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莉莉和她的母親

        2015-02-20 13:40:50羊亭
        劍南文學(xué) 2015年21期
        關(guān)鍵詞:莉莉阿姨

        ■羊亭

        莉莉和她的母親

        ■羊亭

        一九九四年之前,我一直和母親住在一個叫棠塢的小鎮(zhèn)上。

        棠塢是她的故鄉(xiāng),聽說也是她和父親相識的地方。每年春天,紅白相間的海棠掛滿枝頭,小鎮(zhèn)和四周山崗的茫?;êN若星河,叫人心醉。但是,對于這樣一個美好的所在,她卻視為傷心之地。

        她成天黑著一張臉,好像所有人都欠她似的。這讓我很小就學(xué)會了沉默與謹(jǐn)慎。她有些神經(jīng)質(zhì),雖然年紀(jì)輕輕,卻常常自言自語:“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明天我就會走,永遠(yuǎn)也不回來了?!彼傔@么說,但第二天仍會融入到小鎮(zhèn)人的庸常生活中,然后繼續(xù)重復(fù)著同樣的話。

        身邊的大人背地里議論:“可憐的女人,她被那個男人傷透了心。”

        “造孽??!孩子都這么大了,她卻連個名分都沒有。”

        那年夏天,母親和父親分了手。她終于如愿以償,離開棠塢去了遙遠(yuǎn)的東南沿海城市。

        父親坐在路邊的石墩上抽了兩支煙,朝四下一陣張望,悵悵地道:“這里也就春天配得上叫棠塢這個名字,沒有海棠花,棠塢就什么也不是了。”然后他站起身,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說:“兒子,我們走?!?/p>

        我們上了一輛破舊的中巴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坐在我旁邊。他看上去有些難過。我想安慰他,其實(shí)等到明年開春,棠塢還會是原來的那個棠塢,但我什么也沒有說。他平時很少回來,我們之間疏于交流。

        車開走了。透過車窗,我扭頭看了看緩緩向后移去的熟悉街景。有幾個老人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曬太陽,一只花貓拖著瘦長身軀,懶洋洋地步到其中一個老人腳下。在這里,時光萬古如一,一切事物仿佛都沒有睡醒,顯得渾渾噩噩的。我想,或許棠塢確實(shí)不是母親該待的地方。

        “別看了,沒什么好留戀的?!备赣H說。

        我問他:“我們這是要去哪里?”

        “梓川?!彼f,“梓川的老西門?!?/p>

        “老西門?我好像聽我媽提起過?!?/p>

        “嗯,她應(yīng)該對你提起過,其實(shí)你以前去過那里?!?/p>

        “是嗎?我可記不起來了。”

        “你當(dāng)然記不得,因?yàn)槟憔褪窃谀抢锍錾摹!?/p>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我們什么時候回來?”

        他說:“小阿羊,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老西門的人了。至于以后,誰知道呢,也許你再也不會回到棠塢了?!?/p>

        這讓我莫名地感傷起來。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田里的作物正競相瘋長,眼目所及,皆是大片的蓊郁蒼翠。棠塢早被甩到身后很遠(yuǎn)。才過去這么一小會兒,我就連它的一絲氣息也感受不到了。

        車子在顛簸的山間公路上行駛了兩三個鐘頭,然后山勢逐漸平緩,繼而完全隱去,道路也變得開闊起來。我靠在椅背上,沒多久就睡著了。

        我們是下午六點(diǎn)到的老西門。除去途中停過一次車讓乘客上廁所,滿打滿算,車子開了五個小時。

        我當(dāng)時正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父親突然用力搖了搖我肩膀,興奮地喊:“到了到了,小阿羊,快看,這就是老西門?!彼焓殖巴獗葎潱澳憧茨浅菈?,還是乾隆年間修的,已經(jīng)兩百多年了?!?/p>

        我不以為然地往他指的方向掃了一眼。太陽已經(jīng)落下西山,城墻黑乎乎的,看不出絲毫歷史與巍然。我想,既然以后就住這里了,也就每天都能夠看到它,現(xiàn)在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呢。

        到老西門后,我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是莉莉。

        那是個周末的午后,陽光充足,蟬鳴聒噪。無論是城門之內(nèi)的老西街,還是門外的小小廣場上,人們的步履緩慢而遲疑,到處都彌漫著一種慵懶的氣息。這讓我覺得老西門雖與棠塢看上去有很大不同,但在氣質(zhì)上卻是一樣的。父親在報(bào)刊亭前心浮氣躁地翻了一陣雜志。天氣太熱了。他說:“小阿羊,你要不要來瓶汽水?”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我更想要一本《楊家將》連環(huán)畫。

        “要什么味兒的?”

        “葡萄味兒。”

        他給了老板兩毛錢。老板說他這里只有橘子味兒的。于是父親遞了一瓶橘子味兒的給我。他自己要了一瓶冰啤酒。

        我們準(zhǔn)備離開時,一個扎著兩條大長辮子的女孩沿著街邊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父親朝她喊了一聲:“嘿,莉莉!”女孩微微怔了一下,沒有答應(yīng),她看上去挺冷淡。她低著頭,不太情愿地向我們這邊走來。

        “怎么就你一個人,你媽呢?”父親問。

        “她在家?!苯欣蚶虻呐⒄f。

        “我正說要去找你們呢?!?/p>

        莉莉沒搭話。她從父親身邊走過去,趴在書報(bào)亭的前臺問:“有沒有最新一期的《故事大王》?”

        老板拿了一本給她:“怎么今天才來拿,莉莉?我還以為你不要了。昨天有好幾個小學(xué)生問我,我差一點(diǎn)就賣出去了。不過你放心,每期我都會給你留著的?!?/p>

        “謝謝邵伯伯?!崩蚶蚪舆^雜志,正在掏衣服口袋,父親搶先給了老板一塊錢,然后又掏出三毛錢硬幣,買了一只雪糕。

        莉莉皺著眉,搖了搖頭:“我不要?!?/p>

        “拿著吧?!备赣H說,“買都買了?!?/p>

        “我媽不讓我吃雪糕。她知道了會罵我的?!?/p>

        “我不說,你不說,她怎么會知道?”

        莉莉于是接過了雪糕,小聲說:“謝謝叔叔?!?/p>

        父親開心地笑起來,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我們?nèi)齻€人沒走幾步,他突然停下來,大聲說:“哦,對了莉莉,我還沒跟你介紹:這是我兒子,小阿羊?!敝笏謱ξ艺f:“小阿羊,這是莉莉。莉莉比你大兩歲,你該叫她姐姐?!?/p>

        我沒有叫她姐姐,也沒有叫她莉莉。她對我翻了個白眼,然后開始吃她的雪糕。我們快到城門口了,父親又停下腳步,對莉莉說:“你帶小阿羊去廣場上玩吧,我得找你媽商量點(diǎn)事。”

        莉莉小口地舔著雪糕,沒有說話。

        父親走之前,把空啤酒瓶給我:“過會兒去邵伯伯那里退掉,退的錢就歸你了。”他有點(diǎn)不放心,又說,“記住,像這種厚一點(diǎn)的啤酒瓶得退兩毛錢,不是一毛。可別讓他給坑了。小阿羊,你得學(xué)會和這種人打交道?!?/p>

        我有點(diǎn)不高興。他出手就給莉莉買一塊錢的雜志,對我的慷慨卻如同某種施舍,而且這施舍中附帶了條件。但我還是樂于做這件事。城里有太多的東西令我著迷,連環(huán)畫、玩具手槍、回力車、飛機(jī)模型……我得多存點(diǎn)錢。

        他走出沒多遠(yuǎn),莉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虛偽。騙子。”

        我知道她說的是父親而不是我,但仍不免有一絲忿忿然。

        莉莉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說:“難道不是嗎?你媽離開他就是個很好的證明?!?/p>

        “你怎么知道的?”我以為他們的事只有棠塢的人清楚。這話從一個和我相差無幾的小女孩口中說出,而且是在老西門,事情便有些蹊蹺了。

        “我知道的遠(yuǎn)不止這些?!彼首鞲呙鳎駳馐?。

        也許她沒有撒謊,關(guān)于父親,她知道的比我多。這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們都是老西門的人,天天都可能見面,而我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大約也不會超過兩個月。但我沒有問她還知道些什么,我不是一個好奇的人。

        “你信不信,他找我媽根本就不是去商量事情?”

        “那去干什么?”我說。

        “你想知道?”

        “不想?!?/p>

        她有些失望,撇了撇嘴:“你比他還要虛偽。世上的男人都一個德行?!?/p>

        我沒有反駁她。她愛怎么說就怎么說,雖然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是個男人,就算再過很多年,我也不會變成另一個我父親。

        莉莉一口把雪糕吃完,狠狠咬了咬雪糕棍,問我:“你不是要去廣場嗎?”

        我說:“我得先把瓶子退掉?!?/p>

        她沒再說什么。于是我們又折返回去,來到邵伯伯的報(bào)刊亭前。

        父親的擔(dān)心并非多余。當(dāng)我把啤酒瓶交給他,問他要兩毛錢時,他卻只給了我一枚一角的硬幣。他說:“啤酒瓶都只退一毛。你也不想想,一瓶啤酒才多少錢?!?/p>

        “我爸專門交代過,他說這種瓶子都是兩毛?!蔽艺f。

        “我這里就一毛,要不你去別的地方試試看。”

        “可我們是在你家買的啤酒?!?/p>

        “你說的沒錯。我這里負(fù)責(zé)的是賣啤酒,可不是收啤酒瓶的。”

        “沒有瓶子你拿什么裝啤酒賣?”

        “嘿,小家伙,這話你得和廠家說去?!彼瓷先サ雇吞@,話也說得不急不緩,但關(guān)于錢的事卻毫不含糊,總是不肯松口。“反正我只給一毛錢,你愛退不退?!?/p>

        莉莉看不過去。她說:“邵伯伯,你就給他兩毛吧,你又不缺那一毛錢。”

        “莉莉,話是這么個道理,但我做的也是小本生意,沒有多少利潤?!?/p>

        我捏著硬幣,覺得這樣一件簡單的事也做不好,勢必會讓父親小瞧。當(dāng)然,我更在乎的是能多存一毛錢。

        莉莉說:“今年天氣這么熱,我們多買幾瓶啤酒和飲料你就賺回來了。說不定從下個月起,我會多買一本雜志?!彼D(zhuǎn)而對我道,“對了,小阿羊,為什么不把你的汽水瓶也退了?”

