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超,張學敏(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天水741001)
銀河永存天地間
——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審美表達探析
馬超,張學敏
(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甘肅天水741001)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書寫陷落生之困境的女主人公旅途中觸摸民間生存真相,穿越夜晚的黑暗與疼痛,靈魂自我救贖之后完成了鳳凰式的涅槃。在藝術上表現(xiàn)出獨特的美質:套疊鑲嵌的同故事敘述之美、對舉呈現(xiàn)的人物設置之美、詩意繽紛的意象之美,這一切構成了小說特有的敘述機制和藝術格調,使文本呈現(xiàn)出沉靜婉麗的審美特質。
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審美表達;同故事敘述;人物設置;意象之美
進入21世紀以來,遲子建的妙筆生花不斷給文壇以驚喜,其中篇代表作《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標志著她對生命與人生的思考進入了一個新深度。女作家蔣子丹說:“翻開小說,一種與溫馨的北極村童話里決然不同的,粗糲、黯淡、艱苦、殘酷,完全可以稱得上絕望的生活,撲面而來?!保?]36-37該文表達了遲子建對底層民眾生活困境的關注和參與現(xiàn)實的人文主義情懷,突顯出新世紀蛻變后的遲子建鉛華洗盡,帶著生活的傷痛與磨礪、無奈和感懷,以她特有的悲憫情懷去觸摸生活的創(chuàng)痛,揭示出生存的本相;同時,小說中諸如“天與地完美地銜接到了一起,我確信這清流上的河燈可以一路走到銀河之中”[2]的詩意抒寫,又表征著她仍一以貫之地以抒情的筆調營造柔美凄清的意境。那由北向南,一瀉千里的迢迢銀河,使文本彌漫著一種感傷的溫情,升騰起濕潤的縷縷詩意,引起無盡的遐思和動人的故事,讓讀者確信“銀河永存天地間”,在銀河清輝的籠罩之下,人間的幸福終會停泊在彼岸,這一構想將小說的意義升華到了人文關懷的高度之上,與此同時,構成了這部小說特有的敘述機制和藝術格調,使文本呈現(xiàn)出沉靜婉麗的審美特質。
套疊鑲嵌的同故事敘述構成了小說獨特的敘事魅力,顯示出遲子建作為一個小說家對敘述方式的出色把握力。
從故事的層面來講,《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主干講述了一個具有喪夫之痛的“我”出外旅行的傷懷故事。“我”的“魔術師”丈夫車禍意外死亡之后,“我”為排遣喪夫之痛,獨自去三山湖旅行,旅程中火車意外拋錨,“我”于是在一個名叫“烏塘”的小鎮(zhèn)停留,去收集民歌和鬼故事。以煤礦起家的小鎮(zhèn)烏塘很多男人都死在了頻發(fā)的礦難中,所以這里盛產(chǎn)寡婦。在烏塘,“我”目睹了諸多小人物的生活情狀和悲劇真相后,來到三山湖,在賣火山石的小孩云領的導引下,我們在夜晚的清流放河燈,送走了曾經(jīng)的悲傷和哀痛。小說在這一主干故事之下延伸出了許多枝干故事,這其中主要有烏塘開旅店賣豆腐的周二夫婦的故事、寡婦蔣百嫂的故事,開畫店唱喪歌的陳紹純的故事,開婚介所給人唱喜歌的肖開媚的故事,三山湖賣火山石的云領父子的故事……如果按照故事的功能來區(qū)分,“我”的故事貫穿始終,發(fā)生在小說展示的所有情境中,顯然屬于一級故事?!拔摇钡墓适轮小拔摇钡膯史虬淳拖褚粭l珍珠項鏈的絲線,串聯(lián)起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其他故事。當然,“我”的故事處在核心,其他的故事作為一粒粒大小不等的珍珠,組成了漂亮精巧的故事鏈,不但豐富了“我”的故事,更為重要的是鑲嵌在“我”的故事中,組成了套疊關系。顯然,“我”的故事引導著故事情節(jié)不斷延伸,讓小說中的人物不斷豐滿起來,引發(fā)讀者的思考。而枝干故事屬于二級故事,而且每個二級故事結束后又回到一級故事營造的敘述情境中,但它們的存在,使整個敘述結構豐厚起來,使故事具有了深度。毫無疑問,這種敘述技巧的效果就是善于呈現(xiàn)紛繁復雜的人生世相,社會百態(tài)。
