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
十年之前,李郁失去了周秦。十年之后,她和他又重新相逢。
一
2005年2月22日,李郁坐在一個裝修得非常小資情調的餐廳里,憤憤地低頭給安蕓發(fā)短信:在一個非常二的日子里,你做了一件最二不過的事。你必須補償我。
安蕓放了她的鴿子。兩個人約好一起來這家口碑不錯的新開的餐廳吃飯,李郁先到,開開心心地等了好一會兒,結果收到了安蕓不能來的短信。她正要出發(fā)的時候,領導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她馬上去見一位有在他們出版社出全集意向的大拿。
既然來了,那就自己吃一點吧。李郁跟服務生要了菜單,沒情沒緒地翻著。左鄰右舍都是年輕的情侶,卿卿我我,唧唧噥噥,李郁覺得有點尷尬,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有時候在失眠的深夜里,李郁會回憶那些從她的生命里經過的人,他們來了,又消失了,像從未真正存在過一樣。她最懷念銀杏樹下的那個初秋,一次次企圖在那里按下暫停鍵,然而生命的河流無法停留。
但河流兜兜轉轉,誰說它不會回到它曾經經過的地方?
這時,餐廳的一角傳來熟悉而陌生的笑聲,她的背僵硬起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誰的聲音。
但是她不敢看。不知不覺間,孤獨已經把她侵蝕成這個樣子,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這么可笑的夢。
她放下菜單,準備奪門而逃,可是那個聲音從她的上方響起:“李郁,是你嗎?”
真的是周秦。
大學畢業(yè)這么多年,李郁游蕩在這個城市中,從未遇到過周秦。她聽說他研究生畢業(yè)分了回來,在一家建筑設計所工作。她幻想能夠遇到他,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某個拐角處。但是從來沒有。
周秦留給她的,只有那張畫在綠色格子作業(yè)紙上的速寫。安徽文藝出版社的張愛玲全集一直跟著她,從一個宿舍搬到另一個宿舍,但是她很少去翻第四冊。在第四冊《私語》的那一頁,放著那張紙,已經發(fā)黃,發(fā)脆,碰一下就會發(fā)出脆裂的聲音。
她以為今生今世和畫那張畫的人不會再有交集。然而,在這個二得不能再二的日子里,她,終于,遇到了周秦。
多年不見,周秦看起來正經了許多,沒心沒肺的樣子不見了,算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人。他看著她一笑,露出那兩道像是左右括號一樣標準的笑紋,眼睛還是那么黑。
他邀請她去他那一桌共同進餐。餐桌上除了兩個男人之外,已經有兩位女士。她們看到李郁走過來,馬上就有了一種謹慎的矜持。一位女士戴著黑框眼鏡,短寸頭發(fā),嬌小白皙;另外一位是大洋馬類型,十分豐滿嬌艷。桌子上放著一個水果蛋糕,原來這個如此之二的日子,正是周秦的生日。
一直到吃完飯,周秦送走其他朋友,帶她到一家咖啡館坐下,李都始終保持著一個禮貌而冷淡的微笑。周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說:“李郁,現(xiàn)在沒有別的人啦,你別老是這個表情了好不好?”她才如夢初醒。
周秦又問:“李郁,你還好嗎?”
李郁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低下頭默默地喝水,卻發(fā)現(xiàn)“噗”的一聲,一顆眼淚掉進了水杯。
二
周末李郁常常跑到安蕓那里住,享受“Girls night”,安蕓有一間臥床永遠是為她準備的。
這個周末的晚上李郁去得格外遲,快要十點了,安蕓正在敷著面膜整理衣柜——自從她戒了男人,就開始用上了面膜,而且越用越頻繁,幾乎患上了面膜依賴癥。她看到李郁進來,非常不滿意地問:“你又在加班寫論文了?這么晚才來!”
她拿起一個經年不用的皮包給李郁看,那只皮包猛不丁看上去還好,可是皮子一碰居然就紛紛碎裂了。安蕓說:“看到了沒有?別以為皮子的東西就結實!你那張臉也是皮子做的,不要老熬夜寫論文啦,快30歲的女人,再不保養(yǎng)皮子就完蛋了!”
李郁坐在床上看著安蕓大動干戈地搗鼓,忽然說:“親愛的,我戀愛了?!?/p>
安蕓正往身上比劃一件蕾絲裙子,聞之一下把裙子扔出去老遠,尖叫一聲撲過來:“???是誰?是誰橫刀奪了我的愛?”
