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米哈依勒·努埃曼 著 鄒蘭芳 廉一鳴 譯
周邊
篩(節(jié)選)
[黎巴嫩]米哈依勒·努埃曼 著 鄒蘭芳 廉一鳴 譯
米哈依勒·努埃曼(1889-1998),黎巴嫩作家、詩人、文藝評論家、戲劇家、思想家、哲學家,阿拉伯旅美派文學的代表人物,著名阿拉伯文學團體“筆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與紀伯倫·哈利勒·紀伯倫、艾敏·雷哈尼并稱旅美派“三杰”。在小說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方面,努埃曼是“三杰”中的翹楚,對阿拉伯文藝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重大貢獻?!逗Y》是努埃曼文學觀點和文學批評見解的基礎(chǔ),被認為是阿拉伯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文學批評著作之一,于1923年在埃及正式出版。該書共收錄作者1913年到1922年所寫的論文二十二篇,其中八篇為純理論研究,其余為作家或作品論。本刊所選的五篇文論是全書的精髓,主要探討文學批評的定義、標準和特點等問題,提出文學批評的任務(wù)是認真鑒別作品的優(yōu)劣和其中的美丑,就像用篩子篩選糧食一樣,達到取優(yōu)去劣的目的,同時也闡釋了阿拉伯文學革新的必要性,主張摧毀陳舊的文學傳統(tǒng),扭轉(zhuǎn)文學運行的軌道,呼吁為文學藝術(shù)世界注入新價值、新批評標準。
諺語曰:篩選人們的人也會被人們篩選。
如此一來,評論家真夠慘的!因為篩就是他們的信仰和習慣。他們是多么可憐,通過自己籮篩的孔洞,看到自己成為成千上萬籮篩中顫動的麥麩!因為他們知道篩選別人的人,也會被別人篩選,他們會后悔的,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后悔的時候!
誠然,評論家的任務(wù)就是篩。但它不是篩選人們,而是篩選人們記錄的思想、感受和偏好。人們所記錄的思想、感受和偏好正是我們習慣稱之為文學的東西。所以評論家的職責就是篩選文學作品,而不是篩選其作者。如果作家或詩人不能區(qū)分什么是留給大家的文學遺產(chǎn),什么是囿于門戶之見的個人主義,那么這個作家或詩人還是不成熟的,這個作家或詩人是不稱職的。同樣,一個評論家如果不能將被批評者的個性與其作品的影響區(qū)別對待,那么這個評論家也不能勝任拿篩的使命,不能忠誠于篩的信仰。
作家或詩人的個性是最神圣的圣地。他的衣食住行都如他所愿,隨性恣意。他的存在如天使,亦如魔鬼。他唯我獨尊,但他一旦拿起筆寫作,或者登上講臺演說,一旦他把所寫所說的編纂成書報,給感興趣的人閱讀,那時就像剝離他性格的一部分來展示給人們:“這就是我給你們的,思考吧,審視吧,這其中有給你們的光明和引導(dǎo),擁抱這珍貴而美麗的情感吧?!蔽液退乃枷胂嗷ヅ鲎?,我和他的情感相互觀測?;蛘哒f,我把他所說的放在我的篩中來區(qū)分精華和糟粕,我們都有權(quán)利去寫作和演說。
如果不是很多阿拉伯作家和讀者仍然把批評看做是一場評論家和被批評者之間的戰(zhàn)爭,我不會費心去證明這簡單的道理。如果一個評論家看見某位詩人的某篇詩作內(nèi)容無趣,就對這位詩人說“你是個庸人”;如果他評閱某位作家的某部作品并發(fā)現(xiàn)了其中很多缺陷,就對他居高臨下地高喊“蠢材”,這位評論家還會發(fā)現(xiàn)同一詩人的其他詩篇文采斐然。如果我們以此來判斷被評價的詩人的個性特點,一會兒說他是庸才,過了片刻,又說他是天才,同一個作家怎么會在評論家眼里如此矛盾呢?更不要說多數(shù)時候如果評論家在詩集中看不到詩性的靈光,他會否認該作者是個詩人。也許他是杰出的小說家,也許他是最具哲思的哲學家,否認其作詩的能力不等于否認其寫作和思辨的能力。讓我們在作者或詩人的個性特征和他們作品之間劃清界限,如此才便于我們理解文學之篩及其目的。
篩糠的目的只是把優(yōu)質(zhì)稻谷同稗草雜質(zhì)區(qū)分開,而文學批評的目的就是區(qū)分文學作品的良莠、美丑、正誤,就像篩谷子的人一樣,盡管他的篩子再精細,他的技術(shù)再嫻熟,也不能避免谷子同雜質(zhì)一起被篩出,還有雜質(zhì)仍存留在谷子中。同樣,評論家疏忽犯錯、善惡不分也在所難免,正所謂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那就讓我們首先考慮到評論家的人性,寬恕他們的過失,然后再去評判他們的篩。篩選的工具孔洞均勻,持篩的人造詣精深,那才是我們應(yīng)該對他們提出的要求。
眾所周知,評論家們很少會同時在一個觀點或事件上達成共識,如果這句話沒有其中的諷刺意味,那便幾近真理了。因為每個評論家都有他自己的篩,有他自己的尺度和標準。這些尺度和標準無跡可尋,只有評論家自己知曉。評論家的能力在于其隱藏在字里行間的真情善意,恪盡職守,滿腔熱忱,品位精細,感覺敏銳,思想通透,繼而就是他們使觀點深入人心的感染力。具有如此品質(zhì)的評論家不會囿于
個人主義,不會只追逐個人利益,所以他們愛憎分明,他們是自己的主宰,聽命于自己,信奉自己的主義,以自己的審美體察千萬人。他們說一不二,所向披靡,哪怕是神明,他們也可以隨自己的意愿或膜拜或推翻。
就像詩人和作家分等級一樣,評論家也分等級,所以適合某個人的評論并不適合所有的人,若沒有這種理解力,他就不是個好評論家。這個特點源自于分辨是非的本能,這種能力會創(chuàng)建它自己的規(guī)則,而不是被規(guī)則約束,它自己建立標準,而不是被標準衡量。所以一個評論家若根據(jù)別人制定的標準去評判事物,那么對他本身、被評判的對象和文學來說,都是毫無益處的。假如我們評判善惡美丑的規(guī)則是固定的,那我們就不需要批評和評論家,而讀者就會很容易接納這些規(guī)則并加以運用。但我們需要評論家是因為我們的品位已被傳統(tǒng)糟粕孕育的迷信所摧殘,被當今時代的浮夸所扭曲,在我們后知后覺之前,現(xiàn)在便能指引明日去向何方的人,才是我們將要追隨的先驅(qū)者和領(lǐng)路人。
一些人可能會問:如果評論家的職能不過就是篩子,那他還有什么用處?他不寫詩卻告訴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他不寫小說,卻看著別人的小說感嘆:精妙絕倫或不值一提!
我回答他們:工匠有什么貢獻?他的功德就是,當把兩塊同樣的金屬拿給他看,他能說一塊是金的,另一塊是銅的;或者拿給他閃耀的晶體,他能說一塊是鉆石,另一塊是玻璃。工匠既不創(chuàng)造金子也沒發(fā)現(xiàn)鉆石,它們經(jīng)自然孕育而成,但工匠為那些不辨真?zhèn)蔚娜藗儭皠?chuàng)造”了它們。如果沒有工匠,則分不清金和銅、鉆石和玻璃。又有多少人能分清真鉆和仿制品呢?
如果評論家的任務(wù)只是為事物溯源或命名,這只是做了表面工作;評論家的職能不僅限于檢驗、鑒別和評估,同時他還是創(chuàng)造者、生產(chǎn)者和引導(dǎo)者。
當評論家揭開他所評論作品的面紗,發(fā)現(xiàn)了從未有人哪怕是其作者都沒意識到的本質(zhì)時,他是一位創(chuàng)造者。多少次我問過自己:但愿我的詩遇到好的評論家。莎士比亞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知道他的作品將成為不朽嗎?還是認為它們只是被暫時需要,將隨著他的死亡而消逝呢?我更偏向于第二種觀點。因此我們贊頌?zāi)切┰谏勘葋喫篮蟆鞍l(fā)現(xiàn)”他價值的人,他們同詩人一樣偉大,沒有他們就沒有莎士比亞。我認為如果靈魂能夠跟隨強大者暢游四海,思其所思,感其所感,同起同落,那么它也是同樣偉大的靈魂。
如果評論家認可一件事物不是因為這件事物本身的優(yōu)點讓他滿意,而是因為它符合人性的審美,如果他認為一件事物是丑惡的,是因為它與人性的藝術(shù)標準不符,那么這位評論家也是創(chuàng)作者,因為他的評價是其原創(chuàng)。所以評論家的思想應(yīng)該是真、善、美的,它們是靈魂搏斗的果實,是面對生活和經(jīng)歷時,長期以來思緒的沉淀。思想是評論家忠實、熱情和表達力的支柱,以一種無形的力量吸引著讀者群,帶給他們新的觀點和新的信仰。
評論家是引導(dǎo)者,因為他總是讓自負的作家回歸理智,把迷途的詩人拉回正路。有多少偉大的作家在人生的某一階段幻想著他是為詩歌而生,他便作詩,做來做去,做的只是話語,而不是詩歌,直到評論家揭開了他眼前的遮蔽物,讓他看到小說才是他的舞臺,而不是詩性的海洋!有多少人嘲笑詩人,幾乎扼殺了他的天賦,直到評論家來到他面前,讓人們看到他寶貴的才華、可貴的品質(zhì)。嘲諷又變成了贊美!這樣的作家和詩人就是評論家送給民族和人類的禮物。
有人這樣說——坦誠地說——評論家沒有資格評價詩人或作家或任何藝術(shù)家,除非
他本身也從事同樣的行業(yè)。我的回答與之相反:“我是否應(yīng)該將白色漂白,才能知道它的好壞?”
