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作為脫離社會秩序的特殊群體,在古代封建社會中,大致是指士、農、工、商四民之外的人。他們既無恒產又無恒居,游離于四業(yè)之外,多從事一些非常規(guī)的“末作”之業(yè)。①據清人汪康年的記載,“游民”凡八種:“凡游民號走江湖者有八種,系九經、十八皮、四李、三瓜、七風、八火、五除、六妖。經者須動筆,如算命、看相、六壬、文王卦、各色起課測字、賣對賣畫討寶,凡九種。皮者是江湖賣藥者,凡十八種。李者變戲法等,凡四種。瓜者賣拳,為空手、執(zhí)械、攜婦女三種?!L者多含用刀之事,局賭亦在內,凡七種?;鹫邆毋y之類,凡八種。除者大率殺人,凡五種。妖者皆女人為之,凡六種。”其中前四種屬于不違法行為,后四種屬于違法行。詳見汪康年:《汪穰卿筆記》卷四《雜記》,民國史料筆記叢刊本,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02頁。在朱元璋看來:“若有不務耕種,專事末作者,是為游民?!雹凇睹魈鎸嶄洝肪矶柊?,洪武二十四年三月癸亥,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影印本,1962年,第3099頁。游民處于社會的最底層,其主要特征是“不務生理”“不守本業(yè)”,附屬特征是隨意的地理流動?;谟蚊竦倪@一特征及可能帶來的社會危害,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對游民問題均十分重視,認為這一群體不僅干擾了社會秩序的正常運轉,而且還影響到社會的穩(wěn)定與政權的穩(wěn)固。對于游民的社會危害性,朱元璋是有深刻認識的,因為他曾做過游丐和游方和尚,自身就是一個典型的游民。游民的經歷,也影響到朱元璋對洪武朝的制度設置與法律實踐。朱元璋稱這些游民為卑賤的“逸夫”“逸民”“惰民”或者是“無籍之徒”等。明立國以后,為了防范游民之害,朱元璋把監(jiān)控民人行為、限制民人流動,以及防范游民產生等作為治理游民問題和加強社會控制的重點。另外,對于危害社會秩序的游民之害,他又重點打擊,予以嚴懲。目前學術界關于這一問題的研究雖取得了一些成果,但還不夠系統(tǒng)深入,專門分析朱元璋的游民治理政策與社會控制措施的論文、論著尤其稀少。③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北京:學苑出版社,1999年;陳寶良:《中國流氓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吳艷紅:《明代法律領域中的游民》,《南京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茲就朱元璋的游民治理政策與社會控制舉措述析如下。
元末明初,社會秩序混亂,各種矛盾頻發(fā),加之經過二十余年農民起義的沖擊,社會問題十分嚴峻。社會中到處充斥著土地荒蕪、“版籍多亡”的景象。④張廷玉:《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81頁。很多農民脫離戶籍控制,成為流民、游民。如昔日繁華的揚州,此時“城中居民僅余十八家”①《明太祖實錄》卷五,丁酉十月甲申條,第58頁。。遭到戰(zhàn)爭破壞的河北、山東、河南一帶,則是“道路皆榛塞,人煙斷絕”②《明太祖實錄》卷三十三,洪武元年潤七月庚子,第579頁。。即使經濟較發(fā)達的江南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土曠人稀,耕種者少,荒蕪者多”③《明太祖實錄》卷二五〇,洪武三十年三月丁酉,第3619頁。。加之官吏的任意科派、地主的嚴厲壓榨,“下農貧戶,多有死徙”④談遷著,張宗祥點校:《國榷》卷九,“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己巳條”,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86頁。。《明史·食貨志》載:“其人戶避徭役者曰逃戶。年饑或避兵他徙者曰流民”。⑤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七十七《食貨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78頁。