李郁說:“周秦?!?/p>
安蕓早就知道周秦回來了,這會兒聽到這個名字,馬上偃旗息鼓,做出一副心服口服的手下敗將的姿態(tài)沮喪地躺在床上。忽然她又像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叫道:“周秦的那個小女朋友死哪里去了?”
李郁剛知道那銀白色小腿的主人叫陶梓鈺。他們讀研究生之后不久就分手,陶梓鈺愛上了同專業(yè)的J市老鄉(xiāng),如今兩人已經雙雙結婚出國,據(jù)說連孩子都有了。
安蕓又一次沮喪地躺回到床上。忽然,她坐起來,緊皺眉頭開始思索:“陶梓鈺?這個名字好熟悉……”答案很快就找到,陶梓鈺是安蕓單位老大的兒媳婦。老大有一次閑聊說起自己兒媳婦和安蕓是一個學校畢業(yè)的本科生,說不定還是一級,問安蕓認識不認識。僅就這個名字而言,安蕓當然不認識。
但安蕓還是不爽。終于她又找到一個不高興的理由:“為什么你不早告訴我?你們重新見面是什么時候的事?你到底拿我當不當朋友?”
李郁不由得微微一笑,說:“我們能見面,還不是托了你老人家的福?!?/p>
三
那天從咖啡館出來,周秦一直把她送到她住的樓下才離開?;氐椒块g,李郁不聲不響地坐了兩個小時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周秦現(xiàn)在是單身。周秦單刀直入地問李郁是否能做他的女朋友。李郁從來沒有想到過,這輩子還會有機會,修正自己少女時代那太過矯情的錯誤。而今這機會送到眼前,卻只有令她更為恐慌。
她不敢對任何人說這件事,包括安蕓。只要說出來,這件事就會變成飛向空中的肥皂泡,陽光都能把它刺破。
第二天李郁到新校區(qū)開寒假開學的第一次系會,整整一上午她都心神恍惚。好不容易會才開完,她匆匆從小道抄過去搭班車,旁邊是學校的運動場,冬天枯黃色的草坪上有一群人在踢足球。李郁喜歡這位于郊區(qū)的新校。城里還處在過年期間,四處炸響著鞭炮,空氣混濁,這里卻完全是清新的學院風。
忽然,一只球滾過來,停在她的面前。有人喊:“李老師,麻煩您給踢過來!”
李郁停住腳步,想了想,笑著扭過身來。
是周秦。
李郁的學校四周都是山。難得的一個冬季暖陽的好天氣,一點風也沒有。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往山上走。周秦走在前面,長長的腿輕松地跨過枯草和石塊,然后回頭向她伸來一只手。她再自然不過地拉住,那么熟悉,仿佛中間多出來的這十年,早已經煙消云散。
他的手正是她想象中的樣子,手指長而有力,暖暖的,干干的。李郁抬起臉來看著周秦,他正低頭對著她微笑,還是那雙黑乎乎的細長眼睛,兩道像左右括號一樣的標準笑紋,除了沉穩(wěn)一點,他幾乎沒有變。
兩個人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親密地拉著手走了一會兒,一直走到一堵石頭砌的墻下。在這荒涼的山上,忽然出現(xiàn)這么一堵像是女媧時代就已經存在的墻,粗糙的石頭層層疊疊,石頭縫里頑強地鉆出來各種枯草,格外地老天荒似的。周秦停下來,伸手把李郁拉進懷里,緊了緊她的圍巾,端詳著她的臉。李郁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不要看,我不好看了。”周秦說:“不,和以前一樣好看?!?/p>
什么都沒有變,十年的時光也沒有那么可怕。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了孫銳,也沒有了陶梓鈺,只有這閑散的山,山頂?shù)呐枺瑴睾偷脦缀跏菓z憫的冬日。
再也沒有什么能夠把他們分開。
他吻她,也正是她想象中的那種吻,浸泡著陽光,是最純正的、金黃的、花香馥郁的蜂蜜。他的胸膛,結實而寬廣,她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心臟的地方,隔著棉衣也能聽到那強健有力的跳動的聲音。在這金子一般的時刻,她覺得自己從長久的冬眠中一點一點地,重新活了過來。
李郁愛死了她的二十八歲。那才是她應該擁有的,真正的少女時光。
四