        我趕緊把剩下的小半瓶汽水喝掉,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

        邵伯伯?dāng)[擺手道:“我不要汽水瓶,汽水瓶廠家是不回收的?!彼f,“算了,看在莉莉的分上,兩毛就兩毛吧。”他很不情愿地拿了一張皺巴巴的毛票給我,好像自己受了多大損失似的?!澳銈儸F(xiàn)在這些小家伙啊,個個都快成人精了?!?/p>

        我收好錢,沒有馬上就離開,眼睛落到了那一箱連環(huán)畫上。

        我蹲下身,學(xué)父親的樣子,拿起一本《楊家將》翻了起來。

        邵伯伯彎著腰:“算你有眼光!這些可都是寶貝,全梓川也就我這里才有?!?/p>

        “怎么賣?”我問。

        “都是些舊書了。五毛一本,處理價(jià)。”

        “能不能便宜點(diǎn)?”我剛開始存錢,全身上下加起來也沒有五毛。

        “這已經(jīng)夠便宜了,都快趕上廢紙的價(jià)啦。”說著他直起了身。

        我有些不舍,卻又無能為力,剛準(zhǔn)備要走,莉莉卻說:“喜歡就拿一本吧?!?/p>

        我沒有告訴她錢不夠,我說:“還是以后再買。”

        她堅(jiān)持說:“拿兩本。”并干脆利落地掏出一塊錢給邵伯伯。

        我沒有拒絕,選了《楊家將》的頭兩冊。

        邵伯伯弓著背在里面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張印有毛主席頭像的舊畫報(bào),像個手藝人打量自己的杰作一般,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對我說:“看得出來你和別的小孩子不一樣,你有一雙敏銳的眼睛。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但這一點(diǎn)騙不了我。我猜你以后說不定會成為一個搞收藏的。你看看,我這張畫報(bào)還是文化大革命時候的,我一直不愿意拿出來給人看,如今識貨的人越來越少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兩塊錢賣給你?!?/p>

        我對舊畫報(bào)沒有什么興趣。我說:“我還是更喜歡《楊家將》?!?/p>

        邵伯伯說:“《楊家將》當(dāng)然要買,但毛大爺?shù)呐f畫報(bào)應(yīng)該作為首選。現(xiàn)在兩塊錢賣給你,過幾年你一出手,搞不好就是兩百元啦!今天看它是一張舊畫報(bào),以后它可就是一件珍貴的文物了?!?/p>

        我沒有中他的圈套。老實(shí)說,像這樣的畫報(bào)在棠塢每家每戶的墻上都貼著不少,有毛主席、周總理、朱總司令、劉少奇,還有十大元帥,不是多么稀罕的東西。再說,既然有這么好的事,他一個生意人怎么會舍得拱手相讓。

        莉莉顯然也看穿了他的伎倆,故作焦急地催促我:“小阿羊,你還去不去廣場了?”

        邵伯伯搖著頭,惋惜地道:“我會給你留著,小阿羊。我是不可能看走眼的,總有一天你想通了會來找我買。不過嘛,到時候可就不是兩塊錢的事了?!?/p>

        我說:“你先把《楊家將》剩下的三冊留好吧,等我湊夠了錢,第一時間就來取。”

        “當(dāng)然了,我會給你留著,我都會給你留著的?!?/p>

        我和莉莉離開了報(bào)刊亭。我們看了看對方,以不可思議的默契笑了起來。她說:“騙子!他對每個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但只要有人肯多出哪怕一毛錢,他就會迫不及待地賣掉?!?/p>

        從心內(nèi)講,我挺感激莉莉告訴我這些,但同時又掠過一絲憂慮,我擔(dān)心萬一被她言中,邵伯伯會把另外三本連環(huán)畫賣給別人。

        莉莉又拿起了先前的腔調(diào):“他們這些人都一個樣,嘴里就沒一句實(shí)話?!?/p>

        這次她說的是“他們”,不知是刻意的,還是順嘴而已。

        她走在我右邊稍稍靠前,并漸漸加快了腳步。經(jīng)過香氣撲鼻的蛋糕房和一家理發(fā)店,又繞過兩棵巨大的黃葛樹,便朝里面的院子走去。

        我說:“我們這是要去哪?廣場不是直走嗎?”

        她回轉(zhuǎn)過頭:“小阿羊,我?guī)湍阗I了書,你也應(yīng)該幫幫我對不對?”

        “錢我會還你的,不過你得容我緩緩。”

        “還什么還,就當(dāng)你爸沒有給我買雜志吧,何況我也不想讓他買。”

        兩扇灰色的大鐵門敞開著。一邊的門柱上,凹刻有“梓川工商銀行宿舍”幾個字,表面刷了一層紅漆,因?yàn)槟晟钊站?,有些地方漆皮已?jīng)剝落。

        我問莉莉:“你要我?guī)褪裁疵???/p>

        她停住腳:“其實(shí)也不全是幫我,這也算在幫你自己?!彼f,“難道你不想知道你爸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們可得這樣一直生活在一起。你一點(diǎn)都不好奇他每天都干些什么嗎?”

        坦白說,我不想。就算知道了他的為人又如何?母親倒是知道了,最終選擇了離開。如果我也離開了他,我的生活將會怎樣?這不是一件值得去冒險(xiǎn)的事。

        “我要看看他們究竟在干什么!”莉莉咬了咬牙,“你和我一起去。”

        我本想拒絕她的,但一個人去廣場也著實(shí)無聊。對于老西門的一切,我都還無比生疏,而眼前的莉莉,她對我的過往似乎頗為了然。單憑這一點(diǎn),我覺得我也應(yīng)該知道些和她有關(guān)的事。

        我們進(jìn)了大門。院子里沒有別人,四棟房子的墻根前都停放著自行車,只有單元門前留了狹小的過道。

        莉莉沒有徑直走向其中的某個過道,而是越過了東西兩棟樓前的自行車,前面是一條逼仄的小巷。我跟在她后面,不小心把那輛自行車碰倒了,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好在動靜不大。

        莉莉拉了我一把,沒好氣地說:“你怎么這么笨。”

        我想把自行車扶好,莉莉又說:“別弄了,一會兒還出來呢?!?/p>

        那條巷子黑洞洞的,而且只能容一人側(cè)身過去。地上有許多碎石和玻璃瓶子,因?yàn)殛柟鉄o法照及,充滿了霉味和刺鼻的腐敗氣息,我知道,就在腳下看不見的地方,說不定還有老鼠、蛇、蜈蚣、蚰蜒或蟑螂。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衫蚶騾s步伐堅(jiān)定,從從容容,簡直是輕車熟路。

        巷子盡頭是一小塊雜草叢生的荒地,滿地都是樓上住戶順手扔下來的垃圾。從宿舍樓伸出的窗欄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各種衣裳。有些內(nèi)褲底部還殘留著未洗凈的痕跡,卻仍被衣架大大咧咧地?fù)伍_,像不知羞恥的人在光天化日下豪言自己的隱秘。

        莉莉彎下腰,緊挨著墻邊小步往前走。

        這時我看到一只細(xì)腿蜘蛛爬上了她的肩膀,我在后面喊她:“你身上有一只黑寡婦!”

        她迅速轉(zhuǎn)過身,把食指伸到嘴邊:“噓!小聲點(diǎn)?!?/p>

        我撿了根棍子把蜘蛛挑下來,心想這回我可幫了你大忙,我救了你一命。

        她朝地上看了看,輕蔑地說:“這哪里是黑寡婦,大驚小怪?!?/p>

        我們在一個窗臺外停下。上面晾的衣服比別處的更鮮艷奪目,而且清一色都是些女人的物件。窗子的一邊拉上了窗簾,另一邊的頂端掉了兩個扣環(huán),簾布耷拉著,豁開一道口子。莉莉側(cè)著頭,細(xì)細(xì)地聽了一會兒,對我低聲道:“千萬不要出聲。”然后將頭慢慢上移,剛好夠著中間的空當(dāng),一動不動地窺視著屋內(nèi)情形。

        她一手抓住窗子的欄桿,一手垂下來。垂下的手漸漸握成了拳頭。

        她趴那里看了一會兒后,氣乎乎地蹲下身,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她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招惹了她似的。

        我啞著嗓子問:“你看到了什么?”

        她深吸了幾口氣:“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p>

        我沒有照她說的做。莉莉看上去雖一副伶俐的樣子,其實(shí)倒有些傻里傻氣。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卻偏要看了讓自己糟心。

        “怎么不看?”她抬了抬下巴,“你就是個膽小鬼。你不愿意接受現(xiàn)實(shí)是因?yàn)槟愫ε轮勒嫦?,害怕知道為什么你媽要離開他,不惜拋棄掉你也要離開他?!?/p>

        我想要反駁,但她說的好像又句句在理。我本無意去窺探什么真相,可她既然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不看個究竟倒真成她眼中的膽小鬼了。

        即便有些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我透過窗簾看到屋里那一幕時,還是覺得太不可思議。那些只在電視里才有的畫面,被母親斷然禁止瞟半眼也不行的畫面,竟就在眼前出現(xiàn)了。

        ——他們在親嘴。我的父親,和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莉莉的母親。

        他們坐在沙發(fā)上。女人一身火紅的連衣裙,一只涼拖鞋掛在她腳尖,另一只躺在沙發(fā)前不遠(yuǎn)處。父親雙手?jǐn)堉?,腦袋不時地左右偏來偏去。

        我的心怦怦亂跳。我害怕極了,卻并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

        莉莉仍然余氣未消,臉色發(fā)白:“他們真叫人惡心?!?/p>

        我們離開了那里。正要進(jìn)入小巷,莉莉說:“怎么不說話?你是怎么想的?”

