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洲
(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 陜西西安 710062)
1919-1920年李仲蓮、朱繡等奉命入藏事件論析
周偉洲
(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 陜西西安 710062)
本文據現存民國檔案資料,記述了1919年至1920年民國政府令甘肅督軍張廣建派李仲蓮、朱繍等入藏,磋商川藏各事,以釋嫌疑,聯(lián)絡感情事;對李仲蓮等取得川藏停戰(zhàn)及聯(lián)絡感情的成果給予充分肯定;并揭露英人貝爾(C.Bell)在會談中對西藏一方的影響;最后,對當時國人有關的評論,如著名藏學學者任乃強先生有關的批評,作了分析。
李仲蓮;朱繍;入藏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帝國主義列強加強了對半殖民地中國的爭奪,他們各自支持國內不同派系的軍閥,爭奪權力和地盤,戰(zhàn)亂不斷。然而,由此而引發(fā)的五四愛國運動及其影響,中國各階層人民民主愛國思想的覺醒,卻逐漸形成為一股不可阻擋的潮流。在這一思想潮流所形成的強大輿論的壓力下,民國政府改變了過去七八年來在西藏問題上一貫對英國妥協(xié)、退讓政策;在拒絕續(xù)議藏約的同時,也謀求改善與西藏地方的關系。因此,在同年8月,民國政府國務院電咨甘肅督軍張廣建,令他派員赴藏聯(lián)絡。張廣建遂遵令選派本署軍事咨議李仲蓮、軍事參事朱繡為赴藏通問特派員,并以管理甘肅青海紅教佛僧古朗倉、管理玉樹三十六族佛僧拉卜尖貢倉等隨同,由青海入藏,并由張廣建分別致函于達賴喇嘛和班禪額爾德尼。在致達賴喇嘛函中,云:“協(xié)和五族,至公無私,自必準情酌理,嘉惠邊陲,何忍使藏民稍受屈抑,大總統(tǒng)之情無人從中溝通,未能曲達,故不嫌冒昧,敬奉此函,并特派上述諸員入藏”。[1]
同年11月24日,李仲蓮一行抵達拉薩,先后拜會了西藏地方政府四位噶倫,達賴喇嘛也接見了李仲蓮一行。李仲蓮等表達了共同磋商派人赴京解決川藏各事,以釋嫌疑,而聯(lián)感情的愿望。達賴喇嘛因事關重大,后“飭令大眾公所(即“春都”,又譯作“僧俗民眾大會”),由三大寺及大眾特派代表僧俗五人”,與李仲蓮等連開會議三次,進行磋商。據李仲蓮等函報中稱,會議主要討論了兩個相關聯(lián)的問題:
一是關于西藏派人赴京解決川藏等事的問題。西藏代表最初一再堅持無效的《西姆拉條約》,
要中國“追認”,經李仲蓮等多方辯駁,持議不決,停會十余日。[2]最后,因李仲蓮等系甘肅派來通問之使,也根本不能解決這一問題。西藏代表則表示:“現在和議未成,若使渠驟派人赴京,實有種種困難,不便前往”;要求“在拉薩或印度,請英人作證,開和平會議,遂即議決”。后議定,李仲蓮等返回甘肅后,“由大總統(tǒng)與達賴喇嘛特派全權委員議定地點,漢番兩家請英派員作證,和平解決”。
二是因川邊停戰(zhàn)協(xié)議一年期限已過,川藏軍隊對峙,隨時有發(fā)生沖突的危險,故雙方議定:“一面由蓮等函稟鈞署電令駐結古甘軍暫緩進攻,并懇轉呈大總統(tǒng),電令四川所屬各邊軍隊堅持防守主義,以俟和平解決;一面由達賴令飭昌都統(tǒng)兵官噶布倫,亦持防守主義,不得輕開戰(zhàn)端”。接著,雙方均按此議通過有關方面,下達了暫時停戰(zhàn)的飭令。[3]西藏三大寺暨合藏僧俗會議亦出具公稟,內追述了自1904年英軍侵占拉薩以來,中央與西藏地方的關系,最后說:“總之,漢番兩邊免動干戈、和平會議一層,雙方意見接洽未得解決之間,漢番兩邊各守地點,不得輕開釁端等情,彼此應承;一面由漢邊稟陳甘肅督軍,一面由達賴已令噶布倫喇嘛訖。此次礙難派人前往緣因,即照達賴佛爺,復函辦理”。[4]
