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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級燈泡

        2015-02-20 13:40:50羌人六
        劍南文學(xué) 2015年21期
        關(guān)鍵詞:晶晶胖子斷裂帶

        ■羌人六

        超級燈泡

        ■羌人六

        我的名字,如同斷裂帶上窮人家隨便打個噴嚏便能震垮的土坯房子,簡陋得讓人想哭。

        不騙你,我叫蘭天。身份證上躺著的,就是這個名字。身份證是名字的自然保護區(qū),但那兒寸草不生。我的臉和身份證有種遙相呼應(yīng)的默契,因為近四十年來,我沒用過剃須刀,沒刮過一次胡子。

        蘭天,多可笑的名字。有時候,我巴不得請斷裂帶的鐵匠把它煉成一條鐵環(huán),好讓它順著歲月的墻根滾回去。人們招呼“蘭天”的時候,我總感覺身上有群虱子在皮膚的荒原上開運動會,空氣里長滿了笑聲,快把我的呼吸脹破了。

        名字給我?guī)淼奈ㄒ缓锰幘褪亲x書那會兒,為我節(jié)約了不少墨水錢。但是,阿彌陀佛,要是能把這個名字從身份證上摳出來,我寧愿把它拿去喂雞算了。

        從誕生那一刻起,人和他所誕生的土地就結(jié)結(jié)實實拴在一塊了,時間,中間的死結(jié),有著你永遠擺脫不掉的東西,像你頭上的天氣,你呼吸的空氣,它會永遠在你的生命附近,糾纏你,影響你,甚至,控制你。

        我和斷裂帶的關(guān)系正是如此。斷裂帶,就是我的根,我的天堂,我的地獄,我的一切。

        從小到大,我很少離開斷裂帶,就像魚兒離不開水,鳥兒離不開天空,嬰兒離不開母親的懷抱。城市的繁華與喧鬧在我看來毫無用處,那種滋味,比讓人突然變成無頭蒼蠅還要難受。對我來說,斷裂帶不僅僅是家園,一種隱秘的滋補,像母親的乳汁,草尖晶瑩的露水。同時,她也是一種無形的災(zāi)難,制造地震和廢墟的機器。

        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

        兒時,斷裂帶的夏天像媽媽藏在碗柜最頂層的紅糖,甜滋滋、亮閃閃的。生活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有些事物,包括人,明明躲起來了消失了,你卻能夠感到它的存在。媽媽藏在碗柜最頂層的紅糖是這種情形,我遠去的童年是這種情形。有時候,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團從五顏六色的童年生活里膨脹出來的棉花,并不真實。

        兒時,斷裂帶的夏天危機四伏。地里肥沃、陰森森的蕁麻,躲在葉子下面的大陰謀家火辣子——讀書那會兒我才知道它的中文學(xué)名為刺蛾科,浪蕩不羈的馬蜂,尖銳、冷冰冰的荊棘,林子里神出鬼沒的蛇,河里鬼魅的漩渦,以及媽媽講過的鬼故事,層層疊疊擠在斷裂帶總是藍得要死的天空下面,擠在我們?yōu)踉泼懿嫉纳罾?。我不得不時刻保持警惕,像草叢里的壁虎,有著一小截閃電的機敏,隨時準備逃離。那些記憶中永遠不會枯萎的夏天,歡樂總是與惡作劇相隨。惡作劇是歡樂的設(shè)計師。沒有惡作劇,就沒有歡樂。為了追尋那需要實物填充的歡樂,我皮膚下面的暴力蠢蠢欲動,與之遙相呼應(yīng)。夏天的斷裂帶總是坐滿了亢奮的知了聲。從葉子上掛著露水的清晨到讓斷裂帶銹跡斑斑的黃昏,知了都在拼了命的歌唱。歌唱卑微的命運,歌唱時光短暫。所以,即使是斷裂帶這樣偏遠的地方,也很難有一塊寂靜讓你舒服。

        空氣里藏著死亡的味道。每天,我都要從門前屋后的樹林子里捉許多知了,從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喜歡徒手征服它們,而不用蜘蛛網(wǎng)。徒手,考驗的是個人技巧,包括速度和爆發(fā)力,蜘蛛們應(yīng)該為我沒有占用它們的捕食工具感激我?;撕瞄L時間,我才明白自己天生不太喜歡做容易的事。不太喜歡做容易的事,大概好多中國人都有這種天性,摻雜著激情、欲望和斗志的自我,難以解釋的勇氣。我從容地扯掉知了的半邊翅膀,而不是全部,我認為自己沒必要像父輩們小時候把篾簽穿進筍子蟲的大腿玩那么殘忍。我把它們挨個丟進鬧哄哄的雞群,并且,不斷變換方向,好讓快樂會持續(xù)得久一點。

        我的影子是從我身上長出來的,雞肉是知了身上的肉長出來的。除了知了,雞肯定還吃別的東西,比如廁所邊上的蛆蟲、蒼蠅,還有魔芋地里營養(yǎng)豐富的蚯蚓。家里的雞是些苦孩子,媽媽舍不得用糧食喂它們,但它們照樣長肉,活得瀟瀟灑灑。

        在家里我?guī)缀鹾苌俪噪u肉。即使吃,也只是蜻蜓點水嘗個味道而已。不是嫌嘴,而是怕那些知了的冤魂會在我的肚子里作威作福。死掉的人在斷裂帶的泥土里繼續(xù)活著,死掉的知了在雞身上繼續(xù)活著。這種吃雞肉就像把它們吃過的東西也吃了一遍的潛意識讓我產(chǎn)生了輕度的惡心。爸爸媽媽不會因為這種事情為難我,我遺憾他們不能像我那樣把問題想得深入、透徹一點。更遺憾的是,我的名字不能讓雞長肉。如果我的名字可以喂雞,我絕不會吝嗇。我不喜歡我的名字。

        那時候,我們?nèi)胰俗≡跀嗔褞У囊蛔缴?。那幾乎是斷裂帶最大的一座山,高聳入云,山頂上有草甸,冬天的時候可以滑雪。我總覺得大詩人李白的“手可摘星辰”就是在那兒寫出來的。但它沒有名字,斷裂帶的人們還沒有找到一個足以和它的巍峨、氣質(zhì)相匹配的名字。距家不遠處有塊墓地。家族里死了的人都葬在那兒。周圍栽了許多桑樹和柏樹。墓地里蕁麻肆虐,稍不注意,準能遭殃?!岸际俏覀兊娜税 !卑职职盐?guī)У侥沟乩铮砬閲烂C、莊重,又透著一絲兒跟熟人見面的激動。他指著那些大小不一的土堆,如數(shù)家珍似的給我介紹,爺爺、婆婆、祖父、祖婆,還有一些素未謀面的親戚?!耙院竽隳_長得再長,飛得再高,也不能忘了他們。”爸爸命令似地告訴我,然后,他卡殼了,抽煙。人鉆到土里去了,名字也就跟著他們的屁股鉆到土里去了。我想知道他們的名字是否和我一樣?特別特別土。但爸爸沒有告訴過我那些長輩們的名字。他忌諱說他們的名字,仿佛一張口,就會把內(nèi)心的疼痛與懷念從嘴巴里吐出來似的。

        你的名字比你跑得快。

        媽媽告訴我。媽媽把她的嘴從沉重繁多的家務(wù)活里讓出來跟我說話。她的話總能把我?guī)У窖劬床坏降牡胤健E苁且粋€多么生動的字眼啊,仿佛我的名字真的長了腿似的。媽媽的語速比蝸牛還慢,她做任何事情都慢條斯理,這一點,爸爸卻截然相反,他做事雷厲風(fēng)行,從不磨磨蹭蹭,屁股像著了火似的。

        慢性子的人善于揚長避短,我想,媽媽之所以喜歡賣關(guān)子,就是這個緣故。她那張有些地質(zhì)疏松的臉,變得越發(fā)溫和,一雙眼睛,泛著記憶的光芒。媽媽不準我在夜里吹口哨,她說那會把斷裂帶的孤魂野鬼招來。

        “說來話長,”媽媽長長地吐了口氣,好像這能把那些已經(jīng)久違的記憶重新吹亮。說完,媽媽總是習(xí)慣性地保持沉默,眼巴巴地看著我,等待提問,并且對接下來的問題如何給出合理的解釋胸有成竹。在媽媽的嘴皮子下面,大概一切事物都是活的,有熱乎乎的生命。或者說,她說話的方式,讓它們有了與人相似的靈魂和光芒。一個毫不起眼的名字,媽媽也能讓它長出腿來。媽媽說話的語氣像她切的土豆絲,細細的,神秘,欲擒故縱,而且就如同平靜的水面突然蹦出的魚兒那樣,會讓你感到驚訝。

        媽媽的記性似乎不太好,說過的事情往往隔不了多長時間又會灌進我們的耳朵里。好像有東西把她迷住了似的,她不得不依靠重復(fù)來解渴,打破沉寂,激活交流的版圖。比如說,“你的名字比你跑得快”這件事媽媽已經(jīng)重復(fù)很多遍了,但她依然經(jīng)常提起。仿佛她不把這件事從嘴皮子底下拖出來,它就會在她的腦子里像冰塊那樣化掉。

        要把一個人從廢話里撈出來就像把水井里的月亮撈出來一樣,難度頗大。廢話,我指的是媽媽跟我說的那些。好歹我是從她的肚子里鉆出來的,因此,對媽媽,我實在不忍心拒絕她的嘮叨。于是只好近乎白癡般的不斷問她“為什么”,然后裝作好奇的樣子耐心聽她解釋。如果這能使她變得輕松,或者不那么孤單,我想,忍一會兒又不會死人。