        我搖搖頭:“我沒怎么想?”

        “你就不難過?不憤怒?不覺得厭惡嗎?”

        我當(dāng)然難過、憤怒并且厭惡,但是即便再強(qiáng)烈,我母親也不會回來了。棠塢的人們說得沒錯,她已經(jīng)被父親傷透了心。如今我也窺見了父親的秘密,我的生活會不會也將發(fā)生變化?我不知道。

        莉莉還在喋喋不休:“他們大人就是這樣,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教訓(xùn)起人來還振振有辭?!?/p>

        我對她的話深有同感。以前在棠塢,母親常常會為了一個電視鏡頭或一首歌流淚不止,有時甚至悲傷地哭出聲來,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從來不會告訴我她為什么哭,而是擰著我的耳朵,悲傷變成了慍怒:“滾開,大人的事小孩子家不要管。”如果是我隨著劇情起伏而悲欣交集,她也會無端地責(zé)罵:“這是你能看的嗎?你才多大,怎么就不知道學(xué)點(diǎn)好?”我不知道自己要怎樣做才能遂她的意,也許對她而言這也是個難題。他們不允許我們介入他們成人的世界,卻總在左右我們的生活。

        莉莉說:“不能太便宜他們了?!彼龔牡厣蠐炱饍深w石子,遞給我一顆大的,朝她們家的窗子努努嘴,“你敢不敢?”

        我說:“你敢我就敢?!?/p>

        “這有什么不敢的?!?/p>

        說完,她往前走了幾步,揚(yáng)起拿著石子的手。我也舉起了手,等著她接下來的舉動。如果她選擇放棄,我也會把石頭丟掉。

        她沖我眨了眨眼睛:“我們一起數(shù)一二三,然后扔出去?!彼淖旖俏⑽⑾蛏下N起,“準(zhǔn)備好?!?/p>

        我吸了一大口氣,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我們一起數(shù)“一、二、三”,然后同時把石頭扔了出去。

        莉莉打偏了,石子擊中到一根窗欄桿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反彈一下掉在了地下。我扔出的石子不偏不倚,正好飛進(jìn)屋里。我們聽到一陣尖利的慘叫。

        莉莉拉著我的手,我們穿過巷道,飛奔向外面的老西街。經(jīng)過巷口時,又弄倒了一輛自行車,于是跟著嘩嘩啦啦倒了一長排。我們沒有回頭,一直跑到老西門外的廣場上才停下來。

        莉莉望著我,發(fā)出一串響亮的笑聲。她看上去很開心:“看把你嚇的?!?/p>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誰說我害怕了?!?/p>

        “你不怕嗎?”她笑得彎下了腰,“你的手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濕?!?/p>

        我說:“那是被你捏的?!?/p>

        她松開我的手,夸張地撇了撇嘴。

        之后我們?nèi)チ藦V場后面的梓川公園。我初以為那不過是梓川城邊上突兀冒起來的一座普通小山丘,進(jìn)去之后才感到這區(qū)區(qū)之地竟然包羅萬象。這里不僅是一個流動的市場,兜售各種物件的小商販邊走邊吆喝叫賣,熱鬧非凡,還有許多好玩的去處。半山腰的幾座八角亭里,男男女女正拉琴唱歌,自得其樂;平臺處擺了竹椅竹桌,四座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們或打牌或吃茶,一副閑散優(yōu)哉樣;順著小道攀援而上,一方碧池里有成百上千尾錦鯉,池邊山石上刻了“巖池”兩個大字,落款者是田頌堯。我知道,這田頌堯便是老年人提到的“田冬瓜”,我聽過有關(guān)這大軍閥的不少傳奇,不禁感嘆自己居然和歷史上的人物離得這樣近。最讓我感嘆的還在后邊。我們到了山頂,那里滿是仿造得極其精巧的亭臺樓閣,門廊邊掛著書畫,木柱上刻了行草,其中不乏郭沫若、啟功等人的手筆。建筑的中央是杜甫草堂,杜甫生平館,我這才知道,在一千多年前,大詩人杜甫還來過我們這里。當(dāng)時我剛學(xué)了他的《絕句》,于是順口背了出來: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

        門泊東吳萬里船。

        莉莉說:“這又不是他在我們梓川寫的。你知道他在這里寫過什么詩?”

        “我不知道。我就學(xué)了這一首。”

        “你真笨?!崩蚶蛑噶酥笁ι嫌秒`書寫成的一幅書法,“這不是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說不定他當(dāng)時就坐在這屋里寫的?!?/p>

        我說:“怎么可能?這房子看上去修成還沒幾年?!?/p>

        “那也是在這個地方寫的。沒有房子,這地方總該有吧?!?/p>

        我們走在梓川一隅,走在歷史的深淺里,把先前的事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莉莉走在我前面,快樂地說東道西。我們?nèi)ネ媪藭簹鈽尨驓馇颍M(jìn)山洞里的“地下魔宮”探了一次險(xiǎn),莉莉還買了兩個好大的棉花糖。

        那是個美好的下午。雖然我到老西門并不久,但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融入其中,幾乎了解到了它的全部。

        我們回去的時候,在老西街口子上碰到了父親。他兩手插在口袋里,像個閑漢一樣晃悠著。我看到他的額頭上起了一個大包。他撓了撓腦門,有些閃爍其詞:“剛才過街的時候被三輪車掛了一跤,把我頭都摔成這樣了?!?/p>

        我松了口氣。莉莉朝我狡黠地眨了下眼睛。

        “你們?nèi)ツ牧??”父親問,“我去廣場上找了你們兩圈都不見人。”

        “我們剛從梓川公園下來?!蔽艺f。

        “公園有什么好玩,都是些騙小孩子的東西。”

        “所以我們才去啊。”莉莉說,“何況又不全是小孩,那么多大人不也在往上擠?”

        “他們啊,”父親聳聳肩,“那都是些無聊透頂?shù)娜耍翢o理想毫無追求,得過且過地玩牌打麻將混日子?!?/p>

        我說:“我們主要是去看田頌堯的題字和杜甫草堂?!?/p>

        “看出個什么名堂沒有?”

        我沒有說話。莉莉嘀咕道:“又不是非得要看出個名堂來?!?/p>

        “那就對了,都是些現(xiàn)代人修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有一點(diǎn)古味。我們和古人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diǎn)?!备赣H說,“這么大個梓川,惟獨(dú)留下來的古跡就只有城墻和老西門了。只可惜如今沒有幾個人重視它們。你們要真有心,應(yīng)該多去看看我們的城墻?!?/p>

        莉莉有點(diǎn)不耐煩:“我得回去了。”她說,“小阿羊,等下次放假我再帶你去別的地方玩?!?/p>

        父親說:“時候是不早了,我們也得回去了?!彼洲D(zhuǎn)向莉莉道,“過幾天我?guī)“⒀蛉ツ銈兗??!?/p>

        莉莉沒有理他,徑直就走了。

        父親在那出了一會兒神,突然沖我朗聲笑起來:“不愧是我的兒子,你們這么快就成朋友啦!”

        我沒有說話,低頭翻了翻連環(huán)畫。

        “嘿,這玩意兒是哪來的?”

        “莉莉給我買的?!?/p>

        “看來你們已經(jīng)是很要好的朋友啦?!备赣H點(diǎn)點(diǎn)頭,“嗯,這是應(yīng)該的,莉莉可是個好孩子,當(dāng)然了,你也不錯。依我說,你們應(yīng)該更好些才對,就像姐弟倆一樣?!彼秸f越得意,也不知他在得意個什么,“你也覺得莉莉會是一個好姐姐,對不對,她簡直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shù)艿軐Υ???/p>

        “但莉莉不是我姐姐。”我說,“我也沒有姐姐?!?/p>

        “嗨,我就是這么一說。你想想,你初來乍到的,有這么一個姐姐一樣的人照顧,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過了幾天,父親真領(lǐng)著我去了莉莉家。

        其實(shí)當(dāng)我們來到那兩棵黃葛樹下時,我就猜到是去莉莉她們家了,但我還是故意問他:“你這是要帶我去看城墻嗎?”那些天他老和我提到城墻,說要讓我見識一下梓川的靈魂。

        “不,今天不是個看城墻的好日子。我們?nèi)ダ蚶蚣?,你?yīng)該認(rèn)識一下她的媽媽。”也許是擔(dān)心我會多想,他又說,“就是普通認(rèn)識一下。你和莉莉是朋友,我和她媽媽也是朋友。多認(rèn)識一個人,就算多一個朋友了。”

        我只敲了一下門,門就開了。開門的是莉莉。她看到我時有些驚訝,好像想問,“小阿羊,你怎么來了”,但當(dāng)她注意到我身后的父親時,臉突然沉了下來。

        她沒有招呼我們一聲,自己進(jìn)了屋里,背對我們在一張桌子前坐下。

        我和父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摟著我肩膀一起走進(jìn)屋子。

        父親在沙發(fā)上坐下。他拍了拍他旁邊的空位,示意我也坐下。我想起那天他和莉莉的母親就坐在那里親密地接吻,心里有點(diǎn)抗拒。我沒有去坐。

        “我媽不在家,她說她去單位了?!崩蚶蛘f。她沒有回頭。

        “這個時候她還去銀行干嗎?”父親問,“她沒說什么時候回來?”