這些為生計所迫的民人,不得不遷徙成為流民。其中一些人又轉化為游民,或為匪徒,或為流寇,或為衙門幫差,或為乞丐娼妓,成為社會的重大危害。無論是流民還是游民,都對整個社會產生了嚴重威脅,造成社會矛盾的空前緊張。關于流民和游民的社會危害性,朱元璋如是說:“逃移之民不出吾疆域之外,但使有田可耕,足以自贍,是亦國家之民也?!雹蕖睹魈鎸嶄洝肪矶柊耍槲涠哪耆鹿锖?,第3099頁??梢姡煸皩τ诹髅竦纳鐣:π圆⒉簧鯎?。但是,對于游民則不然,在他看來游民的社會危害性更大。他認為這些人“非幫閑在官,則于閑中為盜。幫閑在官,教唆官吏,殘害于民,不然為賊鄉(xiāng)里”⑦楊一凡:《明大誥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45頁。。具體來說,游民的社會危害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擾亂社會治安,危害國家安全。明立國之初,很多無業(yè)游民仍然暗中為盜,屯聚山林。他們有的繼續(xù)利用白蓮教等民間秘密宗教,以“彌勒佛降生”“明王出世”等相號召,起兵反抗朱明王朝。以致有人說游民是“盜之資也”,是“無形之寇”。⑧許國撰,葉向高等輯:《許文穆公集》卷四《條上弭盜方略》,四庫禁毀書叢刊本,集部4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34頁。
二是,夤充吏役名色,擾亂官吏施政。明初很多官員由于受到元代遺風的影響,在施政之時以吏為源、以吏為謀。他們與諸司吏役狼狽為奸,倚恃害民。為了牟取利益,很多不務生理的游食之徒,也趁機買囑官吏營充吏役之間。他們通過阿附衙門吏役等,夤充“小牢子、野牢子、小官、幫虎”等名色,以便設計害民。據記載,洪武十九年,僅松江一府,就有小牢子、野牢子900余名,如果加上其他游逸之民,總數(shù)可達到1350名。而在蘇州坊廂之地,這類人則更多,有1521名。他們在官府幫閑,伺機“生事下鄉(xiāng),攪擾農業(yè)”。如在芒種之時,他們便借機“赍執(zhí)批文抵農所在,或就水庫上鎖人下車者有之,或就手內去其秧苗鎖人出田者有之”。以致朱元璋說:“其徒四業(yè)不務,惟務交結官府,捏巧害民,擅稱的當、干辦、管干名色,出入市村,虐民甚如虎狼?!雹釛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40、250、295 頁。這一游民之害,在明初十分嚴重,以致朱元璋也不得不感嘆:“朝治而暮犯,暮治而晨亦如之,尸未移而人為繼踵,治愈重而犯愈多?!雹鈼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95頁。
三是,不務本等生理,整日為非作歹。他們有的充當“攬納戶”,賺錢騙財。在明代,田賦的征收基本是以米麥實物為主。窮苦的農民在交納稅糧時,要親自赴各倉交納,十分不便。為了方便起見,他們經常把稅糧交給一些“攬納戶”進行包納。這些“攬納戶”很多都是地方上的逸夫游民,甚至是地痞流氓。他們在攬納稅糧時,經?!皵埖饺藨糁T色物件糧米等項,不行赴各該倉庫納足,隱匿入己”?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206頁。。他們有的冒充催糧吏役,騙詐糧船。如嘉興府有不教逸民徐戩等七名,“虛造印匣”,詐充催糧者,在河道沿岸“點視盤詰”,刁難糧船“以取鈔貫”。?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254頁。甚至有的奸頑無賴之徒以“斷指誹謗”形式來設謀騙民。如洪武十九年,福建沙縣十三名“不務生理,專一在鄉(xiāng)構非為惡”的逸民,在做盡壞事以后,便故意斷指說什么“朝廷法度好生利害,我每各斷了手指,便沒用了”?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297頁。的話以詭脫罪責。另外,在人煙輻輳和繁華之地,他們多以偷盜、欺詐等伎倆騙取錢財,如京都“有等奸頑無籍之徒,不務本等生理,往往犯奸做賊”?楊一凡、田濤 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明代法律文獻》上《洪武永樂榜文》,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15頁。。
