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祿(新疆)
啟明星·發(fā)現(xiàn)
風拍大西北(組章)
支 祿(新疆)
支祿:系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新疆作協(xié)會員,出版詩合集《夏日詩韻》、詩集《點燈,點燈》。曾獲甘肅省第十七屆雜文獎及多項全國性詩歌征文獎。供職于《吐魯番日報》社,2007年,被吐魯番市授予“十大功勛記者”榮譽稱號。
城墻之上,一只鷹不停地拍打翅膀。
嘩嘩的響聲,像一個黑衣人站在高處抖動衣服,多少黃沙一堆又一堆倒在古城墻下。
一棵草的喉嚨里卡著一片綠葉,已無法說出春天的去向。
一只鳥一聲不吭,夾緊翅膀像死死抱住怕被風吹散的骨架。片刻后,去了遙遠的北方。
一只為躲避風沙的土撥鼠大老遠跑來,累得擢發(fā)抽腸、鼻孔呼哧呼哧冒煙。它心里清楚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然后,直起身子朝遠方望了一會,就沿著長長的城墻逃去,沒再回頭。
倉皇而逃的背影讓人想起匈奴人的探子,越過長城后,十分詭秘的潛行西亞腹地。
落日沉沉。蒼涼高聳。
忽地,垛口上升起一朵乳白的云,像白衣白褲的孟姜女走在高高的城垛,一心一意想找到萬喜良的骨頭:風沙活吞,該到吐骨頭的時候了。
一塊不知哪朝的青磚、一輛破舊的木輪車、一匹趟過西風的瘦馬……依舊立在滔滔風口,正一點一點被吹成沙粒。
縱使心里話如幾萬里鋪天蓋地的黃丫丫的沙子。
嘉峪關如歷史的一個喉結,不能代替嘴巴發(fā)話。
沙子經(jīng)常匆匆跑著,誰都不知道沙子后邊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雪山看起來那么近,想喝一口卻那么遠。
鷹,一旦起飛,就很難緩一口氣。
鷹,更多的時候肉體、骨頭花費完了,還飛不到棲息的地方。
一棵樹站在天邊邊上,葉子黃了一茬又一茬也沒等到鷹的訊息。
云在天上讓風左擰右扭,卻難以整出一兩點雨來。
不久,又是魂飛魄散。
天,依舊若無其事地遼闊著,像這個世界上壓根兒沒發(fā)生過云的事。
村莊和河流日夜跑著。
河流跑得快了,村莊渴得不像個樣子;河水慢了,村莊像頭老牛,一頭扎進去喝得干干凈凈,讓河不像條河的樣子。
在新疆,當前不著店,后不挨村時。
流浪的人??!你最好靜靜地坐在石頭上,好好想想今后的路該怎么走。
吹斷墓碑、吹斷照壁、吹碎云朵的風,依舊呼呼地吹著……
樹,像是咬著牙,抱住身子死死硬撐著!
一彎腰,風沙過去了;一彎腰,風沙又過去了。
戈壁風再大,吹不走一望無際的干渴。
大戈壁的路再空闊,卻沒有一個人走回故鄉(xiāng)。
風停后,鷹從一座山頭把吹碎的云朵壘到另一座山頭。鷹的力氣大著呢,一會兒云朵就堆到高高的天空。
今夜,多少秦漢時的鬼、唐宋時的魂讓風吹出沙土,紛紛翻看前朝的名冊,可否輪到去長安報告塞上大風的差事。
一波一波荒涼,宛如柔長的飄帶撩過星群。
幾只黃羊驚得目瞪口呆,慌忙鉆進紅柳叢。
夕陽,一顆人燃燒的頭顱拋給祁連山。
一種血腥,嗆得西風酷酷咔咔。
天色漸暗,牧人翻下沙丘。
帳篷頂上,一束狗尾巴草開始炊煙樣若無其事?lián)u著,搖落多少星輝成人間燈火。
羊半跪灘上,像半截木墩插在沙土中。駱駝沒日沒夜城堡樣遷徙,越去越遠,天空越頂越高。
谷口,幾棵樹挽著手臂,互相悄聲叮囑千萬不要走散,走散就再也回不到一起。
頭頂上,風聲像無數(shù)瓦罐奔來搶去盛雨,就是看不到雨的影子。過路的人心里清楚,河西的天空早已干渴得不像個天空的樣子。
一些草哭著遠走他鄉(xiāng)。
一些草哭著又回來了。
多少草長跪不起,向著河西的蒼天祈雨;多少草背井離鄉(xiāng),為的是找一條河流;多少草讓風沙吹彎,低頭發(fā)現(xiàn)還匆匆趕在路上;多少草讓風沙打得鼻青臉腫,翻過年又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河西,一棵草別說讓一條河看著長大,一輩子能美美地望一眼,對于草來說也是一件天大的幸福。
正午,幾個老頭坐在地頭,手搓麥穗神秘地私語。
看樣子,聲音低低,怕驚動麥子。也許再高一點點,熟透的麥子就會驚落在地。
磨鐮聲如云,一次次覆蓋古老而安詳?shù)拇迩f。
這個季節(jié)的麻雀高興得不得了,像是麥子是它種的,是它一手拉扯大的,一個個活土匪樣滿莊子亂竄亂喊。
水溝里,一只只羊望著麥田,害怕刀一樣鋒利的麥芒,它們要等天黑下來才回村莊,萬一麥芒看見后,蹦出來扎傷了呢?