        “沒有。”

        父親坐著。我站著??吹贸鏊灿悬c(diǎn)百無聊賴。我想提醒他,要是莉莉的母親不在,我們就下次再來好了。但我沒有說,因?yàn)樗呀?jīng)把整個身子都靠到了沙發(fā)上,仿佛在這比家里更適合打個盹兒。

        屋里的陳設(shè)簡單卻考究。沙發(fā)大概已有些年頭,上面罩著一層鑲邊薄套,套子中間繡了色彩明麗的花草,手工極其精細(xì)。這是那種老式的集體宿舍,沒鋪一塊地板,有家具的地方都墊著地毯,地毯的顏色各不相同,但看上去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和上面的家具都很相稱。電視柜中間的格子里有一臺錄音機(jī),一旁碼了整整齊齊的幾摞卡帶。緊挨著電視柜的是五斗柜,上面擺著一瓶塑料花和兩個木質(zhì)相框,里面一張是女人的單人照,另一張是她和莉莉。她看上去比我母親稍年長一些,但卻依然年輕,特別是那一張單人照,衣著和發(fā)型都很時髦,她手里拿著墨鏡,牙齒輕輕咬住鏡腿的尾端,似笑非笑的,顯得那么美麗、新潮、張揚(yáng),而且氣質(zhì)不凡。我正看著那張照片出神,背后傳來了高跟鞋走路的咯噔咯噔聲響。

        聲音在門口停住,于是我看見了照片中的那個女人,莉莉的母親。

        不得不說,她比照片里的樣子更好看,也更年輕。她披散著頭發(fā),上身穿一件紅襯衫,下面是一條那年月極少見的黑色短裙,腿腳修長,呈現(xiàn)出柔和的線條。

        父親坐直身子:“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莉莉說你去銀行了?!?/p>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的臉紅撲撲的,額頭冒著細(xì)汗,一綹頭發(fā)貼在腦門上。

        “他們怎么說?”父親問。

        “能怎么說。”她的眉目間顯出一絲倦意,“還不是老一套。說我的問題又不是什么個例,國家的文件和政策都在那擺著,有意見去找勞動局?!?/p>

        “找就找。你十八歲就進(jìn)了銀行,任勞任怨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現(xiàn)在他們讓你下崗就下崗,說到哪你也占理?!备赣H說著站了起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算了?!崩蚶蚰赣H說,“鬧了這么久,我也累了煩了,而且看樣子是一點(diǎn)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彼亮艘话杨~上的汗水,“好在前幾年分到了房子,不像張大爺他們家,兒子五十出頭下了崗,不僅工作沒了,房子也沒到手,跑了好多關(guān)系,又是拿錢又是送禮,到頭來只給每月少了二十塊房租,一大家子擠那么小的屋里,每天都夠吵兩架了?!?/p>

        她把目光移向我,好像進(jìn)屋這么久了,這才突然看見我似的。她說:“嗬,這是小阿羊吧?”

        父親對我說:“還不快叫米阿姨?!?/p>

        我小聲喊了她,顯得有些局促,視線不知該落向何處。

        “你怎么不坐?”米阿姨說,“一看就是個本分的孩子。跟媽媽住在鄉(xiāng)下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父親說:“是太老實(shí)巴交了。現(xiàn)在這個社會,可得讓他好好歷練歷練。”

        米阿姨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肩:“天啦,你怎么這么瘦!”她身上的香水味很重,和著汗味,撲來陣陣熱氣,不覺讓人想到窗欄上晾曬的那些內(nèi)衣內(nèi)褲。

        莉莉回頭瞥了我們一眼,很快就又轉(zhuǎn)過去了。

        米阿姨將我按坐在沙發(fā)上,不停地嘖嘖搖頭:“你媽媽真是好命,她自己卻從來沒有意識到。你要是我的兒子就好了?!?/p>

        父親說:“要不你認(rèn)他做個干兒吧?”

        米阿姨抿嘴笑了笑。她笑得有點(diǎn)刻意,其中仿佛包含了不少內(nèi)容。

        她出了會兒神,突然尖聲朝莉莉說:“米莉莉,你是怎么回事?家里來了客人也不知道打聲招呼。你不會去泡兩杯茶嗎?”

        父親制止道:“喝什么茶,我們又不是什么貴客。莉莉和小阿羊已經(jīng)很熟了,我今天來是專門叫他和你認(rèn)識一下?!?/p>

        “是該帶來讓我看看。”米阿姨說,“上一次看到他的時候,他才剛剛從娘胎里出來,轉(zhuǎn)眼都快十歲了。”

        莉莉坐那里沒動,米阿姨也沒再說什么。她起身去泡了兩杯菊花茶,還端了一小碟西瓜子,里面有幾顆大白兔奶糖。這讓我有些受寵若驚。來老西門之后,我和父親也去別人家串過門,以前在棠塢就更不用提了,但是從來沒有受到這樣的款待。

        米阿姨一邊嗑著西瓜子,一邊抓了兩顆奶糖遞給我。

        我沒有接,我正喝菊花茶。里面加了冰糖,甘甜中透出陣陣清香。

        父親說:“米阿姨給的,你就拿著吧。”

        我于是接了下來,并謝過了米阿姨。

        父親又說:“你不分給莉莉一顆嗎?莉莉都那么照顧你,你是不是應(yīng)該想著她一點(diǎn)呢?”

        米阿姨說:“不用管她。這些她平時沒少吃?!?/p>

        她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對莉莉喊了聲:“米莉莉,你要不要???”

        莉莉沒理她,仍埋著頭在那寫寫畫畫,一副認(rèn)真忘我的狀態(tài)。

        我來到她的桌子旁邊,放了一顆奶糖在她面前。莉莉正在練大字。握毛筆的手上滿是墨汁。她正前方的桌子上,擺了一本薄薄的字帖,書頁的頁眉上印有“歐陽詢書《九成宮》”幾個字;右前方堆了厚厚一摞寫好了的。她寫得很不錯,一筆一畫和字帖上相差無幾,每個字都周周正正的,而且又黑又大。我在心里由衷地贊嘆,真不愧是大字。

        看到我給她的大白兔奶糖,她抬起頭,對我做了個鬼臉,便認(rèn)認(rèn)真真地剝了起來。夏天的天氣很熱,外面粘著糖紙的地方已經(jīng)有點(diǎn)融化了,她把粘手上的糖用寫過的廢紙小心拭去,然后把整顆糖放進(jìn)嘴里。

        莉莉不像上次那樣扎兩個羊角辮,而是梳了光溜溜一條順在背后。她的頭發(fā)很好很長,換作其他發(fā)型應(yīng)該更好看,但她卻總扎成大長辮子,讓人覺得有點(diǎn)過時。而且她身上的衣服也是落伍的粗布藍(lán)底小碎花,手工縫制得雖然精細(xì),領(lǐng)口卻如同舊時的旗袍樣式,不僅如此,布紐扣也是那么不合時宜。同她母親周身上下的時尚光鮮相比,她顯得土里土氣的。就好像她母親才是真正的現(xiàn)代人,而她則更像是從古代走出來的。

        這很容易叫人聯(lián)想到老西門。古舊與新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落后與先進(jìn),無論從建筑還是街面上的細(xì)微物件,抑或人們的生活日常、言談習(xí)性,再沒別的什么地方能像老西門這般既分離又融合,既矛盾又統(tǒng)一,雜糅得如此恰到好處。

        莉莉說:“你怎么不吃?”

        我說:“我剛喝了菊花茶,滿嘴都還甜著呢?!?/p>

        父親和米阿姨在一旁談?wù)撝麄兊氖隆?/p>

        父親說:“那你接下來準(zhǔn)備怎么辦?”

        米阿姨說:“什么怎么辦,下崗是已成定局了。單是我們工行就下了那么多,全梓川,整個國家又得是多少呢?我在老西門活了三十多年,還沒見過一個把生活過得走投無路的人?!?/p>

        “我的意思是莉莉還這么小,你一個女人家又沒了工作,以后難免會碰到這樣那樣的問題?!?/p>

        “日子還不是要照舊往下過,走一步看一步吧。”

        “哎!”父親嘆息一聲。啪啪按了幾下火機(jī),點(diǎn)燃一支煙。

        米阿姨說:“嘁!你嘆什么氣,下崗的是我又不是你?!?/p>

        無論父親是出于真心,還是面子上的虛情假意,我都有點(diǎn)為母親難過。在棠塢,母親不也是一個人帶著我,他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半句這樣的話。我把剩下的那顆奶糖塞進(jìn)嘴。也許是先前茶水里冰糖加得太多了,奶糖的香甜竟被沖淡無余,味同嚼蠟。

        莉莉說:“你坐呀,杵那兒干嗎?”

        我在她左邊的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大口茶,把奶糖直接吞了下去。這樣子不像在吃糖,倒和吃藥差不多。

        莉莉又提起筆,但沒有接著寫字。她說:“小阿羊,你要不要試試?”

        “我?”我連連擺手道,“我從來沒弄過這名堂?!?/p>

        “所以才叫你試嘛?!?/p>

        我握住筆,帶著初次體驗(yàn)的激情,墨汁的香氣令我陶醉。那時我正學(xué)著用鉛筆描《楊家將》里面的簡單圖畫,但大字還是頭一回寫。我的手抖得很厲害,當(dāng)鄭重地把一個字寫完,手里已經(jīng)滿是汗水,而且那個字寫得頭重腳輕,歪斜得不成樣子。

        莉莉說:“你是不是捉過小鳥?”

        我說是。這還用問,棠塢的孩子有哪個沒捉過鳥的?不僅捉過,還拿彈弓打過,爬樹上搗過鳥窩。

        “小鳥的爪子呢?”她問,“你摸過沒有?”

        “當(dāng)然摸過?!蔽也恢蝗粏栠@話是什么意思,不禁好奇起來。

        “這就對了。我一看你寫字抖成這樣就知道,你肯定摸過小鳥的爪子。”莉莉說,“小孩是摸不得小鳥爪子的,摸了寫字手就會抖個不停。不但小孩摸不得,大人摸了也會遭殃,一時半會兒沒什么事,等上了年紀(jì)就手抖,腳抖,嘴抖,全身都抖?!?/p>

        我不知道她這是從哪里聽來的,有點(diǎn)好笑,同時又有點(diǎn)后怕。我知道棠塢和老西門好些喜愛養(yǎng)鳥的老人確實(shí)有手腳顫抖的毛病。但即便是這樣,我仍對她說:“可我寫鋼筆字的時候就從來不抖。”

        “只有毛筆才檢驗(yàn)得了。毛筆已經(jīng)傳了幾千年了,有靈性的?!?/p>

        她的話讓我心生敬畏。趕忙把毛筆放在桌上,以免它察覺了我手上的罪惡。

        莉莉笑了笑:“沒事,你多練練就是了。等你習(xí)慣了筆,筆習(xí)慣了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那時候就不抖啦?!?/p>

        “你練了有多久?”