這就是答案,它本身就是無懈可擊的,不需要解釋和增刪,盡管人們不理解那些不寫詩的人也許讀過的東西比作家更多。也許評論家沒寫過一句詩,也不了解如何編排韻律韻腳,也沒有體會過寫詩的快樂,盡管如此,這些并不妨礙他用靈魂的品位去抒發(fā)心緒,用多彩的語言去描繪畫卷,用美妙的節(jié)奏編排瑯瑯上口的篇章,否則他就不能成為評論家。如果他能進入詩人的靈魂深處,探尋他的秘密,直到他的心境也變得同詩人一樣,那么他也就成為了詩人,詩歌也像出自他手。因此,他沒有必要為了理解詩人而詳細了解韻律學。鑒賞詩歌是他的本能。
評論家交好運的不多,他們常常不是得罪了這群人就是得罪了那群人,但他們是人中龍鳳,遵從本心,不在乎討好誰或得罪誰。因為他服務(wù)于更高遠的目標,那就是整個人類的認可或憤慨,完成這項最重要的生命職責。篩就是自然所制定的法規(guī),自然就是最大的篩選者。君不見它任何時候都在予舍予求?冬天它用冰雪或雨水覆蓋大地,使萬物免受腐蝕;春天冰雪消融,百川入海,它用陽光讓種子死而復(fù)生,于是枝繁葉茂,花開似錦;它守護著花朵直到果實誕生,待到果實成熟,花葉零落成泥,又去滋養(yǎng)新一輪的生命。
篩是自然的法則,人類的法則,而人類也正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每個人拿著自己的篩,碾碎我們的年華,把我們的想法置于其中,每個想法都在其中顫抖:我們的事業(yè),我們的思想,和別人的感受、事業(yè)和意圖。我們都有權(quán)擁有自己的篩,并用它篩選自身。但是我們也有共同的情感和思想,那就是我們共同致力于的文學結(jié)晶。篩就是評論家們的職能,而我們真的需要他們。
讓我們賦予篩選人真理吧,讓我們?yōu)閶故烨覄?wù)實的篩選人祈禱吧。
內(nèi)心迷茫、進化最優(yōu)的萬物之靈,這就是人類——匆匆而過、始終困惑的萬物之首,不明來處,也不知所往。長久地盤踞在大地上,世間美好壯麗的見聞讓他們眼花繚亂、心馳神往。他們頭頂上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繁星,籠罩著他們的是無邊無際的蒼穹,身前身后是綿延不盡的生命,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晝夜更替,生死輪回,死生之間,思念只有燃起才會熄滅,疼痛只有高漲才會消退,幸福只有枯萎才會發(fā)芽,渴望只有折回才會被灌溉,饑餓只有涌起才會歸于平靜。
這就是人類——謎中之謎。自從他有了意識,直到今天,他都在同自然進行斗爭。他戰(zhàn)敗一千零一次才有一次勝利,跌倒一千零一次才有一次成功,傳播一千零一個秘密才會發(fā)現(xiàn)一個真諦。自然永遠是勝利者,而人類永遠是其手下敗將。奇怪的是,人類如此弱小,自然如此強大,他卻從不放棄與自然抗爭。人類不屈服,自然也毫不悲憫。人類不承認自然的勝利,自然也不消滅人類,以此從中取樂。
那么這場“萬物之靈”與宇宙之戰(zhàn)所隱藏的秘密是什么?對宇宙來說,人類不就像昆蟲一樣渺小嗎?生活把他打倒,他很快又站起來蓄勢待發(fā)。生命讓他飽受苦難,他卻毫無怨言,除非走投無路否則決不放棄。生命讓他經(jīng)歷形形色色的打擊,他用堅毅和耐心承受。生命在他面前設(shè)下山一般的艱難險阻,也不能阻擋他向前的腳步和意志。
“動物”在其與宇宙的抗爭中如此這般的
堅定,令人嘆為觀止。這份堅定的秘訣又是什么呢?
這個“萬物之靈”難道沒有一種任何因素甚至連死亡都無法打敗的秘密武器嗎?那武器中隱藏的力量是否比動物性更為強大、堅毅、持久?
那就是不會泯滅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讓我們戰(zhàn)勝動物性,讓我們在生活中看到光亮,讓我們熱愛生活,在我們心中燃起希望的火花,因為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何為我們所求。是的,這就是精神的力量,我們感受得到卻不甚了解它。因此我們不斷探索,直到我們發(fā)現(xiàn)了它,也就看清了我們自己,我們和它一起找到了宇宙中的容身之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離。
是的,我們就存在于我們所做的事、我們所說的話、我們所寫的文字之中,我們在尋找自我。我們追尋真主,會發(fā)現(xiàn)我們就在真主心中。我們追求美,也就是在美中尋找自我。如果我們需要美德,不過是要求自己在美德中。如果我們尋求傷感,便只會在傷感中找到自己。如果我們探尋自然的秘密,那么只是在探尋自己的秘密。圍繞人類一切的核心就是人類本身。人類的科學、哲學、工業(yè)、商業(yè)、藝術(shù)都圍繞著這個核心運轉(zhuǎn),文學亦如此。這就是每個人所追尋的唯一。它就是,每個人展現(xiàn)自我,領(lǐng)悟在存在的海洋中推動他前進的力量。任何一項工作只有當人了解自我后投身其中或疏遠它才能有意義或無價值。不論人類是否理解,這個核心永遠衡量著萬事萬物,它不在意無法增進人類了解自己的事物,只關(guān)注記錄下有關(guān)人類的方方面面。文明的歷史,不過是這把永恒之篩的歷史,是比對事物的歷史,是弘揚精華和摒棄糟粕的歷史。
在地球表面有數(shù)以百萬的古今建筑為人類所搭建,但讓人目不轉(zhuǎn)睛又心曠神怡的建筑十分有限。在世界上有堆砌成山的畫作和雕像,但讓我們嘆為觀止肅然起敬的作品屈指可數(shù)。世界各地的圖書館中有成千上萬部藏書,但它們中又有多少值得讓人類從中獲得知識和智慧!
如今,也許人類在評判歷史遺產(chǎn)的問題上犯了錯誤,夸大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藐視了可歌可頌的大事??赡芤淮隋e了,但不可能錯了一個時代。永恒的遺產(chǎn)不會消亡,逝去的不會復(fù)生,只有蘊含永恒精神的遺產(chǎn)才會永存。生活的場景在各個舞臺上輪番上演,文學不僅是展示人類一切精神面貌和物質(zhì)狀況的舞臺,在文學中,人既是演員也是觀眾。在這里,人看著自己從呱呱墜地到奄奄一息;在這里,人每時每刻都扮演著豐富多彩的角色;在這里,人在別人的脈搏中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別人的思維中感觸自己的靈魂,在同樣饑餓的人中體會到自己的空乏。他遲鈍的情感借由詩人的情緒表達,他的想法披著用作家思想編織的斗篷,于是他看到了曾經(jīng)隱藏起來的自我,他呼喊出從前無力發(fā)出的聲音,他越接近自我就越接近世界。也許一首詩在他心中刮起一陣情感的風暴,一篇文章在他心中噴涌出隱藏的力量的源泉,一個詞揭去遮住他雙眼的迷障,一部小說讓他于背叛中找到信仰,于絕望中找到希望,于懶散中找到意志,于卑劣中找到美德。這便是文學的卓越之處。文學的王國沒有沖突,文學的國王永遠只在他心靈的國土中巡視,檢閱自己的財富和遺產(chǎn)。文學家的榮耀永遠只是讓世界分享他心靈的感悟。如果別人能從他的感悟中找到一部分自我,那對這個文學家來說就是最好的稱頌和最大的回饋。
所以文學就是文學,他是作者和他人心靈溝通的使者。文學家之所以被稱為文學家,是因為他派遣他內(nèi)心的使者。
如果筆會沒有把這部文集當做文學的使
者,而僅僅是矯揉造作的辭藻修飾,就不會把它介紹給阿拉伯讀者們。也許筆會的想法是錯誤的,但筆會對文學的忠誠至少能為它的錯誤開脫。筆會對這本文集不求回報,只希望能夠引領(lǐng)一些新生的心靈通過抒發(fā)內(nèi)心走上文學之路,而不是通過玩弄辭藻。語言的奇跡對于我們已經(jīng)足夠,現(xiàn)在該是我們同情作為謎中之謎的“萬物之靈”的時候了。俗話說“我吃了魚,連魚頭都吃了”,但愿我們能在這句話中發(fā)現(xiàn)比魚頭更值得注意和學習的東西。
生活廣闊無垠,不能用容器衡量,也無法用長度計算,但是我們可以用頭腦去考量我們的生理需求和精神需求,在有限的感知和無限的生命之間找到成功的秘訣,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在這個周而復(fù)始、首尾相連的世界上,我們借此前行。我們把生活變成以自我為中心的地圖,這是因為我們按照想象的標準判斷可以感知的和不可感知的一切,而這種標準是我們的需求所決定的。
因此我們分割時間,而時間是不可分割的;我們劃分距離,而距離也是不可劃分的;我們稱量事物,而事物的輕重是難以界定的。于是我們用秒衡量時間,用普朗克測算距離,用一粒糧食計算重量。
盡管這些標準無一例外是想象的產(chǎn)物,但它們是人類公認的表達人類和其所處世界之間固定聯(lián)系的最好方式。如果沒有它們,我們就與被風吹落在不同地方的葉子沒有差別。這些標準的好處就在于其不會因為時代或季節(jié)輪轉(zhuǎn)而改變,它只是因民族和地域的差異而不同,這種不同只是表面上的差異,并非本質(zhì)上的差異。
但是我們同世界的關(guān)系不僅止于時間的長短,事物的遠近、高低、輕重,還有一種超越一切的關(guān)聯(lián),這是我們和世間萬物的聯(lián)系,或者說是世間萬物同我們的聯(lián)系。鑒于其價值,請允許我稱它為“珍貴的聯(lián)系”,所以時間對于我們的生活非常寶貴,空間亦是。
萬物都有其價值。任何事物都有兩種價值——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我們用我們的生理需求去衡量其物質(zhì)價值,用精神需求去衡量其精神價值,但是我們的價值尺度不像時間、距離、重量的衡量標準一般固定,而是隨著時間、空間以及我們物質(zhì)和精神狀況的提高程度不斷調(diào)整??赡苄U荒時代的人會為了一顆珠子殺死自己的兄弟,文明時代的人就不會如此,可能文明時代的人為了一顆珍珠互相殘殺,而蠻荒時代的人會對此嗤之以鼻。今人會唾棄前人認定的至寶奇珍,此地重視的事情在彼地可能不值一提,好像我們的價值標準不過是所穿的衣服,隨心所欲地被另外一套取而代之。
我說過任何事物都有其精神價值和物質(zhì)價值,但在生活中,有些事物只有精神價值。藝術(shù)如是,文學如是。那么我們?nèi)绾谓缍ㄎ膶W的價值呢?
我們用什么衡量這首詩歌或那篇文章,或者是小說、故事呢?!是從它的長短、布局、含義、主題,還是功用入手呢?我們用世人對其的歡迎程度和印刷量來衡量它嗎?我們可能用一種固定的標準衡量它嗎?因為衡量它要根據(jù)讀者的品位,可讀者的品位又因不同的時代和命運而迥異。那么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評判,而這些觀點就是準確無誤的嗎?
