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紅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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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亮
余紅艷
我九歲那年的臘月初二,我們木槿溝來了個女瘋子。她穿得雖破爛,但一層壓一層理得很齊整。白天見不著她人,晚上馬大爺家的柴房草窩里卻飄出顛三倒四的歌,聲調深情,韻律宛轉。開始兩天,木槿溝上下都來瞧熱鬧,心軟的婆婆大娘們還給她送吃的。幾天后就只有馬大媽用喂豬的瓢舀些泔水放在柴房門口。她也不走。不僅不走,我們還聽說,她要給阿亮做后媽了。
肇事者竟然是我媽媽。不知道我媽媽怎么說服那女瘋子留下來的。但這顯然是不被允許的。阿亮奶奶當面數(shù)落了我媽媽一頓。阿亮爸爸見了我媽媽也冷著個臉。
是了,阿亮一家老小三個,如今全是男人。阿亮媽媽前年過的世。哮喘,死在大白天。木槿溝單身漢本來就多,多一兩個單身漢沒有什么不妥。我媽媽真是多事。
那女瘋子很快成了木槿溝人頭發(fā)里的一顆虱子。攆,不能攆,一下攆走少掉很多樂趣;喂,喂不家,喂久了平添許多煩惱。木槿溝暫時允留了她。木槿溝隱隱回旋起一股幽秘的風。不再沉靜。
木槿溝屬川南丘陵,山都是些土包子,不高且座座相連,山上莊稼多樹少。早晨太陽從東山頭的柏樹林升起,傍晚又從西山頭的柏樹林落下。南邊一座山,打橫做了溝頭。那山兩端綠油油,獨獨山梁寸草不生,活像一匹上了白鞍的青馬。一股溪水從馬頭流出,在溝里扭幾個彎兒,然后自在歡暢地跑到北邊溝尾。溝尾有座橋,橋下是河,橋上是大道。
以前我們木槿溝,房屋前后、田邊土坎都栽著木槿,一年三季夏秋冬,紫紅色的花開了又謝。尤其是五六月間,木槿溝便被織進層層繁花當中。但到我出生時,人們已刨掉許多,只家家戶戶門口還留著一些。人們說,木槿長得快,不成材,蔭莊稼。
木槿溝有兩里多長,房屋都藏在山腳竹林里。
吃飯時人們喜歡端著碗,碗里夾點菜,手里捏個餅,
溝上溝下走著吃。可是只要我拿著碗出門,我媽媽便敲著桌子喊:回來,吃要有個吃相!
我說:你不也端著碗到處走?
幾步跳進馬大爺家的院壩。大爺家院壩寬,一家人又好說笑。游走的就餐者把這里當作了終點。馬大爺家的院壩因而成了廣場,十分熱鬧。
有時,馬大爺會鄭重地指著小孩兒的碗說:啊,你碗底下有條蟲!
我從來不上當。只有阿英會上當。常常是一碗米飯撒去半碗,有次還把一碗熱湯灑到腳背上。阿英真是傻,也不知道生氣,回去添滿又出來了。阿英媽媽沖馬大爺罵聲“猴兒”,倒提了筷子就要打。馬大爺在人群背后躲閃著,我們在旁邊笑著,吶喊著。
阿亮一家卻很少把碗端到外面。我們的笑聲碰到他家墻壁,彈回來,變得錚嘣嘣脆。我們的笑聲一顆顆落進他家墻縫,惹得一只黑糟糟的豬鼻子伸出來沖我們哼哼。但我們從不到他家吃飯。阿亮也不跟我們一起玩。
我媽媽就說:你怎么不學學人家阿亮?你還是個女娃娃!
我是不服氣的。我女娃娃怎么啦,我爬樹爬得高。打酸棗,我能站到最細的樹枝上,一手只扶一簇葉子,甚至連葉子都不沾。阿亮的弟弟阿迪,人送綽號“地拱子”,膽子小,從一棵兩人高的桑樹摔下來就不敢爬樹了。我爬上樹摘棗,我往下丟棗,他眼巴巴盯著,我妹妹們撿,他也撿。他的褲兜鼓鼓的,盡是些青疙瘩,酸得他那小眼睛唏唏唏蹙攏成一堆。
阿亮不打酸棗?;厝ソ?jīng)過他家院壩邊,我捧一捧棗給阿亮奶奶,又黃又軟又甜。
我割草也快。
但我媽媽還是說:“你怎么不學學人家阿亮?”
有一次,放學早,我跟了阿菊到山上放羊。我躺在草坡上嚼絲茅草那甜甜的根,只見太陽緩緩落在對面山頂,樹枝丫杈一點一點戳進那紅蛋蛋里,像絲茅草扎穿我們的屁股,露出針尖一樣細的光。我正想著爬樹取那紅蛋蛋,阿菊喊:“阿亮,放學啦?”我坐起來。阿亮從坡下走過,頭低著,耳朵紅著,軍綠的單肩包在右腿那兒一打一打。
“阿亮每天放學回來,都要先割一背草再做作業(yè)?!卑⒕障袷菍ξ艺f又像自言自語,腦袋和話都追著阿亮偏過去。
阿亮走過的小路,豌豆秧藤子壯實地堵在兩邊,圓圓的葉子中間開出紫色紅色白色的花。我抬手指著對阿菊說:“看,豌豆花!”豌豆花跟我身上有個地方多像啊,我拿鏡子照過。我不會告訴阿菊我拿鏡子照過。阿菊比我大七歲,我怕她知道了會嫌棄我。我知道她一定會嫌棄我。
我看著阿菊,夕陽照著她。她的瞳仁變成了金色。她的眉,她的臉頰,她嘴里白白的牙,每一處都閃閃發(fā)亮,活搖活甩的,爭著告訴你些什么。什么呢?