        “快三年了?!彼崖曇魤旱土诵?,“我媽非逼著我去學(xué)這學(xué)那,但我只喜歡寫大字,好在她倒也不是太反對。”

        “你寫得很好,你是寫大字的料?!?/p>

        “那當(dāng)然?!崩蚶蜃院赖卣f,“我還得過獎呢。我們學(xué)校的,梓川縣的,市里面的我都得過。我給你看我的獎狀吧?!?/p>

        她拉著我去了里面的房間。那是她和米阿姨的臥室。墻上貼滿了那時風(fēng)頭正勁的明星畫報(bào)。她在床下面的箱子里翻找一氣,真拿出幾張獎狀來。

        莉莉說:“你要是想學(xué)寫大字,我可以帶你去找老西門最好的老師?!?/p>

        我挺羨慕莉莉,如果我也有兩張這樣的獎狀,父親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但我當(dāng)時一門心思都在連環(huán)畫上頭,夢想有一天也能把美麗的棠塢和我認(rèn)識的人畫在紙上,廣為流傳。說不定在某個遠(yuǎn)離老西門的角落,就能遇上我的知音。

        在那之后,我隔三差五就去莉莉家。

        父親是老西門郵政局的郵遞員。常常要把信送到十幾二十里的鄉(xiāng)下去。他去送信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家里看電視,翻連環(huán)畫。他說:“小阿羊,你不能老這么一個人待在家里,你得多和人交際一下?!?/p>

        于是他就把我送到莉莉家,和米阿姨打一聲招呼,再騎上自行車去郵局。有時我也獨(dú)自一人去。

        米阿姨雖然下了崗,但她好像并沒有受到什么打擊。她照舊穿著時尚,渾身噴香,時不時地哼兩句歌。她還文了眉毛,是那種墨黑如黛的柳葉眉,很稱她皮膚和那一雙水靈的大眼睛。

        有一天,她打開門就問我,覺不覺得她和平時有什么不同。

        我說:“你的頭發(fā)怎么了?”

        她笑著道:“昨天去燙的,今年可流行燙這種卷發(fā)了。好看吧?”

        “嗯?!蔽尹c(diǎn)點(diǎn)頭。其實(shí)我更喜歡她平素自然的直發(fā)。

        “你說染成黃色的好不好?”米阿姨說,“最近我一直糾結(jié)是染還是燙,現(xiàn)在燙了吧,又覺得還是染了好?!?/p>

        我說:“黃頭發(fā)那不成外國人啦?”

        她大聲笑了起來:“對,燙都燙了,就不要后悔。”她摸摸我的腦袋,然后去鏡子前撥弄她的頭發(fā)去了。

        米阿姨就是這樣,在她看來,仿佛沒什么事好值得去計(jì)較的。剛下崗那陣,她倒犯過幾天愁,但是沒多久,她就把這事給忘掉了。

        從她們家的五斗柜里,她也總能源源不斷地取出各種小零食:核桃、葡萄干、雪餅、柿餅、薯干……這是我在家所享受不到的。米阿姨甚至讓我品嘗了她自制的青梅蜜餞。她說,要是我覺得味道不錯,她會選在一個人多的時節(jié)拿到老西門去賣掉。后來,我們還真去老西門的廣場上賣過一次。

        米阿姨問我和莉莉:“你們覺得賣多少錢合適?”

        我說:“賣兩毛。像賣冰糖葫蘆一樣,穿在一根竹簽上,兩毛一串。”

        莉莉說:“蜜餞又不是冰糖葫蘆,再說,那么黏糊糊的,怎么往上穿?”

        米阿姨說:“還是裝塑料口袋里合適。每袋裝幾顆呢?”

        我說:“裝十顆,兩毛錢一袋。”

        莉莉卻說:“五毛。賣兩毛還賺個什么???”

        米阿姨以少有的贊許目光看了看莉莉:“嗯,和我想的一樣?!彼謱ξ业溃靶“⒀?,看來你不適合做生意呀?!蔽抑浪皇琼樋谡f說,并非存心挖苦。

        我們把蜜餞用塑料口袋一一裝好,最后剩下兩顆,我和莉莉每人分了一顆。米阿姨的手藝真沒得說,青梅的酸澀和蜜糖的甜膩得到了很好的調(diào)和,腌制的時間也掌握得適中,蜜餞的味道很不錯,吃了一顆還想再吃一顆。

        米阿姨說:“去吧,我的工作是生產(chǎn)出來,賣得如何就看你們的了?!?/p>

        我們臨出門前,她又給了我們一盒牙簽,她說:“記得給買的人兩根牙簽,這樣糖才不會粘到手上?!?/p>

        我心里想,蜜餞已經(jīng)足夠好了,加上米阿姨這么細(xì)心周到,我們一定會賣個好價(jià)錢。但事實(shí)上卻并非如此。我們從黃葛樹那一直走到老西門口,沒有一個人問我們的蜜餞怎么賣,人們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

        我們都很失望。莉莉說:“這樣肯定賣不出去,我們應(yīng)該像別的小販那樣吆喝才行?!?/p>

        這可是個問題。雖然在外面叫賣不是什么丟臉的事,而且老西門也沒幾個認(rèn)識我的人,但我總覺得這樣一來我們就成了眾目睽睽的焦點(diǎn),會讓人陷入無形的窘境之中。

        莉莉好像明白我的顧忌。她拿了一袋在自己手里,走到我前頭,扯開嗓子就喊了起來:“蜜餞賣啦,蜜餞賣啦!好吃又解暑的青梅蜜餞啦!”

        這還真招徠了幾個顧客。但他們都只是問問價(jià)格,并不真掏錢買。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說:“能不能少點(diǎn)?四毛錢我就買一袋?!?/p>

        莉莉說:“不行。一分錢一分貨,我們的蜜餞和別的不同,這都是我們親手腌制的,清潔,個兒大。”

        “自己做的呀?”女人挑挑揀揀,“自己做的味道能和食品廠的比嗎,能不能先嘗嘗?”

        “不能,”莉莉看上去不太喜歡那個女人,“我們每袋都裝好了的,你嘗了不買我們怎么賣啊?!?/p>

        女人撇撇嘴,踩著高傲的步子走了。

        我們后來又去了梓川公園。眼見莉莉都那么賣力,我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邊走邊“蜜餞賣啦,蜜餞賣啦”地叫。剛開始確實(shí)很困難,引來一些和我們一般大小的孩子,他們年紀(jì)不大,卻也學(xué)會了大人買東西時的那副嘴臉,不像砍價(jià),倒像是存心叫人難堪。后來慢慢習(xí)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我和莉莉甚至玩起了看誰聲音大的比賽。我們還去大人們喝茶打牌的地方兜售,起先別人都不理我們,兀自打牌,后來實(shí)在招架不住,我們還沒走近,他們就揚(yáng)起手叫:“去去去,走遠(yuǎn)點(diǎn),又不是叫喪,把人一副好牌都叫亂了。”

        大半個下午,我們只賣出去了兩袋。

        莉莉把一塊錢交給米阿姨時,她沒有要。我以為米阿姨會難過,誰知她對我們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我以為你們一袋也賣不出去呢?!彼脫芰艘幌聺M頭卷發(fā),“這種事情,還是得要我親自出馬才行?!?/p>

        我們跟在她身后,首先去的是邵伯伯的郵亭那兒。

        邵伯伯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看到米阿姨過去便停了下來。他老遠(yuǎn)就沖米阿姨道:“這不是小米嗎,真是稀客啊,聽說你跳槽了,不在銀行干啦!”

        “狗屁!有你這么挖苦人的嗎?”

        “嗨,不是我說,你不在銀行待是對的,這年生,做點(diǎn)什么買賣不比在事業(yè)單位強(qiáng)啊?!?/p>

        “那是你,我們沒手藝沒頭腦的,就只能被社會淘汰。”

        “你要被淘汰了那真是天理難容。你可是我們老西門的大美人,而且還這么年輕,眼下正是你的好光景呢?!?/p>

        “錘子的好光景!就是有,不多仰仗你們這些老街坊們,就算日子熬到頭,也還是這么個卵樣子?!?/p>

        米阿姨這樣的女人說話居然也會帶臟字,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議。她上衣的領(lǐng)口很低,言談之間胸口一抖一抖的,邵伯伯老拿一雙老鼠般的眼睛朝那掃來掃去,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看了看莉莉,她的臉色鐵青,我真怕她會突然沖上去和人廝打起來。

        邵伯伯說:“這是什么話,你小米有啥事只要言語。別人不說,我老邵肯定是在所不辭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泵装⒁贪蜒b著青梅蜜餞的大口袋往報(bào)刊亭的前臺上一放,“這些都是我自己親手做的,在外面零售五毛一袋,你開個能接受的批發(fā)價(jià)吧?!?/p>

        邵伯伯瞪大眼睛:“小米啊小米,這可不像你啊。你這不是下好了套讓我往里鉆嗎?”

        “看你把話說得多難聽。生意人講究個你情我愿。要是你覺得我的蜜餞上不了臺面,直說就是了,我這就走人?!?/p>

        “你想哪去了,我老邵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邵伯伯看了看米阿姨手里的蜜餞,“真是你親手做的?”

        “那還有假?!?/p>

        “能讓先嘗嘗嗎?”