如果衡量價值的標準——其中衡量文學的標準——真的只是隨著時間、地點、品位和感知而變換的衣服,那么我們花費精力去衡量事物間的差別,評判其肥瘦、美丑、利害、正誤
又有何用呢?誰能向我們保證今天我們認為美好有益的東西不會在明天變得丑惡有害?也就是說,如果文學的標準僅僅如同我們?nèi)粘I钪械某源┯枚龋敲次覀冊谑惆l(fā)對文學遺產(chǎn)的觀點時,就只有自嘲的余地了。如果明天換上了新衣,子孫會嘲笑我們,我們也會和他們一起嘲笑自己。到了后天,他們又會嘲笑已成為昨天的明天。
如果文學不是隨著時間日漸破舊的衣物,而是日益寶貴的珍寶呢?
幾千年前希伯來詩人大衛(wèi)吟誦的舊約詩篇,至今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仍被吟誦,人們從中獲得了精神的愉悅。我們今天反復(fù)誦讀的短詩,據(jù)說在伊斯蘭誕生前就高懸于天房的大門上。我們?nèi)栽谝髟伱ふ苤x赫阿布·阿拉·馬阿里①、苦行僧伊本·法里德②和瘋?cè)丝ㄒ了埂ぐ⒚桌锏热说脑娖?,那么在這些如陳年老酒般歷久彌新的詩句中,又蘊藏著什么奧秘呢?
我們只會從小說家的描述中了解特洛伊之戰(zhàn),我們沒有從史學家的記錄中發(fā)現(xiàn)樂趣,而是從兩千多年前盲詩人荷馬所吟唱的詩歌中感到滿足,這其中的奧秘又是什么?
我們厭惡地獄,卻對其心存向往,無需牧師或謝赫的陪同,而是希望與我們相隔六代人的意大利詩人同行,這其中的奧秘又是什么?
曾經(jīng)的演員或“小丑”、英國人莎士比亞的作品在今天仍然如此嶄新,甚至還會一天比一天更具時代感,這其中的奧秘又是什么?
如果在文學中有“永恒”的作品,那么其永恒性恰恰可以證明在文學中有超越時空的東西。顯而易見,我們衡量這類作品的標準與時代和地域無關(guān)。如果我們?nèi)匀怀缟星О倌昵跋2畞砣?、希臘人、意大利人、阿拉伯人和英國人就崇尚的作品,難道不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把他們衡量這些文學遺產(chǎn)的標準作為自己的標準了嗎?
那么,在文學中確實存在著超越時空的固定的標尺。翻滾的生活之浪不能毀滅它,世間錯綜復(fù)雜的矛盾無法貶低它,人類不斷變換的衣裝也難以掩蓋它。
我們說事物的精神價值是按照我們的精神需求所衡量的,而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需求,每個民族都有各自的需求,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需求。但是這些需求并不會被個人、民族或時空條件所禁錮,而是在不斷地發(fā)展和變化,這其中有每個個體、民族、時代和地區(qū)所共同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是應(yīng)該用來衡量文學價值的固定標準。我們明確了它,就掌握了文學的標準,就能評定每部文學作品應(yīng)有的價值。
也許我們無法洞悉這些共同的需求,但在嘗試去總結(jié)后,我認為最重要的就是:
第一,我們需要去表達我們遭遇的所有心理震蕩:希望與沮喪,成功與失敗,相信與懷疑,喜歡與厭惡,享受與痛苦,悲傷與歡樂,擔憂與安心,以及處于這二元之間的悸動和影響。
第二,我們需要生活中的指路明燈,而只有真理之光才能引領(lǐng)我們——我們內(nèi)心的真理,我們所在世界的真理。盡管我們對于真理的理解不同,但不能否認亞當時代的真理在今天仍然是真理,在以后的時代也會是真理。
第三,我們需要存在于萬物中的美好。在我們的靈魂中有著對美好以及具有美好表面的事物的永不熄滅的渴求,盡管我們對美丑的品位各不相同,但我們不能視而不見生活中絕對的美好。
第四,我們需要音樂。在靈魂深處,我們對高深莫測的聲樂有著奇妙的青睞。我們的心靈會為雷鳴的轟響聲、流水的潺潺聲和落葉的簌簌聲所振顫,會因爭吵聲而緊張,會因和諧美妙的聲音而快樂。
這就是我們心靈需求的一部分,盡管不是最重要的。它無時無刻不伴隨著我們,它因個體、民族、時空的不同而千變?nèi)f化,不變的是其本質(zhì)、其強烈程度和我們對它的感知度。這就是我們應(yīng)該用來衡量文學的固定標準,它的價值就在于能夠滿足我們部分甚至全部的需要。最有價值的作品是最達意、最真實、最華美、最感人的作品。
我們用言辭創(chuàng)作各具特色的散文和詩篇,每個詞匯都有其獨特的意義和靈魂,都有其音韻、詞型或色彩。作家和詩人的榮耀在于,若他們想表達感情或思想,便可以把這些意義相關(guān)的詞匯組合起來,形成一種清晰明確的語意,把不同的色彩匯聚成明麗的圖畫,把各種音調(diào)編織成動人的曲調(diào)。
但如果作家和詩人從詞匯中只看到含義,在抒發(fā)感情或思想的時候,他們的表達可能會毫無美感和樂感。如果他們從詞匯中只看到色彩,也許會描繪出一幅美妙的畫作,但那沒有來自于生活。若他們從詞匯中只聽到聲音,也許能編排出細膩的旋律,但沒有美感,而且詞不達意。他們作品的價值取決于能否滿足我們這樣或那樣的精神需求。但是他們?nèi)艏婢弑磉_細膩和布局精妙,那作品就會被這兩種需要所衡量;若兼具了表達細膩、布局精妙、辭藻華麗,那作品又會被這三種需要所衡量。他們中,很少數(shù)人才能兼具表達細膩、布局精妙、辭藻華麗和明理深刻的特點,那么其作品的價值就不限于此了。這類作家的代表就是莎士比亞。時至今日,并不是所有的詩作都能像莎士比亞的作品一樣,能夠暢游在人類的精神領(lǐng)域;也做不到像他那樣表達優(yōu)美,這種優(yōu)美并不只是修飾辭藻;也做不到像他那樣音律和諧,哲理深刻,因此他一直是作家和詩人們頂禮膜拜的大師。
現(xiàn)在必須談一談我們阿拉伯人的標準,我們的腐朽僵化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標準,而是因為我們沒有善加利用這些標準來對待文學。說到文學,大多時候我們會想到報紙和雜志,我們的報紙和雜志用其發(fā)行量、支持者的數(shù)量和創(chuàng)作規(guī)模來評定文學,從這個角度看,那么精神的需要是有限的。如果僅僅是以需求量作為標準,它又如何去衡量本民族和世界各民族的需要呢?因此每天都會出現(xiàn)號稱“天才”、“智者”、“天啟者”的詩人,還有號稱“開山之作”、“精妙絕倫”等的作品。這些稱號和描述都是我們創(chuàng)造性的報紙雜志向我們宣揚的。很多報紙雜志向我們推銷號稱詩作“一字一珠”,但倘若我們用相對恒定的文學標準去評判,就會發(fā)現(xiàn)其華而不實,辭藻華麗卻感情空洞,有感而發(fā)卻無美可言,所闡述的道理不攻自破,甚至是歪理邪說。
我不明白,如果標準被一群不知文學為何物的人所掌控,那又如何讓我們的文學繁榮?不,我不知道我們?nèi)绾尾拍軓牡凸戎凶叱鲞_到這種高度。我們的文學遺產(chǎn),哪怕用最細致的標準去評定,也堪稱優(yōu)秀。我們有阿布·阿拉·馬阿里這樣的詩人,他的多數(shù)作品集表達細膩、布局精妙、辭藻華麗和明理深刻于一身,而那些詩作除了修飾辭藻就別無內(nèi)涵,卻號稱自己是“天才”、“詩王”的人,難道不會自慚形穢嗎?也許你讀到這里會捫心自問,但是很快你就會拋之腦后,你的心中沒有琴弦在顫動,你的腦中沒有思想在噴涌。
我們不乏恒定的文學標準,這樣的標準有很多,我們欠缺的是對這些標準善加利用,尤其是在當今的時代,因為這是一個轉(zhuǎn)型的年代。我們需要用這些標準來評定自己作品的詩人和作家,我們的文學才會跟隨這些人走上正途。我們還需要慧眼如炬的評論家來明辨文學的精華和糟粕,不能把貝殼認為是珍珠,把火花認為是星辰。
注釋:
①阿布·阿拉·馬阿里(973-1057),生于敘利亞,是阿拉伯第一個著有哲理詩集的詩人,著有詩集《燧火》、長詩《魯祖米亞特》、散文《寬恕書》等。
②伊本·法里德(1181-1235),生于開羅,伊斯蘭教蘇菲派思想家、詩人,著有長詩《朝覲者的歷程》(一譯《長塔伊亞特》)等。
人人都會談到詩歌。有人神化它,有人深愛它,有人吟誦它,還有人以它為生。懸詩、二重韻詩(彩錦詩)磨煉我們的記憶,獨處時反復(fù)誦念,聚眾時口口相傳。有人一首接一首地寫詩,為了在他自己的詩集中表達其思想的精華;還有人父母沒教他識字,只能寫些一般的打油詩或民謠,或吟誦“情詩”和名言警句。每個人都愛詩歌——無論用標準語或方言寫成——毫無疑問,我們的民族是詩人輩出的民族。
人人會談到詩歌,我們了解詩歌就像了解柴米油鹽。倘若一群詩歌愛好者聚在一起,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七嘴八舌地談?wù)撛姼?。這個說詩歌是一種有韻律有韻腳的語言,那個則認為讀者不查字典就能讀懂的話語那不是詩歌。
如果我們忽視了詩歌的真實含義和其在文學世界的地位,那么便處在“詩匠”叢生卻詩人鮮有的時代,當今正是這樣一個時代。我們口水詩頗豐,而真詩難覓。有些人試圖通過一兩句話給詩歌下個定義,但卻找不到哪句話能涵蓋詩歌的方方面面,因為詩歌是無限的。