做過和尚、當過游丐的朱元璋對于游民的這些危害是有深刻體會的,對于民人的巨大力量也是有清晰認識的,所以他曾驚呼:“所畏者天,所懼者民。茍所為一有不當,上違天意,下失民心,馴致其極而天怒人怨,未有不危亡者矣?!雹佟睹魈鎸嶄洝肪砣?,洪武元年七月辛巳,第572頁。因而,在明立國之初,朱元璋便在安撫百姓、招撫流民游民,以及恢復生產等方面做了大量努力。而加強對游民的治理則是恢復社會秩序,使民歸于田畝的重要舉措,是消弱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鞏固國家統(tǒng)治的重要手段。
在朱元璋實行的眾多措施中,既有對一般民人的治理,亦有對流民和游民的治理。如洪武三年推行的戶帖制度,洪武十四年推行的里甲制度,以及與之相對應的黃冊制度等。這些制度的實施,既有利于國家掌握民戶的基本情況,也有利于保障國家的賦役征收,對監(jiān)控和防止民人流動也有一定的作用。另外,巡檢司制度、路引制度,以及店歷制度的實施等,則監(jiān)控了民人的流動,加強了對民人的控制與管理。除了這些措施外,朱元璋又從以下幾個方面加強了對游民的治理與控制。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建立了基層里甲制度,規(guī)定:“以一百一十戶為里,一里之中推丁糧多者十人為之長,余百戶為十甲,甲凡十人,歲役里長一人,甲首十人,管攝一里之事。”②《明太祖實錄》卷一三五,洪武十四年正月丙辰,第2143頁。在這一制度的基礎上,朱元璋又于洪武十九年實行了“知丁之法”,要求里甲之內的百姓,相互了解,相互監(jiān)督,以便得知其家中丁口人數(shù),其中又有幾人務農、幾人受業(yè)讀書、幾人做工經商,都要十分清楚。另外,他又規(guī)定民人如果務農的話,不要出“一里之間”,要“朝出暮入”;如果外出務工的話,也要以就近為宜,做到“用工州里,往必知方”“巨細作為,鄰里采知”;如果貨物經商的話,要在路引間寫明去向、遠近,并向鄰里告知“歸期”等信息。對于“經年無信,二載不歸”的民人,鄰里要在察覺之后,“詢故本戶”,問明緣由,如果“托商在外非為,鄰里勿干”。③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241、242頁。這種“知丁之法”使民人處于相互監(jiān)督之中,其目的是為了減少民人的流動和消弱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素,從而維護社會秩序的安定。
除此之外,朱元璋又賦予民眾捉拿民間“逸夫”的權力,規(guī)定:“若或不遵朕教,或頑民丁多,及單丁不務生理,捏巧于公私,以構患民之禍,許鄰里親戚諸人等拘拿赴京,以憑罪責?!睘榱耸惯@一政策得以有力推行,朱元璋又緊接著規(guī)定道:“若一里之間,百戶之內,見《誥》仍有逸夫,里甲坐視,鄰里親戚不拿,其逸夫者,或于公門中,或在市閭里,有犯非為,捕獲到官,逸夫處死;里甲四鄰,化外之遷,的不虛示?!雹軛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41頁。從而,以嚴刑峻法的形式使“鄰里親戚捉拿逸夫”的政策得以強力貫徹和實施。洪武二十七年三月初二日,朱元璋又因“強賊劫殺人民事”頒發(fā)榜文,對此進行了再次重申和強調,規(guī)定:“今后里甲鄰人老人所管人戶,務要見丁著業(yè),互相覺察。有出外,要知本人下落,作何生理,干何事務。若是不知下落,及日久不回,老人鄰人不行赴官首告者,一體遷發(fā)充軍?!雹輻钜环?、田濤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明代法律文獻》上《洪武永樂榜文》,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13頁。
從“知丁之法”的規(guī)定可見,朱元璋對游民及百姓的控制手段非常嚴厲。為了監(jiān)控民人行為,防范游民產生,他甚至不惜實行“連坐”之法,以期在其原發(fā)地便消除這些可能流動起來的游民。
