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 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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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過的“文豪之家”
止庵
止庵,本名王進(jìn)文,傳記和隨筆作家。著有《周作人傳》《樗下讀莊》《老子演義》《神奇的現(xiàn)實》等二十余種著作。編訂整理《周作人自編集》《周作人譯文全集》《張愛玲全集》等。
上次我去日本的中國地區(qū)旅行,在松江逗留了一個下午。沿著環(huán)繞松江城的堀川而行,處處都是景致。我參觀了河邊的小泉八云紀(jì)念館和小泉八云舊居(海倫舊居)。紀(jì)念館展出八云的遺物,手稿,著作,相關(guān)圖書資料,同時展出他妻子的遺物,共計千件以上;故居則為一處據(jù)推測是江戶時代后期的武士住宅,八云夫妻一八九一年六月至十一月在此借住。故居前后都有庭院,雖然不大,卻頗精致,據(jù)說八云本人也很喜歡。起居室里有一張他生前使用的書桌,上面放著一盞煤油燈。八云個子很矮,桌子卻做得挺高,這是因為他十六歲時左眼受傷失明,右眼的視力后來也變得很差,所以必須湊近桌面才能讀書寫字。
本名拉夫卡迪奧?赫恩的小泉八云,一生似乎在哪里都難以找到容身之地,但只要可以短暫歇腳,他的夢想就能開出花來。八云的著作很多,譯介過來的卻很少,又過于偏重某些方面,不免給人留下片面的印象,好像這只是一位日本版的《聊齋》的作者。雖然其所著《怪談》我也愛讀,但我覺得小林正樹選取其中四個故事所改編的影片《怪談》更純粹、更極致地展現(xiàn)了原著作者想象中的那個美麗而奇幻的日本。這部影片我是三十年前在日本電影回顧展上觀看的,至今記憶猶新。
我參觀松江的小泉八云舊居,可以說是受到一本書的影響,那就是高橋敏夫、田村景子合著的《文豪之家》。此前我去九州地區(qū),參觀過小泉八云熊本舊居,他們夫妻一八九一年十一月至次年十一月住在這里。《文豪之家》介紹了這兩處他的故居,我都想去看看。不過新近得知其實還有一處小泉八云避暑之家,原在燒津,后來遷移到犬山的明治村,書中并未提到。
《文豪之家》后記說:“本書通往一個個實際存在的‘文豪之家’,還有在那里生活和創(chuàng)作過的一位位文豪。我們殷切地希望,讀者以本書為入口,以‘文豪之家’為目的地,展開一段充實而精彩的旅程?!痹摃偣步榻B了三十六位作家的六十來處住宅,我去過其中的十處。
書中引用了太宰治夫人津島美知子的一段回憶:她初次隨丈夫來到家中,“雖然我回答說‘比事先聽說的樣子雄偉數(shù)倍,真讓我嚇一跳’,但他似乎不太滿意。可能當(dāng)時我如果回答‘真是把我嚇得站不起來’就好了?!边@番話讀來很有意思,但恐怕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真正明白她的意思。太宰家的故居位于青森縣五所川原市金木町,那里現(xiàn)在好像也不算多么富裕的地方,
在一大片近乎蹲伏的低矮木屋中間,這座如今取名斜陽館的人字型屋頂、紅瓦、白墻的高大建筑,顯得特別突兀,甚至有點霸道。內(nèi)部的裝潢與擺設(shè)亦頗顯奢華。同在此地的他的另一處故居—戰(zhàn)時躲避空襲居住的津島家的新住宅,也是一所很講究的房子。作為太宰治的忠實讀者,我確實不虛此行:如果不來這里看看,恐怕無法真切體會其家境的顯赫,對于他成為家庭和社會的叛逆者—特別是叛逆到那么不可收拾的程度,也就難以深刻理解。
上面所說的幾處,還有我去過的津和野的“鷗外出生地”,都是保存下來的原來的建筑。有機會我很想?yún)⒂^一下武者小路實篤宅邸和谷崎潤一郎故居潺湲亭(石川亭),我一向特別喜歡谷崎的作品,留意武者小路則是因為他與周作人曾經(jīng)有過密切的關(guān)系,不過對他始終堅持向善的寫作則略有異議。武者小路實篤宅邸離東京不遠(yuǎn),下次旅行專門抽出一天去看就是了;潺湲亭在京都,現(xiàn)屬某公司所有,除規(guī)定日期外不開放,就連久居該市、喜歡閑逛的蘇枕書都沒去過。這里附帶說一句,我有一本谷崎潤一郎著『お艶殺し』限定版(全國書房,一九四七),扉頁就鈐了“潺湲亭”的印章。
