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土家族)
一
八十壽辰那天,陳奶奶特高興。兩件事:縣老干局太極協(xié)會授予她“太極奶奶”稱號,送一個紅殼子證書上門;三個女兒早知道這事,提前湊份子給母親定制了一枚金戒指。說定制,無非是請金匠在戒指內扣兒上打印了“太極奶奶”的字樣。
陳奶奶已經有了金項鏈、金耳環(huán),所謂三金,只差金戒指了。她本來不想要金戒指的,一個黃土埋齊脖子的老人要那么多“金”干什么!問題是,金耳環(huán)和金項鏈現在都戴不出去,只能鎖在屜子內睡大覺。那些飛車搶奪的家伙在這座小縣城制造了多起駭人聽聞的案件,讓多名女性骨折,一個下晚班回家的女護士成了植物人。所有女性由此都擔“金”受怕。所以,陳奶奶覺得還是應該添一枚戴得出去的戒指才好——歹人哪怕再惡,總不至于剁下人家的手來?,F在,生日戒指不僅有了,它還把孝道親情和官方評價聯(lián)系起來,意義非同小可。陳奶奶當然心滿意足。
65歲那年,陳奶奶從大山里搬進縣城隨兒子住。山里人都是土命,在田地里扒拉慣了,手腳突然閑下來,她感覺渾身不自在。媳婦雅芳看著難受,和丈夫商量把婆婆送到老干局活動中心,要給她挑個項目玩玩?;顒又行拇蜷T球、打太極拳、打腰鼓,書畫唱歌、器樂舞蹈樣樣都有,陳奶奶挑來選去最后決定打太極拳。消息一傳出,協(xié)會里那些老哥老姐們都不以為然。一個農村老太太,丟開個頭兒矮不說,皮肉松松垮垮,骨頭也硬戳戳的,要鍛煉隨便擱哪兒踢踢腿、蹬蹬腳就成了,練什么太極——太極可不是那么容易學的!太極協(xié)會楊會長的考慮卻與眾不同。他對質疑的會員提問:“想想看,我們協(xié)會現在最缺什么?”一句話問得大家啞口無言,答案還是楊會長自己給的:“要我說不是缺練拳的人,而是緊缺一塊招牌。陳奶奶如果把太極練成了,又堅持得下去,將是全縣乃至全市年齡最大的太極會員。那時候,她就是我們協(xié)會的牌子——現在干任何事都得有品牌意識,懂嗎?”
陳奶奶就這樣入會了。
陳奶奶脾氣倔,干任何事不服輸。怪話早就傳到耳朵里,她又不是聾子!她就不相信,自己一副手腳砍得斷山里的柴火,扳得掉田里的谷子,就玩不轉一套推推搡搡的太極!可真到練拳的時候,陳奶奶才明白,看著軟得像水的太極拳招招式式都是真功夫,蹲著身子晃,站著手腳麻。幸虧那時候,她年歲不是老高,長期山里勞作,身體底子還在,加上性子里又有股蠻勁和韌性,就硬挺著撐了下來。慢慢地,拳友們服了陳奶奶的執(zhí)拗,喜歡上她的隨和。至于拳究竟打得怎樣,大家都不計較。不就是個健身的意思嗎,又不靠打太極拳拿奧運冠軍!楊會長更是滿意:每天大清早,熹微晨光照亮偌大廣場,幾十上百號人的隊伍前頭,陳奶奶一蓬稀松的白發(fā),從“金剛出廟”到“云步合手”,能把一套24式太極拳完完整整打下來,足夠了!