故事中“我”在烏塘小鎮(zhèn)開始扮演觀察者的角色,與被大眾日常經(jīng)驗操持的事物對話。“我”的故事理所當然地是通過“我”的“講述”展現(xiàn),其他故事隨著“我”的眼睛“顯示”出來,在經(jīng)典敘事學中這其實是運用了“同故事敘述”。所謂同故事敘述(homodiegetic)是“敘述者與人物存在于同一個層面的敘述。”“當人物——敘述者也是主人公時,如在《永別了武器》中,同故事敘述可以進一步確定為自身故事的敘述。”[3]171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我”既是敘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人物之一,和蔣百嫂、陳紹純、云領等處在同一個故事中,因此作為敘述者的“我”在對“我”自身的故事進行敘述,這屬于典型的同故事敘述。文本中敘述者作為主人公參與到故事的情節(jié)中來,與故事中的人物有對話和感情的溝通并形成交集,讀者通過敘述者的講述,不但明白了“我”的故事的來龍去脈,而且在講述的過程中,又鑲嵌進對別人故事的敘述。這就注定了作者采用第一人稱限制性的敘述視角,讀者在“我”的帶領下,沿著線性敘述順序,跟著“我”走完了“我”的愛情追憶之旅,也領略盡我所看到的各個小人物的言行舉止和命運人生。當然第一人稱限制性的敘述視角不可能全景式地凸現(xiàn)故事的方方面面。
不過,敘述者“我”作為小說中的一號主人公的身份和地位,對于讀者來說,本身就是一大看點?!拔摇眳⑴c了其他人物的故事,并且在這些故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地位。比如,在“我”與蔣百嫂的故事中,我的行為和感受是蔣百嫂性格和命運得到呈現(xiàn)的條件,同時,蔣百嫂的命運也是“我”性格和態(tài)度得到呈現(xiàn)的條件。同理,在“我”與陳紹純的故事中,“我”的關注和欣賞是陳紹純個性和價值得到呈現(xiàn)的條件,同時,陳紹純的命定和結局也是我情感和行動得到呈現(xiàn)的條件。當然,在“我”與云領父子的故事中,“我”的同情與參與是云領性格和命運得到呈現(xiàn)的條件,同時,云領的導引和執(zhí)著也是“我”感情找到憑借超脫得到呈現(xiàn)的條件。由此可見,故事中的雙方互相依存,交相輝映。而作為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不像現(xiàn)代主義小說,在故事講述的方式上,根據(jù)作家的意圖達到的文體效果安排全景式、共時性的故事結構,而是基本遵循線性的、歷時性故事結構,故事的連接完全以時間和空間的延續(xù)和承接為基本依據(jù)。
如果只從小說中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等層面來研究,《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每個人物似乎迥然不同,甚至毫無共同點可言,但細讀小說,令人驚嘆的是小說中的人物,有很多共性的內(nèi)涵,非常明顯的是人物設置遵循對舉的原則?!皩εe”語出清代汪師韓的《詩學纂聞·對舉字》,和對偶相近是相對舉出的意思。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中說:“辭筆或詩筆對舉,唐世猶然,逮及宋元,此義遂晦?!保?]8顯然這里的對舉是詩文辭章的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F(xiàn)代漢語中,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相似成分放在一起使用叫對舉,是一種語法手段。我們認為在小說的描寫藝術中,將相互對應或相反的物象羅列在一起,以求產(chǎn)生特殊的襯托效果就是“對舉”。循此思路,我們發(fā)現(xiàn)《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不但主要人物對舉安排,次要人物也是兩兩相對,而且相對的兩者又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關系?!拔摇笔秦灤┬≌f的人物,與其中的另一位主人公蔣百嫂對舉,與“我”丈夫魔術師相對舉的是在三山湖幫父親做小買賣的云嶺,民間歌者陳紹純的對舉者是唱喜歌的肖開媚,與周二夫婦對舉的是那個只在周二夫婦口中講述出現(xiàn)的瘸腿人與他的薄情寡義的妻子。