        你的名字在你還沒呱呱墜地的時候就有了。媽媽告訴我。

        每次在媽媽跟前,我都會用恍然大悟的樣子配合媽媽。

        名字跑在了我的前面。下雨還要先打雷呢,所以,這沒啥好奇怪的。可惜,名字不是文物古董,圖個歷史悠久啊源遠流長啊什么的。在斷裂帶,名字不止是名字,它也是深夜亮著的燈泡,皮膚之外的另一層皮膚,影子之外的另一塊影子,讓我們知道自己是誰。

        于是,媽媽繼續(xù)往下說,直到真相在她的話語中整個兒的浮起來。

        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怎么來的。關(guān)于名字的來歷問題讓回憶變成了一件特別艱苦的事情。我不喜歡我的名字。名字沒有重量、形狀、顏色、味道,但它的確是一件禮物。我的名字,是爸爸給我的禮物。那時候,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一樣,斷裂帶的兒女們素來把尊嚴看得比命還要寶貴,自尊心泛濫,幾乎大多數(shù)人有這樣的毛?。翰幌矚g請教問題。誰都無法虛心接受“木頭腦袋”或者諸如此類的揶揄。翻翻嘴皮子能解決的事情,他們也不愿打攪別人。他們覺得他人的聰明是自己的愚笨“照”出來的。所以,每個人都把各自的自卑埋得很深。

        對爸爸來說,給我取名字這事兒難度不亞于在岸上教魚兒走路。伺候莊稼、打獵是他的強項,取名字這事,他只能算是門外漢。斷裂帶上,和爸爸年紀不差上下的人幾乎都不識字。爸爸給我取名字,費了不少心思。他沒念過書,翻字典取名這道兒完全就是逆水行舟。以他打腫臉也要充胖子的性格,找人支招那還不如把他的臉扔地上算了。

        沒有捷徑,辦法卻總是有的。為取名字,愛逞強要面子的爸爸,決定獨自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向斷裂帶取經(jīng)。心誠則靈嘛。為了找靈感,那個遙遠得就像星星剛剛翻過夜晚的深秋的黎明,爸爸特地換了身在鄉(xiāng)下人看來已經(jīng)足夠體面的衣服:一件背后掉了幾塊皮的咖啡色皮夾克,里面則套的是無領(lǐng)T恤,T恤上有條沒了尾巴的飛龍,深灰色的純棉褲子,綠閃閃的膠鞋。用媽媽的話來形容就是“穿得跟過年似的”。爸爸揣了兩包硬盒紅塔山,背著手,昂首挺胸地在斷裂帶整整轉(zhuǎn)了一天,才劃著一截暮色閃進家門。一天下來,煙盒里的煙抽光了,綠閃閃的膠鞋裹滿了泥巴和草屑。回到家里的爸爸滿臉喜氣,汗水與身上的垢夾在他的脖頸上織了好幾根黑色項鏈。爸爸顧不得這些,他眉飛色舞地跟他在廚房里切土豆的媳婦說,咱兒子的名字想好了,干脆叫“蘭天”吧!為表示這個名字不至于像是路上撿來的那么簡單,爸爸耐心地跟媽媽做了一番解釋工作,他說,這個名字好,好記,還有,這個名字沒有女孩氣氣,一聽就知道是男孩。

        沒有女孩氣氣。爸爸就是這么說的,十拿九穩(wěn),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好像真能跟著這個名字從媽媽肚子里走出來似的。誰都知道,他想兒子都快想瘋了。那時候,媽媽不生兒子意味著之前的努力將變成泡沫。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還沒譜,媽媽肩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因此,她忐忑地說:“我還沒生呢,你急得跟猴似的,是男是女你有本事鉆進去瞧瞧。”媽媽說完,摸了摸已經(jīng)脹鼓鼓的肚子,望著院子外面葡萄架上在山風(fēng)里搖搖欲墜的老南瓜,小心翼翼問我爸爸,“這回,方向盤該不會又打歪了吧?”爸爸聽罷,不高興了,掄起巴掌就朝媽媽臉上飛過去,留下一座五指山。在斷裂帶,女人就是男人的出氣筒。在家里,媽媽就是爸爸的出氣筒。但這次例外,媽媽沒哭,她不愿用自己的眼淚去清洗別人的錯誤。倒是爸爸的眼淚眨眼間別別扭扭地出來了。他一定是覺得自己把還沒有出世的兒子也打了,他以為自己還有隔山打牛的本事呢。

        斷裂帶地處偏遠。明代,管理本地的土司在上京面圣歸來以后,照著故宮的樣子,花了二十多年時間,為自己修建了一座官衙。消息很快傳到皇帝耳中,皇帝派人下來調(diào)查。土司憑著個人的機智以及斷裂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逃過了制裁。歷史漸遠,山高皇帝遠的心態(tài)卻活到了民間,活到了斷裂帶的角角落落。我出生那會兒,國家搞計劃生育,禁止生二胎。一旦發(fā)現(xiàn),絕對沒好果子吃。不過,幸好是斷裂帶,山高皇帝遠給想要延續(xù)香火的爸爸再賭一把的機會,這才有了我,有了蘭天。

        自我出生以后,家里的重心全部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來了。在家里,我享受著救星般的待遇,父母對我疼愛有加,我姐蘭花也對我特別好。我走路的時候爸爸就是我的腳,我吃飯的時候媽媽就是我的手,我不高興的時候姐姐就是我的開心果。

        那時候,爸爸媽媽對姐姐不怎么好。但他們總是背著姐姐給我買水果糖吃,我還以為姐姐不是他們親生的呢。懂事起我便心疼姐姐。有次我在屋后的櫻桃樹下面把剛剛得到的糖分了幾顆給姐姐,姐姐一邊吃一邊哭。后來,她開心地宣布她終于知道甜長什么樣子啦,我聽得心里酸溜溜的。

        在斷裂帶,姐姐算是長得特別好看的那種女孩兒。她個子高挑,皮膚很白,眼神干凈得像是清晨還沒有睡醒的露水,瓜子臉,黑而密的秀發(fā)像瀑布一樣垂落至腰間。蘭花,美如其名。就算這樣,姐姐在爸爸媽媽心目中的地位也遠遠遜色于我。在他們心目中,姐姐早晚都要嫁人,一盆潑出去的水。而我,作為他們唯一的兒子,也是將來傳宗接代延續(xù)蘭家香火的保障,意義非凡。他們認為,把所有的愛存在我頭上,把所有的心思用在我身上,天經(jīng)地義——和著魔了沒什么區(qū)別!

        那時候,不光是爸爸,幾乎斷裂帶上所有的爸爸們,骨子里都重男輕女。要把這些思想從他們身上挖出來,比登天還難。這種腐朽的思想似乎并不會因為歲月的消逝而得到解放?;蛟S,他們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自己喜歡男孩,而不是女孩?每逢孩子剛剛出世,爸爸們首先注意的是自家孩子的下半身。那是問題的焦點,那是能夠給他們的生活畫龍點睛的地方。遇到帶雞雞的,他們便如釋重負眉開眼笑,仿佛在大霧茫茫中找到了生活的路標,又好像扔進水塘里的魚兒能繼續(xù)活下去了……

        我時常在想,姐姐后面,如果我仍然是個女孩兒,爸爸媽媽還得折騰到什么時候?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爸爸媽媽重男輕女,姐姐當(dāng)年不會離家出走。我見證了姐姐的不幸,在我看來,離家出走并不是因為她想要反抗什么,而是因為她不想再在那封建的濃蔭下生活,任憑那些所謂的傳統(tǒng)觀念填充她的生命。那陣子,姐姐剛剛初中畢業(yè),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縣里的高中錄取。收到通知書那天,姐姐在家里揚著鮮艷的通知書手舞足蹈。不過,爸爸很快把那張通知書搶了過去,粗暴地塞進正在燒水的灶孔,轉(zhuǎn)眼化作灰燼。姐姐懵了,我也懵了,家里的氣氛瞬間涼得人直打噴嚏?!熬痛酥共健?,我相信那就是爸爸想要表達的意思,他不想姐姐再讀書了,他要把自己的煩惱一起燒掉,畢竟,供兩個孩子讀書對我們那樣普通的家庭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災(zāi)難。眼淚,很快從姐姐臉上的那兩扇窗子里爬了出來,絕望已經(jīng)將她推到了憤怒的邊緣,但是,姐姐卻沒有說一句話,她緊閉著嘴唇,臉脹得通紅,好像在等著灶孔里熊熊的火苗也把她正在經(jīng)歷的不幸燒成灰燼。那天晚上,斷裂帶的月亮又大又圓,姐姐坐在白白的月光里哭著,就是不說話。姐姐在哭,貓頭鷹的叫聲是白的,屋頂?shù)耐咂前椎模瑯渖疑系募澎o是白的,纏在斷裂帶上的月光就更白了。

        那天晚上,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但姐姐不會忘記,她的命運和大好前途,在那個晚上被爸爸無情地?zé)袅?。那天晚上,姐姐和她的夢想從此分道揚鑣。

        日子水一般流去。大概,回憶往事的時候,你的舌頭才會告訴你——你的過去是什么味道,你的眼睛才會讓你看清時間長什么樣子。日子一天天老去,人也一天天老去。命運其實很難改變,有時候,我心想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獨自一人,生活平淡無奇,沒有浪花,甚至沒有漣漪,那就水漲到哪兒算哪兒路走到哪兒算哪兒,快快樂樂活人吧。

        想是可以那么想,但是,如果蘭家的風(fēng)箏飛到我這里線就斷了,我該怎么跟父母的在天之靈交待?蘭家的風(fēng)箏飛到我這里線就斷了,我的臉可沒地方擱啊!