二
這天起夜后,陳奶奶習慣性地繞到客廳瞇了電子鐘一眼:5點,沒什么睡頭了。她起床更衣,穿上那套紅棉綢太極服出門。電視臺要拍一部老年人文化娛樂活動的片子。昨天,楊會長告訴陳奶奶,私下里都跟攝像記者約好了,要多給她兩個特寫。
多帶勁的事啊,陳奶奶生怕遲到。
走著走著,她感覺有些不對頭。巷子內開雜貨鋪的馮老頭怎么還沒出攤?該不是昨晚上熬夜打麻將睡早床吧?還有,就是那些鳥兒。每天這時候,它們都會跳動在樹間或歇在某處高樓的房頂吵鬧著城市的黎明,今天真的鴉雀無聲了。給陳奶奶做伴的只有路燈制造出的影子——行道樹的影子,水泥桿的影子,還有她自己的影子。
出了巷子,陳奶奶橫過馬路,然后直接上了沿河的菊香路。她在這條路上走了十多年,從沒碰到過什么不善的事兒。她不認為是自己運氣好,而是社會真的和諧,是政府和公安治理有方。這么一想,陳奶奶心里就涌起一股自豪——好秩序里有他兒子一份功勞——她兒子當縣公安局副局長,管刑偵。陳奶奶其他都好,就是過于看重兒子的名聲,有時候,在維護兒子聲譽方面顯得有些自私和狹隘。街坊鄰居都知道陳奶奶哪根神經最敏感,碰不得,從不當著她的面非議治安問題。
近處靜悄悄的,遠處黑黢黢的。瞧著就要到打拳的廣場,陳奶奶一路上連只貓狗、耗子都沒碰上,今天這是怎么啦?正納悶著,身后擦出腳步聲。她扭頭一看,不知從哪里冒出個小男孩兒,看上去和小孫子可可差不多大。
“孩子,上學讀書去?”陳奶奶很高興,她終于有伴同行了。
沒聽到回答,陳奶奶又扭頭看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點了一下頭,鼻孔里“嗯”出一聲。
陳奶奶問:“書包呢?怎么不帶書包?”
“我不在家里讀書,只在學校讀書?!?/p>
“那可不行啊?!标惸棠滔氲搅丝煽?。讀初中的可可每天下晚自習都帶著書包回家。她告訴小男孩:“回家后要復習功課,攢勁讀書,長大了才有出息?!?/p>
小男孩不想和陳奶奶糾纏,他只想選擇合適的時機下手。他試探說:“奶奶上哪兒去呀?”
“我嘛,”小男孩的話問得陳奶奶很受用,她說:“我去搞鍛煉。我打太極拳十多年了,要是不堅持,奶奶就不會有這副好身體。”這么說了還嫌不夠,她又說:“你聽說過‘太極奶奶’嗎?我要上電視了?!彼緛磉€想把自己介紹一下,可惜時間不夠——打拳的廣場就橫在前邊,看去一片混沌的白。
小男孩的臉翻得很突然。他一把揪住陳奶奶的右手往河堤下拽。陳奶奶手臂上少肉,薄薄的皮蹭在骨頭上嘎嘎地疼,她左手護住快要掉落的袋子,嘴里不停地叫著“哎呦哎呦”,腳下還得無可奈何地順著小男孩挪。她想喊人救一把,可是撞了鬼似的,人影子都沒一個。她想起兒子平時教給她的方法趕緊投降:“小東西,莫拉了,奶奶給你錢,奶奶有錢。”
小男孩力氣顯然單薄,折騰下來,累得鼻孔一張一翕地噴氣。奶奶已經答應給他錢,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當然最好。所以,他歇住手,只把小巴掌伸過去。陳奶奶沒勁了,身子軟溜溜的,坐在冷硬的石頭上,拉風箱一樣大口地喘息。小巴掌像一桿槍,冷颼颼地橫在她面前,小男孩的臉上表情漠然,不肯罷休的意思。陳奶奶沒經驗,將褲兜內僅有的三十多塊零錢全掏出來,一把攥在手里,對小男孩說:“告訴奶奶你要錢干什么,奶奶就給你?!?/p>
小男孩的回答很利索:“上網?!?/p>
陳奶奶不知道上網是咋回事,問:“上網要多少錢?”
小男孩說:“要十塊?!?/p>
陳奶奶從手心里捏出一張十元票,問得很慎重:“孩子,你是第一次這么要錢吧?”