在李仲蓮等在拉薩期間,適逢九世班禪額爾德尼也在拉薩。當時,因達賴喇嘛正推行改革,需要從各方面籌集經費,增加財政收入,對班禪轄區(qū)增加稅收,并按新規(guī)定強征他們的羊毛、牛尾、食鹽等稅,甚至插手班禪拉章的內部事務,這是班禪額爾德尼和其屬下不能接受的。為此,九世班禪于1916年寫信給達賴喇嘛進行申訴,并要求到拉薩與之面談。達賴喇嘛卻一再推延會面的時間。[5](P235-236)直到1919年11月,班禪額爾德尼終于被允許到拉薩,達賴喇嘛在接待禮儀上,僅派“侍衛(wèi)馬兵十二人到宣東嘎迎接,并差遣堪欽一人、堪穹二人、列參巴二、普通孜仲五人在魯定林卡設灶郊迎”。[6]這與班禪額爾德尼的地位是極不相稱的。達賴喇嘛與班禪在拉薩會談多次,仍無結果。因此,李仲蓮、朱繡雖在拉薩,班禪額爾德尼為避嫌疑,未會見甘肅代表,但在其復張廣建的信函中,表達了他對李仲蓮等來藏“聯(lián)絡舊好,不勝歡迎喜欣之至”之情;對“開會商議川藏暫時停戰(zhàn),漢番照舊和好”,亦“不勝贊成之至”。又曲折地表示:“本應派員隨同李咨議等前來通候,祇緣善后條件尚未解決,與達賴商酌再三,此次派人前來,諸多不便,望貴督軍原諒”。[7]最后,班禪額爾德尼于年底返回札什倫布寺。
1920年4月初,李仲蓮等從拉薩經青海,返回甘肅。
1919年8月至1920年4月,甘肅督軍奉命派遣李仲蓮等人入藏,取得了重要的積極成果。因為它至少是自1911年辛亥革命以來,西藏地方政府第一次接待、歡迎的中國中央政府所派遣的代表團。據李仲蓮等函報說:“惟查各方面情形,藏番對漢甚愿照舊和好,不過因人挑剔,借口陳使草約,空言抵制耳”;又說:“西藏內部本系新舊兩派,舊派居十分之七,新派祗居十之二三。舊派以藏王(指“司倫”)及總堪布、三大寺為最有勢力者,多數尚有思念故國之意。新派以四噶布倫為最,常受英人愚弄,藉為護符”。[8]在李仲蓮離開拉薩時,達賴喇嘛設宴送行,并“聲言余親英非出本心,因欽差(指清駐藏大臣)逼迫過甚,不得已而為之。此次貴代表等來藏,余甚感激,惟望大總統(tǒng)從速特派全權代表,解決懸案。余誓傾心內向,同謀五族幸福。至西母(姆)拉會議草案,亦可修改”。[9](P58)
1920年4月,達賴喇嘛委派駐青海湟源噶爾琫洛桑更登至湟源,攜有達賴喇嘛致張廣建信函、禮物等。因洛桑更登患病,故托青海鎮(zhèn)守使馬麟遣專差將達賴喇嘛信函、禮物等轉呈張廣建。在達賴喇嘛致張廣建信函中,“稱洛桑更登是渠心服(腹),遇事可靠,如有機密要件,不妨告知,必能達到目的。嗣后關于藏內一切事件,仍望始終維持,以饗傾向之念。但藏地要情,千萬勿令外人窺知,免生他患”。[10]為此,張廣建在給民國政府的密電中認為,“觀此,則達賴傾向之誠及畏某國如虎之說,不為無因”。[11]
以上這些事實均說明,李仲蓮等入藏改善了民國政府與西藏地方的關系,聯(lián)絡了感情,取得了重要的成果。用英國原駐錫金政務官貝爾(C.Bell)的話來說:“這是自一九一○年中國軍隊迫使達賴喇
嘛流亡以來絕無僅有的事件,也是英藏關系倒退的一個表現”。[12]這一事件,也促使英國積極準備派遣一名政府官員到拉薩。1920年1月10日,當甘肅代表李仲蓮一行抵達拉薩后不久,正在中國內地的英駐華領事館官員路易斯·金(L.King)匆忙致函英駐華公使朱爾典,他認為甘肅代表團抵達拉薩對英國十分不利,應勸說西藏人將代表團遣還,并立即派一名英國官員到拉薩去。他毛遂自薦,愿意立刻從成都或印度出發(fā)至拉薩。[13]2月,英駐華副領事臺克滿也堅決主張立刻派員奔赴拉薩。4月初,暫時負責英駐華公使館的蘭姆遜(M.Lampson)致電英外交部,正式建議派一名政府官員去拉薩。[14]于是,才有了1920年底英國派遣貝爾到拉薩活動的重大事件。