“豌豆花有啥好看?!卑⒕掌财沧?,伸手拉過一條花藤,折斷,遞給我。
一籠木香從結了籽的馬桑樹爬到柏樹上,開滿小白花。小白花開得嗡嗡嗡嗡響,香氣悶得那棵樹縮成一團。
阿亮奶奶一生病就要在床上躺兩個月。這時候我奶奶會去照顧她。她比我奶奶年長,木槿溝的小孩都叫她大奶奶。大奶奶長年坐在門坎上,拴著條灰圍裙,圍裙下是又尖又短的腳和一個烘籠。烘籠的炭火里總埋著些小細物,花生,胡豆,麥子。只要小孩在她跟前站一會,她就會用長長的黑指甲掏出一些來給他們吃。大奶奶不做活,靠三個兒子供養(yǎng)。大兒子是阿菊爸爸,我喊為大爺。二兒子就是阿亮爸爸,我喊作二爸。木槿溝的小孩,管沒有血緣關系的男人叫爸,女的叫媽。木槿溝的小孩,叫別個的爸媽叫爸媽,特別順口,特別親。即使后來明白不是那么一回事,還是叫得自然而清朗。木槿溝的人淳樸得很。
我奶奶在圍裙里兜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送給大奶奶,我也跟著。我從媽媽的壇子里摸雞蛋,揣在兜里給大奶奶送去。家里活多,奶奶忙不過來,有時我就自己一個人去。
大奶奶和阿亮家在一個院。阿亮媽媽死后,很少有女人進出這個院。每次踏上院門口那三級歪歪扭扭的石階,再抬腿跨過那齊膝高的石頭門坎時,我都有點害怕。阿亮媽媽死的時候我在場,這叫我害怕。他們家里那股陌生的氣味,也叫我害怕。
我問過阿菊:阿亮他們吃什么?
阿菊說:跟我們吃一樣的。
我又問:誰做呢?
阿亮。
誰給他們洗衣服?
阿亮。
我想:阿亮真是好。我長大要嫁給阿亮。
我從大奶奶屋里出來,順當就趴在她門口一個半月形大水缸上,一趴半天。阿迪有時也過來趴著。水缸在屋檐下,整塊石頭鑿成,里外都有綠毛。缸底的綠毛又細又長,有魚躲在底下。我的手指躁動不安,想捉魚,卻沒膽量。
我趴在半月形的水缸上,一趴半天。似乎水缸讓我著迷。水缸確實有迷。一條彎彎曲曲的房檐線將一缸青花綠亮的水劃作兩半。一半清幽透明,缸底練習伸展的小沙蟲都看得見。另一半泛著光,光的下面是房檐,檐下有云,云下有天。望久了,人似乎要栽進萬丈深的云天里去。我便不得不讓眼睛一層層爬回來。直到一蓬毛毛的頭發(fā),兩個鼻洞,一對黑眼珠,虛虛浮浮映在水面。
我想等到阿亮翻開書寫字,但總是等不到。阿亮似乎是故了意躲在屋里不出來。最惹人煩的是我媽媽,她隔會兒就要叫喚:“木槿!木槿!”回答得稍微慢點,一根木棒便會落到屁股上。
暑假過去很長時間了,沒看到阿亮。我跑去找阿菊。我牽著羊跟阿菊轉了兩座山,看她納鞋底納完了整朵八瓣花,又到廚房幫她燒火做飯。有人從青煙繚繞的門口走進來,是阿迪。他打著光腳,比灶頭高出一點點,他跟阿菊借米。他走后,我問:阿亮呢?
“去馬家鎮(zhèn)讀書了?!瘪R家鎮(zhèn)離木槿溝有二三十里路,過了溝尾的橋一直往北走,要走上兩個多小時?!鞍⒘涟?,真有出息?!卑⒕諞]讀過書。她說這話時好像看見了天邊的彩虹。我長這么大了,九歲了,只在書上聽過彩虹這東西,沒見過。
我們木槿溝的姑娘十五六歲就要說親。阿菊也定親了。她的手里有了忙忙碌碌的繡活,繡鞋底,鞋面,枕巾,床簾。她繡花的樣子又讓我著迷:低著頭,長睫毛上彎彎地淌著眼里的波光,鼻翼微微翕張,吹動唇邊的茸毛,那茸毛像冬天菜地里化了霜帶著露的嫩酥酥的麥麥兒草。
我看阿菊做花樣子。她用筆在年畫的背面勾出線條,剪下來,輕輕拈起來,薄薄細細的壓進一本大書里。她家過年時貼的新畫撕完了,我又把我家的撕下給她。她用抹布蘸了清水,一點點把粘在畫上的漿糊、泥垢擦凈,晾一晾,然后慢慢描,高的矮的,圓的方的,有花的有鳥的,各不相同,個個都那么好看,個個都有雙“喜”字。她又把一方方的白布紅布繃緊,抽絲,橫著抽,豎著抽,那布就變得有了靈氣,仙女紗衣似的。她在上面繡花,花紅得映人臉;繡鳥,鳥兒撅著尾巴跳。木槿溝的人贊道,好久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針腳了。
隔上一陣,阿菊便要到馬家鎮(zhèn)去買布和線。我在我媽媽那里央求半天,終于獲準跟阿菊一起去趕場。
那是個大日子。臘月十三。我穿了去年做的新衣裳。一路上,我快活地對著水晶般的晨曦吐氣,嘴一張一張像條魚。我跳著笑著,專揀路邊的草叢趟,腳下結了凌冰的草嚓嚓斷掉,鞋濕了,草籽鉆進褲腿,我笑得更響亮。不一會兒,我全身就濕漉漉地冒起芥草香。阿菊頭上也冒起白煙。她脫掉紅外套,露出蔥綠毛衣胸前那雪球樣的絨線花。
趕場回來,我衣服皺了,鞋也臟了。
趕場回來,我媽媽叫我做什么我都木登登望著她,非要她說二遍。我媽媽說:木槿像是走腳了,是不是給她喊下魂?