小男孩點著頭,擰著脖子四下張望,一雙汪汪亮的眼睛藏不住內心的忐忑。
“放心,這回奶奶不告你。以后可不能這么干,這么干是犯法的,要坐牢,知道啵?!标惸棠瘫緛磉€想告訴小男孩,自己的兒子就在公安局當副局長,她只要打一個電話,警察馬上就來。可她沒說,她怕嚇著孩子。陳奶奶最后拍拍自己的手和腿:“奶奶這身骨頭跟豆腐渣一樣糟,跌下去是要骨折的,你下這么重的手,就不怕奶奶摔壞?你小小年紀,心腸哪就這么狠!”
“給我!”小男孩的巴掌伸得很久,他不耐煩了。
陳奶奶把捏著的那張十元票子松開。小男孩抓過錢正猶豫著該往哪個方向跑,陳奶奶忽然發(fā)現他的頭發(fā)亂得不成樣子,就把握錢的手張開,再抽一張五元的遞過去:“孩子,你的頭發(fā)像棕蔸,該理了?!?/p>
小男孩回身接錢的時候,發(fā)現陳奶奶的手毫無防備地攤著,干脆麻利出手,把她剩下的錢全奪走了。
小男孩朝河堤護坡跑去。他的舉動讓陳奶奶感到意外和傷感,直到那團黑影完全融入夜色,她才看著空落的巴掌嘀咕一句:“我的天,現在的孩子怎么得了啊,丁點大就學壞?!?/p>
陳奶奶感到渾身的骨頭像被抽走一樣,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路都走不穩(wěn)。這樣的狀態(tài),拳還怎么打?她不想讓拳友們看到自己落魄的樣子。于是,一個人依著河堤的護欄小憩了一會兒,然后整理整理衣服,怏怏地回家。開門后摁亮燈,她發(fā)現電子鐘的時針還是粘著“5”字沒走開,心里一個咯噔,揉眼細看一把,才確信是自己先前把“3”字看歪,挪格兒了。
老了,什么眼神呢?一切都是活該的!
陳奶奶歪睡在客廳沙發(fā)上,大張著嘴,豁出滿口的假牙。斜蓋在身上的空調被起起伏伏,一只角垂下來,快要觸到木地板。她太累了,回家后躺下去一直沒換過姿勢。
陳奶奶是在兒子龍謙順拿鑰匙擰鎖的那一刻醒的。她還沒想好該不該把今天的遭遇說給兒子聽,先決定假寐??墒?,兒子是吃哪碗飯的?陳奶奶兩塊眼皮雖說咬合著,眼珠子卻在不停地挪動。龍謙順說:“媽,這么睡會著涼的,床上睡去?!标惸棠滩谎b了,支起身子:“謙順啊,媽問你個事,啥叫上網?”
龍謙順對老媽的問話感到奇怪:“上網就是在電腦上聊天、玩游戲,還可以發(fā)郵件、買東西……”說著,龍謙順還從手機里調出一段上網的錄像資料給老媽看。
“可以找人嗎?”
“當然可以呀。”龍謙順說,“我們眼下正組織‘清網行動’,上面要求把一批網上逃犯抓回來。許多時候,壞人就是在網吧內玩著玩著被我們逮住的?!?/p>
兒子的話讓陳奶奶驚悚了一下。不知好歹的小雜種有了錢,肯定在網吧內瘋玩。他的書是沒得讀了,這孩子毀了,可惜了。她又想起電視里經常出現的那些鏡頭:未成年的孩子穿著黃色囚服,小臉蛋讓馬賽克蒙住,手腕處的銬子閃著白光,淚水吧嗒吧嗒濕了面前的衣襟……她對兒子說:“你可要把我們家可可看緊,不讓他上網。那東西害人啊,沾不得!”
陳奶奶沒頭沒尾的話讓龍謙順感到不對頭,怎么扯到上網去了?老媽一定有什么事瞞住自己,得問問清楚。
恰恰這時候,可可回家吃午飯。他把書包撂沙發(fā)上,張口就問奶奶要五塊零錢。龍謙順制止兒子說:“怎么動不動就問奶奶要錢?”
可可頂嘴說:“我要買資料?!彼f的資料就是動畫書。
陳奶奶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可可問她要錢,給可可零花錢幾乎成了他的專利,對她來說是種享受。她朝龍謙順吼一嗓子:“關你什么事,我的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是留給可可花的,他不花誰花!”