盡管李仲蓮、朱繡等入藏取得了一些積極的成果,但是,西藏地方政府最終還是拒絕派人赴京解決川藏等事、以釋嫌疑等實質性的建議。在達賴喇嘛給張廣建的復函里,仍然堅持“至漢番各事,若能雙方會議和平解決,應由漢、英速派代表各員,持文亦在拉薩或在印度開議,時屆期由番邊特派代表之員。即將此情應如何稟陳大總統(tǒng)之處,仍希顧念漢番大局,妥為辦理”。[15]這樣,達賴喇嘛實際上是拒絕了民國政府邀請西藏地方派代表到北京會談的提議,而企圖繼續(xù)中、英、藏三方西姆拉會議的格局。這一點民國政府國務院也十分清楚,國務院在給張廣建電文中說:“藏人主張在拉薩開議,請英作證,仍是三方會議之局,似此辦理,勢須完全追認陳使畫裁草約,與國內多數希望及川滇等省主張相去尚遠。當此南北統(tǒng)一尚未告成,此事似不能不暫持慎重”。[16]
事實上,西藏地方政府對李仲蓮等上述的回答,是聽從了英國原駐錫金政務官貝爾的教唆。據貝爾在1946年出版的《達賴喇嘛畫像》(Portraitof the Dalai Lama,London,1946)一書中說:“西藏政府來信征求我的意見……我建議他們應告訴使團(指李仲蓮等):西藏政府對中國人關心黃教一事,表示感謝;但也應同時告訴使團:一九一三——一九一四年西姆拉談判時,中國人在未達成協(xié)議之前便中斷了談判,一九一九年中國人自己重開談判,卻又自己中斷談判。因此,在此種情況下,西藏政府認為:派代表去中國談判協(xié)議,達不到任何實際目的。西藏政府根據我的建議回復中國使團;此后不久,該使團便離開了拉薩”。[17]
國務院在給張廣建的電文中,還提出:希望“注意聯(lián)絡中藏感情,勿使信使再行阻絕,至為切要”。然而,由于中國國內直皖兩系軍閥混戰(zhàn)剛結束,民國政府根本無暇顧及西藏問題,沒有繼續(xù)與西藏地方磋商,進一步密切雙方的關系。正如朱繡在其所撰《西藏六十年大事記》說:“適逢直皖戰(zhàn)爭之后,政潮未息,國務院不暇及此,遂將達賴文件及朱等之報告,置于高閣也”[9](P58-59)。又據任乃強先生《康藏史地大綱》云:“北政府擬派員慰問西藏,值直皖、奉直諸戰(zhàn)役,政變迭乘,遂不果遣。此后甘新使者,曾三入拉薩。其使命皆因內亂起伏,浮沉莫達云”。[18](P138)
關于甘督張廣建奉命遣李仲蓮等入藏一事,當時無論北洋政府或國內民間輿論,均予以好評,就是今天學界對之所取得的成績,也有肯定的評價。僅是著名藏學學者任乃強先生,在1934年南京新亞細亞學會出版的《西康圖經·境域篇》內,對之提出批評。他認為,李仲蓮、朱繡等與西藏訂立的川藏雙方和平協(xié)定,取消了原川藏所訂絨壩岔協(xié)定休戰(zhàn)一年的規(guī)定,使之“取消期限,賡續(xù)停戰(zhàn)”,“不啻對前約加以追認,而更延長其時效”;川藏和平協(xié)定,“暫以雅礱江為界”一語,反以雅礱江以西之地讓之;朱繡等不顧本可與西藏直接交涉,而輕許英人參入談判,會議定點定于拉薩和昌都等。因此,他以為朱繡等只注意青海境界,而不知川邊情形,使川西康損失過巨,可謂是“賢者之失”。[19](P134-136)任乃強先生的批評,是站在維護國家主權和利益的立場上提出的,有其合理的一面。
但是,任乃強先生的批評依據,是朱繡在1925年出版發(fā)行的《西藏六十年大事記》所記“雙方討論”結果,即“仍依民國七年(1918年)暫行停戰(zhàn)條件,略加修改,取消停戰(zhàn)期限,并聲明川、藏兩軍賡續(xù)停止戰(zhàn)事,暫以雅礱江(藏名扎曲——原注)為界。嗣后,川、藏兩軍非舉大總統(tǒng)及達賴喇嘛之命令,不得前進;所有各事,靜候中英藏三方面特派全
權代表,在拉薩或察木多會議解決”。[9](P58-59)朱繡雖然是參加談判的主要人員之一,但其文中所說的“取消停戰(zhàn)期限”,“暫以雅礱江為界”,“靜候中英藏三方面特派全權代表,在拉薩或察木多會議解決”等,在前引張廣建向民國政府國務院密電及李仲蓮、朱繡的呈文和西藏三大寺等的公稟中均無,而當時這些檔案文件并未公布。因此,朱繡在其著作中所言很可能是自己對上述議定結果的理解,不可為據。