“路引”或稱“文引”,是指一種通過關津時必須要用的通行憑證。在秦漢時稱“傳”,即符傳;唐宋律稱“過所”;至元時已有“文引”“路引”之稱?,F(xiàn)代一些學者認為“路引”為朱元璋所建立,則不甚準確,只能說是在元朝的基礎上使這一制度更加完善和嚴密而已。明立國后,朱元璋為了維護社會安定,實行路引制度,規(guī)定人們外出遠行必須持有官府發(fā)給的路引。若“軍民出百里之外,不給引者,軍以逃軍論,民以私渡關津論”⑥懷效鋒點校:《大明律》卷十五《兵律三·關津·詐冒給路引》,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118頁。。而要取得路引,必須由外出者向官府提出申請,并說明理由及去向,由官府酌情審批。經審查同意后,就發(fā)給路引,并在路引上注明外出者的姓名、鄉(xiāng)貫、去向、外出原因與外出者的體貌特征等,以備沿途關卡和旅店的查驗。
官府在辨驗路引時,務必“引目相符”,對于引目不符,或無引、持假引者,官府都將逮捕治罪。《明會典》中規(guī)定:“凡軍民人等往來,但出百里者即驗文引?!曹娒駸o文引及內官內使來歷不明,有藏匿寺觀者必須擒拿送官。仍許諸人首告,得實者賞,縱容者同罪?!绷硗?,朱元璋還在“凡天下要沖去處,設立巡檢司,專一盤詰往來奸細及販賣私鹽犯人,逃軍、逃囚、無引面生可疑之人,須要常加提督”。①申時行等編修:《明會典》卷一三九《兵部二十二·關津二》,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22頁。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又在《大誥續(xù)編》中頒布了“辨驗丁引”條以加強對路引的盤查,規(guī)定即使“引目相符”,也要能識別其“輕重不倫”,發(fā)現(xiàn)其可能隱藏的“暗有他業(yè)”之類等,要求:“此《誥》一出,自京為始,遍布天下。一切臣民,朝出暮入,務必從容驗丁。市村人民,舍客之際,辨人生理,驗人引目。生理是其本業(yè),引目相符而無異。然猶恐托業(yè)為名,暗有他業(yè),雖然業(yè)與引合,又識重輕、巨微、貴賤,倘有輕重不倫,所賚微細,必假此而他故也。良民察焉。”②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242頁?!睹鲿洹分?,對此亦載道:“十九年,令各處民凡成丁者,務各守本業(yè),出入鄰里、必欲互知,其有游民,及稱商賈,雖有引,若錢不盈萬文,鈔不及十貫,俱送所在官司,遷發(fā)化外。”③申時行等編修:《明會典》卷十九《戶口一·戶口總數(shù)》,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9頁。
另外,在《大誥續(xù)編》的“驗商引物”條中,朱元璋對無物引(路引)而外出經商者,即使是老年人,也要“拿捉赴官,治以游食”,規(guī)定:“今后無物引老者,雖引未老,無物可鬻,終日支吾者,坊廂村店拿捉赴官,治以游食,重則殺身,輕則黥竄化外。設若見此不拿,為他人所獲,所安之處,本家鄰里罪如之?!雹軛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43頁。
于此可見,朱元璋對民人的控制是非常嚴厲的。特別是在洪武十九年以后,這種控制則更加嚴密,甚至到了某種細微的程度。就筆者看來,這種嚴厲的社會控制,其目的不僅僅是控制民人流動,更重要的則是防止百姓“假此而他故”,即可能存在社會危害性。對于朱元璋來說,如何減少民人流動所帶來的社會危害,是其首先要考慮的問題,而通過控制民人流動,加強出行盤查,則是避免這一問題產生較為可靠的途徑,也是防范游民之害的重要舉措。
為了實現(xiàn)其“士農工商,皆專其業(yè)”“國無游民,人安物阜”⑤《明太祖實錄》卷一七七,洪武十九年四月壬寅,第2687頁。的治國理想,朱元璋于洪武十八年九月“申明天下四民,各守其業(yè),不許游食”⑥《明太祖實錄》卷一七五,洪武十八年九月戊子,第2663頁。。洪武十九年四月又榜諭天下曰:“四民務在各守本業(yè),醫(yī)卜者、土著不得遠游。凡出入作息,鄉(xiāng)鄰必互知之。其有不事生業(yè)而游惰者,及舍匿他境游民者,皆遷之遠方?!雹摺睹魈鎸嶄洝肪硪黄咂?,洪武十九年四月壬寅,第2689頁。洪武十九年五月“申明游民之禁”,并命戶部“板刻訓辭,互相傳遞,以示警戒”。⑧《明太祖實錄》卷一七八,洪武十九年五月丙辰,第2691頁。洪武十九年,朱元璋在《大誥續(xù)編》中又頒布“再明游食”條進一步規(guī)定道:“此《誥》一出,所在有司、鄰人、里甲,有不務生理者,告誡訓誨,作急各著生理。