如果我們對這些定義瀏覽一番,就會發(fā)現(xiàn)每個看似不同的定義都圍繞著兩點核心:一是從布局、表達、韻腳、韻律的角度看待詩歌,二是從詩歌中體現(xiàn)的一往無前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和爆發(fā)力著眼。事實上,詩歌不能割裂以上的任何一點,而應(yīng)兼顧二者。詩歌就是光明戰(zhàn)勝黑暗,真理打敗謬誤。它是夜鶯的啼鳴和鴿子的低語,是小溪潺潺也是雷聲轟鳴;是孩童的微笑,也是喪子之母的眼淚;是少女腮邊的緋紅,也是老嫗?zāi)樕系陌櫦y。詩歌是殘存的美和美的殘缺。詩歌——是對美好生活的享受,也是面對死亡的顫栗;是愛亦是恨,是喜悅亦是痛苦;是乞丐的悲號,醉鬼的狂笑,弱者的嘆息,強者的傲慢。詩歌——是對未知土地的永恒鐘愛,是對擁抱整個宇宙的無盡思渴,是與世界萬物和諧統(tǒng)一的永久期盼。它是不斷蔓延伸展的靈魂之體,直到與世界之體肌膚相親??偠灾?,詩歌是悲喜交加、亦動亦靜、可悲可嘆、變幻無窮的生命。
自人類誕生之初,詩歌就伴隨我們走過無數(shù)春秋,直到今天。從遠古到蠻荒,從文明時期到現(xiàn)代社會,詩歌與人類一路走來,給予后者陪伴、安慰、鼓勵和力量,它伴隨人類走過終途又重新啟程,工作與失業(yè),衰落和繁榮,戰(zhàn)爭與和平,富饒和貧瘠,過去如是,現(xiàn)在如是,將來亦如是。裁縫的針線、鐵匠的錘子、工人的角尺、農(nóng)民的鐮刀、耕者的犁頭了解詩,隱士的幽谷、帝王的宮殿、窮人的茅屋也熟知詩。世間飽含苦難的心靈懂得詩,充溢喜悅的心靈也明白詩。處子的靈魂理解詩,妓女的靈魂亦如此。朦朧的淚眼理解詩,盈盈的笑眼亦如此。憔悴的面孔了解詩,微笑的臉容亦如此。婚禮無詩會美中不足,亡靈無詩便難以安息。它是在死亡前線送別戰(zhàn)士的贊曲,是鼓勵水手搏擊狂風駭浪的頌歌。我們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讓“情詩”在心中發(fā)酵,用舌尖將其傾吐,又被我們的父輩代代傳誦,百年后又為我們所譜寫?!爸S諫詩”的作者在幾代后已變成冢中枯骨,他的詩句卻穿透我們的孤獨與寧靜振顫于唇舌,讓我們的心跳隨著它的悲傷和喜悅起伏,它吞噬了我們眼中的每一滴淚水,在我們臉上鋪展開愉悅幸
福的微笑。自從十幾個世紀前,游吟詩人烏姆魯勒·蓋斯①、安塔拉②、穆海勒希勒③或蓋斯·阿米里就作詩吟誦,至今我們?nèi)栽陂喿x并為之動容,我們默記很多詩歌詩句,時不時地念誦,仿佛它是我們思想的結(jié)晶,是我們心靈的歸屬。我們求而不得時,可以朗誦:“人不能事事如意,船不會時時順風。”或者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位朋友,他灰心喪氣,眼中暗淡無光,時代讓他失望,于是他便對生活沮喪憂愁,我們可以對他說:“任命運狂風暴雨/你只需平心靜氣/轉(zhuǎn)眼間一切結(jié)束/主自會改變境遇?!比绻覀兟牭揭粋€愚人吹噓自己的顯赫家世,我們便以此詩提醒:“永遠別把家族出身掛在嘴邊/年輕人要靠自己闖出一片天?!?/p>
倘若我們停下來數(shù)點口口相傳的詩句,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已變成人們?nèi)粘I钪胁豢商娲囊徊糠帧?/p>
為什么我們會反復(fù)吟誦這樣的詩句或那樣的詩篇,卻放棄了一些我們只讀了一次就感謝真主把我們從中拯救出來的那些詩呢?
因為這些詩歌發(fā)自內(nèi)心地向我們表達了生活,我們感同身受卻無言表述。這些詩歌在我們的想象中塑造成一幅畫面,我們喜歡享受這種美麗,就像我們喜歡欣賞嬌美的容顏、滿月、夕陽和草原上隨風搖擺的花朵。我們也同樣熱愛詞語的音韻,布局的巧妙,表達的流暢,就像喜歡傾聽技藝精湛的樂師撥弄琴弦所發(fā)出的美妙音律。我們每個人——很遺憾是大多數(shù)人——并非生而為詩人,也沒有解讀心靈、精神和自然的天賦,因此我們經(jīng)常不得不通過別人的話語抒發(fā)自己的情感、思想和感受。并非人人都是音樂家或畫家,因此我們不得不讓別人滿足我們對音樂和藝術(shù)的需求——一旦我們感受到有類似的需要。
托爾斯泰和其他一些作家試圖占據(jù)詩歌地位,將詩歌拉下神壇回到凡塵,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徒勞的:他們對詩歌的批評夸大詩歌的弊端,縮小詩歌的益處,將詩歌作為打發(fā)時間的玩偶。只要人還能被稱之為人,只要有人還懷著不論悲喜都熱愛抒情的心性,只要語言還足夠廣袤地去描述其思想,表達其情感,詩歌就始終是他們的精神需要之一。因為詩歌能體現(xiàn)他們真善美的夢想,詩歌能表達他們靈魂所熱戀的生活,那種當他身處塵世底層,被庸常的事務(wù)、大大小小的憂慮和難題困擾時耳不能聞、目無法見的生活。
那么——你們會問我——詩歌只是一種把不存在的東西想象成存在的幻想嗎?
該輪到我來問你們——幻想和真實的差別是什么?它們之間有明顯的界限嗎?
你們正站在臨海的丘陵上,在那里觀察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是如何銷蝕在夕陽中,你們和大海之間隔著一片滿是松樹和橡木的森林。丘陵的底部是巖石層疊的河谷,山澗奔流其中。在夕陽映照波光粼粼的金河中,你們看見一艘輪船,煙柱裊裊升空。陽光、海洋、森林、河谷和輪船,在你們的想象中形成一幅色彩相宜、線條和諧的畫卷,天際為幕,蒼穹為框,光影恰到好處,色彩精致細膩,令人心曠神怡。這是真實還是幻象呢?如果你們說這是真實的,那請允許我提醒你們,那蜿蜒在附近巖石上的毒蛇,正張開雙顎垂涎著它的晚餐;或是那隱藏在巖石間的狐貍,因被獵人的子彈擊中而正在流血;或是谷底發(fā)臭的池塘中扭曲蠕動的蠕蟲。你們能數(shù)清林中的樹木,能區(qū)分開櫟樹、松樹和橡木嗎?你們看到盤繞在樹干上的荊棘了嗎?你們是否看見目及的一切,從山峰到地平線,并把它當成你們享受的美景的一部分呢?不。為什么呢?難道每個細節(jié)不都是你們目光所及便看見的真相的一部分嗎?是的。但是沒有它們你們眼中的景象依然完整,它的美是由
美好的事物組成,而非來自于個別細節(jié)。
那么,什么又是幻想和想象呢?
不,不是幻想或想象,而是能被感知到的現(xiàn)實。你們不會創(chuàng)造山丘、森林,也不會捏造大海、陽光、天空或溪流。你們看到和感知的一切都真實存在。但是你們會接受、辨別、選擇、篩除,然后把你們已選擇的東西排列在已知的情景中,這幅畫面就是想象力為你們呈現(xiàn)出的結(jié)果。一切如常,你們不會改變存在的事實,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任何東西,你們只是選取了自然中已知的事物,變換它們的排列組合,直至得到你們心中想要的景象。
這就是詩人所做的。如果你們聽說他用思維的想象去編織,想象中沒有壓迫、仇恨、貧窮、嫉妒、沖突和死亡,想象中充滿愛、公正、親情、平等——那么請不要用瘋狂、謊言或幻覺來描述他。他沒有創(chuàng)造愛和正義,貧窮也不是他所造成,死亡也不是他說有就存在的。當他來到這個世界時,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屬性。但他那追求美好、憎恨丑惡的靈魂把這些屬性排列成一個新的組合,并非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組合。改變組合就是詩人的創(chuàng)造,你們稱之為“想象力”。但是詩人的想象是真實的。詩人之所以被稱之為詩人,是因為他只記錄和描述他靈魂的所見,他心靈的所想,直到變成生活中的真實,哪怕不能被他肉眼所看見。這不是說詩人能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不,而是他能從真實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其本質(zhì)特征,給它最本真的定義,這就是所謂的“想象力”。這就是詩人和詩匠的區(qū)別。詩人只會去描述他的肉體或靈魂所感知到的東西,他的話語發(fā)自內(nèi)心。而詩匠則試圖用他的幻象說服我們,而我們能夠確定,無論睡著還是清醒,這些幻象都不曾出現(xiàn)在他的頭腦中,他給我們描述的感覺,不僅人類,甚至是精靈、天使都從未感知到,那些時至今日都不曾出現(xiàn)在世上的東西。因此我們對前者所作的詩歌銘記在心,世代傳頌,而對后者的詩句不屑一顧。
詩歌的目的又是什么?
有人說,詩歌的目的是有限的,不應(yīng)超越其范圍(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還有人說,詩歌應(yīng)為人類的需要而服務(wù),若忽視這一使命,它就是沒有價值的裝飾。這兩種觀點都有著源遠流長的歷史,我們無法一一敘來,也沒有必要區(qū)分孰好孰壞,我們只想說,詩人不應(yīng)該成為時代的奴隸,或人民意志的人質(zhì),他不能僅僅根據(jù)人們的要求去創(chuàng)作,投其所好。如此那便是前一種學派的觀點,毫無疑問他們是正確的。但是同時,我們也認為詩人不應(yīng)該對生活的要求視而不見、裝聾作啞,不管為了世界的美好還是丑惡,他只管創(chuàng)作靈感乍泄的題材。只要詩人還生存在世上,他的靈感就來源于生活,他就只能——哪怕是嘗試——在他的詩歌里映射生活,或譴責或褒揚,或布道。因此也可以說詩人是時代之子,事無絕對,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如此。
現(xiàn)在,在我們簡單地研究了詩歌之后,讓我們想想,詩人又是誰?