其次,張廣建密電所記議定結果中有“由大總統(tǒng)與達賴喇嘛特派全權委員議定地點,漢番兩家請英人作證,和平解決”一事,在中英正進行續(xù)議藏約的當時,也不可苛求。更何況李仲蓮等僅是甘肅地方派來通問的代表,中藏會議等大事亦無權做主;而川邊雙方暫時維持停戰(zhàn)的討論結果,也是符合處理當時川邊形勢的最佳方案的。因此,對李仲蓮、朱繡等入藏的積極意義,還是應該肯定的。
[注釋及參考文獻]
[1]《張廣建咨文附致達賴、班禪函》(1919年8月16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2]《照抄李、朱二員呈稿》(1920年9月9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3]《張廣建密電》(1920年7月1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4]《張廣建咨文附達賴、班禪覆函等件》(1920年9月7日)附此公稟《三大寺暨合藏僧俗會議漢番事件稟》,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5]牙含章.班禪額爾德尼傳[M].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
[6]《十三世達賴喇嘛年譜》,第148頁。
[7]《張廣建咨文附達賴、班禪復函等件》(1920年9月7日),內附班禪復函,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8]《照抄李、朱二員呈稿》(1920年9月9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9]朱繡.西藏六十年大事記[M].1925年鉛印本.
[10]《張廣建為派員赴藏事致大總統(tǒng)電》(1920年7月1日),《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6),第2455頁。
[11]《張廣建密電》(1920年7月1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12]Bell,C.A.,Portraitof the Dalai Lama,London,1946.馮其友等漢譯本,書名改為《十三世達賴喇嘛傳》,西藏社會科學院西藏學漢文文獻編輯室1985年印,第207頁。
[13]IOR,L∕P&S∕10∕716,L.King to Jordan,10 January 1920。
[14]IOR,L∕P&S∕10∕716,Lampson to Foreign Office,7April 1920。
[15]《張廣建咨文附達賴、班禪覆函等件》(1920年9月7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16]《張廣建咨文附達賴、班禪覆函等件》(1920年9月7日),北洋政府蒙藏院檔案,一○四五∕390。
[17]上引馮其友等譯《十三世達賴喇嘛傳》,第207頁。
[18]任乃強.康藏史地大綱(西藏社會科學院整理本)[M].拉薩:西藏古籍出版社,2002.
[19]任乃強.西康圖經(西藏社會科學院整理本)[M].拉薩:西藏古籍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顧祖成]
[校 對 趙海靜]
K261
A
1003-8388(2015)02-0001-04
2015-02-03
周偉洲(1940-),男,廣東開平人,現為陜西師范大學中國西部邊疆研究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民族史、藏族史、中外關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