1.“我”與蔣百嫂
一個是城市里搞研究的知識分子,一個是小鎮(zhèn)烏塘的底層婦女。如果不是“我”的人生出現(xiàn)意外,如果不是火車滯留,我們的人生永遠不會出現(xiàn)交集。恰恰是由于許多的如果變成慘痛的真實,我們便有了命定的相似與相知,有了共同的命運與身份:寡婦。寡婦身份的形成都可以歸因于人禍。
小說里“我”那魔術師丈夫,深夜演出完畢歸家的途中,被一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肇事所撞,死于人禍。蔣百一年前死于一次礦難,是天災,但更是人禍!因為礦領導為了自保,私下用“巨額賠款”封住了蔣百嫂的嘴,讓蔣百死了連土都入不了,變成了沉默的冰山。有悖常理的是原本勤勞、本分的蔣百嫂,丈夫失蹤后,竟然酗酒耍潑,浪蕩輕浮,可實質卻是“以一種消極的方式進行了內(nèi)心最痛切的反抗?!保?]258-259在突然停電的夜晚她跺腳哭喊:“我要電!我要電!這世道還有沒有公平啊,讓我一個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電,我要電啊!這世上的夜晚怎么這么黑?。。 保?]她如此憤激地呼喊,使“我也明白了烏塘那被提拔的領導為什么會懼怕蔣百嫂,一定是因為蔣百以這種特殊的失蹤方式換取了他們升官晉爵的階梯,蔣百不被認定為死亡的第十人,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報,就可大事化小?!保?]蔣百的失蹤換取了烏塘官員們的升遷,這是金錢的誘惑、權力的威逼、官場的腐化。金錢和權力的合謀把一個善良無辜的女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余生注定了要在永無終結的漫漫長夜中度過。對她而言,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只有痛徹心扉的傷痛與愧疚,只有冷入骨髓的嚴寒與孤寂。在一個以男性為主的霸權社會里,死亡與性外加政治權力相糾結,形成撲朔迷離的生存困境,從她身上可以折射出對人性、人生乃至中國社會的思考,暴露出女性天生的弱勢與困境。魔術師丈夫的死讓“我”在瞬間由溫暖跌入刺骨的寒冷,為走出傷痛,與流俗保持一定距離的“我”走向社會走向民間,在尋求中“我”與生活在社會底層,過著平凡瑣碎生活,經(jīng)歷著世間的丑惡、不公和荒謬的小人物有了交會,對他們形形色色的生命和現(xiàn)世的磨難進行了目擊。目睹他們的人生苦難,“我”完成了一次情感療傷,精神得到升華,超越了人間世俗中一切生與死的界限,更重要的是在清流獲得了靈魂的安寧,得到了生命的涅槃。
2.魔術師與云領
小說中魔術師丈夫和會玩點小魔術的小男孩云領又形成了對舉關系。變戲法是他們的相同之處,不同的是魔術師是在舞臺上變,現(xiàn)實生活中變沒了自己,而云領在現(xiàn)實生活中變戲法,他的存在變沒了“我”的傷痛,讓“我”走出了失去魔術師丈夫的悲哀。
文中魔術師的故事完全是在“我”的講述之下呈現(xiàn)的,他在舞臺上翻云覆雨、千變?nèi)f化,仿佛萬事萬物盡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完全吸引了“我”。家中日常而逐漸清貧的日子,由于他的體貼和溫愛,讓“我”的人生變得多彩豐富而又浪漫幸福。但魔術師畢竟只是個“普通人”,他的“魔術”歸根究底也只能點綴我們的生活,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為了劇團和自己的生存,不得不把他的清高當作破鞋一般扔掉,奔波于各個夜總會之間。當死神的魔爪無情地伸向他時,他的“魔力”盡失,任“我”如何撫摸他的眉骨,如何痛徹心扉地呼喚,也無法讓他把自己從死神的“魔術匣”中變回來。其實小說中“魔術師”的命名耐人尋味,充滿著無窮的寓意。因為魔術師最終被車撞死沒能走出變幻的命運,暗示著愛情猶如夢幻變化不定,人生就像魔術般無法預言不可捉摸結局只有虛空!蔣百嫂說把自己嫁給魔術師,就好像把自己裝在了神奇的魔術盒子里,那么“我”變化無常的命運就是人生的必然。顯然遲子建在這里隱喻人生、愛情即像魔術般變幻以及命運多舛。而云領的所謂“魔術”充其量只能是變戲法,其目的是推銷他的磨腳石。他加了機關的衣袖、帽子,被明眼人一眼就可識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只是生存的憑借和依托而已。而正是這些花招,讓他引起了“我”的注意,讓我們相識,而且正是在他的引領之下,在七月十五夜,我們一起來到清流放河燈,讓纏繞“我”的傷痛和對丈夫的思念隨著溪流清風明月飛奔銀河。