陳奶奶在身上搜錢,結果沒找著。她很不自在地各看了兒子和孫子一眼,起身到房間內拿錢出來。臨給的時候,她叮囑可可:“小寶貝,奶奶給的錢你隨便花,花完了還有,只是一件事不準做……”
“我知道,”可可邊往書包內收錢邊接話,“上網。”
陳奶奶贊許地撫摸著孫子的頭,萬般憐愛地說:“可可乖,你怎么知道的?”
“老師說的,俺班上有個同學上網都被學校開除了?!?/p>
聯(lián)想到兒子剛才的話,陳奶奶腦海里頓然浮現出這樣的場景:在網吧的某個角落,坐在電腦桌邊的小男孩如癡如醉。他雙手啪啪啪地敲擊著鍵盤,臉上的表情隨顯示屏上的畫面同步切換。這時候,幾名便衣警察走到小男孩身邊,拍拍小男孩的肩膀,然后不聲不響地將他帶走……陳奶奶把視線從可可轉到兒子身上,然后嘆息一聲,無端地搖搖頭。
三
“五一”節(jié)這個日子,留給陳奶奶的記憶是永遠抹不去的。
她其實有過預感,頭天晚上做噩夢,夢見有壞人追她。她往一架山頂上跑,以為可以脫險,結果發(fā)現下面竟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沒想到第二天去城北走親戚,在轉回來的隧道口就遇到了那伙歹人……
事情往往就這么湊巧。出隧道口等公交車的時候,陳奶奶正碰上幾個婦女嘰嘰喳喳議論關于搶劫的事。
“聽說過嗎?城里最近又來了一伙外地搶犯,專門搶婦女、老人。案子天天發(fā),弄不好就動刀子。我有個親戚被砍傷,到醫(yī)院縫了十幾針?!迸峙苏f起話來眉飛色舞,唾沫亂飛,一看就是那種熱衷傳播小道消息并喜歡添油加醋的長舌女人。
馬上有人接話:“縣城里治安亂成這樣,不知道那些警察都干什么去了?”
“是呦,他們吃著國家的飯,拿著人民的錢,平時一個個耀武揚威的,用得著他們的時候,都當了縮頭烏龜。”
“哼!警察不會管這些屁事,除非那些惡人不長眼,搶了他們的爹和娘?!?/p>
話題依然落到胖女人嘴上:“我敢打賭,就是搶了警察的娘老子,他們也抓不住壞人。現在的公安局就跟擺在屋內的花瓶一樣,好看不中用,干脆給公安局掛塊糧食局牌子算了。”哈哈哈哈,胖女人的幽默引起大家一陣哄笑。
在場的人中,只有陳奶奶一個人不笑。她臉上堆起火燒云。胖女人見她沒笑,一只手搭過去,悲天憫人的語氣:“老人家,像您這把年紀的人,出門最好有人陪著,不要單獨行動,危險??!”
陳奶奶扭扭身子,將胖女人的手甩開,回擊道:“我看你沒安好心,你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人。”
胖女人沒想到眼前的老人家這么不識好歹。她雙手叉腰,擺動肥大的屁股,鼻孔里轟一句:“怪不得有些人遭搶,活該的!”
這時候,有人把陳奶奶認出來了:“這不是‘太極奶奶’嗎?我在電視上見過你?!?/p>
眼看身份暴露,陳奶奶一時有些慌神。幸好一輛公交車駛來替她解了圍。胖女人領著那幫熱議的人走了,陳奶奶對她們熱情的招呼充耳不聞,她不屑于跟他們同車。
回到家里,陳奶奶臉上的怒氣還沒完全褪盡。龍謙順看出些端倪,他使出一貫的招法,把母親當小孩兒逗樂:“又是哪些人把我家佘老太君招惹得不高興了?說出來,龍警察替你收拾他?!?/p>
陳奶奶氣咻咻地:“都怪你,就你不長臉,讓老娘跟著受氣,要收拾我先收拾你!”