        “怎么不能?”說著米阿姨拆開一袋,拈了一顆送過去。

        邵伯伯起初似乎是準(zhǔn)備用手去接的,但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他的目光有些躲閃,卻分明在期待著什么。倒是米阿姨顯得大方些,她把蜜餞直接喂到了他的口中。邵伯伯閉上眼睛,做出一副品嘗的樣子,連連點(diǎn)頭。一顆小小的蜜餞其實(shí)不值得他如此回味,他的舉動讓我都有些反感。

        不過這筆交易還算順利。米阿姨賣出去了五袋,每袋五毛,一分不少。這實(shí)在是一件難得的事。

        我們和米阿姨順著老西街一路往前,到了老西門,又繞到街的另一邊往回走,這么挨家挨戶地推銷,直到天黑,也只賣出去了一半。后來的幾天,我每到她們家,米阿姨都會拿剩下的蜜餞招待我。即便是再好的東西,天天吃也會讓人招架不住。

        蜜餞的生意行不通,米阿姨又冒出了做烤肉串的想法。

        她們家的冰箱里,一時放滿了羊肉、雞胸、雞脆骨、雞胗、鴨腸、鵝肝之類的食材。我夢想米阿姨能盡快探索出一套制作烤串的方法,以便早一點(diǎn)嘗到另一種美味。但米阿姨只是催促我和莉莉快些往竹簽上穿肉,因?yàn)檫@個,莉莉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碰過毛筆了。我看到莉莉那雙寫字的手上沾滿殘留的血跡,心里隱隱地難過起來。

        我和莉莉都挺努力,但是很難掌握穿肉串的竅門。不是肉太多就是太少了,要么肥多瘦少,要么瘦少肥多,看上去總不如米阿姨穿的勻稱。

        做骨肉相連的時候,米阿姨還習(xí)慣往里加一點(diǎn)青椒,她說這樣可以變一下口味。但我和莉莉的意見一致:變換口味可以單穿個青椒串,人家要的是骨肉相連,你往里添些別的,到時候還賣骨肉相連的價(jià),誰會買你的賬?

        米阿姨直搖頭,“哎,看來你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p>

        一切準(zhǔn)備就緒,米阿姨終于開始嘗試著烤起來。試驗(yàn)了好久,要么味道太淡,要么就是太咸太辣,或者孜然和花椒的比例搭配得不好。我和莉莉試吃了不少,開始上火,嘴里生了好幾個潰瘍。

        我想說服米阿姨,這樣下去可不是個辦法,但那時候她一門心思只想烤出世上最好的肉串,她甚至塞給莉莉十塊錢,讓我們?nèi)ダ衔鏖T或跑遍整個梓川城,搜羅所有種類的烤串。

        我對莉莉說:“我感覺我的舌頭已經(jīng)嘗不出什么樣的烤串才是真正的好烤串了?!?/p>

        “可不是嗎,”莉莉吐了吐舌頭,“我看她簡直快要瘋了?!?/p>

        話雖這么說,但我們還是兢兢業(yè)業(yè)去買烤串,然后像干一番多么宏偉的事業(yè)一般,鄭重其事地品嘗它們的不同之處。

        老西門外有一個小小的羊肉串?dāng)傸c(diǎn)生意很不錯。攤前斜放著個大紙板,上面寫了“買買提羊肉串”幾個字,大字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正宗獨(dú)特的新疆風(fēng)味”。字寫得很難看,我想要是莉莉?yàn)樗麑憘€招牌,說不定他的生意會更好。

        烤肉串的老板是個大胡子,自稱艾尼瓦爾·買買提,新疆和田人。但我老覺得他的胡子是假的,一陣大風(fēng)就能刮掉。

        我說我們要一串。老實(shí)說,吃了那么多烤串,仿佛所有的嗅覺與味覺神經(jīng)都麻木了。這會兒我們有點(diǎn)敷衍了事,只想著快點(diǎn)把沒跑過的攤點(diǎn)都跑完。

        “一串怎么烤嘛,一串烤不出好味道,最少嘛也得一個人兩串?!彼谋且艉苤?,吐詞非常刻意,這更讓人覺得他不像是新疆人。

        后來我們要了四串。我們本打算再去公園里看看的,但莉莉咬了一口肉串后,突然瞪大了眼睛,叫我也趕快嘗嘗。我于是也咬了一口,那冒著熱氣的酥脆香軟很快便在口中融化了,確實(shí)是別家所不能比的。

        米阿姨也說,我們這回可立了大功。但是這么好吃的肉串?dāng)[在眼前,要去完整地效仿卻是何其艱難。結(jié)果還得米阿姨親自上陣。每到關(guān)鍵時候,她都能顯示出叫人意想不到的超常能力,并且最終把問題解決了。她總是有自己的辦法。

        沒過多久,在老西街的一個丁字路口,米阿姨的烤肉攤開張了。

        看到她的攤點(diǎn)那兒冒起陣陣青煙,她一副忙碌快活的樣子,我長舒了一口氣。父親說:“女人真要干點(diǎn)什么事,通常比很多男人都出色?!彼倨痣p手,很久才說了一句,“你媽要是有她身上一半的本事就好了?!?/p>

        這話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這是事實(shí),我沒什么好反駁的。

        米阿姨利用上午和晚上的時候穿肉串,下午出攤。生活就這樣慢慢地有了規(guī)律。我和莉莉有時當(dāng)然也得幫幫忙,但多數(shù)時候我們只管干自己的事。

        莉莉非常用心地寫了幾幅大字,聽她說是要去參加市里的青少年書畫比賽。她知道我正在學(xué)著描連環(huán)畫,于是慫恿我和她一起去參加。

        我說:“我的畫都是照著別人書上畫的,能參加比賽嗎?”

        莉莉說:“不是原創(chuàng)大概不行吧,你為什么不自己好好畫一張?”

        “這不是還沒學(xué)會嗎?畫畫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像寫字,多練就會有長進(jìn)。”我有點(diǎn)失落,“這回你一定又能得一張獎狀?!?/p>

        “不止是獎狀,這次還有獎金。最高有兩百塊錢。”

        “兩百?那可是一大筆啊?!?/p>

        “我倒沒抱那么大希望,能得個三等獎就不錯了?!?/p>

        “三等獎有多少?”

        “五十。”

        “那也不少了?!?/p>

        “你畫一張?jiān)囋嚢?,就?dāng)是陪我一起參加?!崩蚶虻难劾锍錆M期待。

        我答應(yīng)了她。思前想后大半個晚上,最后終于有了一個好主意。我挑了幾匹不同場景里形態(tài)各異的馬(要知道《楊家將》里面最不缺的就是馬了),把它們拼湊在一起,馬上面的人當(dāng)然不能要,之后在空白處寫下“八駿圖”三個字,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

        莉莉看了也說好。她說:“我們都得個三等獎,以后就不缺錢花啦?!?/p>

        寄出去參賽之前,我想了想,用橡皮擦把那三個字擦掉,然后又讓莉莉幫我重新題了字。我想,之所以做這件事,純粹就是為了莉莉。

        米阿姨的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有一次我無意聽到一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叫她 “烤肉西施”。她在很短的時間就賺了不少錢,那相當(dāng)于她以前在銀行上班的大半年工資。她的心情很不錯,臉上泛起成功女性的光澤。她說:“早知道這樣,何必還要等到下崗,早幾年辭了職出來,現(xiàn)在哪里還會是這個樣子!”

        米阿姨給自己買了一條連衣裙和一條牛仔褲。連衣裙的顏色很鮮艷,她穿著也合身,簡直像電視里的時裝模特??膳W醒潊s破破爛爛的,上面到處是洞,膝蓋、大腿白皙的皮肉外露,連我看了都感到有點(diǎn)不好意思。

        她還親手給莉莉縫制了一件新衣裳。布是在梓川城里最好的布匹店買的,布的質(zhì)地很好,但莉莉卻不那么高興。因?yàn)槊装⒁踢€是做的那種老式樣,雖然她的手藝不錯,可哪個女孩子愿意總穿著過了時的東西呢?

        米阿姨說:“小阿羊,你也有禮物。說吧,想要點(diǎn)什么?”

        我說:“我就算了吧,再說我也沒啥想要的?!?/p>

        “不行。現(xiàn)在生意這么好,大家都有功勞,有功的人就必須得獎勵。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訴我?!?/p>

        后來米阿姨給我買了《楊家將》的后三冊和別的幾本連環(huán)畫,2B鉛筆、畫筆、顏料、素描紙,還有飛機(jī)模型。

        父親拿走了我的飛機(jī)模型,他說:“這玩意兒對你沒什么用處。你可不要辜負(fù)了米阿姨的一番心意,畫畫這種事,弄好了那真是前途無量。”

        米阿姨送莉莉去少年宮的興趣班學(xué)習(xí)民族舞和古箏。星期天下午學(xué)舞蹈,晚上練古箏。她不太樂意,她說她對舞蹈和樂器一點(diǎn)興趣也沒有,還不如清清靜靜坐在家里寫大字。

        米阿姨不高興了:“女孩子就該有點(diǎn)高雅古典的愛好,民族舞和古箏會讓你變得更有氣質(zhì)。現(xiàn)在你不懂,等長大以后就知道它帶給你的好處了?!?/p>

        莉莉繃著臉,不說一個字。

        米阿姨接著說:“你可不能像我。我小的時候家里條件不好,想唱歌想跳舞都沒有機(jī)會,才落得現(xiàn)在這么個樣子。你就不一樣了,因?yàn)槟阌形?,媽媽這么辛苦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多給你創(chuàng)造條件嗎。不單是舞蹈和古箏,你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傆幸惶炷銜靼孜业牧伎嘤眯模銜屑の?,你會說,‘呵,還是我媽有遠(yuǎn)見。’到那時候你會與眾不同的?!?/p>

        莉莉最終順從了她的母親:“說這么多,我去學(xué)還不行嗎?!彼^也不回地走出去,重重摔上了房門。

        米阿姨扯著嗓子喊:“米莉莉,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我覺得我待在那里實(shí)在多余,但又不好立刻就走。

        米阿姨垂下頭來,好像碰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難題。她把正穿著的肉串扔到一邊,身體松弛,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我怎么養(yǎng)出她這么個孩子!”

        我說:“莉莉其實(shí)就想寫大字,她的字寫得很好?!?/p>

        “我也沒說不讓她寫啊。多學(xué)點(diǎn)別的,對她沒有壞處。我這都是為了她好,她怎么能這么對我!”