3.陳紹純與肖開媚
陳紹純是作為小說中最光華的生命被書寫的,和魔術師一樣也是文中一種符號化的形象,他經(jīng)歷過死亡、文革中親友的背叛,深味人生的諸多苦難后,在靈魂的幽深地帶自然孕育出唱響心靈的生命之歌,他孤寂地唱著人世間至純至美的悲涼之音,堅執(zhí)地用他的傳奇人生書寫著烏塘的民間歷史,竟被自己不愿涂改的艷俗而又輕飄的牡丹圖框砸死。尼采說:“民歌首先是世界的一面鏡子,是原始的旋律,這旋律現(xiàn)在自己找到了對應的夢境,將它表現(xiàn)為詩歌?!保?]21陳紹純的悲歌像是梨花枝頭晶瑩的露珠一般,又像一面照盡世人真面目的魔鏡,讓人欣悅片刻后頓覺凄婉悲涼。錢鐘書先生認為“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保?]946陳紹純所唱的喪歌,敘述者“我”聽來感覺確實“如冷水澆背,陡然一驚,便是興觀群怨之品”。[8]482而“我”和蔣百嫂之所以為之動容,一方面陳紹純所唱悲調與“我”的喪夫悲痛契合,也與蔣百嫂無法安葬蔣百的傷痛吻合,另一方面與人類本性中喜歡哀挽和悲傷的曲調有關。盧文昭在《龍城札記》卷二中評說古人“音樂喜悲”,而早在《禮記.樂記》中就記載“絲聲哀”,意指聽起來哀怨的聲音是最婉妙的,嵇康也在其《琴賦》中說“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也認為“最諧美音樂必有憂郁與偕”。也許陳紹純的經(jīng)歷、他的天籟之音都注定了他永遠孤立于世、為世俗所不容,唱著只有真正的哀傷者才能懂得的又悲又沒歌詞的喪歌。陳紹純可謂我們民族的非凡智慧和極高境界的代表,他憑借一雙冷眼,一份靜心,一份悟性,來領略和透視歷史、現(xiàn)實和文化的銳變嬗替,“甘為舊有美質文化而殉道……走上與心中的完美事物(雖然是歷史性的)共相廝守的終極之路”。[9]236因而陳紹純寄寓著以自然平和的態(tài)度和淡泊寧靜之心化解人生痛苦、超越荒誕現(xiàn)實,從而獲得心靈的超脫以及領悟生死的智慧人生的訴求,是道家所言及的清凈虛無、本性真純境界的最后代言人。
陳紹純的對照者肖開媚,她經(jīng)營著一家婚介所,除此之外專門在婚宴上給別人唱喜歌。由于她品行低劣,她的喜歌里飄出的都是銅臭之氣,讓人的心靈不會因歌聲而產(chǎn)生真正的喜悅之情。而她也因沒有道德底線的約束,給礦工劉井發(fā)介紹了心如蛇蝎的“嫁死女”而被劉砍傷,成了人物口中敘述出的又一出悲劇的主角和導演。可以說歌者是陳紹純和肖開媚共同的身份,但一個唱喪歌,一個唱喜歌;雖然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業(yè),但一個開畫店為的是唱歌方便,一個辦婚介所卻為牟利。所以陳紹純的喪歌中流露出一種歷史的滄桑感,突顯出一種自我陶醉的“古典情懷”,而肖開媚的喜歌中傳達著一種喜慶吉祥的現(xiàn)實感,突顯出一種迎合媚俗的“現(xiàn)世功利性”。這樣喜與悲糾纏在一起,他們的存在和對立,恰好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明、文化形態(tài)和現(xiàn)代文明、文化形態(tài)的對抗。
諸多人物間的對舉、對應帶來映照、襯托甚至反差的意義,讀者從中可以了解世態(tài)百相,品味人物各自的心理和生活軌跡,咀嚼到人生無常的況味。遲子建“讓人物與人物互相勾連,讓事件與事件互相映照,易于表現(xiàn)生活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就會使獨特和深刻成為最大的可能?!保?0]按照結構主義理論家喬納森·卡勒的說法:“如果人的行為或產(chǎn)物具有某種意義,那么,其中必有一套使這一意義成為可能的區(qū)別特征和程式的系統(tǒng)?!保?1]25可以這么認為,小說特定的環(huán)境背景及其中發(fā)生的故事情節(jié)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而運行在其中的人物,在系統(tǒng)中可以看作是某種符號,產(chǎn)生意義,并得到認定。所以小說中對舉的幾組人物,雖然各自特點不同,存在狀態(tài)有差異,但并不和整個的系統(tǒng)構成矛盾,而是和諧地融為一體,形成特有的意義。