“看看,看看,一個人玩得好好的,居然玩出脾氣來了?!饼堉t順還了母親一嘴。
“我問你,這一向你三天兩頭不落屋,都搞些什么名堂去了?街上治安爛得一團糟,搶犯只差要人的命,你們警察還要不要管?”
“媽,我不打牌賭博,也不抽煙喝酒,唱歌跳舞的地方連門都找不著,你說我能搞什么?實話對你說,我天天都在管?!?/p>
見娘兒倆掐上了,雅芳馬上和稀泥:“吃飯吃飯,有話飯后說?!?/p>
剛端上碗,龍謙順擱桌上的手機就蹦噠起來。雅芳心疼地問:“又發(fā)案子了?”
“最近不知哪里冒出一伙人,搞得滿城里烏煙瘴氣。有個老太太都骨折了,躺在醫(yī)院床上起不來。老百姓天天罵公安局的娘?!饼堉t順說話的樣子很惱火。
雅芳說:“得想辦法抓緊破案,不然,我們當家屬的都沒臉出去,怕人家戳脊梁骨?!?/p>
“你以為只你才長著臉?刑偵隊幾十號人全撲上去了,沒日沒夜守點?!饼堉t順扒拉一口飯到嘴內。“也只能這樣,警察又不是神仙。破案的事多半靠努力,還得有運氣。美國那么發(fā)達的國家,破案率也超不過20%。”
雅芳說:“老百姓可不這樣想。”
“當然嘛,老百姓評價公安機關只看你能不能破案。這伙害人精不挖出來,今年的民調肯定在全市玩尾巴,我的屁股要等著挨板子。我急啊?!?/p>
陳奶奶本來想給兒子敲敲警鐘的,她準備把公交車站點那些人的話說給兒子刺激刺激,她還想轉彎抹角幫兒子提供點破案線索,但聽了他們兩口子一番對白,看看兒子眼圈黑了,下巴尖了,說出的話完全變調:“順子,媽知道你累,可是沒辦法,端著公家的碗,就得替老百姓辦事。什么時候你都要憑良心做,不能打馬虎眼。”
“媽,您放心,他們猖狂不了幾天的。”說完,龍謙順撂下碗筷,穿上制服出門。
當天晚上,陳奶奶和雅芳無意中看到一檔法制類電視節(jié)目。說的是發(fā)生在南方某城市的一個真實故事。主持人的解說繪聲繪色:一名劫匪看中一位婦女戴著的金戒指,“咔嚓”一刀下去,然后撿起地上半截指頭,取下戒指擱牙齒一咬,氣不打一處來,對抱手婦女恨恨地說:“買得起戒指你就戴,拿五角錢的硬幣裝什么闊!害老子白忙活一場?!?/p>
陳奶奶看得身子一聳,趕緊把手往懷里藏,好像那半截指頭就是她的。
她這一伸縮,讓雅芳有了新發(fā)現:“媽,您手上的戒指呢?”
“戴舊了,聽說放金店內拋光后跟新的一樣?!标惸棠痰闹e言在走出隧洞那一刻早就編好了。生日戒指戴上沒幾天,也不是點點錢,雖說是女兒們湊錢買的,但她們掙錢都不容易。要是讓她們知道戒指已經落入劫匪之手,還不心疼得要死?再說,兒女們一再交代陳奶奶,讓她搭伴出門,盡量不要單獨行動,怕出安全事故。陳奶奶每次嘴上答應得好好地,轉過背去就成了耳邊風。她相信生命在于運動,更相信公安局,相信當副局長的兒子。
現在,戒指遭劫讓她挨了當頭一棒,這件事情怎么說得出口?就算要說也得挨些時間,兒子的壓力已經夠大了,陳奶奶不想給他火上澆油。
“媽,當心上當。黃金的純度、重量,人家都可以做手腳的,有的商家專門欺負老年人。”
陳奶奶似有把握地說:“楊會長介紹的熟人店子。他們保證不欺客,包賠?!?/p>
是楊會長,雅芳這才放心。她本想責怪婆婆遇事不商量、擅做主張,發(fā)現老人家情緒不大對頭,就把拱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陳奶奶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后街一個地攤前,瞄瞄四周無人,她才和攤主談起了生意。
攤主接過老人家的兩枚五角錢硬幣,拋了拋說:“加工費十塊?!?/p>