        說起來,我也是快滿四十的人。在斷裂帶,像我這樣的年紀還沒有娶妻生子,幾乎是純粹的悲劇。其實我長得不錯,身體沒啥缺陷,能吃能喝能睡??赡馨?,緣分還沒到,像糖紙里包著的糖,還隔著點東西,還差點火候。緣分這個東西,最不好說。但是,我信。

        我現(xiàn)在是斷裂帶唯一一家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在這之前,我也做過別的生意。我給斷裂帶的學(xué)生娃賣過風(fēng)箏,那些學(xué)生娃像是從花果山出來的,比猴還精,買個風(fēng)箏都要試飛。我在山里收過核桃、土豆、菜籽,但活太重,一個人根本吃不消。有段時間,我從城里拿了一批自行車賣,但斷裂帶的路實在太爛了,應(yīng)接不暇的售后服務(wù)和保養(yǎng)搞得我焦頭爛額,索性不干了??傊?,生意都不太順利,投進去的錢不是打水漂了,就是縮水。所有生意的下面都有一個斷裂帶,那種沒有安全感,隨時可能遭遇到的厄運實際比地震可怕得多。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那塊料。不過,在斷裂帶開了家廢品收購站以后,我就沒那么操心和焦慮了。

        地震前,斷裂帶還有三四家我這樣的廢品收購站,實力雄厚,遠在我之上。我出門收廢品用的是自行車,后座上吊著兩個專門請人定做的竹筐;人家用的是電三輪,腳下油門一踩,便可在幸福的道路上狂奔,拉風(fēng)死了。地震后,斷裂帶興起在城里買房的熱潮。于是,這些掙了錢的家伙紛紛在城里買了房,搬城里躲地震去了。我不會像我的競爭對手們那樣離開斷裂帶,我呆不慣城里。

        收廢品算不上大生意,我也不圖能賺多少錢,夠花就行了。斷裂帶很多人嫌棄這個看似臟兮兮的、毫無前途的職業(yè),收廢品能撈到多少油水呢?不過,我熱愛這個職業(yè),就像作家喜歡寫書,演員喜歡演戲一樣。我熱愛我的職業(yè),因為它養(yǎng)活了我。不但養(yǎng)活了我,還讓我有了尊嚴。一塊渺小卻至關(guān)重要的尊嚴。

        兩年前,我在收廢品的時候結(jié)識了一位老人。她皺紋叢生的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從耳垂一直延伸到下巴,像只蜈蚣。那是2008年5月12日地震時留給她的紀念,一塊磚頭在她逃命的時候砸在她的臉上。苦難、不幸的一吻。這位老人和我媽媽年紀不相上下,更為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樣“舉目無親”。平時,她客氣地叫我蘭老板,我則禮貌地喊她陳阿姨。陳阿姨也是地震后從山上搬下來的。她住的那座山的山腳就在船頭河附近。船頭河,在斷裂帶算是風(fēng)水寶地了,古代的時候那兒有個渡口,旁邊還立著一座鎮(zhèn)山碑,很多本地人就此推測出古時候我們這兒就發(fā)生過地震。然而,這在船頭河算不得什么稀奇事,船頭河最稀奇的是那兒流行生雙胞胎,一個不到百十戶人家的自然村,有二十多家養(yǎng)的是雙胞胎。從船頭河順著山路一直往上走,就能走到陳阿姨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幾年前我去過一次,陪朋友去那兒收核桃,然后倒手賣到城里。

        陳阿姨的女兒們或許是覺得她獨自在山上呆著太孤獨了,在山下給她租了房。斷裂帶的老人通常閑不住,見鎮(zhèn)上有人拾破爛賣錢,陳阿姨便也跟著拾起了破爛。

        我和陳阿姨談得攏,她告訴我女兒們給她租的房子比較小,只有一室一廳,而且除了幾面墻房里沒有家具?!爸挥邪驼颇敲创蟆保Σ[瞇地說,好像也在同時表達女兒們對她的有限照顧。她不得不在房子外面做飯,煤氣罐,氣灶,柴米油鹽,都是自掏腰包。

        “鍋碗瓢盆說沒就沒了,他們該不會弄去當(dāng)藥吃了吧?!”陳阿姨時常抱怨那些順手牽羊的人,那些東西租房里完全沒地方擺,好像擺進去就得把她擠出來似的。然后,她用懷念的語氣跟我說道:“還是山上好,地方寬?!?/p>

        我說:“山下也不錯,吃啥喝啥用啥到哪里去都很方便?!?/p>

        “有啥好的?沒啥好的!”陳阿姨堅定地搖頭否定,“沒想到,地震都把我這個老太婆震到老鼠窩里來啦!”

        老鼠窩。陳阿姨逗得我哈哈大笑。

        陳阿姨甚至懷疑她的那些鍋碗瓢盆被老鼠拖到我這里來了,我表示絕無可能。我的廢品收購站可不是老鼠窩!

        我喜歡和陳阿姨打交道,是因為她比某些賣廢品的人有良心。至少,她不會往礦泉水瓶里摻水和沙子,也不會把石頭混雜在報紙堆里賣給我。

        還有一個原因。陳阿姨告訴我,她的老伴走十多年了,打核桃從樹上摔下來,摔死的,當(dāng)場就死了。一場毫無征兆的悲劇。陳阿姨說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男人從樹上摔下來卻毫無辦法,她說話的嗓音很低,好像是為了不驚擾心里那塊痛。要是她的老伴能在落地之前變成了一只鳥兒重新飛回樹上,該有多好。偶爾,祈禱在我的嘆息里浮現(xiàn),又黯然沉沒。陳阿姨的幾個女兒都嫁出去了,她不想連累她們。

        一碗飯,一袋鹽巴,一瓶醬油,一顆藥,都是老人從破爛身上擠出來的。我同情陳阿姨,有時候,我恨不得她就是我的媽媽,但我終究不是她的兒子。她沒有兒子。

        “嫁出去的女兒們也還有一大家人呢!我不能拖累她們?!标惏⒁逃终f,“寄人籬下,還不如一個人過著舒服?!崩先思毮伒膼墼谄降难赞o間閃爍,不難看出,陳阿姨心疼她的女兒們。陳阿姨說她以前不愛她們,白天想兒子,晚上想兒子,她還說自己以前當(dāng)著一堆女兒怪自己肚子不爭氣,表情慚愧得像是犯了錯的孩子。陳阿姨,總讓我想起地震中罹難的爸爸和媽媽,尤其是媽媽。還有,遠在外省的姐姐。我意識到,事實上,我們在經(jīng)歷一個共同的悲劇,這個悲劇就是重男輕女。

        憑良心說,我對陳阿姨不錯。生意上從不缺斤短兩。有時候,陳阿姨賣的錢少了,我也會主動多給幾塊。只是不敢多給,我害怕把老太太胃口養(yǎng)大了,更害怕老太太高興得路都走不穩(wěn)。陳阿姨高興的時候,走路像踩著波浪。

        今年夏天,斷裂帶似乎沒能熱得起來,斷裂帶賣西瓜和扇子的地方也少了。我買的電風(fēng)扇成了擺設(shè),前幾天,我還專門用抹布沾了水抹了下它身上的灰塵。如果不是想不起自己把買電風(fēng)扇的發(fā)票放在哪里,我可能就把它退了。退貨沒問題,關(guān)鍵是得有發(fā)票。賣電風(fēng)扇的老板,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在斷裂帶,“找熟人好辦事”和蕁麻內(nèi)在的毒性,幾乎是常識。

        最近,陳阿姨上我這來處理廢品的頻率直線下降。她病了?

        陳阿姨上周星期二來過一次。街上電管站的黃麻子女兒考上大學(xué),在“一品香”請客吃飯,當(dāng)然是高價飯。我準備關(guān)門出去送溫暖的時候,陳阿姨來了,跟以往一樣,背上趴著個背簍,邁著永遠大不了的步子。她賣了半蛇皮口袋礦泉水瓶子,有十塊錢收入,準確點說,是七塊五毛?!袄狭?,撿不動了”,陳阿姨坐在我搬給她的椅子上,一邊說一邊咳嗽。有只蒼蠅在她臉上呆了十多分鐘,自始至終,我沒有去拍那只肚子綠綠的蒼蠅,我擔(dān)心一巴掌下去陳阿姨的臉就碎了,我擔(dān)不起責(zé)。陳阿姨也沒有拍那只蒼蠅,好像她對這事不在乎。

        那天,陳阿姨問我,“跟艾紅處得咋樣了?”