天麻麻黑時,我媽媽拿個碗,碗里裝了米和蛋。蹲在水塘轉角處燒了幾張火紙后,我媽媽手一翻,把碗整個兒扣在紙灰上便頭也不回地往家趕,一路趕一路喊:木槿,回家來!木槿,快回來—
隔天,又去仙娘那里給我“收蛋”。
我還是迷迷瞪瞪。
我媽媽無法了:怕是懷你的時候,吃木槿根吃多了,生出你這個木槿疙瘩。
快過年了。木槿溝的黃昏變得格外富足。蒜苗熗油鍋的味道,從溝頭飄到溝尾。又冷又餓的人們便被香味勾引得急急回家。但白天,我們這群孩子是覺不出冷餓的。一年一年的,我們用谷草搓繩子,跳繩。我們用銅錢加雞毛做毽,踢毽子。一年一年的,我們
抽陀螺,我們扯響簧,我們滾鐵環(huán),我們在竹林里用竹笊兒撈竹葉筍殼,起火堆烤紅薯。一年一年的,我媽媽散蘿卜秧子,我跟在她身后,揀丟下的嫩苗回家涼拌。一年一年的,我爸爸剔樹丫,我摳樹枝上的繭子,把里面嚴肅的蛹兒抖到火里燒得噴香。一年一年的,我奶奶撿紅薯,馬大爺拾柴,阿英媽媽割豬草,我們這群孩子排著隊,前呼后擁。
一年一年的冬天,是我們的狂歡。
女瘋子的到來給我們又添了一件好玩意。
阿亮爸爸挑柴從坎下過,正踮腳摘扁豆的阿英媽媽低頭笑他:“馬二哥,砍那么多好柴啊,肉怕要燉爛了!新鍋兒飯好吃吧!”扁擔從左肩換到右肩,柴垛呲牙咧嘴對準了阿英媽媽。一會兒,一堆丫丫叉叉的蒿草抖過來。阿英媽媽停手招呼:“阿亮,打草啊?要娶新姑娘了哇?”沒人接她的腔。
大奶奶坐在門坎上罵人,滿臉皺褶都往外噴濺毒汁。她罵門坎旁的竹林,門外的溝,溝那邊的柏樹林,罵早死的孤魂野鬼,罵現(xiàn)世的狐子妖蛾。
我們這群孩子才不怕呢。我們在阿迪身后,喊著他的外號編歌:
地拱子,后媽子,地拱子喊后媽子,后媽子賞他一個大包子;
地拱子,后媽子,地拱子拱后媽子,后媽子坐他一個大溝子……
我們的生活有多單調,我們的歌就有多敞亮。我們從這匹山唱到那匹山,跳繩時唱,跳房子時也唱,我們故意在阿迪身邊唱。阿迪歪著頭,拿食指指著我們,咬著牙,賭咒發(fā)誓:“再唱,我打人了!”我們笑著跑到田埂上繼續(xù)唱。阿迪發(fā)狠了,沖過來,沖到田埂上,飛快地,沒燃的火把似的,冒著煙,濺著火星,沖向我們。我們開始還揀田埂一字跑,嘎嘎叫著,尖聲笑著,后來便散開了,散在田里,如一群蒙著眼的鴨兒,驚慌地拍著翅膀,四處亂竄。布鞋進水了,涼沁沁的,軟軟的,跑起來滋咕滋咕響。青菜桿啪啪斷著,麥苗踩趴了,冬水田埂踏垮了。一個孩子嚇哭了,他絆倒在油菜地里,被阿迪擒住衣領。威風凜凜的阿迪,激動得臉頰上的米湯癬都發(fā)紅發(fā)亮的阿迪,夸張地鼓動著破漏的胸,寡淡的臉因憤怒和驕傲變得生動異常。我們停下來,對峙著,聽驚魂未定的阿英弟弟吸溜著鼻子哭。
天地一片安靜。大家有些凍住了。連阿迪自己,都被這突然的安靜搞得不知所措。
竹林里,雀兒在叫。田里,折斷的菜桿流出綠汁。西山頭,一蓬青煙升起。我妹妹彎腰撿路邊的干草擦鞋。
“你唱啊,有種你再唱?。 卑⒌贤蝗槐鲆痪?,嚇了我們一跳,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看向阿英。
我們也看向阿英。阿英一跺腳,跑過去,提起弟弟胳膊,使勁搗了幾搗:“哭!哭!就曉得哭!”拔蘿卜樣拔起弟弟,又栽蘿卜樣栽穩(wěn)、安正。轉頭,阿英就朝阿迪吼:你要咋?你要咋?
臉上的米湯癬像面糊糊碰到熱鍋一樣卷起邊子,收縮、起泡、從白變黃。阿迪歪起下巴、支出下嘴皮:咋?哪個喊他亂喊我!
哪個喊你了?哪個喊你了?哪句話有你的名字?阿英瞪著大眼睛,脖頸一撅,咬住他的話。
哪個喊你了?哪個喊你了?我們撅著脖頸,使勁幫腔。
冬天的下午,跑出的汗暖和了褲腿上的水,可是過一會兒,水就冰涼冰涼地往肉里鉆。阿迪的米湯癬哆嗦著變成灰色,又變成紫色。
經(jīng)過這次后,我們收斂了。沒多大意思了。
特別是我,尤其覺得沒意思了。
臘月二十九,半夜里,木槿溝的狗叫喚開來。一團團狗叫悶悶鈍鈍,順著溝頭,漸漸朝遠方滾去。
沒有人起身查探。人們躲在被窩里豎著耳朵,睜著眼睛。我也一樣,睜著眼睛,立起耳朵。一會兒,我就難受得不行。睜眼吧,夜太黑太冷,眼珠似乎要跳出來,要爆開。閉上眼呢,黑暗又太沉,壓得眼皮疼。我聽見,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一下、再骨碌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狗叫又團團地由遠方滾來,越來越近,狂吠變成了嗚咽,嗚兩聲后止住了。人聲起,腳步沓沓。里面有我奶奶和我媽媽的步子。
我知道我奶奶和我媽媽做了什么。
全村人都知道我奶奶和我媽媽做了什么。
她們做的是,從某天晚上女瘋子的歌聲突然停了起,人們已經(jīng)想到要發(fā)生的什么。
我認為我是嗅到這氣味的第一個女娃兒。
我嫌惡九歲的我。
我也嫌惡阿菊。那次和她趕場回來,我再沒去找過她。
我和她有個約定。這約定要我牢牢守住嘴巴。這對我絕對是一種刑罰。
但我必須接受這刑罰。不得不接受。因為,發(fā)生在我眼前的那件事是多么讓人害怕啊,既讓人害怕,又讓人好奇,讓人激動。阿菊在我眼里也是多么可憐啊,我對她又同情,又厭惡。還有,害怕。
我害怕。因為當我看真切那男娃娃對阿菊做的事情后,我竟木在那兒,一動也沒動。我害怕那男娃娃的樣子。我也害怕阿菊的樣子。
更害怕的是,我竟渴望再看到那樣的事。
我從此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穿。最要命的便是我媽媽。她要是知道了,肯定立馬攆我出家門:怪物,不是個好東西!天老爺會收了你!