陳奶奶眼珠子瞪老大:“你看清楚,成本才一塊錢,訛人啊?!?/p>
攤主的白眼珠朝陳奶奶翻動兩下,然后陰陽怪氣地說:“老人家,贗品可不好戴。昨天電視里還播了半截指頭的故事?,F在,街上好亂?!?/p>
陳奶奶繃著臉子說:“我是來做生意的,不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攤主訕笑說:“老人家,不是我要得罪您,要還價您最好還是到正規(guī)金店去。我錘錘打打,雖說敲出個假貨,可您戴在手上身價就金貴啦?!?/p>
最后,攤主經不住磨,還是少收兩塊錢。陳奶奶用一塊錢的成本外加八塊錢的加工費又戴上了“新”戒指。
四
樓下院子內的嚷嚷聲吵醒了陳奶奶的午睡。她扒開窗戶往下看,發(fā)現許多居民正圍著個年輕人死踩亂打。東一句西一句的惡罵聲傳上來,直撞陳奶奶耳朵。
“黑良心的,你又不缺胳膊少腿,不偷不搶就過不動日子?”
“這么不愛臉的東西,只有往死里打?!?/p>
“對,爹媽生下他不教養(yǎng),我們就替他爹媽好好收拾他。”
……
陳奶奶聽出點根根葉葉來了。換成以前,她不僅不會去湊這份熱鬧,多半還要叫幾嗓子高聲制止。今天不知怎么的,她臉上抽了抽,換上鞋,顛著腳下樓,徑直走進院子。
“別打了,沒看見陳奶奶來了嗎?”
“讓開點,快讓開點,當心陳奶奶摔著。”
小區(qū)居民對陳奶奶太熟悉、太了解、也太敬重了。陳奶奶不像有些老人心窩子淺,動不動就拿公安局副局長兒子顯擺。在小區(qū)居民心里,她的存在似乎比一個公安局副局長更有必要,很多人甚至都還不認識她當副局長的兒子,即便認識的也交往不深。人們只在有事需要尋求幫助的時候,才拐彎抹角通過陳奶奶找到副局長。陳奶奶每次都沒讓有求于她的人失望過。因此,陳奶奶不僅僅屬于太極協(xié)會,她也成了小區(qū)公認的熱心腸和明星人物。居民們都知道,陳奶奶能精神百倍地活到今天,是因為她的心胸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大海,能包容世間萬物。她的善良和仁慈往往超越是非。她的同情和憐憫甚至包括了所有的好人和壞人。所以,陳奶奶的出現讓大家都感到有些難堪和羞愧。
這又怎么能怪罪大家呢?
一個外地年輕人偷二單元四樓人家的一臺筆記本電腦,被主人發(fā)現后追到樓下。追趕吼叫聲驚動了鄰居們,大家齊心合力圍追堵截將年輕人拿下。按理,居民們把賊拿住后應該交到公安局,讓陳奶奶的兒子去處理。可是遭賊偷過幾次,大家心里都憋著一口惡氣,需要找機會發(fā)泄一下。他們中有幾個嫉惡如仇的人恨不得幾口生吃了毛賊才好,下手難免有些重。毛賊身上、臉上也就沒有了看相,青紫和血腫是必須的,鼻孔里還流了血。
所有的人都發(fā)現,陳奶奶的臉色一直很難看,嘴里噗噗地向外吐氣,旁邊有人想扶一把,被她憤憤地甩開。陳奶奶顯然生氣了,以她的脾性是看不慣別人這樣對待一個外地人的。
“您放心,我們只是想教訓教訓這小子。他不會有事的?!闭f話人手里握著棒子,小心翼翼地解釋。
“是啊,您回去休息。我們已經打了‘110’,警察馬上就來?!?/p>
有人說得更直白:“陳奶奶,這種人不值得同情,您為他氣壞了身子劃不來?!?/p>
居民們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地寬慰和討好著老人。
“你們都在說些什么??!”陳奶奶兩手一攤,“我是那種好壞不分的人嗎?我還不至于老糊涂吧?”說完,她提起右腳朝地上躺著的年輕人身上踹去,一邊踹還一邊罵:“豬狗不如的東西,該打的就是你們這種人!”
