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妍婷(寧波諾丁漢大學,浙江 寧波 315100)
你曾是少年
張妍婷
(寧波諾丁漢大學,浙江 寧波315100)
中圖分類號:I2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5)05-0008-02
(一)
那年我十七歲,考上了市里的中學。
我從來成績都好,因此爹媽老早就做了打算,去年年后就把家里的飯店賣了。這會兒已經(jīng)在城里兌了一間小館子,正在裝修,估摸著等我開學了也就能開業(yè)了。
說實話,雖然生在那樣的小地方,可我家里并不窮苦。我媽說,在我小時候,有傳言說上頭要落實新政策,以后一家只讓生一個娃娃。我小姨聽說了趕緊找我媽來商量,說趁著還沒定下來趕緊再懷一個。爹媽牟足了勁,也不見我有個弟弟妹妹來,就不管這茬了。后來政府真下令了,我媽倒高興自己沒懷上,一是因為衛(wèi)生所的人把懷著二胎的娘們都抓去流掉了娃娃,二是……用我媽的話說:“俺們家明明長得跟年畫上的娃娃一樣好看,頭腦又伶俐,一個就頂上人家仨嘞?!?/p>
這不是我媽自夸,鄉(xiāng)里的人都這么說。
我自小個子就高,胡同里的男孩子站在一起,就屬我精神體面。加上我腦子沖,學什么都比別人快,不管是游泳、爬樹、彈溜溜,我總是最厲害的那一個。親戚串門,我們小孩過家家的時候,那些小姑娘也總愛給我當媳婦。
小學里五年,年年給三好學生發(fā)紅領(lǐng)巾,我自己就領(lǐng)到了三次。第一次的時候我跟我媽說,我媽高興得串了三趟街去跟人家講,讓我吃了兩天的排骨。后來次數(shù)多了,我再和她說考了第一,她就只給我殺一條魚當作獎勵了。
這一年我考高中,我爹到專門城里給我請了個大學生,周末到家里來補課。然后他自己就走了幾個月,到城里找點活計,偶爾回趟家,為我到城里念高中做準備。
他們早就知道,相當肯定地,我能考上市里的學校。然后是省里的大學,然后是分配到一家大公司,把戶口遷到城里去,將來好做個安逸的城里人,娶個城里媳婦,生個城里娃。
(二)
上高中的第一天,我就覺著不舒服。
學校的樓太高了擋得樓下都不見光,教室的門全都漆成一個顏色讓人找不到路,廁所里老有人在抽煙,我進去撒泡尿他們要不就瞪我,要不就朝我褲襠瞟一眼拿我打趣。
第一節(jié)課老師讓自我介紹,我一緊張忘了要說我爹教的普通話,結(jié)果后排女生嘰嘰喳喳笑成一片。課間休息時我還聽到她們說:“那男生農(nóng)村來的吧,真土”。我裝作沒聽到,側(cè)著眼睛打量那些人。我看到有一個短頭發(fā)的小姑娘坐在她們中間不說話,她的眼角是往上挑的,顯得很驕傲。
后來她說:“別把人家說那么傻,說不定他學習好呢。”
她說話的聲音真好聽,有點兒尖尖的但是不扎耳朵。她說話的時候兩片薄薄的嘴唇帶了點顏色,讓她本來瘦削蒼白的臉也顯得紅潤起來了。
那之后,我像是得了治病的良方似的,死命地學習。我不知道在這樣洋式的同學中間怎么證明我自己,就渴望著能用成績讓他們高看我一眼。體育課我也不大和同班的男生一起打球,就是我去了,他們也總不會把球傳給我。這個學校里沒人比賽爬樹掏鳥窩,也沒人會做風箏,我擅長的這些事也從不告訴別人,怕他們笑。
自由活動的時候,我就總是捧著本書在操場邊上坐著。我不怕人笑我書呆子,我想著只要能學習比誰都好就沒人會再笑我了。更何況,女生都在操場上打排球,我書看累了,一抬頭就能看見她。
在這個新學校里,學習是件苦差事。我的初中一共只有九個老師,教三個年級的所有學生,講的內(nèi)容不會比課本難多少。而在這個學校里,好多人都從小學英語、學奧數(shù),水平好的學生甚至可以和老師辯論題目。我比起來差的太多,除了拼死命地努力,我沒有別的辦法。
學到悶的時候,我就偷偷看她。她在做不出題目的時候常常下意識地咬鉛筆,要不就是手指甲,因此她的指甲總是短的,鉛筆屁股總是爛的。
說不上為什么,我頭一次感覺到這么喜歡一個女孩子,也渴望得到她的喜歡。晚上我夢見她吊梢的眼睛瞥著我,像咬鉛筆頭那樣、輕輕地咬我的耳朵……醒來的時候,我摸到褲襠里冰涼一片,臊紅了臉。
終于挨到了期末考試,我瘋狂用功的樣子嚇到了我的父母。兩個人幫不上忙,就每天想辦法讓我吃得好,到了晚上強迫我睡覺,生怕我讓學校給教傻了。他們不明白,我已經(jīng)不是為了保持優(yōu)秀在努力,我有了更強烈的渴望。
成績出來了,我是班里第三名。于是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走在她回家的路上,想和她“偶遇”。
我說:“誒,這么巧啊。我買了幾根雪糕,你吃不吃?”
