰是下一個目標(biāo)？”

六

蕓莆一直找不到失蹤的丈夫，心早亂了。沒精打采地回到家，一下子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血流逶迤地，一直從門底淌出來……

沿著血跡，她沖進(jìn)客廳，卻見客廳中間，整齊的一座書山赫然而立，像堆石灰?guī)r。又見“子男之墓”紙板兒，呼吸沒了，心跳如雷，直撲過去，就將書山撲得山崩地裂。抓狂地?fù)荛_，才見女兒一動不動，躺在里面。

“子男——”蕓莆凄厲地喊道。竟然沒有留意到子男的一絲不掛，抱起來就往外跑，邊掏手機(jī)邊喊：“120！120！”

一進(jìn)走廊，陰冷的氣息襲擊子男，讓她往母親懷里蜷縮了一下。自己在母親懷里，仿佛又是童年。暖心復(fù)活，就勾住母親的脖子，搶下母親的手機(jī)：

“媽，放我下來?！?/p>

蕓莆忽而見女兒沒事兒，萎下的神經(jīng)又鮮活起來，叫道：“你捉什么妖！”面孔因被捉弄而變形，介于惱羞成怒和喜形于色之間。

“我體驗(yàn)了一次死亡?！?/p>

“你咋不真死！”蕓莆把女兒扔回屋里，“快穿上，不嫌惡丟人！”

“我又不是你的敵人，怎么總跟我過不去？”

“你就是我的敵人！”

“你愿意生我這個敵人，又不是我求你的。”

子男這樣氣呼呼地說著，穿上內(nèi)衣，將絆腳的書籍踢開，坐回到沙發(fā)里。蕓莆那邊叫道：“弄得一地什么東西，快拿拖布擦干凈。擦不干凈，就打折你的狗腿！”

蕓莆這樣說，竟然想起那個老紳士。

子男也想起那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就說：“多么難得的家休一天吶！——現(xiàn)在請您出去，我要學(xué)習(xí)了?！碧^狼藉一片的客廳，鉆進(jìn)臥室。

臥室沒有一絲光。

七

電話再次響起，和子男想的一樣，準(zhǔn)確及時。

“你好！小朋友！”又是那個低沉而緩慢的聲音。

“爺爺！”子男脫口而出，嚇了自己一大跳兒。

“你不是要自殺吧？”原朝憂心忡忡地問。

“您怎么知道？”子男俏皮地反問。

“我看得到，所以，你最好對我真誠，真誠，真誠，不要虛頭巴腦。”

原朝模仿子男的口吻和語句，將緊張釋放出來，逗得子男開心地樂了。

“從三樓跳下去，我怕痛。”

“不但痛，還會爬不起來，爬不動……”

“爬不動？那你怎么辦？”

“也得爬。——我現(xiàn)在就在爬行?！?/p>

原朝說著，在下樓，一級一級地下，很艱難。走廊里黑乎乎的，到處是住戶堆在角落里的雜物，逼著他得很小心，不能分神，防止跌下去。

“爬到哪兒去？”子男懵懂地問。

“未來?！痹卮穑⑿χ?。

“爬向未來，得用一生呀。夠漫長的了?！?/p>

“漫長的，不是人生，而是心路。人生的路，不在乎以什么方式行走，而在乎以什么心態(tài)行走。”

子男看到母親，在門后偷聽，就遠(yuǎn)離房門，來到窗口。

“我的心情糟糕透了?！阏f的是心情吧？”然后大起聲來，讓門外聽到，“你是我的精神支柱?！庇謳Э耷?，“我……我愛你……”

原朝假肢一松，就撞向地面。手機(jī)摔向臺階，四分五裂。過路人幫他拾起，扶他到樓外，坐進(jìn)電動輪椅上的陽光里。

八

門，鎖死了。

但是這次，是從里面鎖的，隔開母親瘋狂的擂踹。

像許多孩子一樣，子男直等到母親達(dá)到要跳樓的瘋狂程度，才慢條斯理地打開一條溝通通道。她早準(zhǔn)備好承受母親理直氣壯的責(zé)罵，對手機(jī)的察看，及對談話內(nèi)容的逼問。但是這次不同，蕓莆給她遞上了一張相片。

“是他嗎？”

英俊的男生，明星范兒十足。

“挺帥。眼光不錯。哪弄的？”

“他是誰？”

“我正想問您呢！要給我介紹對象嗎？”

“少裝糊涂。你的日記本里夾的。你怎么會不知道？”

“你憑什么動我的日記？”子男叫起來。這次，她一向忍讓的性格，山洪一般爆發(fā)出來。她很可憐母親，因?yàn)楦赣H躲著母親，父親因?yàn)樽约翰攀刂赣H，不經(jīng)?；丶襾?，以各種借口玩失蹤。

“我沒有動。只是從這里面掉出來的，就一張。就是這一張，你不否認(rèn)它的存在吧？”

子男泄了氣，懈怠的神經(jīng)，讓她提不起精神來，無聊地說：“媽媽，我們談?wù)劙??！?/p>

蕓莆來了興頭，給自己和女兒分別倒了杯果汁和咖啡：“說吧。洗耳恭聽?！?/p>

子男道聲謝：“我有男朋友了?！?/p>

“他是誰？”