我是個怪物。
我配不上阿亮了。
臘月十五晚上,等家人都睡熟了,我從房里溜出來,站到夜空下。滿月還沒落,屋頂反著光。我仰頭望月。不一會兒,眼里含滿淚水,我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里不愿自拔。
肩膀忽然抖起來。低頭,才發(fā)現(xiàn)只穿著睡衣。環(huán)視四周,黑黢黢,鬼影一片。汗毛一根根彈得老高,我抱起胳膊就往屋里跑。身后,一聲悠長的呻吟攆過來,那聲音像貓又像狼,又像鬼娃娃在哭。我嚇得脖子一梗,一撲,撲進屋,砰一聲關上門。
那聲音來自馬大爺家柴房。柴房里應該沒有女瘋子。
女瘋子不唱歌了。她總共只唱了五六天。有人拿油餅堵住了她的嘴。很快,一股氣味在馬大爺家柴房里散布開來。初十夜里,馬大媽咒罵著將那女瘋子趕出柴房。但女瘋子還在木槿溝,那股氣味在。那氣味和著肉香,和著辣椒油、花椒油、大蒜、姜醋、大料的香,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木槿溝流竄。我從婆婆大娘們刻毒的臉上,從她們唾出的白沫中,從我媽媽的大聲呼喝中,嗅出這神秘又迷幻的氣味。那些天,我媽媽老把竹篙打得啵啵響:別到處跑!謹防碰上女瘋子!
木槿溝像是包進了裹油糕的糯米紙中。我疑惑地抽著鼻子。卻沒想,幾天后,阿菊的遭遇,讓我心頭的油糊糊化作了辣椒水,酸臭的辣椒水。
然而,晨風一來,霧靄散盡,木槿溝照舊清新怡人,透明不紊。挑水的,啵啵地從井里提水;放羊的,嘣嘣地砸著偷吃麥苗的羊兒;趕場的,哐啷哐啷地晃著油瓶子醬缽子……
這些景象,這一切,在我看來,分明是個騙局:每個人都在偽裝,每個人背了人都在干著什么事,不可見人的丑事。
和阿英她們跳繩的時候,每當有男人走過來,阿英的歌謠就念得格外響,腳也踢得格外高,小辮兒甩得也格外歡。我在旁邊冷眼觀望,感受到一股微微蕩漾的力在阿英和男人之間交接??粗妹脗儚堉笞煺J真為阿英唱和,我驚訝于她們的愚蠢。
還有一個人讓我驚訝。阿迪。他成天和那幾個大男娃往山上跑。以前大男娃們是不屑于帶他的,他們說他像婆娘家,孱弱還饒舌。但現(xiàn)在除開六七歲以下的奶娃兒,男娃娃們奇跡般結了黨。冬天的山上,除了枯草,便是枯樹。對了,還有齊臀深的麥苗和齊腰深的油菜秧。他們從山上下來時,要么頭上粘了草屑或灑了黃的白的花粉,要么屁股的布片上還留著泥土的擦痕和綠色的草漿液。
這些短命猴兒,挨槍子兒的!
他們敞胸露懷走過木槿溝時,大奶奶瞋目相向,啐他們。大奶奶的眼睫毛倒長進肉里,眼珠渾濁不堪,眼眶潰爛紅腫,啐他們時那眼里簡直要飆出紅的黃的膿血來。阿迪迎著大奶奶可怕的目光跨進門坎,吊著膀子,薄嘴皮帶著笑,嘴角的米湯癬無恥地湊攏,露出一口稀黃的牙巴。
阿迪怎么會是阿亮的弟弟?他們一點不像。我問我媽媽。
我媽媽瞟我一眼,移開目光,好久才說:你二爸遭孽。
男娃娃們的心狠手辣很快傳出名來:捉雞燒了吃,用雷管爆魚塘,下鼠藥毒死狗,翻墻偷香腸臘肉……
來年深秋,阿迪對我描述他們的勾當時,我竟然沒經(jīng)受住誘惑。
我不能原諒他。更不能原諒自己。
臘月二十八,半夜里,馬大爺家的擂門聲驚醒了我。馬大媽的冷言冷語斷斷續(xù)續(xù):還曉得回來?回來干嘛?就跟了瘋子嘛……
男人只是急切地擂門,低低地吼:開門!開門!
臟胯,爛胯,瘋婆子的胯,好過自家婆娘的胯……兩兄弟騎一胯,兩爺子騎一胯,千人萬人騎一胯,狗賤哪!……女人的聲音漸漸高亢,罵語如刀,刀刀砍在腐肉上,激起腥臭的血雨,激得鷹隼上下翻飛,前后撲騰。
死婆娘!開不開?開不開!你媽賣—的!