        米阿姨顯得很沮喪,不停地唉聲嘆氣。我不知道該說點(diǎn)什么好。

        “小阿羊,做我的兒子吧?!边^了好大一會兒,米阿姨終于說,“我沒有兒子,現(xiàn)在你又沒了媽媽,做我的兒子,好不好?”

        我想干脆答應(yīng)她算了,她正難過,就當(dāng)是安慰她一下。但我沒有這么做,我又想到了我的母親。如今她不知身在何處,我做了米阿姨的兒子,誰又去做她的兒子呢?

        我說:“你真想做我媽?”

        米阿姨點(diǎn)了點(diǎn)頭,眉宇漸漸舒展開來。

        “那樣不便宜我爸了嗎?”

        她突然被我這話逗笑了,“真是個機(jī)靈鬼!”

        沒多大會兒,她就仿佛徹底把不開心的事給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打開錄音機(jī),從格子里翻出一張卡帶,讓當(dāng)年最流行的《祝?!烦錆M了整個房間。張學(xué)友的聲音聽上去有點(diǎn)悲傷,沒有絲毫祝福的味道。

        如果沒什么事,每到周末,我都和莉莉一起去少年宮。父親曾動過讓我去學(xué)畫的念頭,但后來不了了之。事實(shí)上我真想好好學(xué)一下畫畫,這樣一來我去少年宮就更名正言順了,更重要的是我確實(shí)漸漸愛上了畫畫。

        不過這并沒什么關(guān)系。因?yàn)樯倌陮m的教室是從來不關(guān)門的。周末除了開各種興趣班,室外的健身器材誰都可以用??撮T的大爺挺隨和,只要是半大的孩子他都讓進(jìn)。我和莉莉去過幾回,和他混了個熟臉。有時碰到他,他會笑著向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及時向他點(diǎn)頭。這種全然是成人之間的默契,讓我覺得自己像受到了莫大重視一般的心安理得。

        我等莉莉無聊的時候,就去書畫班外面轉(zhuǎn)悠。一連兩三個星期,老師教的都大同小異,無非放個蘋果或香蕉,讓孩子們照著畫。畫得實(shí)在不堪入目,他才上去指導(dǎo)一下。這叫人更覺得無聊。

        晚上的樂器課是我所期待的。莉莉他們那間教室教古箏,左邊的教室教笛子、簫和嗩吶之類的管樂,右邊那間教鋼琴、小提琴和吉他。無論是哪間發(fā)出的樂聲,都讓我一陣陣迷醉。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吉他。任誰的指頭撥動那六根琴弦,都有一番別樣的味道。高低起伏,韻味簡單,卻仿佛已包羅了人間所有。它既能讓我仿佛即刻走入靜謐的房間,又能忽而回到春暖花開的棠塢;它是高高的崗岡,是風(fēng)穿過的白樺林;它像潮落時的沙灘,像無人的荒原;它是喜悅,它是感傷……

        如果非得挑一樣,莉莉也覺得吉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試圖說服米阿姨,同意讓莉莉轉(zhuǎn)去學(xué)吉他。莉莉說:“學(xué)吉他比古箏便宜,我問過老師,要是真轉(zhuǎn)過去,到時候還得退一部分錢?!?/p>

        “為什么比古箏便宜?這不明擺著的嗎,便宜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泵装⒁陶f,“既然是學(xué)東西,我們就不應(yīng)該在乎那一點(diǎn)錢?!?/p>

        “可是學(xué)吉他的人比學(xué)古箏的多?!?/p>

        “多怎么了?多就隨了大流,這有什么好的?!?/p>

        我說:“你不知道,米阿姨,吉他的聲音可動聽了,我從來沒聽過哪種樂器的聲音可以和吉他相比。”

        “古箏的聲音就不動聽?別以為我不知道,吉他才多少年的歷史,能和幾千年的古箏比?”

        “我就是想學(xué)吉他,”莉莉說,“我根本不是學(xué)古箏的料。老師都說了,我彈古箏就像結(jié)巴在說話,吞吞吐吐的?!?/p>

        “那你就不會多用點(diǎn)功啊?總之我不會同意你去學(xué)吉他的,你也不瞧瞧,彈吉他的都是些什么二流子?!?/p>

        我本來也想去學(xué)吉他的,如此看來,父親也斷然不會同意。

        父親已經(jīng)好些天沒去送信了。他常常繞城墻外面的環(huán)城路轉(zhuǎn)悠,有時也連跑好幾個書報(bào)亭,但是一本書一本雜志也不買。他看上去一副輕松樣,實(shí)際卻心事重重,步子也邁得不如以前那么輕快了。

        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又不好直接去問他。

        一天晚上,我和莉莉從外面回去,正碰上父親和米阿姨在聊天。他倆都愁眉不展,但父親看上去更嚴(yán)重些。我這才注意到,他滿臉胡子拉碴的,整個人失魂落魄,眼神迷離。米阿姨見我們進(jìn)來,對莉莉說:“你帶小阿羊去里屋玩吧?!?/p>

        莉莉和我講起了書畫比賽的事。她說如果真能得到獎金,她一定去報(bào)吉他班。她還要我為她保密。雖然是用自己掙來的錢,但她仍然不希望被米阿姨知道。我答應(yīng)了她。要不是莉莉提起,我都不記得還有這回事了。

        可是現(xiàn)在我不關(guān)心吉他,更不關(guān)心書畫比賽,我關(guān)心的只有父親和米阿姨的談話。他們不想讓我知道,卻恰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只在母親離開時,才見過父親那若有所失的情狀。難道和母親有關(guān)?她出了什么事?我覺得我有權(quán)知道她的消息,她可是我的母親,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將近十年。我?guī)缀跻獩_出去,義正辭嚴(yán)地質(zhì)問他們:你們憑什么隱瞞?你們沒有權(quán)利這么做。

        莉莉說:“小阿羊,要不你也和我一起學(xué)寫毛筆字吧。我說過,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帶你去找個最好的老師。”

        我沒有搭理她,而是側(cè)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他們的聲音很小,我什么也沒能聽到。

        莉莉接著說:“到時候你會比我得的獎狀還多。”

        我仍然不為所動。我往后退了退,離門更近了些。我聽到了米阿姨的聲音:“他們就只給你說放長假,沒說別的?”

        父親沒有說話,只傳來按打火機(jī)的聲響。

        “那還不是一個意思。”米阿姨說,“你得早作打算?!?/p>

        莉莉還在說著什么,可我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我仿佛聽到煙頭燃燒得滋滋啦啦響,煙灰簌簌落下地,緩慢而又沉重。

        米阿姨說:“我剛聽說自己下崗那會兒,死的心都有了??墒乾F(xiàn)在,我覺得我的事業(yè)才剛剛開始?!?/p>

        父親大概在苦笑,而且又吸了一大口煙。

        “這不算什么事?!比匀皇敲装⒁痰穆曇簦跋聧彽娜四敲炊?,人家都過得好好的。這年頭哪個單位哪個部門都有人在下崗,不下崗倒好像不正常了。我要是沒有下崗,這會兒還在銀行里打字,或者復(fù)印、油印各種資料,哪有閑工夫坐在家里?!?/p>

        我終于明白過來,父親也和米阿姨一樣沒有工作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父親情緒仍然很低落。我有好幾次試圖和他聊聊,但都沒有把話說出來。最終還是父親先開了口,他說:“兒子,我們今后的日子可能會很艱難了。”

        我說:“我知道。”

        “可能還不如以前跟你媽在一起的時候。”

        “我知道?!?/p>

        他沉吟片刻,終于說:“我下崗了,不用再去郵局上班了?!?/p>

        “我知道?!?/p>

        “哎,本來還想送你去學(xué)畫……”

        “別傷腦筋,我不是畫畫的料。”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米阿姨的生意越來越好了。父親動不動就去她家?guī)兔ο词巢摹⑾髦窈?、穿肉串。莉莉說,他這哪里是來幫忙,根本就是想在我們家蹭飯呢。我知道她不喜歡父親,事實(shí)上我也不太喜歡他,可他畢竟還是我的父親。這話讓我心里挺不是滋味。

        我說:“你怎么能這么想,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慘了。”

        “活該!落得這般田地都是他自找的。”“米阿姨下崗的時候,我可沒像你這么幸災(zāi)樂禍?!?/p>

        “怎么,我說他你心里不好受?”

        “要是我說米阿姨的壞話,你心里能好受嗎?”

        “你想說就說,不用顧慮我的感受?!?/p>

        “她可是你媽啊?!?/p>

        “那又如何?”

        “你是她親生的嗎?”

        “我倒希望不是?!?/p>

        “你太狠心了!”我說。我曾以為我對莉莉已經(jīng)很了解了,但事實(shí)上我對她還一無所知。我不明白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永遠(yuǎn)不知道她下一句會說什么話。相比而言,米阿姨就好多了。她總是讓自己看上去一副快樂的樣子,什么艱難的事情都能夠過去,而且充滿活力,信心十足。

        “要是有得選,你會選擇這么個人做你的父親嗎?”

        “我爸和米阿姨沒法比,他自己都得承認(rèn)?!?/p>

        “所以你覺得她好?”

        “至少比我爸好多了。”

        莉莉笑了笑,好像她認(rèn)可了我的說法。她說:“幸好他沒成我的爸爸?!?/p>

        她的話擊中了我的某根神經(jīng)。我遲疑了片刻,問她:“那你爸呢?”

        莉莉沒有搭話。她眨了眨眼,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

        我說:“我從來沒聽你提起過你爸,而且你還和米阿姨一個姓?!?/p>

        “我沒爸,”莉莉說,“和媽一個姓的人多了去了?!?/p>

        “是個人都有爸?!?/p>

        “那你還沒媽呢?!?/p>

        “誰說沒有?她只是離開我們了?!?/p>

        “好吧,我爸死了?!?/p>

        “死了?”

        “死了,反正我媽是這么說的?!?/p>

        “怎么就死了呢?”

        “小阿羊,”莉莉一下板起臉來,“你今天的話是不是太多了點(diǎn)!”