陳奶奶的舉動讓在場的人都蒙了。老人家今天這是怎么啦?她那么善良的一個人,大小事從來都讓著別人,怎么突然變了?而且變得有些離譜!
陳奶奶還在解氣地踢踩地上的年輕人,她甚至把唾沫很不忌諱地啐在盜賊身邊。不過,陳奶奶太單薄了,她的踢也好、踩也好,純粹只是那么個意思,輕飄飄的,半點分量都沒有。人們突然醒悟過來,原來,陳奶奶玩的是以退為進的策略。為了不犯眾怒,她僅僅是在表達一點憤慨,表明一種姿態(tài)和立場——在對待盜搶問題上,她是站在正義一邊的!只有她親自動了手腳,大家才不敢造次,地上的毛賊才會少吃虧。
當著陳奶奶的面,誰都不好再動粗。陳奶奶都親自動手了,還關你什么事!狗日的毛賊與其說是在挨揍,還不如說是讓好心的陳奶奶暗中給救了一把。
一個八十歲的老嫗能有多少力氣呢?盡管陳奶奶的那些動作無足輕重,但她還是累壞了。她的臉色嘎白嘎白,最后提上來的一只腳還沒落到年輕人身上,自己卻像一片羽毛,眼看就要歪歪斜斜地飄落下去。人們趕緊攙扶著陳奶奶回去——“太極奶奶”可不能有什么閃失喲。
“不對呀,”待陳奶奶離開后,有人開始質疑,“老人家不像是在演戲?!?/p>
馬上就有附和的聲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觸動了陳奶奶?要不,她不會這樣的,她那氣憤的樣子絕對不是裝的!”
究竟是什么事由呢?大家猜來猜去只猜出一個答案——陳奶奶既幫自己掙面子,也幫兒子掙回點面子。
陳奶奶病倒了,一連兩天不吃不喝,靠吊瓶補充能量。她的身體一直都好,每年除了兩三場小感冒,從不病病殃殃。這次大家的疑問深得很,究竟是什么原因把這棵不老松擊倒了?光憑一個盜賊斷斷不至于此!醫(yī)生望聞問切后,說陳奶奶身體并無大礙,只是某些偶然因素造成精神緊張積郁于心,引起情緒紊亂,稍作調理,假以疏導安慰就會好起來,大家盡可放心。
太極協(xié)會的老哥老姐們和鄰居們三三兩兩登門看望陳奶奶,安慰的話少不了說,最后繞來繞去,想從老人家嘴里掏出點什么秘密,結果都枉費心機。
總之,陳奶奶這回病得有些蹊蹺。
五
龍謙順一直緊鎖的眉頭讓一個好消息崩開了。
后半夜,他接到電話報告,刑偵大隊成功端掉一個詐騙搶劫團伙。
這些天,龍謙順一直吃在局食堂,睡在辦公室里,有時后半夜還冷不丁地出現在他很看重的某個蹲守點位上。
他等的就是這個消息!媽的,該來的終于來了,該結束的也該結束了。
刑偵大隊的會議室內充滿少有的喜慶氣氛,大隊長、副大隊長、辦案偵查員一干人都在座。龍謙順先聽抓捕過程。主辦偵查員介紹說,這個外地團伙流竄到縣城后,專門選擇中老年婦女作為侵害目標,還是老掉牙的套路,先假裝求醫(yī)問藥,打聽某某名醫(yī)的住處,等熱心的受害人將他們帶到僻靜處就露出猙獰面目,公開搶劫。這伙人太狡猾了,他們時分時合,交叉作案,分散住宿,轉移銷贓。刑偵大隊這次的活兒干得漂亮,摸準他們的多個落腳點后同時動手,五名團伙成員盡數落網,其中居然有兩名中年婦女。
聽完匯報,龍謙順說:“只有這樣,我們才對老百姓有所交代,對我們的職責有所交代。不然,我們拿什么讓人民滿意?叫人民群眾怎么滿意?大家很辛苦,但辛苦歸辛苦,案子還得按程序往下走。我呢,跟大家當勤務員搞好服務,請功的事我負責和政工部門聯(lián)系。我向來主張賞罰分明,完不成任務該打屁股,做出成績要受獎勵?!饼埜本珠L的話說得偵查員們心里熱乎乎的。最后,他問大家還有什么困難。一位主辦案子的副大隊長提出:“根據嫌疑人交代,今年‘五一’那天,他們一伙在城北鐵路隧洞里搶劫了一名老太太。但是,我們查過了,刑偵大隊和周邊派出所都沒有接到這起報案。如果是這樣,我們就沒法找到受害人,這起案子因為證據不足認定不上去,會便宜了嫌疑人?!?/p>