飛腿蹬門:空、空、空、夸—
片刻,女人的尖叫響起,含血的哭腔夾雜著狂亂的語言,扯疼了人們的耳朵,扯歪了人們的嘴巴。
不遠處,大奶奶噢呵呵叫起天來,她一手抓著胸脯,一手差點將床架子拍爛。她撕心扯肺的哭喊終于讓馬大爺家安靜下來。
第二天大霧。乳白色的霧罩子,輕輕落在溝里。木槿溝安靜極了。
中午,霧越來越濃。大人們似乎都出了門,現(xiàn)在還沒回。小孩等不得他們,吃了飯,三三兩兩到處閑逛。到魚塘邊找浮在水面上沒化的凌冰。找到一大片,嘴湊上去呵出個洞,拿紅繩串起來,晶光閃耀如玉璧,年歲小、嘴饞的趁人不注意就舔兩口。凌冰沒了,又玩水藻。拿木棍戳進水里,往上挑,水藻太滑,挑不了幾根;斜著趕,那水藻就綠綢子似的蕩在桿頭了。掛好一匹,拎出水面,抓在手心,一捏,汩汩冒水,剛剛還柔曼無比的水藻成了一把干草,且發(fā)出怪味。趕緊扔了。但過一會兒,再見到塘底水藻的嫵媚,又伸手去撈。
實在無趣得很。大半天都沒碰到幾個人,碰到的還是跟我們一樣無聊的小孩兒。那幾個大男娃一個都沒露面。阿英也耍得沒勁,邀我去找阿菊學納五角星。我囑咐妹妹們好生玩耍,便跟著她往回走。
阿菊家的大門,門板歪斜,門神圖飄搖。門神圖上的尉遲恭和秦瓊,怒目圓睜,高舉兵器,似乎要迎頭打將過來。我站住,對阿英說我不進去了,想去看看大奶奶。
阿英沒有管我,她跨進門,喊:阿菊姐,你家的門怎么啦?
我急忙踅身,走過阿菊家,在阿亮家墻根蹲下。剛剛一慌,隨口說看大奶奶,臨了才發(fā)現(xiàn)不敢進去。阿亮也許在家。
我滿可以隨便去哪里。但我哪里也沒去。我蹲在那里。想象著阿亮出門來,經(jīng)過我面前,看到我,同我說話,對我笑。我想象著這樣的場景,不停問自己:怎么辦?怎么辦?要不要逃走?要不要讓他看到我的眼睛,讓他知道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樣?要不要……但是,但是,如果他不說話,只對我笑一笑,或者比我還逃得快,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說?……我是多想見見他,和他說說話呀!可我又多怕見到他呀!我縮起脖子,連打幾個擺子。
滿以為會發(fā)生什么,但過了很久,除一只狗跑過,面前僅有被霧氣簇擁的竹葉。竹葉吊下幾根蟲絲線,結著水氣,線尾粘了小小的枯枝敗葉。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樹籬上,連只蜘蛛都不見。一張六角形蜘蛛網(wǎng)掛滿小水珠,美麗得像寶石披肩。兩腿發(fā)麻,膝蓋咕隆隆響,頭發(fā)濕漉漉地滴水。我終于生氣了。我更要定在那里了。
那一天的濃霧,夜黑都沒散。那一年,我家的對聯(lián)和門神都沒換。
天亮就臘月三十。
過年了。
年一過,竹林邊的杏花、櫻桃花就開了。天,一天天亮起來。木槿溝,一天天忙起來。女瘋子的味道被從黑龍?zhí)斗懦鰜淼难硭疀_得干干凈凈。
年一過,大奶奶便癱瘓了,中秋后才在木槿溝露了面。
直到大奶奶死,我都沒見著阿亮。其實這之間,我們碰到過一次,那是大奶奶倒床快半年的事情—可惜我沒抬眼看他。
人老了,真可憐,兒女一大幫有什么用?我奶奶和我媽媽經(jīng)常就大奶奶癱瘓在床沒人照顧大發(fā)感慨。我在一旁聽得羞愧難當,好像大奶奶的慘狀是我的罪過。
六月正午,白刺刺的太陽曬得竹林、柏樹林冒青煙。我躲在屋檐陰涼處,看我奶奶曬豆瓣醬。撒一層鹽進大壇口,噗—勺子插進去,潑—兜壇底勾起紅艷艷辣椒碎碎兒,紅的皮,紅的瓤,紅的汁,里面白而
薄的是辣椒籽,黃而厚的是胡豆瓣。幾番攪和,倒一碗菜籽油在醬面,陽光便亮晃晃地在壇子里飛舞。
三天后,奶奶用大斗碗盛了一碗醬。我接過碗。
伸指頭將淌出碗邊的豆瓣醬抹進嘴里,咂了兩口,我奶奶點點頭:去吧。
我平抬著手,一眼覷著碗,一眼覷著地,慢騰騰過去。
我坐在大奶奶床邊。大奶奶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說:你好哦,你真是好哦。說完,嗝口氣,拍拍床沿,又說:你好哦,你真是好哦。我不知道怎么響應,摸過去拉拉她的手。她便緊抓我的手,嘆口氣,說:多謝你哦。她的手干縮硬扎,但很暖和,我任她抓了一會兒。隨后,我抱起床腳的一堆衣服走出門。我不能在她屋里多呆,那屋子好臭。
黑色或藍色粗布對襟上衣,黑色或藍色粗布褲子,黑色或藍色粗布圍腰,對我來說,這些都過于厚重了。我在水缸旁洗著,不時拿缸壁的青苔蹭汗?jié)竦淖竽槨?/p>
阿亮出來了。
他跨過堂屋門坎,右腳啪嗒落地,緊接著一步,一步,步伐勻稱,平靜。我坐直身子,低著頭,雙手羞澀而賣力地搓著衣服。他看見我沒?他會怎么想?我多管閑事?我勤快善良?他腳步放輕了,他看見我了?