        莉莉把話說得干脆果決,仿佛要和誰劃清界限一般,卻明顯是想回避些什么。由此我相信,在這件事情上,莉莉一定在撒謊。

        父親不做郵遞員了,我卻突然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郵件。

        是市文聯(lián)寄來的獲獎通知書。我當(dāng)時耍小聰明畫的那幅畫得了二等獎,有榮譽(yù)證書,有獎品,還有一百五十塊錢的獎金,讓我周末下午去市里參加頒獎大會。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在發(fā)抖。像小偷得手后一樣竊喜,但又不免一絲擔(dān)心,生怕已經(jīng)到手的果實(shí)再被人名正言順地拿回去。

        父親看到了通知書上的內(nèi)容。他欣慰地對我點(diǎn)點(diǎn)頭:“好樣的,小阿羊。你是個不錯的孩子?!?/p>

        當(dāng)我得知自己獲獎了,第一個想告訴的人就是莉莉。

        我一口氣跑到她家時,米阿姨正頗有氣勢地?cái)?shù)落莉莉。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米阿姨滿頭大汗,她把襯衣的兩個袖子挽得老高,指著莉莉說:“我一個人辛辛苦苦養(yǎng)你容易嗎?成天黑著一張臉給誰看?我可不欠你什么。”莉莉坐在一旁,微微仰著頭,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真后悔把你生出來?!?/p>

        我尷尬地站在那。心想現(xiàn)在可不是一個傳達(dá)喜訊的好時機(jī)。但我還沒有離開,米阿姨就先一步走了。她經(jīng)過我身邊,沒有和我打個招呼,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她身上的汗味很重,完全蓋過了香水氣和燒烤味。

        過了好大一會兒,莉莉才歪著頭瞥了我一眼。

        我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莉莉說:“她就是個瘋子。”

        “到底怎么了?”

        莉莉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說:“總有一天我要離開她,離開這個鬼地方,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p>

        她的話讓我突然想到了母親。母親當(dāng)初也是這么說的,而且說到做到。我真有些后怕,那一天如果到來,我在老西門還有什么人可以說話,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又開始想念我的母親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不那么快樂,但我仍然很想她。

        莉莉說:“我不想學(xué)古箏和民族舞,她非逼我去學(xué)。我問她我是不是她親生的,我的爸爸是誰,他在哪里,她就又哭又鬧的,七七八八扯了一大堆,你說她是不是快瘋了?”

        我覺得莉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的母親如果像米阿姨這樣,我不知道會有多滿足。但是這么一想,我又覺得很對不起母親了。

        我說:“你不是說你爸死了嗎?”

        她白了我一眼:“女人的話你也信!”

        我看到她又新買了一本字帖,才想起我來的目的。我告訴她我的畫得了二等獎,收到了得獎通知書,我問她收到了沒有。

        她說:“二等獎?那可有一百多塊的獎金呢。”

        “沒錯,一百五。”我拿出通知單給她看。

        莉莉看得很仔細(xì)。當(dāng)確定我的畫真得了獎,她有些失落,“我沒有收到。”

        我說:“也許是送信的還沒有送來?!?/p>

        “怎么可能,這里比你家離郵局近,要到也是我的先到?!?/p>

        “那會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還不簡單,我落選了。”

        “我不相信。我胡亂畫一張都能得獎,你的字那么好,怎么會落選!”

        “你是在挖苦我還是在炫耀?”莉莉又不高興了,“我也納悶了,你的畫怎么會得獎?還得二等獎!”

        我本以為我可以和莉莉一起去市里領(lǐng)獎的,但沒想到這反而讓我們之間的友誼出了問題。那之后莉莉便不愛搭理我了,她去少年宮也不讓我陪她。我想,女人還真是奇怪,我母親是這樣,莉莉還沒成為真正的女人卻也是這樣??墒敲装⒁叹陀行┎煌?。

        我每次經(jīng)過路口她的攤位,她都還和以前一樣,一副忙碌快活的樣子,和我說這說那,烤最好的肉串送給我。可是,當(dāng)我把目光落到她身上豐腴的所在,或者她那微微翹起的嘴唇時,就總會想起她和父親在沙發(fā)上接吻的場面。這么一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女人,這么一個美好的女人,怎么會和父親那樣的人接吻?說到底,米阿姨也是個奇怪的女人。

        有一天,父親無所事事地從外面回來??次艺踔槐具B環(huán)畫看得起勁,那還是米阿姨上次給我買的。她說:“我真應(yīng)該送你去少年宮學(xué)畫畫?!?/p>

        不知道他怎么又提起這事來了。我說:“我不是畫畫的料?!?/p>

        “不,你有這方面的天賦。不是誰畫一幅畫都能得獎的?!?/p>

        “那是我運(yùn)氣好?!蔽艺f,“莉莉的大字寫得那么好都沒有得獎。”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凳子拉到我身旁坐下,“說起莉莉,你們是不是好久沒在一起玩了?這么長時間你也不去她們家。你們鬧什么別扭了嗎?”

        “女人都太奇怪了?!蔽艺f。

        父親笑了起來:“你說得沒錯,”他點(diǎn)了一支煙,“不奇怪就不是女人了。你是個好孩子,莉莉也是個好孩子。你得多讓著她點(diǎn),誰讓她是女人呢?”

        “男人就非得讓著女人嗎?”我不以為然?!叭绻悄憬憬隳兀磕銜粫屩愕慕憬阋稽c(diǎn)?”

        “我又沒有姐姐,再說都是姐姐讓著弟弟,哪里有弟弟讓著姐姐的?”

        父親突然緊張起來:“我是說如果,又沒說她就是你姐姐?!?/p>

        父親接連抽了好多支煙。他好像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們很少像這樣坐在一起閑聊,彼此都有一些不適應(yīng)。但他最終沒能憋住。他又點(diǎn)了一支煙,磨磨蹭蹭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明信片。

        “這是你媽寄來的?!彼f,“我想了很久,覺得有必要拿給你?!?/p>

        我接過明信片,四個角都有些卷了,上面還粘了不少污跡,一眼就能看出在他口袋里已經(jīng)躺了不少時間。我看了看老西門的郵戳,正是我收到獲獎通知書的那天。那可真是一個難得的好日子!

        明信片的收信人寫的是父親的名字,但后面的一段話卻是寫給我的:

        小阿羊:你還好嗎?

        自從離開棠塢,媽媽沒有一天不想你。我總夢見我們的老房子,夢見海棠開在門前屋后,夢見你還和我在一起,醒來卻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

        我的孩子,不要恨我。無論如何,你一定要相信,媽媽是愛你的。

        我看著看著眼睛就變得模糊起來,接著淚水落到了明信片上。這讓污跡變得越來越多,仿佛記憶中的棠花被沉重的心情給染黑了。

        明信片上沒有留下她的地址。我翻來覆去地看,只在另一個郵戳上發(fā)現(xiàn)了“島門”兩個字。我這才注意到明信片上是一幅海灘的圖案,蔚藍(lán)的大海、金色的沙灘、點(diǎn)綴其間的貝殼、不知何人留下的腳印,還有粗壯的棕櫚和高高的椰樹。這么好的名字,這么好的地方,和棠塢一樣美好,但愿不會像棠塢那樣成為令她傷心的地方。

        “別哭了,小阿羊。你已經(jīng)不小了,你得像個男子漢一樣堅(jiān)強(qiáng)點(diǎn)?!备赣H說,“不要怪你媽,她有自己的苦衷,如果實(shí)在要怪你就怪我吧,是我對不起她?!?/p>

        我們都沉默下來。煙灰落了一地。

        過了一會兒,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好像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突然被解決了。他說:“我們?nèi)ダ蚶蛩齻兗胰绾危靠纯此湍忝装⒁潭荚诟墒裁??!闭f著他站起身,把剛抽了兩口的煙扔到地上,一腳踩滅。

        羊亭,1986年生,四川三臺人。在 《山花》《文學(xué)界》《當(dāng)代小說》《黃河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刊發(fā)表作品三十余萬字。曾獲首屆青春文學(xué)大賽長篇小說金獎,全國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第四十屆青年文學(xué)獎(香港)。出版有長篇小說《青春祭》《藍(lán)山》,短篇小說集《痕》。

        猜你喜歡
        莉莉阿姨
        誰在悄悄幫助莉莉呢?
        我的“話癆”阿姨
        快樂語文(2021年31期)2022-01-18 05:51:36
        “快遞阿姨”組團(tuán)送快遞
        “牛人”鐘點(diǎn)工王阿姨
        With you at that moment
        花鹿阿姨扭到了腳
        大灰狼(2019年4期)2019-05-14 16:38:38
        《老阿姨》劇照
        不倒自行車
        Look from the Anglo—American jury system of jury system in our country
        關(guān)工委阿姨讓他大變樣
        中國火炬(2013年3期)2013-07-24 14:15:09
        日本a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精品视频中文字幕| 国产国拍精品亚洲av在线观看| 国产av自拍视频在线观看| 久久亚洲av成人无码电影a片| 亚洲午夜福利在线视频| 国产乱理伦片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精品午夜福利免费APP| 亚洲av精品一区二区三| 日本频道一区二区三区| 蜜桃av在线免费网站| 小辣椒福利视频导航| 日日噜噜噜夜夜爽爽狠狠视频| 国产天堂在线观看| 日韩av中出在线免费播放网站| 日本高清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第一二三区久久| 无码少妇一区二区性色av| 久久久久久久99精品国产片| 99在线无码精品秘 入口九色| 亚洲1区第2区第3区在线播放| 99久久免费只有精品国产|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AV专区一专区二专区三|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久久av盗摄| 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99老熟妇| 国产免费av片在线播放| 精品国产av无码一道| 久久亚洲宅男天堂网址| 国产熟女盗摄一区二区警花91| 国产乱码卡二卡三卡老狼| 亚洲中文无码成人影院在线播放| 日韩国产精品一本一区馆/在线| 蜜臀人妻精品一区二区免费|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夜色av网站| 一本色道久久综合无码人妻| a级黑人大硬长爽猛出猛进| 精品999无码在线观看| 亚洲捆绑女优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成人无码a在线观看不卡| 亚洲∧v久久久无码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