        旁觀者清,當(dāng)局者迷,說實話,我也不清楚我跟艾紅現(xiàn)在處得咋樣。“還行吧!”說完,我的臉紅了。

        “親嘴兒沒有?”老太太咧著嘴笑,沒有揶揄,笑里面都是些真誠的東西,讓我感到溫暖。只是,老太太問得太直接了,讓人想要含蓄的余地都沒有。我再次面紅耳赤,恨不得地上裂條縫鉆進去。記得讀書那會兒,作文里我寫過類似的句子。

        艾紅,我的對象,嗯,可以這么說。陳阿姨介紹的,我們上個月才開始接觸。她在斷裂帶小學(xué)旁邊開了家面館,據(jù)說生意不錯。艾紅年紀和我不差上下,也是陳阿姨那座山上的。艾紅我了解不多,只知道她的丈夫在地震中罹難,有個聰明懂事的女兒,目前在省城某個大學(xué)念大三,新聞系。平時我嘴巴就像是抹了油似的,能言善辯,可是,在艾紅面前,我就啥也不會說,仿佛那些甜言蜜語都回老家過年去了。我們單獨相處過幾次,我也不是沒有機會,可事情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起了變化。前幾天在斷裂帶的河堤上跟艾紅約會,我剛要對著滔滔河水跟艾紅說我想去她家過夜的時候,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祝胖子打過來的。

        我接通電話張口就是一句:“你還舍得給我打電話啊!”

        祝胖子的確很久沒給我打過電話了。于是,我們激情澎湃、天馬行空地聊了近一個小時。祝胖子在電話里說他最近無聊得很,問我能不能幫他找?guī)妆尽吨簟房纯?,他還表示,《故事會》也行。他說的這些書斷裂帶上的訂戶特別多,多半看完就當(dāng)垃圾處理了。別說,我那兒還真有,而且數(shù)量驚人,至少上百本吧,我想,以祝胖子的口味,他也不會不喜歡 《婦女之友》。等掛了電話,我差不多已經(jīng)把跟艾紅過夜的事情忘了。此外,本來我和艾紅是想沿著河堤轉(zhuǎn)轉(zhuǎn)的,但是,一直在旁邊等著的她突然說她不去了,她說她得回家睡覺了。我想也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回家也能把祝胖子的事兒辦了,他說過幾天上門來取。我跟艾紅說了再見,她就轉(zhuǎn)身走了。晚上,我忙完快要睡覺的時候我才想起自己原來是想到艾紅家過夜的,結(jié)果一夜都沒睡好,結(jié)果腸子都悔青了。瞧我這豬腦子!

        斷裂帶不是一個容易有安全感的地方,戒備把根扎在每個人的骨子里,以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我不會跟陳阿姨說這些事。我不能讓一個老人嘲笑我在男女之事方面的笨拙。我得保護自己,每時每刻。

        平時,我喜歡讀我收廢品時收到的舊書,尤其是小說。這個愛好為我打發(fā)了不少時間。到目前為止,我最喜歡的兩部小說分別是西安一個叫賈平凹的作家寫的《廢都》,小說里面莊之蝶用嘴巴吮吸奶牛奶頭的情節(jié)堪稱偉大;另一部小說就是秘魯結(jié)構(gòu)寫實主義大師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的 《潘達雷昂上尉與勞軍女郎》,小說題記引用法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福樓拜的那段名言精彩至極,原文如下:

        有些人是專門為別人搭橋的,但人家過了橋就揚長而去了。

        這段話出自福樓拜的長篇小說 《情感教育》。我好像讀過他的《包法利夫人》,還有一本名字叫《薩朗波》的歷史小說,寫到過用來關(guān)野獸的深坑,我覺得很有意思。

        “過了橋就揚長而去”,我做不到。我感謝陳阿姨為我搭橋把艾紅介紹給我。有幾回我想把買的電風(fēng)扇送給她。但是,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和周圍其他人穿著短衣短褲,而陳阿姨依然穿得里三層外三打扮得跟過冬似的時候,我取消了這個主意,她用不上。再說,這個夏天不太熱。穿短衣短褲,純粹是因為人對季節(jié)保持著某方面的慣性和顧慮,你得隨機應(yīng)變。

        傍晚,我正在廢品收購站將一堆剛買來的報紙往倉庫里挪,斷裂帶突然狂風(fēng)大作??耧L(fēng)吹亮了我的想象。我突然冒出個念頭:一顆藍色的水球,在冰冷幽暗的宇宙里突然加快了移動的步伐。怎么說呢,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風(fēng)了。風(fēng)中夾雜著怪異的嘶嘶響聲,仿佛空氣本來是有肉的。我躲在倉庫里,透過玻璃觀察著外面的動靜,只見瓦片像樹葉一樣亂飛,樹木像枯草一樣無力搖擺??耧L(fēng)持續(xù)了五六分鐘。如此壯麗的狂風(fēng),我還是頭一回遇到??耧L(fēng)過后,斷裂帶就一下子陷入了平靜,幾只麻雀哆哆嗦嗦地在屋頂上飛來飛去,好像在檢驗自己身上的零件是否完好。我走到屋外,外面一片狼藉,地上的落葉、樹枝、瓦礫隨處可見,許多孩子的腦袋上插著參差不齊的羽毛,齜牙咧嘴地打鬧著,感覺像是狂風(fēng)把斷裂帶吹到某個原始部落來了。不過,我很快弄明白了,這些羽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出于擔(dān)心,我決定去艾紅家看看。實際上,擔(dān)心這種東西如同地震一樣,很少在我的生命里出現(xiàn)。地震帶來恐懼,而擔(dān)心似乎能夠說明我身上并不是沒有愛的能力和基因。艾紅家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不過,我走得很慢,如果碰到熟人,我也好解釋自己是在散步,而不是要去干別的事情。遠遠的,我望見艾紅家那個造型像古代官帽的屋頂了,屋后是一片綠閃閃的竹林,幾根電線從竹林里鉆出來,上面密密麻麻地站著很多燕子,一直延伸到門前的電線桿。艾紅在她的院子里忙碌著??吹桨t,我忽然感到眼睛酸酸的,仿佛內(nèi)心的愛都要從那兩道縫里溢出來了。

        我的到來讓艾紅吃驚不小。

        “風(fēng)怎么把你也吹來了?”艾紅理了理額前有些凌亂的頭發(fā),問我。

        “我來看看”,我說,然后點了支煙,堵在嘴上。腦子里空蕩蕩的。

        “沒見過這么大的風(fēng),人都要刮到天上去了。”艾紅邊說邊把水泥地上的幾塊碎瓦扔進一只銹跡斑斑的油漆桶,看上去是專門裝垃圾用的。

        “嗯?!蔽尹c了點頭。

        “既然來了,就幫我收拾收拾唄。”艾紅跟我指了指一片狼藉的院子。

        這句話立刻將我從不知所措里拉了出來。我精神抖擻,忙碌起來。

        風(fēng)把艾紅家的晾衣繩吹斷了?;ɑňG綠的衣物落得滿地都是,從上半身到下半身的,從外面到里面的,應(yīng)有盡有。收拾過程中,遇到比較敏感、貼身的衣物,我就主動避開了。我不敢伸手去撿,怕它們像火堆里剛剛烤好的土豆一樣燙手。

        我姐蘭花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過來的。

        “喂,喂,是不是蘭天?”電話那頭傳來姐姐的聲音,她操著流利的普通話。

        “姐啊,是我。我是蘭天。”我看了一眼艾紅,以免她誤會,故意把那聲“姐”喊得比斷裂帶的野梨兒還脆。

        “蘭天,剛才你們那兒是不是刮大風(fēng)了?沒啥事吧?”普通話已經(jīng)切換成四川話了,我姐問我。

        “我們這兒的天氣怎么像是長在你眼皮子底下似的?”我有些納悶。

        “是啊,我有火眼金睛呢?!闭f到這里,姐姐的聲音一下子變得歡快、活潑起來,她說:“騰訊新聞上說你們那的風(fēng)把人刮到屋頂上去啦!”

        “我還沒聽說這事?!?/p>

        “是真的?!苯憬憧隙ǖ卣f。

        “好吧!”我說,“你最近過得咋樣?”

        “還是老樣子。風(fēng)平浪靜。”接著,她告訴我:“過幾天,我回來看看你?!?/p>

        “好啊好??!”我高興地說。實際上,我是替在地震中罹難的爸爸媽媽高興,他們的女兒終于要回來看我們了。

        “那就這樣吧,先掛了,到時候電話聯(lián)系?!苯憬阏f完,就掛了電話。我還沒來得說“拜拜”,她就掛了電話。

        “你怎么了,要不要進屋休息一會兒?”艾紅問我。

        “我姐,我親生的姐,要回來看我了?!?/p>

        我回答,并搖搖頭,拒絕了艾紅的好意。

        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回過斷裂帶的姐姐,說她要回斷裂帶看我,我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走走,姐姐說得比鳥兒的羽毛還要輕巧,仿佛這對她而言不過是一次可有可無的旅行,我擔(dān)心事情沒這么簡單。姐姐是要回斷裂帶挖她的苦難,看看她的恨,究竟長成什么樣子了吧?

        夜里,躺在床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煙灰缸很快塞滿了煙屁股。

        這事,該不該讓祝胖子知道?