阿亮走進了他家灶房。扎眼的陽光下,低矮的屋子,開著陰暗的門。一會兒,他提著桶朝水缸走來。他穿著干凈涼鞋,腳趾頭像剛從沙土里拔出來的落花生,帶著點小沙粒和懵懂神情,一顆一顆規(guī)規(guī)矩矩排在涼鞋里。他放下桶,看我一眼,想說什么卻沒說。他一瓢瓢舀水,水噗咚咚倒進桶里,聲音勻稱,安靜。水瓢帶出的水灑在干渴的地面,形成一條秀氣的黑線。舀滿水,換左手拿瓢,右手抓起桶繩,他再看我一眼,想說什么卻還是沒說,穿了涼鞋的腳就邁開了,一步,一步,朝左歪斜,稍顯沉重。
后來,我又去給大奶奶洗了幾回衣服。然而再也沒見到阿亮。只有阿迪。新的暑假開始了,阿迪仍隨我去打酸棗,不管我多么不睬他。他仍不爬樹,只在樹下報告棗情。我從來不聽他的報告。他仰著頭,嘴里含著一包清口水,看我在樹上輕轉騰挪。
那年臘月十三后,我再沒見過阿菊。
失去阿菊的那些個冬日,我只能走近阿英。阿英比我大一歲,自以為懂得多,常常不把我放在眼里。我雖不喜歡被她看輕,卻也并不拆穿她。
陰沉的冬日,我和阿英取柴烤火??緹崃?,烤累了,便一頭撲進她家柴房的油菜莢堆。松脆的油菜莢“沙嘩嘩”淹沒我們。拱出來,坐起來,阿英擺起故事,擺得最多的是阿迪們的事。
冬天的柴房,厚實溫暖。草木折成尺多長,用幾根谷草一拴,拴成柴把。幾十個柴把碼在一根青篾條上,傾力一勒,成個大棋子,再摞起來,摞得高高的,摞到屋梁。麥稈用釘耙梳得光溜溜的,捆得秀秀氣氣,杵得齊刷刷的,然后捆子頭朝外,放倒,摞起來,摞得高高的,摞成一面墻,一面漂亮的布滿小洞洞的金色的墻。豌豆藤,稻草,麥糠,絲茅草,也都堆得老高老高,散發(fā)著各種香。
阿英跟我說阿迪們干的壞事,讓人臉紅讓人心跳的壞事。
阿英怎么知道的?
阿英是個大怪物。
臘月二十五,大奶奶過七十大壽。木槿溝人都來祝賀。吃過中飯,大男娃們又齊刷刷往山上攆,后面一群小娃娃撲趴跟斗地攆。沒人呵斥我們,這樣的日子允許我們放肆玩耍。大娃娃們在前面跑,他們不時點燃一顆鞭炮扔在腳下,等我們跑過去時便“啪”地一聲炸起來。阿英哇哇大叫著,跳腳,男孩兒們笑,跑,跑得飛快。小娃娃們跑不動了,停下。我和阿英繼續(xù)追。
馬兒山到了。
馬兒山山脊光禿禿,紅紅的砂,棱棱的坡,坡上斜著幾棵渾身是刺的小野棗樹。放眼望去,遠處的山峰隱在接天的煙氣里,腳底的大地一片霧蒙蒙。頭頂是灰色的天,這樣低的天。第一次發(fā)現(xiàn)馬兒山這樣高。我靠近阿英。她在我前面,正吭哧吭哧喘氣,一顆白色汗珠掛在她太陽穴邊的發(fā)梢上。
大男娃們在另一頭嘰咕著。
過來。一個大男娃娃對我和阿英說:過來。
我們走過去。我猛地意識到:近了,那事近了。我有些緊張,有些向往。
他們抱來一堆苞谷桿放在山凹處。一個大男娃娃
讓我們脫了褲子坐在上面。所有男孩排著隊,依次摸了我們的下身。他們摸阿英時笑著,很愉快的樣子,還湊臉仔細瞧。摸我時,他們只潦草地撫一撫。
阿迪沒有摸我,他摸了阿英。他這個舉動讓我惱怒。
風很冷。我很冷。
一個我喊作五爸的大男娃讓我們穿好褲子。
接著,他們圍成一圈擺龍門陣,不時爆出一陣大笑。阿英坐在圈子外,也跟著笑。我立一會兒,悄悄下山了。
為什么阿迪要摸阿英?
阿英是個大怪物。
幸好阿迪沒有摸我。
我配不上阿亮了。
新的暑假過去,一連幾場雨,三伏天便偃了下去。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雖然還在開,但葉子已經(jīng)結起點點干疤,花也蜷得快了些。中秋后,一個下午,大奶奶起了身。她坐在院子外的土坡上,穿著新圍裙,圍裙下放著新烤火籠,籠里沒有火炭。她靜靜地坐著,枯得像田里割下的稻稈。坡下,收完的稻田蓄起了水,稻樁冒出新葉片。過往的人都熱切地跟她打招呼。我奶奶原本在山上割草,不多久也坐到她身邊。兩個老婆子對坐半天,大奶奶嘆口氣:“木槿溝要敗嘍。當年,這里可是小臺灣啊?!钡诙?,大奶奶過世了。
木槿溝可以鬧熱幾天了。婚喪滿月,對木槿溝人來說都是件喜事,預示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可以不分黑天白夜地鬧上兩天。
馬大爺他們是鬧不成的,他們是孝子,得哭喪守靈。我奶奶作為木槿溝最后的老一輩,送走無數(shù)故人,因而對人世間的這些個儀式套路看得很淡,她常諷刺世人:在生不孝,死了才“飆馬尿”。她的這個觀念果然讓馬大媽哭得肝腸寸斷,哭得驚悚而喜慶。