龍謙順沉吟一會,敲著桌面說:“這樣吧,在電視上、報紙上公布案情,印成告示張貼到每個社區(qū),呼吁社會提供線索,最大限度地查找受害人,力爭把案子辦得滴水不漏,讓犯罪嫌疑人得到嚴懲?!?/p>
說完,刑偵大隊長饒有興趣地把一包贓物送到龍謙順面前請他過目。贓物無非是在嫌疑人房間內搜繳的現金、手機、戒指和項鏈等等。龍謙順隨意翻看著,他不知怎么就把一枚黃金戒指拈了出來??粗粗?,戒指內扣兒上的幾個字把龍謙順的目光扯直了。他問:“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
大隊長說:“是從一名女嫌疑人手上摘下來的,八成也是贓物?!?/p>
“她的口供筆錄呢?”
偵查員把厚厚一本案卷翻得紙頁亂飛,很快就找到了。白紙黑字呈現在龍謙順眼前的是這樣一個過程:“5月1日下午四五點鐘的樣子……”
合上案卷,龍謙順對大隊長說:“這枚戒指我先借用一下。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它百分之百就是贓物,連受害人我都心里有數了?!?/p>
見大隊長莫名其妙地望著他,龍謙順接著說:“是真的,明天我就帶受害人過來補錄口供?!?/p>
開車回家的途中,嫌疑人供詞里的驚魂一幕在龍謙順腦海中持續(xù)閃回:在隧洞的幽暗處,一把刀子寒光灼灼,抵住母親的脖頸,老人弱不禁風的身子瑟瑟顫抖。絕望里,她極不情愿地伸出右手,無可奈何地看著戒指落入歹人手中……他能想象出母親在那一刻的絕望和無助,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捅。
天欲亮未亮?;氐郊依锏凝堉t順躡手躡腳走進母親的臥室。他手里握著那枚戒指,準備在老人熟睡之機偷梁換柱。他的陰謀沒有得逞。母親已經開燈準備起床。龍謙順的目光直接投向老人家右手的無名指,強光映射下,那枚戒指閃著金黃的亮色,針尖一樣刺扎著龍謙順的心。他憑職業(yè)判斷,母親戴著的戒指是假的,可他不敢把真相揭開。他知道,戳穿謊言對母親是件痛苦難堪的事情。
母親倒是先說話了:“順子,你今天的氣色很好,破大案子了吧?”
龍謙順點著頭,雙關地說:“我們把那伙人抓起來了,繳獲了許多金戒指、金項鏈?!?/p>
“那伙人?”
龍謙順發(fā)現母親眼珠子里有星子撲閃一下,接著又黯淡下去。就在此時,母親的右手伸出來,在空中毫無目的地抓撓一把,然后整個身子大廈將傾地搖晃起來。龍謙順就勢攙扶母親,他把母親筋突突的右手握在手心里,指間的力量用在戒指上。陳奶奶的手本能地縮了一下,最終讓龍謙順攥住,沒有縮回去。在這個動作交替中,龍謙順變戲法似的完成了一件事情。
刻有“太極奶奶”字樣的金戒指物歸原主,重新回到陳奶奶右手的無名指上。只是對發(fā)生在手指尖的變化,陳奶奶沒做任何反應,不知她是真不知道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責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