        “悲劇,是你長胖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下不來了?!泵看瘟奶?,祝胖子都會有意識地抹去那個讓他恨之入骨而又深奧的字眼。祝胖子的痛楚不在他永遠閑不住的嘴,在他的肉里面。瘦,永遠是胖子的紀念碑和墓志銘。祝胖子,是我的好朋友,營養(yǎng)過剩使他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像個皮球在努力讓自己運轉(zhuǎn)起來。年輕那會兒,我們總是湊在一塊兒探討人生,當(dāng)然,最主要的話題還是女人,尤其是斷裂帶的女人。有一陣子,這幾乎是我們友誼日漸深厚的肥料。我們在話語中暴曬和宣泄本該激烈、洶涌的荷爾蒙,讓種種美好的感受在那些女人身上粗野地生長、隨心所欲。老實說,斷裂帶我也就這么個像樣的朋友。祝胖子那會兒愿意跟我做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因為我沒有拿他的弱點開玩笑,傷他自尊,雖然我像別人一樣叫他祝胖子。我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名,仿佛他的真名已經(jīng)被他身上的那堆脂肪融掉了。祝胖子也從來不曾叫我的真名,他爸爸名字的尾巴上同樣長了“天”字,雖然半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但他總感覺在喊自己的爸爸似的。于是他給我取了個綽號:燈泡。因為我的眼睛很大,鼓得跟燈泡似的。

        祝胖子和我姐姐年紀不相上下,他暗戀過我姐。我姐離家出走那年,我姐以紙條的方式告訴我們她再也不愿卷進我們的生活那年,祝胖子也傷心不淺,我知道這事。找我姐那段時間,祝胖子還差點跟我爸爸打架。因為我爸爸對我姐蘭花離家出走的事并未放在心上,他甚至還公開跟那些誠心看笑話的人說,“有找人的功夫,還不如到街上搓麻將?!睂嶋H并不是這么回事,爸爸的心沒有那么狠。那幾年,在家里,我曾幾次撞見爸爸躲在臥室里對著姐姐的照片抹眼淚,他在想姐姐呢。媽媽也是,只要跟人說到姐姐,就哭得跟水龍頭似的。祝胖子說我爸爸是個吝嗇鬼,是斷裂帶的嚴監(jiān)生。那時候,為了省電,爸爸從來不許我和姐姐開燈寫作業(yè)。他說,電就像人身上的血液,沒有多余的。他還說,燈就像一個巨大的磁鐵,會把周圍的飛蟲通通引到屋里來。我們家的窗戶沒有玻璃。寫作業(yè),我和姐姐蘭花只能用蠟燭。在我姐離家出走之前,祝胖子給我姐送了多少蠟燭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數(shù)。所以,看在那些蠟燭的份上,我也該跟祝胖子打電話說說這事。

        于是,我掏出手機,給祝胖子打起了電話。

        祝胖子顯然已經(jīng)睡著了,他在迷迷糊糊中接了電話:“喂?”

        “是我,蘭天。祝胖子,我要跟你說個事?!蔽艺f。

        “啥事啊?大半夜的?!弊E肿余洁熘?/p>

        “我姐,要回來了?!蔽夜首髌届o地說。

        “哦?”祝胖子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說,“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啊,明天,明天我就過來拿書?!?/p>

        祝胖子說完,便掛了電話,仿佛再說下去他的婚姻就要出現(xiàn)裂縫了。

        我推測,他老婆肯定就睡在他旁邊,不然他不會如此謹慎。這種事,祝胖子肯定不愿意讓他老婆知道。我有些后悔給祝胖子打這個電話。我覺得自己的腦殼真是長包了。也許,我真應(yīng)該做一個福樓拜大叔所刻畫的那種人,一個過了橋就揚長而去的人。畢竟,祝胖子也是有家室的人,老婆、孩子,他一樣不缺。

        躺在床上,我的腦海有些奇怪的念頭在閃:最初,每個人周圍都是空洞的、模糊的,然后他們在時間的荒原上把老婆、孩子鑿了出來,給予光熱,然后垂垂老矣。所有的努力無疑是為了加深生命在它所處位置的濃度、存在的意義,以此界定自身,并與他人區(qū)分開來。我想,這就是斷裂帶所有人的基本寫照。每個人都是一個過了橋就揚長而去的人,當(dāng)然,揚長而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人還要時不時地停下來,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清理和緩沖那些凝固在記憶深處的疤痕。

        祝胖子肯定沒有料到我會跟他把姐姐要回斷裂帶的事情抖出來,想到他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而且旁邊還睡著跟他生兒育女的人,我的心頭涌出一絲愜意。當(dāng)然,我并不是想利用姐姐威脅他的幸福,也不想他因為這事在家庭方面有任何閃失。我這么做,是因為我覺得我和祝胖子之間的友誼就像斷裂帶四五月份的櫻桃那樣甘美。同時,我的舉動里隱藏著炫耀和鐵樹開花般的激動,我的姐姐要回來了。

        第二天清晨,祝胖子的聲音站在門外的時候,我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燈泡,起來給老子開門!”

        祝胖子的嗓門大得能把死人嚇活,還透著一股希特勒似的陰冷,那種只有死亡能夠帶來的陰冷。這種預(yù)感很快得到了證明。

        我開了門,祝胖子便沖著我抱怨起來,“真他娘的晦氣,出門就遇到死人?!?/p>

        “咋了?”我睡眼惺忪地問。

        “這年頭人的良心都掉到灰里去了啊!”祝胖子往地上吐了口痰。緊接著,他問我:“那個撿破爛的陳老婆子,是你熟人?”

        我點了點頭?,F(xiàn)在只要說到陳阿姨,我就能馬上想起艾紅,她們身上跟拴著引線似的。祝胖子這么一說,把我腦子里的那根引線又點燃了。不過,等我反應(yīng)過來,心里立刻涼了半截,我抓住祝胖子的肩膀問:“你說的是陳阿姨?她怎么了?”

        “人死了。”祝胖子淡定地告訴我。然后,兩顆眼珠子在我的屋子里掃來掃去,好像我姐蘭花已經(jīng)回來了似的。他問我:“你姐啥時候回來?”

        我激動地說,“你他娘的別廢話,快告訴我陳阿姨咋回事?!”

        “昨晚我聽你說你姐要回來心里就一陣酸苦啊,不,簡直是酸苦到骨頭里去了。你說,她這一走就是多少年?我對她好其實她心里就亮得跟燈泡似的。天一亮我就決定趕過來問問情況,當(dāng)然,我可不敢跟我媳婦明說,在家里,她可就是玉皇大帝啊,她要是知道了,那比08年大地震可怕多了。我跟她簡單扯了個謊,說我到你這兒拿書。玉皇大帝點了頭我才來的。我來的路上雖然走得急,但是,周圍還是看得清的。沒想到,竟然看出了問題,在菜市場旁邊的一個角落里,我看見一個老太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覺得不對,立馬走過去把人翻過來,仔細看了看才知道是那個經(jīng)常撿破爛的陳老太婆,沒多久以前她還在街上逢人便說自己被地震震到老鼠窩里了,我有印象。遺憾的是,我用手指在她的鼻孔前站了一會崗,已經(jīng)沒氣了。于是,我立即打電話報了警。”說到這里,祝胖子的語氣突然憤怒起來,“這事應(yīng)該出了有一陣子了,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雙眼睛啊,卻沒有一個愿意伸出點手指頭的,以前,斷裂帶可不是這樣啊……”

        “以前,斷裂帶可不是這樣的??!”祝胖子又重復(fù)了一遍,好像這句話能夠止疼似的。說完,他深深嘆了口氣。

        如果這個噩耗不是從祝胖子的嘴巴里長出來的,我真的無法相信被地震震到老鼠窩里了的陳阿姨走了,跟我介紹艾紅的陳阿姨走了。聽完祝胖子關(guān)于陳阿姨的死亡陳述,我恨不得立馬生出一對翅膀飛到事故現(xiàn)場。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時間凝固了,肉身凝固了,空氣凝固了,強烈來襲的悲痛籠罩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我倍感壓抑,卻無法動彈?!盁襞荩瑹襞?!”我感到祝胖子在大聲叫我。祝胖子就在我旁邊,但是,我感覺他的聲音遠遠的、軟綿綿的,夠不到我的靈魂。我癱坐在地,嘴里說不出一個字,感覺像是有塊布塞到喉嚨里了。

        在祝胖子的帶領(lǐng)下我來到陳阿姨出事的地方。四周密密麻麻圍滿了人,陳阿姨的死,把他們吸到一塊兒來了。我真切地感到他們投向死者的目光充滿了孤獨,一種碩果僅存的沾沾自喜,還有一種無趣的新鮮感。幾個警察同志,或許還有陳阿姨的家人們,正在那兒,準備將陳阿姨的尸體帶走。他們給她裹上了一層白布,臉也被不幸地遮住了,印象中,這對死者并不禮貌,死者的臉應(yīng)該體面的露出來,或者用草紙蓋住,而不是如此籠統(tǒng)、粗暴的卷起來??瓷先?,陳阿姨的家屬們表情出奇淡定,畢竟,在場的人不是少數(shù),她們不會因為她的離去放下某種在她們看來十分重要的自尊而失聲痛哭。我想穿過厚厚的人墻為善良厚道的陳阿姨做點什么,但是我沒能做到,腦袋削尖了也過不去,多少人啊,一個縫都沒有。艾紅也在場??吹桨t,我一直緊繃著的情緒才慢慢松弛下來,她臉色蒼白,明顯是在抽泣。我們彼此勉強地揮了揮手,算是打了招呼。斷裂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鉛灰色的半空,一群烏鴉難過地飛來飛去,好像在為陳阿姨送行,好像在為她哭喪,好像它們才是一群真正的孝子。

        陳阿姨真的走了,呼吸,這個與生俱來、秘密的死結(jié)現(xiàn)在算是解開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為陳阿姨感到欣慰,因為我認為她再也不用靠撿破爛讓自己卑賤的活著,她的靈魂終于可以從她歷經(jīng)苦難的肉身爬出來,去永遠地享有她或許從未有過的輕盈、自在與遼闊了。我不確信陳阿姨養(yǎng)了多少女兒,她沒有告訴過我,也許說過,我沒有在意罷了,數(shù)量上的優(yōu)勢并不能讓她們對自己的親生媽媽冷漠減少一厘米。我為她們感到惋惜,她們已經(jīng)變得和我一樣可悲,再也沒有機會跟把她們帶到世上的親人相依為命了。老年人就是家里的寶啊,但顯然,她們并不樂意接受陳阿姨,接受這個麻煩,仿佛多了一雙筷子、一個碗、一張床家里就會出人命似的。陳阿姨就是對她們再不好,也是她們的媽媽,她們卻因為一滴仇恨把媽媽所有的愛都濾掉了。這可是現(xiàn)實版的《情感教育》!此時此刻,我又一次想起大作家福樓拜那句至理名言:“有些人是專門為別人搭橋的,但人家過了橋就揚長而去了!”