詩人是先知,是哲學家,是畫家、音樂家,也是牧師。他是先知——因為他用靈魂之眼看到了人們看不見的東西。他是畫家——因為他能用語言描繪出所聞所見的美好本質(zhì)。他是音樂家——當我們只聽見怒吼時,他卻從中聽出美妙的聲音,他的全部世界就是應(yīng)美之手指撥動絲竹,以永恒哲理之風吹來華章。他從鳥兒的啼鳴和狂風的怒號中聽到音樂,從大海的咆哮和溪水的涓涓中聽到音樂,從孩童的咿呀學語聲和老人模糊的夢囈中聽到音樂。他的生活無非就是樂曲——悲傷或歡樂的——他如何聽到,就如何傳遞。因此他用優(yōu)美動聽的語句去表達,韻律與和諧是自然中不可分離的兄弟,“沒有韻律,不成詩歌”。沒有人能比與宇宙心心相印的詩人更理解這條真理,因此他用和諧美妙的語
言塑造他的思想和情感。韻腳必然押韻,但對于詩歌并非如此,尤其是所有詩歌都規(guī)定的必須一押到底的韻腳。如今我們有一群詩人打著“自由詩歌”的大旗,但不論我們是否認同沃爾特·惠特曼及其追隨者,事到如今,我們不得不承認阿拉伯詩歌的主流韻腳只能束縛我們詩人的天賦,早就到了將其打破的時候了。
最后——詩人是牧師,因為他服務(wù)于神,在不同的情況下,神用各種形式昭示其真與美。無論在何處,他都會識別出這種昭示,并禱告贊美,他的靈魂會感知到它的存在,在凋敝的殘花或嬌艷的芳菲中,從少女腮邊的紅霞或逝者臉上的枯黃中,在萬里無云的藍天或烏云密布的蒼穹中,在川流的歡歌或尼羅河的靜默中,他都能看到真與美。簡而言之,詩人的靈魂傾聽生命脈搏的律動,回聲蕩于心中,化為妙想從口中流出。所見之景和所聽之音熏陶著他的心靈,或夢或醒間,腦中隨之迸發(fā)出的思想控制了他的四肢,甚至變成他需要擺脫的重負。于是心靈求助筆桿,只為給夜行于其胸中和腦海的萬千思緒讓出空間,不敢有絲毫懈怠,直到落筆最后一個字。他看著筆尖傾瀉而出的詞語,就像母親看著自己的親骨肉,那是他自身的一部分,是他存在的延續(xù)。
詩人——是詩人而不是“詩匠”——只有受到?jīng)]有壓迫的內(nèi)在的驅(qū)動力時才會執(zhí)筆。他處于底層,但當他坐下來,用言語和韻律雕琢他感受和思想的雕像時,他是一位絕對的王者,因為他會擇其所好。精通者字字珠璣,次之的詩人便量力而行,循序漸進。至于“詩匠”,拿起紙筆再開始絞盡腦汁思索,也許能或多或少激發(fā)出一點靈感。他的目的不是傳遞感情或表達思想,而僅僅是為了“作詩”。他這樣附庸風雅,欺騙讀者,我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矯揉造作,并將他和他的詩拋之腦后。至于詩人,他的心始終熱情澎湃,慷慨激昂,也許今天不被理解受到重視,但遲早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價值,因為美——就像太陽——永不泯滅。到了那時,我們會反思時代對這位詩人犯下的錯誤,哪怕是在他死后。我們?yōu)樗?,在十字路口或城市廣場為他樹碑立像,讀他的作品會感慨萬千。這就是莎士比亞等大詩人、大作家所經(jīng)歷的人生。莎士比亞沒有死也不會死,至于那成千上萬的“詩匠”,他們雖獲得了名不副實的短暫聲名,但我們聽聞了他們卻不會記住他們,哪怕記住也不過是為了取笑罷了。
大多數(shù)人對詩歌有著與生俱來的熱愛。青年是生命和青春的詩,他們的袖筒中噴涌出精神的力量和身體的活力,受這種內(nèi)在情感的驅(qū)使,我們幻想著成為詩人,夢想得到偉大詩人的榮譽。
我們提筆,我們“寫作”,我們認為所有字典規(guī)定的韻腳都是“奇珍異寶”。世界各地的小學生向你們講述古老的傳說,但這些幼稚的詩篇產(chǎn)生后不久就死亡了,終究擺脫不了時空的限制,也許只在作者的親朋好友間傳誦,然后便成為青春的紀念。人民自會辨別詩人和“詩匠”。而當今的詩人,才做了第一首詩,雜志報刊就向他打開大門,為他準備好諸如“天才”、“光榮的時代詩人”等稱號,其實他沒什么詩作呈現(xiàn)給我們。
我不譴責那些傲慢自負的人,那些自以為是詩人并不斷寫作的人,每個人都喜歡想象比實際上更高、更好、更美的自我。納西夫·亞齊德④說“人人都說自己好”,這句話在阿德和塞木德⑤的時代是真理,在當今時代和未來也一樣,除非人變成了神。至于“詩匠”——我對他們要說什么呢?他們中的一些人,如果去學習縫紉會成為出色的裁縫,有人制鞋無人能比,有人當商販會難逢敵手,他們的叫賣聲連夜鶯都自愧不如,有人在編排文檔上讓別
人望塵莫及,毫無疑問這些人是各行各業(yè)的“天才”,但是他們卻不明此理,這是莫大的災(zāi)難。如果你善意地暗示他們“把面包給面包工,把針線給縫衣人”時,他們會回答道:從會說話起就在學這些了。如果我們像兄弟一樣真誠地勸誡他們可憐可憐自己的頭腦,把時間用在比過時的韻腳更有價值的工作上時,他們就會勃然大怒,斥責你多管閑事。他們就會用經(jīng)不起推敲的語言告訴你,他們寫詩是因為熱愛,因為他們是詩人,他們知道自己是詩人。所以我們只能對他們說:“真主保佑你們寫作順利!”至于我們,就要為自己和子孫后代堅守住我們的圣地,這就是我們自食其力并留給子孫的沒有腐壞的精神食糧。我們留下的詩歌是精華而非糟粕,因此我們請求為事物正名。因此當我們把你們和真正的詩人加以區(qū)分,叫你們的作品為“語列”,而稱他們的作品為“詩歌和藝術(shù)”時,對不起,請你們“勿要見怪”!
注釋:
①烏姆魯勒·蓋斯(497-545),生于內(nèi)志地區(qū),賈希利葉時期的著名詩人,其最著名的作品為《懸詩》。
②安塔拉,全名安塔拉·本·舍達德(525-615),賈希利葉時期懸詩詩人、騎士。阿拉伯長篇史詩《安塔拉傳奇》的主人公原型。
③穆海勒希勒(475-622),阿拉伯賈希利葉時期詩人,生于納季德。其詩作多為悼念亡兄,情調(diào)哀傷,以雅致聞名。
④納西夫·亞齊德(1800-1871),黎巴嫩文學家、詩人,主要功績是推動了阿拉伯標準語的普及。
⑤阿德族和塞木德族是兩個古老的阿拉伯氏族,發(fā)源于今也門地區(qū),曾有過燦爛的文明,現(xiàn)已滅亡。
悲傷的心靈啊,要有自尊,不要抱怨,烏云背后依舊陽光燦爛?!寿M羅
人們說自殺是文學犯罪,那么那些活著卻在慢性自殺的人,對于他周圍的人來說又如何對待?——易卜生
被打的狗會狂吠,人就不該如此嗎?但是有一群人比狗還低賤,即便被打了他們也不會叫?!疇柤{
我們的作家在選題上別具天賦,人類精神領(lǐng)域的各個角落無一不被涉足,而且飽蘸筆墨,長篇累牘。他們寫“自足”,探“吝嗇”,釋“假意”,闡述“升華之道”,制定“教育準則”,揭露“偷盜之害”,抨擊“謊言之痛”等等,還沒有忘記花大量篇幅述說“貪欲”。唯一沒有談及的就是他們比貪婪者還貪婪。他們的筆穿透天際,橫貫兩極,探入海底,連針眼都沒有放過。他們吃了“瓜瓤”,只給我們留下些“瓜皮”。如果我們的作家每天只用捉襟見肘的詩歌和拾人牙慧的文章來“為我們增光”,我們抱怨這些當下的作家嗎?
親愛的讀者,這并不是他們的錯。例如,一個有“個性”的詩人,為了贊美朋友獲獎,就提筆抒懷“恭賀你獲得光榮的勛章”,云云。在將“詞?!敝兴斜硎举澝赖娜A麗辭藻全部堆砌之后,才發(fā)現(xiàn)穆太奈比①早已用過這些詞去贊美賽弗·道萊,你們會責怪他嗎?!你們難道不對他說:“這不是賽弗·道萊,也不是賽弗·道萊的穆太奈比”?如果他想詆毀某人,就會發(fā)現(xiàn)侯忒艾②、哲利爾③、法拉茲達格④、艾赫塔勒⑤等人
已經(jīng)壟斷了所有詆毀之詞,他已經(jīng)無詞可用了。如果對戀人的回憶激起他創(chuàng)作愛情詩的渴望,他會發(fā)現(xiàn)萊拉的癡情人⑥沒有給癡漢怨男留下任何余地。同樣,想要矜夸祖輩的偉大,悼亡王朝更迭摧毀下的昔日皇宮,或以謙卑之心與主密談,他會發(fā)現(xiàn)前人已說盡人世滄桑。哪怕他突發(fā)靈感,想描寫鄰家的一頭黑驢,也在沙馬赫·伊本·塔拉里的名詩面前碰了壁。
是的,女士們先生們,仁慈點吧。這很難——對于當代的人來說,開辟一條寫作新路比發(fā)現(xiàn)極地還要困難。假如他們生在蒙昧時期、或伊斯蘭時期、或阿拔斯時期,無疑大多數(shù)人都會被奉為神靈。真主保佑他們,盡管他們生不逢時,他們大多數(shù)仍是杰出人才,與神靈相差無幾。
也許你們理解我這段引言的用意,以便為下面的敘述做鋪墊。盡管前人已經(jīng)提及,但我斗膽認為這仍是個新話題,到目前為止你們讀到過任何關(guān)于螢火蟲的篇什嗎?我認為這個話題是祖先留給我們的“瓜皮”,我本想寫些關(guān)于“跳蚤”的篇什,但很快想起了那場著名的我們東方“兩個哲學家”的論戰(zhàn),整個論戰(zhàn)充斥著“跳蚤”,我不得不像胡狼那樣,當胡狼想擺脫跳蚤這一吸血鬼時,嘴里咬著一團毛線慢慢潛入水中,直到所有的跳蚤都附著到毛線團上,便松開線團,自己干干凈凈地浮出水面。
因此我不講跳蚤,講講螢火蟲吧。如果語言大師們允許我用俗語稱呼它,我就稱它為“夜明燈”。
也許你們認為我會從動物學的角度分析螢火蟲,講述它們?nèi)绾畏毖堋⒁院螢槭?、又如何發(fā)光等等。
不,不!跟那沒任何關(guān)系。我對動物學一竅不通,只借用路易斯·謝胡神父為《文學果園》寫的前言中的一句話:“主啊,我們贊美你,你創(chuàng)造了人類,賦予人類說話的特權(quán),以此區(qū)別于其他動物?!边@就是我對動物學的全部知識,即人除了能夠講話外,跟動物沒有區(qū)別。而鸚鵡該歸為哪個科目,我至今茫然,這個問題之于我就像斯芬克斯之謎。
既然并非從動物學角度來探討螢火蟲的問題,我又如何給你們“新食料”呢?你們愿意嘗嘗嗎?你們讀膩了文學性、哲學性文章,但這篇文章是集哲學、文學和評論于一體的混雜文體,你們讀它還是將它拋擲墻上束之高閣?