草,把麥子整了一個季節(jié),現(xiàn)在后悔了!
從今往后,面對雪山擦拭靈魂,是一棵草每日必須溫習的功課。
一棵樹,嘩嘩地問你話呢!
啊!一盞雪山的燈你就提上,回鄉(xiāng)的路何等漫長。
夜黑了,馬從南山放牧回來。
一群臥在河邊的牛哞哞的叫聲,像是粗笨的木槌打著流水,滿河溝嘩嘩地響呢!
村莊深處,鍘刀聲聲,草料已堆到秋天的門口。
歌聲,像掏一把谷子撒向天空。
蒼茫,在沙粒上飛。
熱瓦甫彈起來,根根弦上云煙飛濺。在博斯坦,幾個從故鄉(xiāng)出發(fā),滿世界走個不停的人,走過塔克拉瑪干后又聚在一起。
誰的心思都是半尺厚的沙土。
一路上,馬骨一旦落入黃沙就了無蹤影,鳥折斷后風隨手裝進口袋!
一路上,荒涼倒灌進眼睛,讓人打了一個又一個趔趄。如今,總算又坐到一起。滿屋子煙來霧去,像許多滄桑往事。
一個個不吭氣,寂靜裝滿堂屋。
一個老鄉(xiāng)說漂泊的日子受夠氣了,推門而出,面朝大風,席地而坐。此時,幾個睡著的人對他的話毫不在意。
大風吹了整整一夜。
大風一停,推門而看,人不見了。
四面的沙丘高了一點點。猛想起昨夜發(fā)生的事情,個個面面相覷。
石頭大了繞著走,風沙大了呢?
鷹的翅膀一用力就飛斜半個天空,荒涼滿頭頂?shù)瓜聛恚?/p>
荒涼淹到胸部,沙拐棗已喘不過氣來。
一路上,實在沒什么可為受驚的心壓驚。
多少回向著天空拐來拐去,像是風沙堆在天空,拐來拐去無非是繞過一堆堆堆在頭頂?shù)纳?。多少次把葉子藏到根部,像讓風沙活活剝了一層皮子;多少趟用思想走著,一節(jié)節(jié)骨頭才能插在沙土。
燃燒的果實,難道不是太陽沉淀的血色?
一路上,多少的風沙打了前胸,砸了后背。
一路上,天下刀子,依舊趕路。
一路上,一支治沙大軍:甘草、梭梭;黑枸杞、野西瓜……
擊退多少黑風暴,喊來大荒中片片綠洲。
等我來時,多少艱辛早已化成綠洲。
如今,手提一瓶烈酒喊一聲沙拐棗,我要夜夜與你飲酒到天亮。
江布拉克,一個和故鄉(xiāng)相似的天空。
鷹,帶著全家在花浪里起伏。在江布拉克,一個人允許鷹飛進骨頭安放森林里的陣陣松濤。
允許雪山一捆一捆把晶瑩倒進血液。
允許天空的瓦藍,一把小刮刀樣剃去靈魂深處的一點一點陰郁。
樹伸到云朵里隨便抓一把雨,就會變成一樹的果實。滿山滿洼,累累果實已經(jīng)壓得好多好多的樹說一口氣上不來就上不來的樣子。
牛羊的哞叫像石頭在柔軟的草墊上滾動。
風吹草低,美好的時光在草叢隨波逐流。
黑衣人,你是漢代的一骨蒜,還是唐朝的一根蔥呢?
時不時,在山頭上直起腰又弓下來,像一桿旗舉起來又放下,指揮十萬只蜜蜂攻打花朵的城垛。
芳香越來越濃,黑夜人跌撞而下時,宛如一只鷹讓滔滔花浪從高處射下。
鷹翅劃亮的雪山上,一朵雪蓮開得正艷。
從今往后,像是再大的風也吹不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