“不用,謝啦。”她似乎不太滿意似的,“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
“我這次考了班里第三”
她突然由晴轉(zhuǎn)陰,長挑的眼皮沖我一翻,冷冷丟下一句話,走開了。
“學習好了不起嗎?炫耀個什么勁啊…”
(三)
那以后,我沒有了苦讀的動力。
那場考試結(jié)束后,老師對我還算高看一眼。慢慢地,便又不怎么搭理我了。
升了年級后,班里的同學補習的補習,混日子的混日子。我什么都沒有,成績漸漸地滑下來,又不愿意學壞??粗^發(fā)長到了肩膀,扎起辮子來很可愛,卻不敢和她說。
這一年,我口袋里的零花錢漸漸地多了起來。父母看我整天悶悶不樂,害怕我壓力太大,常常給我些錢讓我買點自己喜歡吃的喝的。我沒什么朋友,心里壓抑著也不知道怎么宣泄,就每天在回家路上的游戲廳里待上半個小時,打街機,打黃帽,打魂斗羅。到飯時就回家,也不讓他們擔心。
可不知怎的,我卻被班里的小無賴們盯上了。有一次我在去游
戲廳的路上碰到了他們。三個小痞子我都認識,只是平常沒怎么說過話。我不屑和他們來往,想繞路走過去,卻被攔住了。
“怎么著?裝不認識我們啊?!?/p>
“看不出來你小子挺有錢啊,也不說分給哥們點兒?”
我推開他們想走,被他們扯回來,肚子上挨了一拳。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兜里的錢拿出來?!?/p>
我要還手,結(jié)果被左右兩個人把住,臉上又挨了幾拳。
我沒辦法,錢就這樣被拿走了。還好我每天兜里只揣著那么幾塊,不算太多。
帶著臉上的淤青回到家,我爸看到,一下子站了起來。
“兒啊,你咋還打架了呢?你不愛學習了,花點兒錢,爹都不管。你可不能在外面惹事??!”
我點點頭,不想讓他擔心。
本來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卻沒想到過了不久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我打不過他們,每一次都只好給錢。可我不想這樣下去,又不想找人打架鬧出事情來讓父母知道,就去找了班主任。我看到老師把他們?nèi)齻€拎到走廊,大罵一通,每個人重重地打了三十個手板,一把鐵尺都給打斷了。三個人在外面站了一上午,回來的時候左手都是腫的,走到我身邊的時候,一掀胳膊把我的筆盒碰在了地上。鋼筆從盒子里滾出來,漏了幾滴藍色墨水。
我不想把事情搞大,瞪了他們一眼,把筆撿回盒子里放到桌上。
沒想到,我的厄運從那天開始。他們見我一次,挑釁一次。有時是路過時故意撞我的肩膀,劃壞我的書,有時是撞上我的飯盒,讓我的飯灑出一半在地上。
我告訴自己,我和他們不一樣,我身上有父母的希望,所以我忍。
而慢慢地,同學們似乎也都看慣了這種行為。我的形象,從一個書呆子,變成了一個慫逼。
一節(jié)體育課上,我路過籃球場,一個球狠狠地打在了我的頭上。我感到一陣眩暈,蹲了下來。一抬頭,果然又是他們。
“哎呀不好意思啊,我們球投歪了,幫我扔回來唄!”
我咬著牙忍著,走開了,卻碰到她從我身邊路過。我聽到她低聲說了句:“沒出息。”
我的眼淚轟地涌上來,又悄悄地退了回去。頭上不時的陣痛感在一遍遍提醒著我的恥辱。于是在那天晚上,放學以后,我在他們回家的路上等到了他們。
三個人看見了我,面面相覷,不知道我搞什么名堂。我拿起身后的一塊磚,照著領(lǐng)頭的腦袋上拍了下去。血順著他的腦袋留下來,他疼得求饒,而他的兩個同伴撒腿就跑。我扔掉那塊磚頭,吹著口哨回到家。我感到我的腳步異常輕快,很有彈性。
在這生活的兩年里,我是第一次感覺到尊嚴。
(四)
今年我的兒子十七歲,也在這里念高中。
今天我回到家,看到他左臉的顴骨高高腫起,嘴角開裂,臉上帶著淤青。
我的兒子年紀輕輕就一表人才,是省重點中學的尖子生,得過國家級的數(shù)學獎。他和我不一樣。
我,他的爸爸,只是一個開小飯店的,每天從中午十一點工作到半夜一點,上菜、結(jié)賬、給客人賠笑臉。我也曾經(jīng)是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長相英俊、性格和氣、成績又好,只是在最年輕氣盛的時候,走錯了路。我有過年少的熱血,暗戀的姑娘,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可是我卻沒有一張畢業(yè)證書。我身邊躺著的,是相親認識不到半年就結(jié)了婚的女人,每天過的是曾經(jīng)最不想要也最想不到的,庸俗市儈的生活。
所以,我不能讓我的兒子走上我的老路。
我想幫助他,問他怎么了,可是他不說話。
我的心揪起來,怕他成為當初的自己。我想打他一個巴掌,告訴他:“你要是再敢出去打架,我就打折你的腿!”可是我做不到。
我想起當初同鄉(xiāng)來的一個學生,他現(xiàn)在縣里做了科長。他當然也和我經(jīng)歷過一樣的恥辱,可他能忍下來,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他現(xiàn)在的生活想必是好的,可是,我想起他那張假笑著的、五官都縮在一起的臉。我的兒子,我真的希望他那樣嗎?
兒子就坐在我的對面,我想說得太多,可最終還是沉默無言。
作者簡介:張妍婷,1993,女,黑龍江籍,本科在讀,英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