讀讀它吧,也許你們會發(fā)現(xiàn)它值得一讀,不管你們接受與否。為什么要曲意逢迎呢?我并非為自己所寫。讀讀它吧,哪怕占用你們寶貴的時間。
一次,某個美國朋友問我:“你們敘利亞⑦有名作家嗎?”
我不知道是否耶穌受難時的鮮血洗清了世上一切罪過,而我卻被遺忘了,于是魔鬼以那個美國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懲罰我,就因為我的祖母夏娃偷吃了禁果。我也不知道是否洗禮的神父給我多洗了一遍,于是祝福就變成了詛咒。我只清楚地知道,那群膽大妄為的青年闖進阿卜杜·哈米德⑧的宮殿令他退位,哈米德感到晴空霹靂時的感覺,與那個美國人所提的問題對我引起的大腦風暴相比,也不過只是一聲鼓點。你們會笑,你們會說我“夸大創(chuàng)傷”。但如果有人闖入你們家中打砸搶掠,不留下一頓糊口之食,你們會對他做些什么?如果可能,難道你們不遠離他或?qū)⑺唤o法官嗎?對于那些沒有從你們俗世的浮華中掠走一針一線,卻闖入你們心中的圣壇,毀滅了你們所有的希望和信仰,不止如此,還在希望的廢墟上留下時而燃燒的火炭的人,你們用什么去懲治他?
這就是我的美國朋友的話在我心里引起的震蕩。你們中有沒有律師或是法官可以向他遞上我的訴狀?我沒有證人,只有那像衛(wèi)矛一樣燃燒的火炭。這證據(jù)還不夠嗎?
事實上,我來此并不是要向你們訴苦,或與你們協(xié)商如何進行司法訴訟。我來此的目的是向你們發(fā)難,就像那個美國朋友向我發(fā)難那樣,盡管他是無意的。我是為了進入你們的心房,將我內(nèi)心深處燃燒的火炭投擲進去。我是為了在你們生活中注入新鮮細胞,將它化作持續(xù)性的抗爭。我如同夏娃的魔鬼,降臨在你們面前,告訴你們,生活不僅僅是享受天堂的果實,自然的美景,有動物相伴,跟群星夜談,在伊甸園的小路上散步,祭祀神祗,生活還在于去發(fā)現(xiàn)和嘗試未知,敢于探索表象下真實的靈魂,生活在于批判和革新,生活還在于明辨善惡!
夏娃只是每一人性個體的活著的符號,是其子孫后代永恒的代表,他們代代相傳,從愚昧走向智慧,不斷剝離陳舊和腐朽,懷著不斷追求革新和改變的思渴,一路上伴隨著艱難與苦痛。最后我要你們來回答這個問題:誰是敘利亞的名作家?
有些人直到現(xiàn)在也不認為這個問題值得回答:我們的作家中誰最著名?他們每個人都很有名,有沒有作家跟我們又有何干?
有一些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列出的名單比末日判決書上所列的罪名清單還要長,他們慶幸有這些作家。讓真主保佑他們吧。
還有一些青年人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知如何回答。他們的思想像我一樣漫游,在過往和現(xiàn)世的史冊中尋找,卻找不到令人矚目的綠洲,只有干枯、荒蕪的生活。
主??!這就是我們真實的生活嗎?
主啊!我們貧窮到了如此地步嗎?
主?。z憫些,公正些吧!
你們是否理解問題提出時我的感觸?
當我知道我們的作家多得數(shù)不過來時,我自嘲地笑了。當我想在他們中找到我稱其為“杰出作家”的人時,發(fā)現(xiàn)他們都很“杰出”,于是我懷疑我判斷的正確性。當我試著從這些“杰出者”中選出一位“最杰出者”時,發(fā)現(xiàn)這無異于捕風捉影。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棄兒,當本地人問他誰是他的父母時,他曾以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他的父親,女人都是她的母親,而當陌生人問他誰是他的父母時,他才真正明白“父母”這個詞的含義,他心臟緊縮,眼淚汪汪,痛哭著回答:“我沒有父母……”
我也像是到珠寶店買鉆石的顧客,在琳瑯滿目、流光溢彩的石頭間看了又看,不知選擇哪個,忽然間目光落在一個顧客手上戴的真鉆戒上,方才明白鉆石和亮閃閃的石頭間的區(qū)別,我不過是在一堆玻璃中挑選鉆石,只好失望離去。
但是我們又能去哪里逃避現(xiàn)實呢?
我們又能去哪兒躲藏內(nèi)心的瘟疫呢?
人們啊,我們有許多玻璃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我們把玻璃稱為鉆石,還真以為它價值連城。
我們貧窮也沒有什么好丟人,丟人的是我們明明貧窮,卻裝作很富有。
我們的田里只長雜草和荊棘也沒有什么好可憐,可憐的是我們還把雜草當做麥子,把荊棘當成香草,卻不知道應(yīng)該鋤草犁地。
我們沒有名作家沒有什么好羞恥,羞恥的是我們有一群——甚至是一個軍隊——舞文弄墨之人,我們卻把他們稱為作家,對他們每天讓我們“賞心悅目”的賀辭、悼詞、情詩心滿意足,并以為那就是名篇佳作,以為只要是個作家,不管他是否有天賦,他就能徜徉于這文人圈內(nèi)。我們經(jīng)?!案卸鞔鞯拢臐M意足”地祈求真主不要奪去我們所有,也別給予我們太多。如果世上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那么真主就不會因忙于人事而疲憊不堪了。但是有些人貪得無厭,欲求無止,真主忙于安置他們而顧
不上我們。這就是他們的不幸,我們的走運。他們無止無休地活動——推倒、重建,疏遠、靠近,搜索、挖掘,探查、發(fā)現(xiàn)??偠灾麄儗W到的知識比祈禱得到的多。而我們,不需要學習,只靠做禱告就能得到全部。
這些年來,黑夜吞噬了我們阿拉伯東方,這黑夜比一個時代還長,比烏鴉的羽毛還要黑,它在我們的國土上展開翅膀,用利爪抓住了祖國的心臟,扼住了她的呼吸,她閉上眼睛,深睡不醒。
她長眠著,形形色色的生活浪潮席卷而來,有時像慈母一樣哼著贊歌來喚醒她沉睡中的孩子,有時像暴君一樣撲上來,撞擊她的堤岸。她始終沒有蘇醒。她長眠著,生活的鐘擺唱著永恒的歌謠,“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在無盡的胸懷中埋葬了一世又一世的時間。她長眠著,睡到世界都以為她已死去,“與牧師們”一起為她祈禱,踏著她的尸骸投入你爭我奪的戰(zhàn)爭,這里沒有衰弱老邁之人的一席之地。
如果我們作為祖國的兒女,面對這籠罩著群山的黑暗,和密布在山谷中的濃霧,卻始終瑟瑟發(fā)抖,那我們就無權(quán)咒罵這個急著對阿拉伯國家說“再見”的世界。我們只能自問,黑暗之后是否有光明?如果我們站在這位東方姑娘——敘利亞——的床榻前,看看她緊閉的眼睛和僵硬的身體,只能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是昏迷還是安睡?抑或已經(jīng)死去?永遠祝福她!”
我們一代代人難道不是這樣過來的嗎?從不表達對生活的渴望,也聽不見我們脈搏的律動。這些原因難道還不足夠讓世界認為我們的文學已死嗎?
《新約》中的寡婦把僅有的一迪爾汗供奉給了主,如今我們的國家比這個寡婦還貧窮,因為我們連一迪爾汗都沒帶給世界。
五百年來阿拉伯人給世界文學寶庫帶來了什么新思想,留下了哪些為人稱頌的名篇佳作?在藝術(shù)博物館中有哪些他們創(chuàng)作的雕塑或畫作引起了世人矚目?有哪些他們用靈魂彈奏的曲調(diào)扣人心弦?有哪棟建筑是他們所建?有哪項工程令世人仰慕?又有哪部小說能讓人嘆為觀止,讓青年們長上通往未來的翅膀,讓中年人找到前進的方向,讓老年人得到關(guān)懷,讓孤單者熱愛生活,讓愚昧者睜開雙眼,讓明眼人更富洞察力,讓勇敢者更有勇氣,為猶豫者撥開重重疑云,讓世界親近美好,遠離邪惡,傳遞友愛的靈魂,能在萬事之前,先教會人們?nèi)绾巫鋈耍吭谌魏我粋€領(lǐng)域里,又有哪個來自阿拉伯世界的名字,能夠被列入世界級大師的行列?
我聽到有人在呼喊,看到有人向我伸過來手臂,眾口一詞地痛斥我:“你忘了嗎——還是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古代大師的名字:烏姆魯勒·蓋斯、那比厄·祖布亞尼⑨、安塔拉、穆海勒希勒、穆太奈比、哈姆扎尼⑩、艾赫塔勒、伊本·路世德?、伊本·西拿?等,還有邵基?、哈菲茲?、穆特朗?等其他現(xiàn)代文學家嗎?”
不,先生們,我沒有忘記他們,但我不敢打破他們安息于墳?zāi)估锏膶庫o,也不敢將我錯誤的視線投向那些尚活在世上的人戴著的桂冠和光環(huán)上。因此我對你們耳語以便不激怒他們。他們的作品良莠不齊,就讓他們自己去分辨吧。盡管如此,你們把他們?nèi)魏我蝗烁神R、維吉爾、但丁、莎士比亞、彌爾頓、左拉、海涅、托爾斯泰相提并論也并非不公。他們生生死死都是為了吟詠沙漠的羚羊、名媛的美貌、成群的馬兒、殘酷的戰(zhàn)爭、行進的駝群、家鄉(xiāng)的廢墟、鄉(xiāng)村的炊煙等等。他們中有些人——被稱之為我們時代之花的那些人,生來就是為了查詞典,殫精竭慮只為寫出完美的韻腳,去贊頌主教、帕夏、王侯、總督或長老;生來就是為了祝賀朋友喜得貴子,或祝賀某某“貝克”獲得勛章,或為某些書寫下諸如“心中的喜悅”和“憂
愁的慰藉”等書評;生來就是悼亡每個入土的人。他們將徹夜不眠、皓首窮經(jīng)寫出來的東西收集到一起,冠名為“詩集”出版了,并加上“當代天才詩人原創(chuàng)作品”的標簽。
還有些人,上天讓他們成為人類英才,用真理的火炭灼燒他們的嘴唇,為人類傳遞真知灼見,讓他們被壓抑的內(nèi)心成為承載真理的嶄新容器。他們是照亮幽暗世界的火把,他們是帶領(lǐng)人類飛向真善美的翅膀,他們是天啟的靈魂,守衛(wèi)著死亡之谷,提醒著人們:“小心??!”他們是荒野中的吶喊聲:“為真理鋪路吧!”他們是人類的導(dǎo)師。讓他們?nèi)ヒ髡b吧,我們只能望其項背,因為我們手戴鐐銬,雙目渾濁,頭腦被過去的虛妄和未來的自負束縛,抓不住當下。
讓我們在引領(lǐng)世界之前先找到引領(lǐng)我們的人吧,讓我們在教導(dǎo)世界之前先發(fā)現(xiàn)我們中的導(dǎo)師吧,讓我們在喚醒別人之前先聽到號召我們的聲音吧,那呼喚陣陣傳來——“醒來吧!”