我還去過馬籠的藤村紀(jì)念館里的島崎藤村出生地,此處未見載于《文豪之家》。也許因為原建筑早已毀于一場大火,這是在舊址上復(fù)原的。類似之處還有仙崎的金子文英堂。如果沒有說明的話,真看不出金子文英堂是重建的,一樓是金子美鈴家開的書店,二樓是住處。收集了不少她家的舊物,如金子文英堂的書柜,上山文英堂的書箱等。上山文英堂是美鈴的繼父在下關(guān)開的書店,她最后就是在那里自殺的,我也曾去該處看過,只剩下路邊立著的一塊牌子,注明系上山文英堂書店總店的遺址(金子美鈴絕命之處)。我不知道金子美鈴是否可以名列“文豪”—究竟何謂文豪,《文豪之家》并未界定,我以為在日本這一標(biāo)準(zhǔn)可能比較寬泛—但在她的故鄉(xiāng)仙崎,路邊墻上寫的、人家門上掛的都是她寫的童謠中的句子。我在金子文英堂斜對門一家雜貨店買到一塊很舊的町屋用的護(hù)墻板,上面用毛筆寫著她的詩句:“いつかいいことしたところ、通るたんびにうれしいよ”(有著美好回憶的地方,每次經(jīng)過都很開心)。友人史航說,美鈴的童謠讓人感到一種“很脆弱又很努力的美好”,我想這正是大家如此憐惜并且熱愛她的原因罷。復(fù)原的金子文英堂是金子美玲紀(jì)念館的一部分,在展廳里我得以親眼看見她生前留下的三冊手抄童謠詩集。展柜中還擺放著一冊她的漢譯作品《向著明亮那方》,此書當(dāng)年在中國面世,我曾出過綿薄之力,這也算是一點緣分罷。
前年我去南輕井澤參觀了三處“文豪之家”:有島武郎的別墅浄月庵,堀辰雄山莊(1412號山莊)和野上彌生子書齋,都屬于“輕井澤高原文庫”。其實堀辰雄山莊原在舊輕井澤,浄月庵原在三笠,野上彌生子書齋原在北輕井澤,分別于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六年“移築”到這里?!耙坪B”就是保留建筑物原有材料,在別處按原樣重建。這種“移築”的故居,《文豪之家》寫到的不少,此外還有我去過的伊香保德富蘆花紀(jì)念文學(xué)館,那里“移築”了德富蘆花最后居住的旅館“千明仁泉亭”的一部分。蘆花在小說《不如歸》的開頭曾經(jīng)寫到這家旅館,如今旅館仍在營業(yè),距離這里不遠(yuǎn)?!耙坪B”的部分有一間是德富蘆花辭世的房間,當(dāng)年使用的鐵床已經(jīng)銹跡斑斑。我在故居看到一張?zhí)J花夫婦與哥哥蘇峰夫婦坐在床邊的合影。在兄弟絕交整整十五年之后,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八日蘇峰一家趕來探視病危的弟弟,二人遂告和解,當(dāng)天夜里德富蘆花就去世了。后來我在微博上貼出這張照片,有人跟帖提到周氏兄弟失和之事;我記得周作人所說過的話:“我也痛惜這種斷絕,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人總只有人的力量。”(《知堂回想錄》)可是仍然不免心生感慨。
當(dāng)然,故居一經(jīng)遷移也就喪失了原有的周邊環(huán)境;我們來此參觀,感受好像總要打些折扣。譬如“浄月庵”乃是有島武郞與《婦人公論》記者、有夫之婦波多野秋子情死之地,死后過了快一個月他們的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高度腐爛了。遺書有云:“在愛的面前迎接死神的那一瞬間竟是如此蒼白無力?!比欢覀儸F(xiàn)在置身于“浄月庵”,窗外并不是二人“臨終的眼”里所看到的景色。當(dāng)然話又說回來,原來的建筑畢竟保存下來了,無奈之下,“移築”雖非上策,卻屬善舉。