人群里,小孩們磕磕絆絆,狗兒們擠來擠去。突然有只狗被咬了嘴唇踩了尾巴似的哀叫起來,引得狗情激昂,亂吠一通。卻見阿迪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臉上一副莊重表情。他在亮他那身白布行頭,比往日規(guī)整得多的行頭。他很有禮貌地招呼客人,碰到粗聲大嗓、毛發(fā)丫叉的阿英,他便皺起眉頭。阿亮呢,守在大奶奶的棺木旁。他隔會兒現(xiàn)身棺木前,上燈油,給磕頭的賓客們遞香,隨后退回屋子角落。那里,阿菊應該也在,她應該也披著白布,眉色黛青。
夜深了,人們漸漸散去。我媽媽幫廚炸酥肉,我坐在灶邊等她。灶臺搭在馬大爺家院壩邊。天越來越遠,越來越高。馬兒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亮。身外的黑暗卻越逼越近,越圍越攏。有什么東西一直盯著我的背,背很痛。我把眼睛死死鎖住我媽媽。有時我媽媽突然融了,不見了。我立刻睜開眼皮,四處打量。還好,一切都在。
但是,一打量就要瞥到堂屋,就要瞥到堂屋那具烏漆漆的棺材。這讓我的心又陷入絕望。
讓我絕望的還有,阿菊和阿亮坐在堂屋里,偎在同一床棉被下,靠在同一面墻上。我明白我為什么絕望。因為,就在阿亮跪下磕頭時,就在他鞋幫松脫一瞬間,我看到,他鞋里墊著八角花鞋墊,只有阿菊才繡得出的八角花鞋墊。
我的絕望不是沒有道理。不久后,他們二人同時離開了木槿溝。
春天,阿菊退婚的消息傳遍木槿溝。
真是奇怪。阿英媽媽說,正月初幾男方還來給馬大爺拜了年,正月二十就退了。男方是老實,老實點好啊,踏實。
和煦春陽里,人們在地頭育秧苗、分南瓜秧時總要擺談阿菊幾句,趕場碰到外鄉(xiāng)熟人也要請他們幫忙打聽一下有無合適的好青年。木槿溝人是這樣熱情而親切,親如一家。
婆婆大娘們接連給阿菊提了幾門親,都被拒絕。大家就有點躲著馬大媽。馬大媽只能逮住人就罵:不曉得那個女花花兒的鬼過場怎么這么多!要是舊社會,哪里由她做主!嫁到婆家自有惡婆婆收拾她!
說歸說,罵歸罵,馬大媽就這一個女兒。她也心疼。
秋天,大奶奶去世沒多久,阿菊離開木槿溝,順著橋上的大道,穿過馬家鎮(zhèn),轉而向南,去了遙遠的南方。
那個秋天后,我再沒見到阿亮。
木槿溝還是木槿溝。
只是我變了。我知道阿菊為什么退婚,我也知道她和阿亮去了哪里,可是我想不出他們去的地方的樣子。
那以后,我常常做白日夢,常常聽到風里有人呼喚我的名字。雖然在這之前,在女瘋子來木槿溝的冬天,我似乎已經(jīng)有一些臆想征兆,但阿菊走后的秋天,我的臆想癥越來越嚴重,它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白天。青天朗日下,我在山坡上割草喂羊的時候,在水溝旁挖魚腥草的時候,在野花叢里逮蜂子的時候,在勞作間歇伸腰休息的時候,一抬眼,看到北邊的橋,聞到草木的芳香,那聲音便出來喚我了。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明。我聽出來了,是阿亮。阿亮喚著我的名字,挎著綠書包,笑著向我走來,讓我和他一起出去。遼曠的田野里,炫目的日光里,甘甜的清風里,連空氣里,都是阿亮的笑臉,阿亮的名字,還有阿亮輕柔的呼喚:木槿、木槿、木槿。
被阿亮的呼喚折磨,我迷戀上夜里折磨自己的身體,我那干癟的未曾隆起的身體。我想要釋放出里面那顆掙扎亂撞的心,我不知道如何釋放她。我無能為力。
這年臘月,木槿溝沉靜了。真的沉靜了。大娃娃們相繼去了南方。大奶奶雖去世幾月,她墳上的招魂幡卻還鮮艷地立在馬兒山半坡。
我奶奶的頭發(fā)是全白了。她隔幾天便要坐在屋檐下挽發(fā)髻,嘴角叼一根長棉線。她的牙落得只剩幾顆,咬不住線頭了。挽好髻后,上一個網(wǎng)套,別一根銀簪子,再往頭上纏兩圈白帕子。這時,一只雞昂首挺胸走過來,“嗶哩”屙下一泡稀屎。我奶奶抄起一支竹篙鏟過去:瘟雞!報應雞!討債的雞!丟你到黑龍?zhí)?、淹死你!打死你個報應雞!雞尖叫著跑遠。
一個傍晚,我離家出走了。因為我媽媽打了我。不僅打了我,還燒了我的書。我媽媽見不得我隨時看書,看的是閑書,爨火時還在看。她燒了我手中的書,我只能抱著我的書箱走出家門,書箱里裝著我?guī)啄陙淼恼n本和作業(yè)本。天黑盡了,我不敢走遠。我在竹林里,抱著箱子,望著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半夜時分,我奶奶找到了我。我奶奶找到我后,對著我媽媽的睡房狠狠斥了兩聲:鐵匠!鐵匠!