意象是感覺的遺留,“有一種觀點強調自我表現(xiàn),即詩人通過他的意象來展示自己的心理”[12]230在小說中一如遲子建其他的作品,仍然通過精心營造的意象顯現(xiàn)出具有令人傷懷的藝術美感。其意象營造的特點是善用一種流動的、飛翔的、明朗的美感,鑄造人、情、景相融一體的傷懷之美,把憂傷靜靜地沉淀在生活的縱深處,析出意象的暗示能力并把它發(fā)揮到極致,突顯出一種一直和感性相通的理性的氣息。
1.“夜晚”意象
是對存在狀態(tài)的隱喻,在小說中具有定性的作用,傳達出作者對生活及人生的理解。蔣百嫂反復地吟詠:“這世上的夜晚啊——”這是對現(xiàn)實宿命般的認識和在此基礎上所具有的無奈與鄙視。她的丈夫已經(jīng)進入萬劫不復的夜晚,永遠沒有了白天,更別奢望葬禮,別奢望墓地,而她今后的所有日子,甚至漫漫一生,也將在暗無邊際的夜晚中延宕。在此,處于黑夜的蔣百嫂和夜晚這兩個意象互相隱喻,發(fā)生關聯(lián),成了整篇小說的核心。而“夜晚”對于敘述者“我”來說,更是目擊人生真相和生命限度的必備場景:魔術師丈夫死于夜晚的一場車禍,蔣百蹲坐于永是夜晚的冰柜變成沉默的冰山,陳紹純在夜晚被一幅艷俗的牡丹圖砸死……痛苦的記憶如同世界上所有的黑夜一樣籠罩在人們心頭,無法釋懷,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夜晚”之痛。黑暗,阻斷了人們渴望的幸福和安寧!
2.“蝴蝶”意象
小說末尾“我便將那個盒子打開,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靈一樣從里面飛旋而出!它煽動著湖藍色的翅膀,悠然地環(huán)繞著我轉了一圈,然后無聲地落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仿佛要為我戴上一枚藍寶石的戒指?!保?]這一“藍色蝴蝶”的意象成為一個在讀者閱讀時引起審美注意的關節(jié)點,它唯美、悲弱、淡雅、婉約、溫柔、詩意的特質,讓人產(chǎn)生淡淡的失落感的瞬間又會讓溫暖油然而裝滿胸間。這彌漫在文本中婉麗凄迷的造境可謂感傷的溫情抒寫,說它是“氣氛”也好“情調”也罷,可以確定的是升騰起縷縷詩意氤氳在文本間,形成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借用霍桑的話就是“一種詩意的……境界,這種境界不必要……什么真實性……”[12]242不但滿足了人們祈求主人公愛情追憶之旅的超越與圓滿的心理,而且蘊涵了更深刻的思考,造就了更為寬闊的審美空間。在傳統(tǒng)文化積淀中,“蝴蝶”與人的關系主要存在兩個方面的意指:一是梁?;墓适滤N聚的愛情內(nèi)涵已經(jīng)化成集體無意識駐扎在人類心靈的深層。在我國文學傳統(tǒng)中以梁?;麄髡f為原型衍生了多種文藝樣式,自明清至現(xiàn)在,光是小說就有近30部(篇)。有論者指出:“這個傳說的動人之處在于梁祝二人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幾乎每一部小說作品都是以化蝶作為結局,這種帶有幻想色彩的唯美句號早已成為梁祝傳說的經(jīng)典橋段”。[13]可見蝴蝶意象早已成為了生死愛情的鏡像。二是作為對人生態(tài)度的隱喻,浸透著憂傷的美麗、浪漫。小說中“藍色蝴蝶”經(jīng)過“我”情感的過濾,帶有濃郁的主觀感覺色彩,是一種超然、解脫,又是刻骨的思念。遲子建認為“其實‘傷痕’完全可以不必以‘聲嘶力竭’的吶喊和展覽顯示其‘痛楚’,它可以用很輕靈的筆調來化解?!保?]304這樣“藍色蝴蝶”與“我”的愛情追憶之旅的終結也就自然形成關聯(lián),它輕盈溫暖地化解了我纏繞心間的喪夫哀痛。其藝術指向在于營造了一個典雅優(yōu)美的意境,傳達出厚重悠久的文化格調,飄散出繁復悠遠的人生體悟和韻味,使得整個作品的意蘊豐厚而含蓄蘊藉起來。
3.“銀河”意象