我去過的新宮的佐藤春夫舊居,原在東京關(guān)口町,建于一九二七年,《文豪之家》說“從外觀上就能看出,是一棟與佐藤春夫的文風(fēng)相得益彰且別具匠心的建筑”,一九八九年“移築”到新宮熊野速玉大社附近。據(jù)介紹,不僅建筑的主體部分,就連拱形的院門和圍墻,石階前的通道,庭院,院中種植的七葉樹等等,都忠實地復(fù)原了原來雅致的舊宅的風(fēng)貌。新宮是佐藤的故鄉(xiāng)。我也參觀過德國呂貝克的托馬斯?曼故居,美國巴爾的摩的愛倫?坡故居,但在我的印象中,其他國家不像日本有這么多“文豪之家”。我覺得除了文化意識和旅游意識之外,此中還有一種鄉(xiāng)賢意識使然,又特別側(cè)重于文學(xué)藝術(shù)上有成就者,而且無拘縣、市、町、村,均肯出面承擔(dān)。這種鄉(xiāng)賢意識,說穿了就是一份情意。話說至此,想起十幾年前為保存北京美術(shù)館后街的趙紫宸趙蘿蕤父女故居,一時鬧得沸沸揚揚,據(jù)云“這一古老四合院集建筑、人文和文物價值于一身”,但最終還是一拆了事。趙家是浙江省湖州市德清縣新市鎮(zhèn)人,假如在日本,即便北京無意保留,故鄉(xiāng)所在的省、市、縣、鎮(zhèn)中的某一級,或許也會考慮“移築”罷。
《文豪之家》先前出過繁體字中譯本,有朋友贈我一冊;以后簡體字中譯本也出版了,我寫了一段推薦語,印在書的腰封上面:“我很喜歡這本書。一是因為這里頗有幾位我熱愛的作家,過去讀過不少他們的書,現(xiàn)在得以看到他們的家的樣子,仿佛與他們更接近了,感覺特別親切;二是因為這些作家的家總有一股濃厚的文化氣息,現(xiàn)在別處已經(jīng)難得再有了,即使未曾讀過他們的書,呼吸一下那種氣息也是好的。”第一點說的是整個“文豪之家”,第二點則特指其中的書房。周作人著《書房一角》有云:“從前有人說過,自己的書齋不可給別人看見,因為這是危險的事,怕被看去了自己的心思?!比欢鴮τ谒厮膬x的作家,我們正是期望藉此看到一點他的“心思”,而這往往是只通過讀其作品所無法獲知的。譬如書柜里都有誰的書,是什么版本,擺放的位置,保存得如何,細(xì)細(xì)體會都有意思;至于書房的布局,書桌的樣式,所用的文具,等等,更有如見作家其人之感。
日本不少“文豪之家”都被辟為其人的紀(jì)念館、文學(xué)館,或成了當(dāng)中的一部分?!段暮乐摇分v到,松本清張高井戶舊宅的客廳、書房和書庫被移到北九州市立松本清張紀(jì)念館重建,井上靖世田谷宅邸的客廳、書齋也被移到旭川井上靖紀(jì)念館重建,這兩處我都參觀過,松本清張的書庫是兩層樓,整個兒包含在紀(jì)念館里,非常壯觀。另外我還去過金澤的德田秋聲紀(jì)念館和山中湖的三島由紀(jì)夫文學(xué)館,其中也分別再現(xiàn)了這兩位文豪的書房。
這里我最感興趣的是三島由紀(jì)夫的書房。一九九六年曾看到一則報道:山梨縣南都留郡山中湖村決定動用村財政資金三億日元,買斷三島家族珍藏的手稿文獻(xiàn)資料。據(jù)我所知,山中湖村與三島好像并無什么淵源關(guān)系,故而此舉還不能用鄉(xiāng)賢意識來解釋,只能說是有眼光、有魄力罷。位于山中湖文學(xué)森林中的三島由紀(jì)夫文學(xué)館于一九九九年七月正式開放,共收藏相關(guān)圖書三千六百余種,雜志兩千四百四十余種,電影話劇資料六百五十余種,特別資料如作者手稿等一千五百四十余種。日本現(xiàn)代作家中,我最喜歡的是三島由紀(jì)夫和太宰治。我對三島充滿敬佩,對太宰深感契合,前者盡量將不可能變成可能,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夠成功;
后者盡量將可能變成不可能,唯恐自己一生活得不夠失敗。他們最后都以自己特殊的自殺方式完成了人生追求,《莊子》認(rèn)為將一種行為做到極致—通俗地講就是做成了事業(yè)—就是“得道”,二位的自殺可以以此來形容。對于太宰來說,盡快死掉是唯一目的,如何死法并無所謂;對于三島來說,死法比死更重要,若不是選擇切腹,他大概不會自殺。此即如其所說:“武士之所以為人尊敬,是因為武士至少可能有一重美麗、果敢的死法。”(《阿波羅之杯》)三島如果活到今年就整整九十歲了,但他己經(jīng)死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說,他死的年頭已經(jīng)相當(dāng)于他活過的年頭,—這種算法好像暗含著某種特別的意義。也許是我讀了他的《豐饒之?!凡胚@么想的罷。