        陳阿姨,可憐的老人??!

        陳阿姨,你若有靈,就再睜開眼睛看看你不孝的女兒們吧,看看這些過了橋就揚長而去的人!

        陳阿姨的女兒女婿們在等一輛面包車將她接走。

        漫長的等待之后,一輛破舊的白色面包車緩緩開進人群,在陳阿姨旁邊停了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將被白布裹著的陳阿姨從后門抬進面包車,然后,關(guān)好門。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過后,陳阿姨算是跟在場的熱心觀眾們揮手作別了,面包車疾馳而去,其余的人坐上幾輛早就??吭诼愤叺男∞I車上,也一溜煙似地退出了人們的視線??赐赀@些,在場看熱鬧的人才戀戀不舍、意猶未盡地散了伙。直到散伙的時候,祝胖子才發(fā)現(xiàn)他的老婆也在現(xiàn)場,而且她也看見他了。祝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便被她那長得肥滾滾的娘子拽著胳膊親密地消失在了斷裂帶的蒙蒙細雨中。

        陳阿姨去世后的第三個清晨,是她入土為安的日子。她的女兒們在地震過后由河北人援建的紀念廣場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悼念儀式,聽說,沒有一個女兒愿意為陳阿姨在家里辦喪事,所以輾轉(zhuǎn)反側(cè)就把靈堂設(shè)到這兒來了。葬禮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讓陳阿姨走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而是為了收禮,當(dāng)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判斷,僅供參考。

        參加陳阿姨的葬禮是我自愿來的,艾紅因為臨時有事也來不了,人沒來,心意卻跟著我一起來了,她給我拿了兩百塊錢讓我?guī)退s個人情。是呀,人走了,情還在,至于錢最后鉆進誰的腰包,倒也無所謂的。只是,本該莊重肅穆的葬禮被陳阿姨的七個女兒們搞得如此庸俗不堪,令我大跌眼鏡。陳阿姨的七個女兒像七只螃蟹站在進入悼念場地的過道上迎客,見我來,她們也不招呼,只冷冷打量著我,像是要把我看穿似的。也沒什么,我平時就不怎么愛收拾自己,一個廢品收購站的老板,不是企業(yè)老總,還能體面到溝里去?見七仙女們似乎對我不太感冒,金口難開,我只好將自己介紹了一遍,我說我是廢品收購站老板,名叫蘭天,以前和陳阿姨關(guān)系不錯,是專門來給陳阿姨送行的?!皩iT”,我故意將這兩個字說得很重,畢竟,我不是來蹭飯的。說話的功夫,我仔細掃了一眼七仙女,有幾個都很眼熟,她們也應(yīng)該認識我才對。我介紹完自己,還是沒人跟我搭腔。我只好將手伸進荷包。大概是見了我要掏錢的樣子,一個年紀稍大點的立馬閃到我面前來了。她將盤子里的天子煙塞了一支恭恭敬敬遞到我手上,問我:“大哥,你是要趕禮吧?”

        我燃了煙,告訴她:“我就是來趕禮的。”

        “那你跟我來?!彼f。

        盡管心里挺別扭的,但是,我還是跟著她去了。路過另外幾位仙女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她們每個人擱在盤子里的煙都不一樣,有十幾二十幾塊錢的黃鶴樓、軟玉溪,有四五十塊錢的硬盒中華、軟天子,還有好像是一百塊錢一包的大重九。我有些納悶,不過很快就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等我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人也就跟著整個兒的涼了半截。

        這個在我前面給我?guī)反┲殬I(yè)裝的女人似乎在政府里面工作,但我腦子短路,一時想不起是哪個部門了。她把我領(lǐng)到一張桌子前面,我數(shù)了一下,兩邊還有六張桌子,都是趕禮的。

        “你趕多少情?”她問我,我感覺,她把這個“情”字說得有點重。

        “兩百,名字寫‘艾紅’。”說完,我從褲子右邊的荷包里掏出艾紅的心意,遞上。我的錢放在左邊的荷包里。男左女右,我害怕弄亂了。其實,也不會弄亂,我荷包里揣著很多錢,兩百,不過是起步價,多給少給,看我心情。

        “你是陳阿姨的幾女兒?”趁著趕禮的功夫,我跟這個我還叫不上名字來的女兒套起了近乎。

        “我是老三?!彼f。

        “哦,老三?!蔽尹c點頭,表示已經(jīng)知道了。

        艾紅的禮趕了。還沒等我摸出我自己的“心意”,陳阿姨的三女兒就給我潑了一盆冷水,她用提醒的語氣告訴我:“你進去站在后面就行了,前面兒是‘貴賓席’?!?/p>

        我的肺都要氣炸了。狗屁的貴賓席!但是,這是陳阿姨的葬禮,我理性地將就要山崩地裂的憤怒壓了下去,壓在心底。我的手從荷包里縮了出來。我白了陳阿姨三女兒一眼,轉(zhuǎn)身回到剛才迎客的位置。陳阿姨的三女兒也回到她迎賓的位置。不得不說,她剛才那番話讓我心情壞透了。壞透了。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某方面來說,我繼承了我爸爸的衣缽,無論如何,今天,我蘭天要為自己的面子出了這口氣!作家用作品說話,要消氣,還得用錢說話。

        所以,我走到那個盤子里放著大重九的女士面前,內(nèi)心迫不及待卻又故作優(yōu)雅地將褲子左邊的錢一股腦兒掏了出來。有時候,錢就是臉;有時候,臉,就是從錢身上長出來的。當(dāng)著陳阿姨三女兒的面,我嘩啦嘩啦數(shù)了十張百元大鈔,然后遞到這個不知是她姐姐還是妹妹的女士手中。

        “名字寫‘蘭天’?!闭f完,我主動從盤子里抓了一把大重九,裝進荷包,又拿了一支,點上。當(dāng)然,我還不忘告訴煙的主人:“我煙癮大,出門的時候,煙忘帶了!”自然的,我被殷勤地帶到貴賓席,有座位。我相信,整個過程都被陳阿姨的三女兒看到了,現(xiàn)在,她一定后悔死了,那霜打過一樣的臉色,還沒有黑白照片上的陳阿姨臉色好看。其實,我也后悔死了,一千塊錢,都是我好不容易做生意賺來的。死要面子活受罪,這下,我至少得起早貪黑一個月才能把它們賺回來了。不過,想到躺在壽棺里的陳阿姨,我忽然釋懷了,人走了錢能有屁用,活著,它多少還有點用處。

        來參加陳阿姨追悼會的人,越來越多。我想,最主要的,還是來為陳阿姨的女兒們送錢,當(dāng)然也是人情,不過,跟陳阿姨沒多大關(guān)系,她們的女兒只是想借助這個機會撈他們一筆。說是追悼會,也沒有一點追悼會的氣氛,靈堂之內(nèi)除了陳阿姨的壽棺,沒有一塊地方不是鬧哄哄的。擺在靈堂邊上的豪華音響沒有放哀樂,放的是1990年12月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的50集電視連續(xù)劇《渴望》同名歌曲,毛阿敏唱的,她唱得很好。好多年沒有聽過這首歌了,當(dāng)毛阿敏熟悉的聲音再次踏上耳膜,我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的美好時光。

        追悼會開始了。

        我回到了殘酷的、冷冰冰的現(xiàn)實當(dāng)中。人生,其實就是一次旅行。望著靈堂內(nèi)陳阿姨那張巴掌大的照片,我再次感到了生命的有限、脆弱與苦悶。不管是搭橋的人,還是過路的人,最終都會揚長而去。死亡是沒有門票的。陳阿姨,搭橋的人就要揚長而去了,我想,我和艾紅是不會忘記她的……

        我姐是陳阿姨下葬后的第二天下午回到斷裂帶的,不是一個人。上午的時候,斷裂帶降起了暴雨。彈珠大小的雨點,是烏云的兒女。雨點機關(guān)槍似地落在屋頂上,每戶人家門前屋后都掛起了水簾。公路邊的堡坎上戳了許多排水的小孔,也開始吐水。河里漲大水了,平日清晰可辨的河床被洪水完全淹沒了,咆哮的水聲充滿了驚心動魄的狂野與空曠。直到中午,暴雨也根本沒有停下來緩口氣的意思。我已經(jīng)給我姐打了不少個電話,提醒她路上注意安全。我知道她不是走路回來的。