子男盯一眼相片，覺得還比不上自己臥室的型男，見母親咄咄逼人的目光，囁嚅地說：“他是個……師哥，臨校的。”

“是個大學(xué)生吧？”

“你還看了我的QQ？”

“是的。”

“偷看我的QQ，是無恥的！”

“沒秘密，怎么會怕看？”

“我喜歡他，怎么了？”

“你、你……”蕓莆頭暈?zāi)垦?，“小小年紀(jì)，不知道羞恥！”

“愛，有什么羞恥的？不懂得愛，得不到愛，才羞恥呢！如果人活成這樣，等于說，做女人失敗，做人也失??！”

蕓莆被女兒刺中要害，幾近瘋癲：“你爸愛我，我也愛你爸爸，你少在中間挑撥離間?！?/p>

子男失聲笑了，淚是因?yàn)樾Χ虐l(fā)出的：“是呀，我爸愛你，你也愛我爸。正像你愛我，我也愛你一樣……”

子男的手指，按下重?fù)苕I，那個電話卻一直無法接通。

九

夜，被燈光撐遠(yuǎn)了，也少了些寧靜。

哭后的頭，空得像穴。來自母親的哭，還榮譽(yù)地掛在書櫥、衣架、漫畫和玩具上面。似乎語言也張著翅膀，在四壁飛翔。不是喜悅，而是悲傷。

幾乎所有的同學(xué)，都在一夜之間，知道了自己早戀的戰(zhàn)爭，尤其那個還算英俊的男生，不肯多和自己通電話，閃爍其辭。還招來幾個嘲諷，仿佛遭了強(qiáng)暴。子男已經(jīng)打定主意，轉(zhuǎn)學(xué)，或者輟學(xué)。

但是，在與父親聯(lián)系上之前，她不會告訴母親。青春早到了，未來卻終止了。

子男感覺到母親還沒睡，欲去看望一下母親。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向她表達(dá)自己大不敬的懺悔，是自己成熟的標(biāo)志。她這樣想著，就走到門邊，卻并不奇怪地發(fā)現(xiàn)，臥室的門早從外面鎖死了。她正待要拽一下，突然一個青面獠牙的幽靈，出現(xiàn)在門玻璃后面，盡管她有心理準(zhǔn)備，仍被嚇了一大跳。

“放我出去。求你了媽媽。”

“我就知道，你總是半夜往外跑。想到外面過夜嗎？”

“你說話越來越難聽——我只是偶爾，而不是你說的‘總是’——你在詆毀我！”

“不想讓我詆毀，就做出個樣兒來，給我看看！”

蕓莆說完，唰地把門簾兒拉上。

十

月光撒不進(jìn)有燈光的屋子。

所以，子男關(guān)掉燈，讓書本作業(yè)，連同符號、公式、定理等等，統(tǒng)統(tǒng)埋葬進(jìn)黑暗里。

窗簾被風(fēng)拽起，放進(jìn)不安分的夜蟲鳴嘈和馬達(dá)聲聲，做夜的背景音樂。美妙絕倫。

突然，手機(jī)也配合地奏起音樂來，正合時宜，嚇了她一大跳。她越來越學(xué)會心驚肉跳。

“是爺爺您嗎？”子男喜極而泣，“您怎么關(guān)機(jī)了？”

原朝氣喘吁吁，氣息微弱：“我來告訴你，你愛的那個人是誰。”

子男一驚，問：“你來……來我家了？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原朝釋然地微笑了：“傻丫頭。寫的信，地址是真的。名字，名字是真的。圖片也是真的。你真是個傻丫頭。你真容易受騙上當(dāng)，也容易引狼入室?！?/p>

子男跑到窗前，向小區(qū)張望。果然見清冷的月光下，一個老者頂著銀白的頭發(fā)，坐在輪椅里，像個紳士，向她揮著手。

“別跳下來。”原朝的聲音，在電話里，永遠(yuǎn)是低沉而緩慢的。

“您的身后，怎么有一條水線？”子男問，有些緊張。

“唔——是我的輪胎破了。我用一只腳蹬著，一直蹬掉了鞋，又把腳趾蹬掉了。我的血，就沿著褲筒兒，淌了一路……”

“您不是，早截肢了嗎？”

“還剩一只。這只，就留著，來見你——你別跳下來！”

子男撲到臥室的門上，要去見她的小剛。門還關(guān)得死。母親的面孔再次出現(xiàn)在玻璃后面，問：“半夜三更不睡覺，又和誰聯(lián)系呢？”

子男撲通一聲跪下來，哀求道：“媽媽，放我下去吧。這很重要。放我下去吧，就這一次，算我求您了！從今往后，我全聽您的。您的夢想強(qiáng)加給我，就是我的夢想，我接受了?？忌厦拼髮W(xué)，找個好工作，或者出國出家，吃齋念佛，不食人間煙火！”

“你爸總是這么許諾，態(tài)度極好，卻從不履行諾言?？偸浅兄Z，總是犯。你也這么說，怎么知道你不會重蹈覆轍，再犯呢？”

“我爸……”

子男哽咽了。

她用桌布掩上玻璃，用書桌倚上門。然后，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消防逃生繩索，系在腰帶上，爬出窗口，順著防護(hù)欄，跳進(jìn)陽臺。

陽臺埋在黑暗里，似不存在。梔子花無聲無息，也不存在。

但花香還在，只是無人問津。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