三島由紀(jì)夫在東京都大田區(qū)南馬込町的故居迄未開放,所以《文豪之家》沒有寫到。筱山紀(jì)信的攝影集『三島由紀(jì)夫の家』(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九五),不無彌補這一缺失之用。我買到了這部攝影集的初版本,扉頁背面有金色簽字筆的簽名:“篠山紀(jì)信”。該書將后來拍的各種景別的照片與三島當(dāng)年在家中的舊照穿插在一起,同一背景,人去屋空。
我注意到文學(xué)館里所展示的三島的書桌非常整潔,筱山紀(jì)信拍攝的照片上也是如此,但在三島坐在書桌邊的留影中,他面前卻攤滿了各種書籍和報刊。據(jù)攝影集書末“謝辭”一文介紹,一九九四年八月三島夫人平岡瑤子同意了該書的策劃,十一月在三島祭日的晚宴上公布了相關(guān)消息,一九九五年新年開始對故居拍攝,而三島的舊照則翻拍自瑤子夫人珍藏的家庭相冊。這本書即將完成時,瑤子夫人突然辭世。全書最后附了一幀照片:一張布置好了的餐桌,桌旁空無一人。筱山紀(jì)信在“謝辭”末尾附言道:“左側(cè)照片中的餐桌是今年二月瑤子夫人為再現(xiàn)往日的生活一面,親自擦拭銀器,點上蠟燭,幫忙布置的?!?/p>
[補記]此文寫成之后,我去了仙川的武者小路實篤宅邸。實篤一生最后二十年在這里度過?,F(xiàn)已辟為實篤公園,占地五千多平米,正如書中所云:“內(nèi)有大小不等的三座池塘和一片竹林,還種有梅花、紫陽花和其他草木?!蔽胰ミ^的日本文豪之家,好像沒有這么舒適講究的,“在被其稱為‘仙川之家’的這個住所中,他在寫作與繪畫之余,還可以飼喂池中的錦鯉,或是逗弄飛來的鳥雀?!蔽铱匆姵靥劣悬c渾濁,竹林里長了好些粗大的筍。時逢周末,住宅內(nèi)部也開放。武者小路實篤紀(jì)念館與實篤公園相鄰。實篤留下不少影像資料,有二三十年代的,也有五六十年代的。有一件事值得一記:一九七六年二月武者小路安子夫人逝世,終年七十五歲,兩個月后九十歲的老作家也與世長辭。
我還去了茨木市川端康成文學(xué)館。這里再現(xiàn)了川端在鐮倉故居的書齋,只有三鋪席大小。案上臺歷顯示是“Thu,0416”,即川端身亡之日。擺設(shè)中有兩件他的故友的遺物:太田抱逸作“松喰鶴蒔繪盆”曾是徳田秋聲的,水滴之一曾是林芙美子的。我想,這是個念舊的人哪。文學(xué)館還放映川端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紀(jì)錄片,那時他也還是一貫的落落寡歡的樣子。
今年是谷崎潤一郎逝世五十周年,我去橫濱神奈川近代文學(xué)館參觀了名為“絢爛的物語世界”的他的生平展覽。見到一幅北野恒富畫的“茶々殿”,系以谷崎松子夫人為模特兒,另有谷崎一九三七年為松子拍的兩張照片,他是真懂得女性之美的。展覽展出了很多谷崎的手稿,其中一九六〇年的『夢の浮橋』和一九六二年的『瘋癲老人日記』都是作者口述由他人記錄的,大概這時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展品中還有一張谷崎的死亡證明書。我的文章講到三島由紀(jì)夫和太宰治之后,也許應(yīng)該添補一句:如果再增加一位日本作家,在我心目中與三島和太宰鼎足而三,那就是谷崎潤一郎,他雖是善終,但無論人生還是寫作都肆意而為,尤其是后一方面,真可謂達(dá)到極致了。
【散文高地】散文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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