        為了歡迎姐姐回老家,我做了許多準備工作,不可能萬無一失,但也是竭盡全力了。我可不想讓她感覺我在敷衍,或者看到我的不歡迎。怕認錯人,我甚至翻箱倒柜把姐姐原來寄回家的照片溫習(xí)了好幾遍??傊?,這次不管她呆多長時間我都要精心侍候,而且,必須把渾身上下的熱情都鼓起來。昨天參加完陳阿姨的葬禮,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姐布置房間。我把媽媽留給我說結(jié)婚時才能用的床上用品拿了出來,從來沒用過,都是新嶄嶄的。被套和床單上都繡著開得異?;鸨哪档せ?,我把它們晾在外面,竟然有許多蝴蝶飛過來,翩翩起舞。第二件事,我給祝胖子打了個電話。電話是我姐讓我打的。她想讓祝胖子跟我們一起回山上老家看看。地震過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覺得山上草都已經(jīng)長到屋頂上去了,就是廢墟,沒啥看頭。但既然姐姐決定要回去看,那就依她。祝胖子同意了。

        在斷裂帶的臨時停車點等了三個小時五十九分鐘過后,我姐蘭花終于從大巴車上下來了。她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下了車。我立馬拿著雨傘走了過去。

        “姐!”我喊了一聲。

        “弟!”我姐蘭花招呼我。

        此時此刻,我感到我的喉嚨又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真是血濃于水,眼淚,成了親人相聚這一美好時刻的見證。我竟然失聲痛哭起來。我姐也哭了,她一邊哭,一邊用手幫我擦掉臉上的淚水。我還沒哭好,姐姐忽然拉著身邊的女孩,拍了拍她的梳著許多小麻花辮的腦袋,指著我說: “寶貝兒,快叫舅舅!這是你舅舅。”

        “舅舅!”女孩甜甜地叫了一聲。

        我高興地點著頭,盡管 “下一代”對我來說還是遙遠而又生疏的概念。姐姐告訴我侄女兒叫 “晶晶”,也姓蘭。突然空降個侄女兒到我頭上是我沒有預(yù)料的,也許,姐姐是為了給我一個驚喜吧。這么多年,準確點說,是從恢復(fù)聯(lián)系的這七八年,姐姐從來沒有告訴我和她家庭有關(guān)的任何事,每次問到,她也總是迅速轉(zhuǎn)移話題,守口如瓶。我想,姐姐不說,肯定有她的難處。

        臨時停車點到家有半小時的路要走。

        暴雨帶來了滋潤,整個斷裂帶變得亮閃閃的,閃爍著一種史詩般的美感和孤獨。我一手抱著晶晶,一手提著姐姐的行李箱,姐姐打傘,我們邊說話邊沿著公路外面的防護欄,緩緩朝家里走去。斷裂帶的風(fēng)景像個萬花筒,一路上,晶晶都在 “點贊”,一會兒是為了從公路堡坎上的排水孔里射出來的噴泉,一會兒是為了那高聳入云的大山,一會兒又是為了那仿佛正在搬運蒼茫的奔騰、洶涌的洪水。姐姐怕我不明白,解釋說 “點贊”就是叫好的意思。城里人真會繞圈子。第二天中午,暴雨才開始減弱。傍晚的時候,它終于疲倦了,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停了下來。斷裂帶上,一片片明亮的水洼隨處可見。天邊掛著的像是久違了的晚霞,把所有的高積云都烤紅了。暮色中,我?guī)е憬愫途Ьг跀嗔褞У拇蠼稚限D(zhuǎn)了一圈。路過超市的時候,我給晶晶買了許多零食,巧克力、棒棒糖、夾心餅干還有薯片。姐姐買了牙刷,黑人牙膏,還有防曬霜。防曬霜是為明天爬山準備的。

        這兩天,回到斷裂帶,其實我也沒怎么和姐姐說話,沉默是我們免于應(yīng)對生活的某些不幸的最好方式,并且,這樣能把情緒控制在我們能夠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不至于讓人黯然神傷。好在給她們弄吃總要花不少時間。她們不是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就是泡在書里,這么多年過去了,姐姐還是那么喜歡看書,這種愛好甚至遺傳給了我的侄女兒。不錯的教養(yǎng)。

        晚上,還沒吃飯之前,姐姐告訴我,侄女兒喜歡笛福的 《魯濱遜漂流記》。我有這本書,如果不是姐姐這么一說,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個認字認半邊的人,遜和孫,我還以為讀音一樣呢。姐姐讀的是201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加拿大作家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集 《幸福過了頭》,她說她買了她全部的書,不過還沒有讀完。這本書是我在一個老教師家里買來的,他原來是斷裂帶小學(xué)的圖書館管理員,鬼知道這些書是從哪里來的。他賣了很多書,那些書有的蓋著學(xué)校的公章,有的沒有。我不管這些。我留著姐姐在讀的這本書是因為我喜歡這本書的名字:幸福過了頭。陰陽怪氣,悲愴。我還沒有讀過這本書。姐姐背書似地說愛麗絲·門羅37歲才出版第一本書,書名是 《快樂影子之舞》。真是大器晚成啊,我感嘆。你也會的,姐姐說,不過最好不要太晚。讀書人說的話就是不一樣,我知道姐姐在說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婚為蘭家繁衍生息這事。我想她不該關(guān)心這事。她還沒有問過任何關(guān)于爸爸媽媽的問題,也許,他們真的是她的傷口,稍微碰一下,就疼得鉆心。我自然也不好說起,在姐姐看來,他們把愛和幸福都栽在我身上,就像收攏了一切的茫茫黑夜,她不過是個局外人。姐姐身上攜帶著和陳阿姨俗氣的女兒們一樣的憤怒,對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觀念的憤怒、耿耿于懷,一種本能的、難以熄滅的報復(fù)。姐姐的冷漠情有可原,因為她是受害者,爸爸把她的錄取通知書燒掉是個重大而又不幸的轉(zhuǎn)折。不過,我內(nèi)心也確實懷有憧憬,我希望姐姐能夠冰釋前嫌,原諒兩個已經(jīng)被地震拋上天堂的人,畢竟,她不是從石頭里鉆出來的。讀書人應(yīng)該明白這個淺顯的道理。

        吃飯的時候姐姐一直在談?wù)撍齽傋x過的小說, 《孩子的游戲》。她說這個小說寫得真是太好了,文筆引人入勝,讀完,心里有股子沉重,比往身體里填了一大卡車石頭還沉重。我沒有搭腔。炒的回鍋肉鹽放多了,拌的折耳根要是再放點醋,可能更合口味。我在想祝胖子明天會不會跟我們一起上山。他最好能來,也似乎只有他能改善這趟沉悶的跋涉、無趣的沉默。

        早上,快要出門了,姐姐問我能不能找個背簍什么的帶上。她的意思是,在山上還可以帶著晶晶到林子里采蘑菇。表情興奮,像是真能把從前的她撿起來似的。天氣不錯,陽光普照的斷裂帶有種迷人的卻又不可言說的蒼茫,能夠平息內(nèi)心的煩惱和感傷。我在背簍里放了一些香蠟紙錢,到時候可以去看看爸爸媽媽。他們就埋在離老家不太遠的那塊墳地里。地震后的這幾年,我也沒上去看過他們,不過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還有過年,我都會在外面找塊地朝著山上燒些東西問候他們。剛出門的時候我又轉(zhuǎn)身回了一趟屋里,得多帶點香蠟紙錢,那塊墳地里不止有爸爸媽媽,還有好多蘭家的人,我這樣去,擔(dān)心他們怪我不懂事,過后說爸爸媽媽閑話。

        我們?nèi)齻€人走到半山腰上的時候,祝胖子終于從屁股后面追上來了。他先和我打了招呼,然后才和姐姐說話。有點不正常,他從來沒有對我這么客氣過,又好像他和姐姐有種不為人知的默契,那種默契反而讓我倒像是外人了。祝胖子、姐姐走在前面不冷不熱地聊天,我和晶晶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侄女兒喜歡花,開始她還以為采花要賠錢呢,不過,在我的幫助下,她很快就開始主動出擊了。晶晶一路采,一路扔,手上抱著一大堆,腦袋上也插了幾朵,快樂得像個童話世界里的小公主。

        地震過后,山上的人都搬到山下來了。路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只剩下輪廓。沒什么人走,路漸漸荒了,雜草叢生,不動聲色地替我們封鎖了有過的記憶和時光。多年沒爬山了,我累得汗流浹背,姐姐也不停擦汗,晶晶和祝胖子倒是顯得游刃有余。我想,他們心里都有花,有心靈的滋潤,當(dāng)然不累。我們走一陣歇一陣,直到山下的房子小得只有一塊濾帕那么大,馬路、河流細成了一根線,我們才停下來,總算到了。

        在老屋的廢墟面前,姐姐哭了。我的眼睛也紅了。

        雜草叢生的老屋還維持著地震過后的樣子,就是一堆瓦礫,幾截殘墻,以及還能勉強辨認的簡易門檻。斑駁、搖搖欲墜的墻隙,幾株草倔強地向上攀援。征服的欲望,絕望的火花,然后是一種持續(xù)的悲涼、勇氣深深地沖擊著我們的視線和心靈。粗糙的水泥院子,讓我想起小時候的冬天,雪把一切都吃掉了,只剩下雪,厚厚的雪,白茫茫的雪。我們在院子里比賽堆雪人,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們撲倒,天很冷,我們的手卻總是熱乎乎的。嘴饞的時候,我和姐姐就找來麻繩、玉米、篩子和一小節(jié)木棍捉麻雀,可以說得心應(yīng)手,并且,每次都不會落空。

