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艾玉

不久前，在北京字里行間書店舉辦的村上春樹最新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發(fā)布會上，作家徐則臣的一句“村上‘老了’”引發(fā)了很“喧囂”的討論。這讓活動的主題“從孤獨到孤絕”顯得很有“孤獨感”。

村上，是不是一個自戀的人

作家和書評家止庵首先拋出了類似“當談論村上時我們談論什么”這樣的主題：我覺得討論村上春樹有幾個障礙。一個障礙就是暢銷，先把暢銷這個事放一邊；第二個障礙是，當年《挪威的森林》前后的作品給我們的印象太深，好像覺得他寫什么東西都是這樣的作品，不允許作家發(fā)生變化；第三個障礙，更是一個偽話題，就是諾貝爾文學獎給不給他，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不是一個話題。把這三個事情放一邊，我們才比較接近真實的村上春樹。

止庵最初從《海邊的卡夫卡》開始讀村上，他發(fā)現(xiàn)村上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村上，特別是寫到《1Q84》，“拿《1Q84》和《挪威的森林》相比，根本不是一個作家?，F(xiàn)在的村上春樹最關心的問題是人的觸及，他關心個人在這個世界里的觸及。這樣一個村上春樹就變得比早期的村上春樹重得多”。

日本文學翻譯家竺家榮則看到了一個一直都很執(zhí)著的村上春樹。在她看來，村上的文學和他的主人公一樣都是在執(zhí)著地追求一種東西，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認為什么東西是世上不可失去的、是無法失去的，是永遠不會失去的，就是精神”。“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里，村上寫了‘我是誰’，在《挪威的森林》也在追究‘我在哪里’——最后一句話就是‘我在哪里’。貫穿這么多年，他一直追究這個問題，我覺得他非常執(zhí)著。這是他的思想性。”

徐則臣以作家對作家的體察方式，提出了村上是否自戀的問題。他分析道，村上小說里的男人都很自戀，他們在意的其實不是婚姻的完整性、情感的完整性，他們更在意自己那個世界是否完整。所以一個女人離開他、背叛他，他們好像也沒那么在意，但他會頑固地考慮，從他這個完整的世界里面出去的那一部分對他的意義?！拔以谙胄≌f中的男主人公這么自戀，村上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徐則臣不無八卦地反問。

這一點，得到竺家榮的支持。她發(fā)現(xiàn)村上作品中的男人都在品味失去女人之后的感傷，傷到是否還要生活下去，或者是生活的意義是什么。“我認為這種失去更證明了村上一直在追求的，就是寧肯失去這個世界也不能失去自己。與其說他們更愛女人，可能更愛自己，更愛自我?！?/p>

日本文學的“感官世界”

相比于前輩大江健三郎和川端康成，村上春樹文學的“日本味道”也成為探討的話題。

長期以來，很多人對村上春樹美學風格抱有“輕盈”的評價，也因他作品具有西方現(xiàn)代派的味道，而將之看作不是很日本的作家。竺家榮則認為村上小說的美是日本式的美，“日本式是什么美？日本的美是一種很陰柔的、有缺憾的、有陰影的，很不完善的、完整的，很簡單的、粗陋的美”。

相比于竺家榮過于一般性的談論，止庵無疑更“知味”。他從讀《山魯佐德》以后，感覺村上有一定日本味了。止庵為此做了進一步的論述：“日本文學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感官審美，是各個器官感受的美，具體說來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在我們的審美里面，至少在文學家的筆下，只局限于視覺和聽覺的審美。因為視覺和聽覺的審美是審美主體和對象之間的距離比較遠、比較安全，寫出來大家覺得比較正面。到了嗅覺、味覺、觸覺的審美，中國人不太愿意寫，因為距離比較近，往往涉及所謂的頹廢、淫穢。日本人特別喜歡寫觸覺之美、嗅覺之美、味覺之美，我們看渡邊淳一寫了很多味覺、觸覺之美，《山魯佐德》寫了很多的嗅覺之美，而中國人很少寫這樣的東西?！敝光值恼撌隹芍^貼切。

最后，止庵還不忘更具體一把，談到《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里面男人的汗味，“這是三島由紀夫最喜歡的東西，雖然村上不喜歡三島，但他也寫了，只不過把主體變成女人而已。三島直接寫男人的汗味，田山花袋寫的是男人喜歡女人汗的味道，村上寫的是女人喜歡男人汗的味道。但作為嗅覺之美來考慮，審美方式是一樣的?！边@稱得上有點考據(jù)癖式的美學批評。

村上：瞄準婚姻和兩性關系

徐則臣開始喜歡村上了，因為他感覺村上“老了”。徐則臣說，看到村上“老了”，“我覺得這是值得欣喜的消息”。

徐則臣坦言，他一開始并不喜歡村上。直到有一天，作家麥家給他打電話?！坝幸惶煳以诖蠼稚?，接到麥家的一個電話，他跟我說，你看過《1Q84》嗎？我說，沒看過。他說，你應該看一看，村上真是一個聰明的作家。村上的《1Q84》里面把當下我們所涉及的所有重大問題，在一個小說里面都觸及了。既涉及很多重的東西，同時涉及很多輕的東西。所謂輕的東西不是說這個小說寫得輕，而是里面有一部分務虛的，涉及我們內(nèi)心靈魂和形而上的東西。同時還有重的東西，就是我們每天面臨的貧窮、災難、恐怖，對我們生活時時刻刻造成威脅的東西。”這是作家和作家之間的故事。

年輕時的村上春樹

徐則臣還談到和余華談村上春樹?！坝幸淮挝覇栍嗳A，我說你真覺得村上那么好嗎？然后他沒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說村上在美國真是很火，村上在紐約大學召開一個研討會，很多西海岸大學的著名教授都是自費來參加他的研討會。他要去美國哪個大學講座，得不停地換教室，教室越來越大，最后走廊、窗戶和講臺邊上坐的都是學生，就是這么受歡迎?！?/p>

“原因就在于他非常非常聰明，他能夠迅速地把我們關心的問題及時反映出來，他知道我們哪個地方癢，所以他能夠及時地替我們撓，而且撓得非常好，撓得我們很舒服?！碑斎唬谛靹t臣的表述中，我們不知道這個看法是余華的還是他的。

重要的是，村上“老了”。他已經(jīng)不以愛情為重心，而是瞄準婚姻和兩性關系?！霸谔幚韮尚躁P系、處理婚姻的時候，會把感情的因素抹掉，往人的本能那個方向去?！毙靹t臣說，“這部小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里，村上談的也不是愛情，或者更多的是借著愛情的幌子和男女關系的幌子談兩性與人的本能和欲望。一個作家寫到一定程度以后，會發(fā)現(xiàn)愛情這個東西對表達很多的更本質的東西，有點使不上勁，所以他想更徹底一點，再徹底一點?！?/p>

對此，止庵回應道：“確實，我也覺得村上春樹‘老了’，作家老了是好事，最怕的就是這個作家不老，比如，瓊瑤就是不老的作家，那么大歲數(shù)還寫小姑娘的事。作家必須得老，村上春樹后來的幾部作品，開啟了新的方向，這個方向可以說是爐火純青的方向?！?/p>

“現(xiàn)在的村上春樹比第二時期的村上春樹純粹，比第一時期的村上春樹深刻。我覺得《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這本書在他一生的作品中是很好的作品，應該是他的上乘之作?！边@是止庵對村上春樹“從孤獨到孤絕”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