我以后再也沒有出走過。
冬陽溫暖的下午,摘完三等土里最后一朵爆開的棉花,我靠在坡上。阿亮的呼喚開始在山間游蕩,似在天邊,又似在耳邊?;丶胰ィ覌寢屪屛艺荫R大媽借鐮刀。我卻來到阿迪家。跟在阿迪身后,邁過臺階,跨過院門,走向柴房,我的頭和腳都有些飄。我受著某種蠱惑,阿迪也感到了我的迷惑。鐮刀插在柴房竹壁,他沒馬上取給我,反而請我在柴房里一堆棉花桿上坐了。他坐我對面,給我講了兄弟倆神山盜寶的故事。第一次發(fā)現(xiàn),阿迪很會講故事。聽完故事,我腦子里竟全是太陽和珠寶的光芒。一個一個故事講下來,便講到了去年冬天,講到了女瘋子,講到了阿英,講著講著,阿迪讓我看他的褲頭,那里有顆小蘑菇,還一聳一聳地動。阿迪問我,想不想看看?我搖頭。他又問,我想看你的,可以嗎?我不作聲。他指指身旁的草堆,我走過去,仰在上面。又小又黑的柴房,各種柴草的發(fā)霉味道,竹籬透進的青灰光線也只一尺多長。阿迪趴在我身上。沒有阿英,只有我。我問:阿亮呢?阿迪沒有答腔。一個溫軟的東西晃動著,揉進了我的身體。
門口嘭通一聲響,是木桶撞著了門坎。我們匆忙起身,站到院壩中央。阿迪塞給我鐮刀:拿去,我家也只有這一把。他寡淡的臉上,米湯癬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
那把鐮刀,我一出門,便盡全力扔進了水塘。我沒再跟阿迪見過面,他也沒找我要過。
許多年來,我試圖從腦子里抹掉阿迪那張寡淡的臉,沒成想,那張臉比阿亮的臉更清晰。許多年后,我學成歸來,回到木槿溝,最先聽到的也是關于阿迪的事。我媽媽說,別看阿迪是你馬二媽偷人偷出的孩子,樣樣兒不咋,人家現(xiàn)在會掙錢,都娶了三個老婆了。每個老婆給他生個孩子就跟人跑了,跑了還帶走他一大筆錢。越跑他越有,聽說要接第四個了,都年輕漂亮得很。
胃里的酸水一下涌進嗓子眼:跟我說這個干什么?那個地拱子!他?誰的?
木槿溝人都曉得,是你馬大爺?shù)摹?/p>
不再追問個中隱情,我甚至暗自埋怨我媽媽,她讓我感到難受。凝目遠視,馬大爺佝僂著腰在自留地里修剪橘樹枝椏的身影映入眼簾,他的臉浮腫著,頭發(fā)如雪白蘆花。這讓我更加難受。
我突然開口問我媽媽,阿亮呢?說完,我的心異樣地緊了一緊。
“阿亮出息了。前年開車回來接你馬二爸,在木槿溝轉一圈就走了。”頓一頓,我媽媽感嘆道,“木槿溝的人一茬一茬地走。老的走到山上去,少的走到山外去,該輪到我們這一茬走了?!?/p>
我媽媽的感嘆很讓我吃驚。歲月讓她粗糲的性格細致許多。也許是我奶奶的去世讓她不再時時警惕處處爭鋒。想她和我奶奶斗了一輩子,人走曲終,她的生活總算安逸平靜了,但也可能是變得單調寡趣了,竟至于人也多愁善感起來。
我安慰她,我不是回來啦?
你回來就不走啦?守著木槿溝有啥出息?木槿溝現(xiàn)在都空了。
木槿溝空了才好,我才能一輩子留在這里。我心里這樣說,嘴上卻回答道,空了才要我回來守啊。
我想的是:木槿溝空了才好,空了就沒罪孽,沒掛牽。
但果真如此嗎?
木槿溝,馬兒山的溪水正在干涸,荒草掩著水溝。溝頭處的巖壁,水珠連成線,滴在赭色的沙堆里,沙堆埋著一些灰白的小蚌殼,斜著許多樹枝荊棘。山下,溝里,堆著發(fā)大水時沖來的青苔石子爛泥,破衣舊鞋塑料布。到得溝尾,溝尾早已被茂密的野芋頭覆蓋,與田里的莊稼打成一片—木槿溝的許多田地竟然分不清莊稼與雜草了,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回頭,馬兒山與天交割的線條沉重而分明,天空下的馬兒山卻精瘦而模糊。模糊的還有半坡上大奶奶的墳塋,混在許多墳堆里,分不出你我。木槿溝的人,死了還作出親熱狀。
萬想不到會碰到阿菊。她的氣息還是那樣逼人,牙齒還是那樣雪白,瞳孔更如一潭湖般深而亮。她是回家探親來的。她在城里安了家,她爸媽卻不愿到城里住。她見我就笑:知道阿英嗎?阿英福氣好,嫁個男人,有錢又心疼她。生了個女兒,五歲了。又懷上第二胎,說是要生兒子繼承家業(yè)……阿菊急急地說,笑,笑卻只波及唇角,未到臉頰已褪平。
我也笑。可我的眼睛不能哪怕是稍稍在阿菊的眼睛上多停幾秒。我怕阿菊從我眼睛里找見我的卑怯,我怕我從阿菊的眼睛里照見她的苦痛。我們撐著笑臉聊了一會兒,快沒有話題時,我鼓起勇氣問,知道阿亮不?阿菊垂下眼,說,知道,他也在城里,老樣子,沒變。我扭頭,眼前的豌豆花地里現(xiàn)出一個身影,單薄如字,夾著手臂,低著頭,慢吞吞行走在喧囂人海。是阿亮?不是阿亮?
看來,木槿溝少有人還停在過去,每個人都在努力向前生活。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沒人打理,蓬勃瘋長且開滿白色花朵。白色木槿,清靜而孤單。人物皆非,我有什么理由沉湎往事?
話雖如此,我明明知道那時的我們只是小孩子,但我,仍然無法釋懷。無法釋懷,所以才在許多個夜晚,投入我奶奶的懷抱。在她懷里,我聞到泡桐花那粉粉的暖暖的香味,聞到鵝卵石的腥味和大山的干燥。在她懷里,我聽到幾聲沉吟一聲嘆息。在她懷里,我任她撫摸我的頭發(fā),任她柔柔地喚,娃娃哎,娃娃哎,不哭,不哭,聽我唱歌吧。
娃娃哎,娃娃哎,不哭,不哭,聽我唱歌吧……如今,馬兒山還在,木槿溝還在,歌聲似乎還旋繞云端,我奶奶卻沒了影像。她帶走了我大大的秘密和我小小的情傷。這么多年,我試圖以勞作來忘卻木槿溝,以讀書來遠離木槿溝。到今天,我以為我已能忘卻,卻發(fā)現(xiàn)眼前荒蕪衰老的木槿溝讓我更加難以釋懷。無法釋懷,只能再次出走。這次出走,似乎有一個方向,又似乎更加沒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