        一切都成了廢墟。

        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句老話讓我以為姐姐會原諒爸爸媽媽的偏心,從前的不快會就此挽上句號。哪怕看在我的份上。但是,自始至終,姐姐沒有問過爸爸媽媽的事。鐵板一塊。有些錯誤,你把它看作大海,那么它可能永遠不會枯竭;你把它看成露水,那么它很容易就干涸了。

        姐姐還在恨爸爸媽媽。姐姐心里有一堆的恨。

        爸爸媽媽是在地震時遇難的,或許,還堅持了那么一會兒。2008年5月12日下午,我是把回家的路走了兩遍才趕回家的。我下山賣完土豆,快到家的時候,地震了,腳下跟搖船似地動了起來,根本站不穩(wěn),土地老爺生氣了。強烈的地震造成山體大面積滑坡,所以,我當(dāng)場就被滑到山下去了,幸運的是,我毫發(fā)未損。幾乎是眨眼的功夫,整個斷裂帶已經(jīng)面目全非,煙塵滾滾,淪為廢墟,到處都有人在痛哭、慘叫、呼救、罵娘。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嚇得我身上沒有丁點力氣,但是,想到爸爸媽媽的安危,我身上的力氣又長出來了,我飛快朝山上奔去。迎著源源不斷的塌方、滾石,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魚。余震不斷,路也毀了,我只能用我的命為自己開道,當(dāng)時,就是這種感覺,無畏,無所謂,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等我氣喘吁吁趕回家,眼前的情形讓我傻了眼,哪里還有房子,地震把房子全都震垮了。我瘋狂地喊著爸爸媽媽。廢墟里,我忽然看到一只手,是爸爸的,我摸著爸爸的手,冷冰冰的,死神已經(jīng)把他帶走了。等我挖開廢墟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媽媽也在,和爸爸手拉手,呼吸沒了。他們沒來得及逃到屋外。那天,爸爸讓我在街上給他買的老白干,他沒喝上,我倒是喝上了,一瓶白酒,我?guī)卓诒阃痰蕉亲永锪恕?傊虑榫褪沁@樣。一場刻骨銘心的災(zāi)難。我從來沒跟姐姐說他們遇難的情形,她也沒問。幸好沒問。我可不想被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再次喚醒、掏空,被那種肝腸寸斷的絕望猛舔。

        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我想了想,還是覺得沒必要把姐姐扔進這個漩渦。到此為止。夜晚總會翻過去的。所以,結(jié)束了。

        我們離開老屋,緩緩朝墓地方向走去。姐姐和祝胖子遠遠走在前面,我和晶晶在后面跟著。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永遠是那么大,那么刺眼。讓人莫名的驕傲。

        路過一棵老核桃樹的時候,晶晶突然停下來,手指著太陽跟我說: “舅舅,舅舅,太陽好像個 ‘超級燈泡’!”

        不愧是城里的孩子,說的話,透著似乎沒辦法用時間來彌補的智慧和想象力。詩意,我的腦海突然冒出這個我像是永遠挨不上邊的詞匯。但是,詩意很快就變得尖銳起來,我望著前面的祝胖子和姐姐有說有笑的背影,感慨油然而生,我們兩個才是 “超級燈泡”。

        幾年沒來掃墓,墓地也長變樣了。爸媽墳頭的草長得比人還高。我腿肚子發(fā)軟,強烈的內(nèi)疚讓我恨不得撲到在爸媽墳前痛哭一場,不過,我忍住了。我不想坐在別人的眼睛里面哭。姐姐先是和祝胖子站在墓地外的桑樹下面聊天。見我?guī)еЬЫo爸媽燒紙,姐姐來了,祝胖子也來了。有點勉強,像是被風(fēng)推過來的,并非心甘情愿。他們沒像我一樣跪在地上,蹲著那兒,也不說話,往火堆里扔了幾張冥幣,就走了。

        姐姐說她和祝胖子去墓地那邊的林子里采蘑菇,前兩天都是暴雨,林子里肯定長了很多蘑菇。我說,除了采蘑菇,你們還可以去白云洞。白云洞,就是條暗河,里面有水,水不是很大,卻很清很甜,以前,我和姐姐在里面捉到過魚。姐姐說那我們先去看看白云洞,再采蘑菇。說完,姐姐、祝胖子背著背簍,兩人一前一后出發(fā)了。晶晶也想去,不過我說林子里有螞蟥,她就懂事地留下了。我拿了很多香蠟紙錢,還沒燒完,當(dāng)然,不是全部給爸媽的,他們用不完。怕他們誤會,我主動交待我給其他親戚長輩也帶了一些。

        接下來,我和晶晶,兩個超級燈泡,一邊聊天,一邊給其余的親戚長輩送溫暖。我挨個兒向他們介紹晶晶,并祈禱他們保佑晶晶健康、平安。中間出了點岔子,晶晶的胳膊被蕁麻葉子咬了一口。很意外的一課。晶晶沒哭,她似乎被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吸引了,表情像是忽然意識到生活隱蔽在詩意之外的疼痛、苦難。

        掃墓是個體力活。一圈下來,我和晶晶熱得滿頭大汗。我告訴晶晶,我們得走了,以后有空再來。有空長的是什么樣子呢,也許是很多年以后,也許是永遠不會來了。我有些感傷。乖巧懂事的侄女兒,在離開墓地的那一刻,突然轉(zhuǎn)身,認真、莊嚴地跟已經(jīng)長眠地下的長輩們揮了揮手,說了 “再見”。

        去找我姐和祝胖子的路上,晶晶起了雅興,居然背起了詩,她背的是臺灣詩人鄭愁予寫的 《錯誤》。太熟悉了,久違的不幸。我化成灰也記得這首詩,記得讀初中那會兒,我滿懷期待地把這首詩抄了九十九遍送給班上的某個女生。不過,人家并不買賬。還把我的禮物送給了學(xué)校里素有 “滅絕師太”美譽的教導(dǎo)主任。

        晶晶背完了。她問我: “‘美麗的錯誤’,什么意思?”

        我卡殼了。我跟晶晶說她可以看看周圍的樹叢里有沒有野兔子。小時候,我經(jīng)常在這附近碰見野兔子。有時候是一只,有時候是兩只,三只的情形比較少,我告訴晶晶,野兔子全家出動的時間比較少,除非它們笨到家了。

        我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我反復(fù)回味著詩的最后兩節(jié),像魚兒沉浸在水中。有那么一會兒,我感覺我的生命順著 “美麗的錯誤”的指引慢慢飛了回去。美麗的錯誤。錯誤是美麗的嗎?姐姐會怎么看?

        姐姐和祝胖子在白云洞。背簍老老實實呆在洞口,沒有蘑菇,卻提供了一個誰都可以猜到的答案,里面有人,而且是孤男寡女。冒險,激情,身體的對撞,美麗的錯誤?我和晶晶站在洞口,一股涼意撲面而來,但是,我們都不敢進去,晶晶怕黑,我怕里面有不黑的地方,比如,姐姐和祝胖子雪亮的身體。掃墓大概用了一個小時,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姐姐和祝胖子,可能都在洞里面。

        我正準備帶著晶晶遠離一場可能會無比尷尬的邂逅,姐姐和祝胖子出來了。姐姐滿臉紅霞飛,祝胖子汗流浹背。有差不多一分鐘時間,我們都站在洞口,沉默。

        “媽媽,洞深不?”晶晶問。

        “不深,我們也是剛進去就出來了?!?/p>

        我姐如此回答。畫蛇添足??諝舛贾浪谌鲋e。深不深,啥時候進去啥時候出來的,我姐清楚,祝胖子清楚,只有他們清楚?,F(xiàn)在,他們終于扯平了。

        我和祝胖子沒有搭腔,我們各自點了支煙,把自己的嘴巴堵上了。然后,我們?nèi)淞植赡⒐健=憬愫妥E肿硬赡⒐?。晶晶騎在我的脖子上。樹林還是那樣繁茂,潮濕,給人以絕望的寂靜、廣闊與深邃,像奇妙、荒謬的人生,沒有答卷,也沒有標準答案,卻總是在你的生命力涌現(xiàn)出驚人的灰暗、冷漠。

        我們下山的時候,斷裂帶的太陽還是那么大,那么刺眼,像個超級燈泡。

        兩天后,姐姐和晶晶就要離開斷裂帶,回她們的家。

        晚上,我做了很多拿手菜為姐姐送別。興許是喝了一點梅子酒,姐姐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她告訴我,接下來她要全力以赴籌備二胎,她說,她必須生個兒子。只有兒子,能夠拴住她早已心猿意馬的丈夫?;蛟S,還會失去別的,財富,地位,尊嚴,等等。

        說完,姐姐傷傷心心哭了起來。

        這個晚上,我感覺,斷裂帶,從來沒有如此冷過。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但是,姐姐做到了,或者說,那些病態(tài)的觀念一直都野蠻地生長在她的潛意識里,在她的生命附近。那些苦難,傷口,疼痛,古老的秩序,猶如地震的陰影將永遠的活在斷裂帶的角角落落,在我們的生命附近,陰魂不散,沒法擺脫。

        羌人六,1987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青年作家。2004年開始寫作并發(fā)表作品,曾獲“在南方”詩歌獎、第六屆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xué)》2015年 “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新人獎。主要作品有詩集《太陽神鳥》、《響鼓不用重錘》,散文集 《斷裂帶》(入選2014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作品重點扶持項目),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中篇小說集《骨頭車成紐扣》,長篇小說《人的臉樹的皮》?,F(xiàn)就職于四川平武縣文化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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