我們相信,民族的進步要靠文學的進步來推動,西方人稱之為literature,因此偉大的作家,不管是小說家、記者還是詩人,他能用他的心靈之眼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能從生活的一幕幕場景中為我們提煉出經(jīng)驗教訓(xùn),他具有天賦異稟,能夠?qū)φ胬硐戎扔X,這就是我們世代尋找卻不見蹤影的作家的偉大之處。我們凝視當下的生活,也許能找到,卻還沒有看見。
有一些批評家讀到這里會對我們劍拔弩張。他們認為,我們的歷史被權(quán)力、榮譽和偉大的光環(huán)所圍繞。每當“水罐碰水罐”的時候,他們便自賣自夸“我們的國家是天啟降臨之地,是人類文明的搖籃,是先知之母”云云。為了滿足他們自詡為文學批評家的幻想,我提議:我們?yōu)樽约壕幙椬孑厒兊呐f衣,再建起耶路撒冷的圣殿,立大衛(wèi)或所羅門為王;或建起巴比倫城墻,讓耶利來與我們同席而坐,在偉大城市的河岸上哭訴猶太人的輝煌;或回到巴格達,向阿拔斯王朝致敬,從我們當中選一位人坐上哈倫?的王位。親愛的讀者們,你們難道不同意我的提議嗎?
那些批評家編織桂冠,將它戴在只配戴荊冠的頭顱上,或?qū)⑶G冠戴在應(yīng)佩戴桂冠的頭顱上。假使他們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假使他們知道他們給把他們當做思想引領(lǐng)者的不幸的民族帶來了什么災(zāi)難,他們就不那么做了。如果他們服務(wù)于真理,如果他們販賣桂冠就像今天在我們高尚的國度販賣稱號一樣,那么一定要從這個走向迷途的民族中走出能夠揭露他們偽善行為、亮出他們真實面孔的人,哪怕這種人為數(shù)不多。
有多少年輕人看見自己的詩歌刊登在報紙上,被編輯加上“當代新銳詩人某某的杰作”的形容詞時,就沾沾自喜,陶醉于名譽,做起了自己也會成為荷馬、莎士比亞、海涅等大師的白日夢,而他們不過只是四流的詩人,也就是“你可以打他嘴巴的詩人”,這種忘乎所以的感覺難道不是一個民族機體上的膿瘡嗎?民族想要的是魚,他們給的卻是蛇。
我們的目的不是深入探究我們緣何走到如此境地,而是試圖說明,我們過于關(guān)注祈禱,過分拘泥于《福音書》中對“別重視明天”的字面解釋,以致忽視了這句諺語“起來吧,我便同你比肩而立”,以及其中的哲理,這才是我們落后和衰弱的最大原因。
我們世世代代都以頭叩地,捶胸頓足,期待著幸福從天而降,同胞們,我們等到了什么?等到的是,厚重的鐵銹包裹住我們的思想和心靈,就像田中的鐵犁被棄置不用一樣,我們還在驚異于為何看不到燦爛陽光,還在互相質(zhì)問為何感覺不到微風輕拂、露珠滴落。思想的光
芒如何穿透這層厚重如被的鐵銹?我們的心靈如何能夠聞到露珠的芬芳?
陽光明媚,微風拂面,細雨蒙蒙,而犁頭上的鐵銹卻日益厚重。
這就是我們。在我們周圍文明的旗幟獵獵飄揚,在我們的周圍各民族爭相發(fā)展,在我們的周圍知識點亮智慧的光芒,向前邁進。而我們的生活卻如風口中的磐石紋絲不動。
為什么?因為我們企圖用光去治愈畏光之疾,于是光亮越強,病癥越重。
把犁頭放在熔爐里去煅燒吧,其火勢猶如地獄之火。讓它像火炭一樣燒紅,再拿出來置于砧板上,用鐵錘敲打,直到把鐵銹清除殆盡。用力打磨它吧,當陽光照射它時,它必然耀眼光輝。
別說我們沉睡,而西方覺醒。
別說我們死去,而他們活著。
別說我們沒有像他們那樣的天才。
別說我們天生就與他們不同,絕不是這樣!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天賦跟他們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只是懶惰之銹讓我們視而不見、脈搏虛弱、四肢無力。
你們知道西方的熔爐是什么了嗎?
那就是演講家們口中噴發(fā)出的火焰,燒光枯葉殘枝,讓土地長出新芽。
你們知道西方的鐵錘是什么了嗎?
那就是筆桿,倘若它向巴比倫城墻發(fā)起進攻,那便將其搗毀成一片廢墟。
你們知道打磨思想、清除鐵銹的人是誰了嗎?
那就是作家,墳?zāi)篃o法埋葬他們,汪洋大海也無法淹沒他們。
你們有燃燒著思想之火的熔爐嗎?你們有鐵錘嗎?你們有打磨的設(shè)備嗎?也就是說——你們有作家嗎?
根本沒有!但是你們有螢火蟲!你們有成千上萬的“夜明燈”,即使它們聚在一起,也不能點燃干枯的麥稈。你們有一堆堆削尖的蘆葦桿,將它浸滿墨汁也可以寫滿堆積如山的稿紙。你們有在鐵銹上潑墨的軍隊,你們稱其為作家。你們曾經(jīng)千萬次將你們朋友的臉龐比作太陽而遮蔽了太陽的光輝,也曾經(jīng)將一千個赫利勒、漢納、馬可比作圓月。盡管如此,你們?nèi)栽谒饕饷?,仍在叫囂著“改革”和“自由”,你們似乎試圖改變宇宙的規(guī)律,讓太陽在夜晚升起,月亮在白天懸掛。
別急,我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如果你們讀起來心不在焉,那只能再次證明你們的惰性。我決定要一次性“清空我的籃子”,所以請你們?nèi)倘獭?/p>
如此這般,我們沒有電燈,只有螢火蟲。
我們沒有作家,只有寫作者。
我們沒有書籍,只有書商。
讓我們承認這個擺在面前的事實吧!讓我們別再自欺欺人,也別欺騙別人。如果我們被貧窮中傷,那么就讓我們像狗一樣狂吠,以便讓世界知道我們的血管里仍有鮮血在流淌,我們感受到匱乏,要求擺脫它,讓世界知道我們饑餓難耐,需要新鮮的食糧,我們不再滿足于:“駱駝在荒野中渴死/背上卻馱著水袋。”
我們是這樣一群人:只有在需求鞭打時,才去工作;除了活著我們別無所求;生活只是吃喝拉撒睡。
現(xiàn)在我們有什么可說呢?
我們到底是窮人還是富人?我們有荷馬、莎士比亞、莫里哀、拉辛和托爾斯泰嗎?
我希望你們來回答,你們切莫言不由衷、違背良心,你們遲早都必須接受現(xiàn)實。就像主召喚在伊甸園的亞當,有一天生活也會召喚你們:“你們在哪里?”那么你們有可以遮蔽羞體的無花果葉縫制的衣服嗎?沒有。但是我現(xiàn)在就聽到了生活在召喚你們,你們?nèi)绾巫鞔?
你們在哪里?
愁眉苦臉,忐忑不安,四肢像在暴風中的蘆葦一般瑟瑟發(fā)抖。你們怎么了?你們是害怕站在真相面前嗎?生活的聲音使你們恐慌嗎?的確如此,這就是真理的聲音,而熱愛真理的人不會害怕。丟掉悲傷和失望,讓我們走吧,用無花果葉縫制衣服,以此來接受現(xiàn)實,親近真理,它才是我們最忠實的朋友和親人。
難道你們想永遠赤身裸體嗎?
難道你們要永遠躲藏在生活的角落和洞穴中嗎?
為什么要做這樣的隱喻?難道你們只滿足于做螢火蟲嗎?但愿你們除去世代滄桑遺留下來的斑斑銹跡。抑或你們不想擺脫這落魄的境地?你們不想讓像莎士比亞、伏爾泰這樣的人站在你們中間嗎?
“是的”——你們說——“我們有莎士比亞該多好??!”但是“多好啊”又有什么用呢?
人們??!“多好啊”的力量如芥子粒一樣微弱。你們知道嗎?“多好啊”不應(yīng)該發(fā)自口舌而應(yīng)發(fā)自內(nèi)心,“多好啊”應(yīng)該包含著胸中的信念,“多好啊”應(yīng)該能掃除通往目標路上的一切阻礙——能移山填海,讓磐石噴涌清泉。如果它從成千上萬人的心中涌出會怎樣呢?如果它滿載著民族的理想和信念會怎樣呢?如果它發(fā)自那些疲憊不堪的民眾、貧困交加的老人和忍饑挨餓的孤兒們的口中,又會怎樣呢?
我們坦誠相對該多好?。?/p>
真誠!哪怕我們有那么一星半點真誠。
對于我們來說,詞語變成了“夯復(fù)沙爾”(幾個字母亂拼的詞,這里指胡謅?!g者注),在生活中除了阿諛奉承、溜須拍馬、浮夸,詞語不再有任何美德。我們拋棄的美德實則是生活的根基,我們毀滅了生活,還仍然堅信自己是生活的子民。我們驚訝的是,如何用心口不一的言辭達成相互了解!主啊,我們并不想搭建巴別塔,可為什么我們的語言陷入了混亂?
例如,艾布·漢納去造訪他的朋友阿布·哈利勒,二人見面,便寒暄道:
—歡迎歡迎!
—你好你好!
—艾布·漢納你近來如何?
—安拉保佑。
—你可健康?
—如你所見。
—感謝真主,很想念你,艾布·漢納。
—我們更是。
—孩子們?nèi)绾危?/p>
—向你問好,親吻你的手。
—真主保佑。表妹如何?
—十分安好。
—歇著吧。
—看到你就是最好的休息。
云云。
如果碰巧趕上艾布·哈利勒吃飯,便是一場災(zāi)難:
—請跟我們一起用餐吧,艾布·漢納。
—已經(jīng)吃過了。
—你看著辦吧。
—每個時間都有該辦的事。
—你這沒用的家伙。對不起!