這一意象傳達出“我”對磨難的超越和高境界體認。因為銀河上接天際之蒼茫,下引地上之泉流,永存天地之間,它蒼涼卻不失溫暖,凝重而不失明朗。小說結束之際,“我”鳳凰式的涅槃是借助于在云領的引領之下完成的。在幽靜恬謐的清流之夜,“我”身處小溪、河燈、明月之間,心靈之傷痛剎那間獲得了稀釋和修復?!澳g師”丈夫的死盡管讓“我”的人生變成了一輪殘月,讓“我”的世界和生命滿溢出無法修補的殘缺,但是相比陳紹純無人傾聽的孤獨,以及抱憾而終的宿命,相比蔣百嫂陪伴凍在冰柜無法安葬的丈夫,仍然為了生存要挨過的漫漫長夜,我畢竟擁有過與魔術師丈夫心有靈犀的過去,我畢竟用葬禮為他畫上了人生的休止符。因而知道了云領一家的遭際,想起蔣百嫂的過往,“我突然覺得自己所經(jīng)歷的生活變故是那么那么的輕,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云?!保?]所以在清流,“我”把憂傷、悲痛、虛空與河燈一起放走,于是“心里不再有那種被遺棄的委屈和哀痛,在這個夜晚,天與地完美地銜接到了一起,我確信這清流上的河燈可以一路走到銀河之中?!保?]這一浪漫唯美的場景可謂賦予了夜晚應有的美好希冀,重新賦予人生應有的溫暖亮麗。顯然我們看到一個身陷生之困境的女主人公內(nèi)心自我救贖之后完成了她的涅槃,耀現(xiàn)出普度眾生的大悲憫情懷,至此“我”史詩性的成長伴隨著藍色蝴蝶的停落終于圓滿落幕。
那么,小說中“夜晚”、“銀河”、“蝴蝶”這些意象生成了怎樣的結構意義?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中有寫形顯意,形意相偕的原則;在西方美學中“意象可以作為‘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為一種隱喻存在?!保?2]203這里,“夜晚”、“藍色蝴蝶”和“銀河”的意象已經(jīng)超越了描述的性質,也不在于其傳輸什么引申意義,而是在隱喻層面上來使用,而隱喻勢必生成意義。所以這些意象蘊涵著明顯的語義指向,概括而言,其意義在于象征性地表達了主題、揭示出“我”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豐富了故事的情景和人物的感覺。
總之,套疊鑲嵌的同故事敘述之美、對舉呈現(xiàn)的人物設置之美、詩意繽紛的意象之美等別致的景觀共同構造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獨特的審美機制,其中不僅承載著遲子建不堪回首的個人哀慟和厚重的人生體驗,更熔鑄著她洞察人性的深度與悲天憫人的情懷。小說中我們看到一個陷落生之困境的女主人公旅途中直面生活,觸摸民間生存真相,從傷痛和磨礪中出發(fā),穿越了夜晚的黑暗與疼痛,對人類生存本相進行叩問和審視。其實在遲子建所有的創(chuàng)作中,都試圖給生命溫暖與愛意。她說:“我的很多作品意象是蒼涼的,情調是憂傷的。在這種蒼涼和憂傷之中,溫情應該是寒夜盡頭的幾縷晨曦,應該讓人欣喜的。”[14]文學應該像暗夜中的燈塔,給信仰它的人以溫暖光明和啟迪導引,呈現(xiàn)一個闊大、遼遠、豐富和復雜的世界。正因如此,在小說的結尾,關于銀河和藍色蝴蝶的詩意抒寫,向人們傳達出幸福和希望,給人以無盡的美好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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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艾小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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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1351(2015)04-0070-05
2015-04-29
馬超(1960-),男,甘肅天水人,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教授。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與婦女解放思潮互動關系研究”(12BZW101)、甘肅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女性文學視域——二十世紀中國女性解放的路徑與困境”、甘肅省高等學??蒲许椖俊岸嘣窬种械男率兰o女性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