細心的學生會發(fā)現(xiàn),當李郁老師講完一個問題,讓他們看著PPT做筆記的時候,她會一個人看著窗外微笑。當他們記完筆記紛紛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微笑往往還沒來得及藏起,看到他們驚奇的目光,李郁老師的臉就會慢慢地紅起來,一直要悄悄地把耳朵尖都紅透。每當下課,李郁老師看起來比他們還要愉快,她會“刷”的一下把所有的東西塞進包里,趕在他們前面跑出教室。真的是“跑”,她的馬尾在后面一跳一跳,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姑娘。
她要去趕最早的一趟班車。班車上只要沒有孕婦,她就牢牢地坐在第一排,因為這樣可以第一個沖下去。有時候周秦會已經在班車旁等,有時候周秦加班,她就會跑著去菜市場,買各種食材,歡天喜地地提回家來,認真又認真、斟酌又斟酌地對著菜譜做一桌又漂亮又好吃的飯,然后像第一次做了家務、等著媽媽下班回家表揚的小姑娘一樣,甜蜜而又寧靜地等著周秦回來。
一切都是新的,連季節(jié)都那么應景。這個春天各種盡如人意,樹的綠葉子成功的一點一點地頂出來,花兒們放心大膽地開放了,沒有突如其來的寒流和狂風,連春雨也不再那么吝嗇。一個雨后的清晨,林陰路的地面濕了,有一兩處水洼反著光,像是晶瑩的玻璃鏡面。樹頂?shù)男戮G倒映在水洼里,連空氣里都是絲絲縷縷的清香的綠。李郁趕著去坐班車,她的鞋子清脆地踩在林蔭道上,哆唻咪,一步一個快樂的音符,這個世界,就像是她童年夢想過的綠野仙蹤。
五
周秦的工作常常需要出差,好在是短差,最長的一次,是一個星期。在這一星期里,李郁每天要看一萬遍手機,她運筆如飛地在手機上打著字,她的短信集合起來可以變成長篇論文。手機被她摧殘得一天要換好幾次電池,為此她不得不到哪里去都帶著手機充電器。
周秦計劃周日才能回來,一個美好的周六就這樣要被浪費了,黃昏時候李郁本來要去安蕓那里,最近她已經被安蕓痛罵了N次“重色輕友”,可是臨走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只好退回來,抓著手機,縮在被窩里看電視。
連發(fā)了幾個短信都沒有回音,李郁開始胡思亂想。會不會出車禍了?生病了?還是在外面遇到了喜歡的女孩?李郁百爪撓心,實在忍不住,只好電話打過去,還是沒人接。她坐不住了。
這些日子,在極度的快樂之下,一直蔓延著一股竭力要被她掩藏的恐懼。
有多愛,就有多怕。愛和怕原本是不能分離的雙胞胎。
忽然,門被重重地敲響了,那么重,幾乎讓人誤認為是雷聲。
她飛奔去開門,周秦笑嘻嘻地背著背包站在門口,氣喘吁吁,渾身往下淌水,地下已經積了一小汪。
他提前干完了自己的活兒,撇下其他人一個人坐火車回來,黃昏兼下雨的城市打車自然要排長隊等,他不耐煩,也沒有帶傘,索性一路從火車站淋著雨狂奔回來,經常打球踢球的好身體派上了用場,不過用了一個半小時而已,就站在了朝思暮想的女孩面前。
李郁顧不上感動,也顧不上開心,她心疼壞了。忙著去開熱水器,拿干毛巾,又懊悔沒有早早做好一桌飯等著。周秦洗好了澡,穿著李郁的粉紅浴袍,喜感十足地站在她面前,賴皮地要求李郁老師好好“表揚表揚”。一個吻不夠,兩個吻還不夠,三個吻之后,周秦把李郁抱到了床上。
在那最后一刻,李郁知道自己終于也要明白什么是那“多大的事兒”了。出于奇妙的自尊,她竭力地裝作并不生疏的樣子,以和她二十八歲的高齡相配。所以當周秦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處女的時候,很是吃了一驚。他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的胳膊和肩膀,半天才猶豫地問:“那個,那個人,叫什么來著?”李郁好脾氣地回答:“孫銳?!薄皩?,孫銳。后來我去物理系找哥兒們打聽過,都說他是一個好人?!?/p>
李郁的腦中轟的一聲,眼淚奔涌出來:“他是一個好人你就不肯再去追我了?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原來,還是有深深的積怨,那十年的悔、痛、孤單。李郁一鼓作氣地哭了兩個小時,哭到幾乎休克,嚇得周秦手足無措,直到李郁自己哭累了,昏昏睡過去。
第二天李郁眼睛腫得幾乎不能見人,周秦早早出門買了豆?jié){油條回來,拿托盤端到床上給李郁吃??蠢钣舫缘瞄_心,賠著小心問了一句“昨晚干嗎那么傷心?”,李郁放下油條,嘴巴一咧又要哭,嚇得周秦趕緊說:“不問啦不問啦,好好吃飯。”
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她的十年是怎么過來的。那實在是太大的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