—真主賜福你!
云云。
事實上,我很不情愿你們?nèi)淌馨肌す蘸桶肌す{在如上場景中的對話,但是我以真理之名問你們,請?zhí)拱赘嬖V我:你們從他們的爭論中了解了什么呢?你們知道了任何關(guān)于艾布·哈納、“孩子們”和“表妹”的信息嗎?我們所有人,我們的作家、詩人、演說家、哲學家、教長們每天——甚至每分每秒——不都是在表演著艾布·哈納和艾布·哈利勒式的社會關(guān)
系嗎?
如果我們的演講家登上講臺,不是熱衷于向人們講述“自己”,而是談?wù)劇八f過的話”,不是熱衷于“信德聽了他的話以后更加欽佩他”,而是因為他樂于履行對人民的使命;如果我們的作家拿起筆不是為了在雜志和報紙上留名,而是為了響應(yīng)內(nèi)心的呼喚,這聲音讓他的指尖與筆桿之間產(chǎn)生了如磁鐵般自然的吸引力;如果我們的詩人推敲韻腳是為了反映心中的情感和腦中的思想,而不是為了浪得“文學家”的稱號,總之,如果我們由衷真誠地對待我們的所說、所做、所寫,假如我們彼此能真心理解,那我們的生活就不是今天這樣。但是……對不起,大師們!
聽聽一位“當代詩人”悼念他的朋友的幾行詩吧:
那個圓月從它的故鄉(xiāng)隕落
從此人們再見不到空中的圓月
(這銀白球體仍然在夜晚散發(fā)著光輝,月落月升,月圓月缺。這不是月亮而是……)
從此這個宇宙黯然無光
朋友們也彼此失去耐心
(這個宇宙好可憐!讓我們?yōu)樗鳒I吧。)
以主之名,放聲哭號吧
他的豪邁是家鄉(xiāng)的標志
(哭號的女眷們在哪里?!)
雄辯的演講家,高雅的文學家
字字珠璣,從口中紛紛落下
(擦擦眼淚,讓我們來撿珍珠吧?。?/p>
羽筆在羊皮紙上震顫
腦中的金沙流淌紙上
(我們能知道哪里有鋪滿金沙的紙該多好啊?。?/p>
如此慷慨大方,若主讓他長命不死
世上便不會有窮苦百姓
(主啊!你是多么狠心,你創(chuàng)作的作品是多么驚人!)
對自己的信仰如陸地般堅毅
從未皈依別派,也不識異教徒
(為什么痛哭?因為如果天使加百列看見他站在天堂門口,一定會在這位逝者面前拔出圣火之劍。)
對他的描述使我痛心至極
憂傷不已,眾人皆知
(如果我們眾人知道這些,那么為什么要費盡心思、絞盡腦汁地跟我們說些我們本就知道的事……)
不要輕視憑吊者和被憑吊者的地位(因為我們無緣認識他們),而是應(yīng)該嫉妒他們的名氣,嫉妒筆桿子的名氣,嫉妒詩歌和詩人。我們無意地援引這些“飛翔的”詩人們的詩句,讓讀者來評判吧。如果讀了這些詩會有消化不良的感覺,還先請原諒詩人,但我們的責任是用各種辦法保護讀者的健康。
人們??!你們?nèi)魶]有燭光為我們照亮道
路,那就讓我們在黑暗中徘徊吧;你們?nèi)魶]有讓我們填飽肚子的食物,那就讓我們?nèi)甜嚢ゐI吧;你們?nèi)魡拘盐覀兪菫榱税盐覀兺葡蛩劳龅睦?,那還是讓我們稀里糊涂吧!你們?nèi)糁荒苷f我們比你們還清楚的事情,那還是讓我們不要知道為好。我們不愿把時間浪費在與你們一起憑吊你們的月亮,在你們的婚禮上跳舞,為你們的偶像們歌唱這些事情上。我們的原則就是:寧窮也不食嗟來之食,寧可餓死也不靠田地上的腐尸活命!
我們只接受那些用心血和面、用愛與真誠之火烘烤面包的人;我們只青睞那些用真情實感揮動筆桿的人,筆濺出生命的火花,而我們的心便是紙;我們只歡迎那些擁有能映照出我們真實容貌的鏡子的人??傊覀冎辉敢鈧?cè)耳聆聽那些內(nèi)心誠懇忠實的人的聲音。
你們還記得侯忒艾看見井中自己的面孔時說的話嗎?
我看見主賜我一張難看的臉
臉丑了人也必然丑陋
假如我們的作家有一口能倒映出自己嘴臉的井,也會念著侯忒艾的詩句驚慌逃走。
但是屬于我們的莫里哀在哪里?誰能在我們的生活里為我們上演《Les Precieuses ridicules》??
如果你們樂意在我們的詩人中舉出例子,我建議你們?nèi)チ私庖幌履遣啃≌f中的馬斯加里爾先生,讀讀他的詩吧:
Oh! Oh! Je n’y prenais pas garde:
Tandis que, sans songer à mal, je vois regarde.
Votre oeil eu tapinois me dérobe mon Coeur .
Au voleur, au voleur! au voleur!?
你們將這些詩句,(如果你們不懂,別等著我給你們翻譯,自己去找個翻譯吧)與下面的兩行詩句做個比較吧,這兩行詩是我們某個詩人祝賀一個名叫“法齊”的孩子受洗時所作:
祝賀法齊有主護佑
心智健康快樂成長
我們看到那顆黑痣
那是主所恩賜
假若我們的詩人博覽群書,就會寫下“讓我們?nèi)タ茨穷w黑痣”,那便能增加詩歌的流暢性和音韻,給聽者留下深刻印象。
是的,找一找讓我們歡笑、哭泣又讓我們自慚形穢的莫里哀吧。莫里哀不拘泥于語法、格律、韻腳作詩,不囿于詩句的長短參差和古體格律,也不與神話傳說、教法條例、幻想空想為敵。他從自然中噴涌而出。
我們有莫里哀該多好?。?/p>
是我們沒有這樣的自然源泉嗎?是我們的生活無法給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莫里哀嗎?
讓你們在我的哭號中暫時休息一下。我給你們提出上面兩個問題,等下次見面時我聽聽你們的答案,你們也聽聽我的答案。我祝福你們白天愉悅、夜晚好眠,希望你們知道,假若你們每天都需要莎士比亞和莫里哀,就像需要日常必需品一樣;假若你們?yōu)橹矶\,就像為你們“仁慈萬能的主”祈禱一樣,那么你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你們的哈姆雷特你們的麥克白你們的奧賽羅。在你們向上天祈求之前,先洗凈你們的心靈,清潔你們的口唇,才會實現(xiàn)心愿。
如果你們想要有自己的莎士比亞、莫里哀,你們就要為他們鋪就道路,清除你們骨子里朽木般的偶像崇拜。
擦干屠宰場的鮮血,讓螢火蟲用它們的尾巴照亮生活的陰郁,好讓那些看不見陽光的人誤以為看見光亮,在你們的心中為新的神圣和高高的燈塔搭建一個新的體系,那其中的燈火以真理、熱忱和愛為燃料。
不要絕望,“烏云背后依舊陽光燦爛”!
注釋:
①穆太奈比(915—965),生于阿拔斯王朝的伊拉克庫法,被認為是中世紀最偉大的阿拉伯詩人之一。其詩歌包括各種題旨,但以矜夸詩、頌詩、描寫詩、哲理詩為最佳。
②侯忒艾(?—679),阿拉伯蒙昧時期詩人,師承懸詩詩人祖海爾。以諷諫詩聞名,被認為是當時諷刺詩的泰斗。
③哲利爾(653—733),“伍麥葉三詩雄之一”,以對駁詩和諷刺詩最為著名。其詩特點是自然流暢,揮灑自如。
④法拉茲達格(641—732),“伍麥葉三詩雄之一”,曾與哲利爾對詩舌戰(zhàn)長達五十年之久,被傳為阿拉伯文學史上的佳話。
⑤艾赫塔勒(640—710),“伍麥葉三詩雄之一”,其詩多為伍麥葉王朝的哈里發(fā)歌功頌德,被稱為“哈里發(fā)的詩人”、“伍麥葉的詩人”。晚年卷入法拉茲達格與哲利爾的詩歌之戰(zhàn),站在前者一邊,寫了很多對駁詩抨擊哲利爾。
⑥《萊拉的癡情人》,艾哈邁德·紹基(1868-1923)的詩劇作品。
⑦奧斯曼帝國時期,敘利亞被分為敘利亞、黎巴嫩和沙姆地區(qū),統(tǒng)稱為大敘利亞。
⑧阿卜杜·哈米德二世(1842—1918),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和哈里發(fā)(1876—1909年在位),后被青年土耳其黨人廢黜。
⑨那比厄·祖布亞尼(535—604),曾為希拉王國的宮廷詩人。其詩以頌詩和辯解、道歉詩著稱。
⑩哈姆扎尼(967—1007),新聞學題材“馬卡梅”的確立者,常作贊頌詩文。
?伊本·路世德(1126—1198),阿拉伯哲學家、教法學家、醫(yī)學家,被譽為“伊斯蘭哲學的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最權(quán)威的詮釋家”。代表作有《哲學家矛盾的矛盾》、《醫(yī)學通則》等。
?伊本·西拿(980—1037),阿拔斯時代著名的科學家、醫(yī)學家、自然科學家、文學家。世界醫(yī)學之父,也是阿拉伯亞里士多德學派的主要代表之一。代表作有《醫(yī)典》、《知識論》等。
?艾哈邁德·邵基(1868—1932),阿拉伯近現(xiàn)代復(fù)興派詩歌的代表人物。
?哈菲茲·易卜拉欣(1871—1932),阿拉伯近現(xiàn)代復(fù)興派詩人。
?哈利勒·穆特朗(1872—1949),黎巴嫩詩人,曾任埃及《金字塔報》特派記者和撰稿人,又被稱為黎巴嫩、埃及“兩國詩人”。
?哈倫·拉希德(786—809年在位),阿拔斯王朝第五位哈里發(fā)。對外征伐拜占庭;對內(nèi)發(fā)展生產(chǎn),提倡教育,重視翻譯,獎勵學術(shù)。他執(zhí)政時期為阿拔斯王朝鼎盛時期。
?《可笑的女才子》,法國喜劇作家莫里哀的第一部戲劇作品,寫于1659年。為諷刺當時法國市民階層模仿貴族沙龍中所流行的咬文嚼字、裝腔作勢的表達方式所作?!g者注
?詩的大意是:“啊,啊,不經(jīng)意間/可我看著你時沒有邪念/你的眼神卻偷走了我的心/小偷啊,小偷啊,小偷?!薄g者注
欄目責編: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