除官役占有名外,余有不生理者,里甲鄰人著限游食者父母兄弟妻子等。一月之間,仍前不務生理,四鄰里甲拿赴有司。有司不理,送赴京來,以除當所、當方之民患?!恰墩a》一出,四鄰里甲不能拘拿赴官赴京,此人或為盜,或幫閑為吏、為皂隸,所為不善,犯之日,四鄰里甲同坐其罪,的不虛示?!痹谥煸暗摹耙姸≈鴺I(yè)”規(guī)定中,里甲之內、四鄰之間形成了相互關聯(lián)、彼此影響的關系,這種厲害的連帶關系,使其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另外,如果官員在推行“見丁著業(yè)”政令不力時,亦要受到嚴厲處罰。如應天府上元縣知縣呂貞,“將民王七所告見丁著業(yè)事內事,盡行受財阻滯”,而被處以死罪。⑨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355、356頁。
洪武二十一年,朱元璋再續(xù)出詔令,規(guī)定道:“此后止是各該里分老人勤督,每村置鼓一面。凡遇農種時月,五更擂鼓,眾人聞鼓下田。該管老人點閘,若有懶惰不下田者,許老人責決,務要嚴切,督并見丁著業(yè),毋容惰夫游食。若是老人不肯勤督,農民窮窘為非,犯法到官,本鄉(xiāng)老人有罪?!雹馍陼r行等編修:《明會典》卷十七《戶部四·農?!?,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16頁。從而,又把“見丁著業(yè)”的任務分配給了鄉(xiāng)里老人,如果老人不肯“勤督”的話,則亦會承擔到連帶責任。
從屢次下發(fā)的榜文、詔令可見,朱元璋為了使“見丁著業(yè)”政令得以實行,可謂絞盡腦汁。他所建立的地方有司-里甲-老人-鄰里等緊密的關系網,將“見丁著業(yè)”的任務分配給每一個人,使其都必須付諸其中,不然就要承擔“同坐其罪”的處罰。這種嚴密的控制,其目的是使把民人牢固地附著于土地之上,減少游民產生可能帶來的社會危害,從而構建其所渴望的“小農經濟”社會。
對于游民的社會危害,朱元璋心知肚明。為了打擊游民之害,他利用嚴刑峻罰進行了重典懲治。他不僅頒布了很多嚴苛法令,還用殘酷重刑懲治了很多無籍之民。對于他們勾結官府、擅稱吏役名色、危害鄉(xiāng)里的行為,朱元璋在《大誥續(xù)編》中頒布了多個條目予以懲治。在“妄立干辦”條目中規(guī)定:“非朝廷立法,閑民擅當?shù)漠斆?、干辦名色。……官擅與立名,民擅承之……罪當處斬……異日拿至京師,官民皆梟于市……此令一出,仍蹈前非,必罪有所歸?!雹贄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49頁。在“濫設吏卒”條中規(guī)定:“今再《誥》一出,敢有仍前為非者,的當人、管干人、干辦人,并有司官吏,族誅?!墩a》不虛示。設若《誥》不能止其弊,所在鄉(xiāng)村吾良民豪杰者、高年者,共議擒此之徒,赴京受賞。若擒的當人一名,干辦人一名,見一名賞鈔二十錠,的不虛示?!雹跅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51頁。在“閑民同惡”條中亦規(guī)定:“今后敢有一切閑民,信從有司,非是朝廷設立應當官役名色,而于私下擅稱名色,與不才官吏同惡相濟,虐害吾民者,族誅。若被害告發(fā),就將犯人家財給與首告人,有司凌遲處死?!雹蹢钜环?《明大誥研究》,第287頁。此外,在洪武十九年四月,朱元璋又因“祛除民害事”,專門頒發(fā)榜文:“差人前去蘇州在城將積年幫閑害民直司、主文、小官、野牢子、小牢子一名,務要坊廂拿報到官,以除良民之患。故行隱匿,不行拿獲,其坊廂里甲,同罪不赦?!雹軛钜环?、田濤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明代法律文獻》上《洪武永樂榜文》,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17頁。
從以上數(shù)條可見,朱元璋是非常痛恨無籍游民勾結官府,妄稱直司、主文、小官、幫虎、野牢子、小牢子等名色夤緣害民的,為此不惜用梟令、族誅、凌遲等重刑進行嚴厲處置。除了打擊無籍游民勾結官府、夤緣害民的行為外,對于游民的其他違法騙詐行為,朱元璋也給予嚴厲打擊。如對充當攬納戶,欺隱稅糧、騙詐錢財?shù)男袨?,動輒處以死刑和籍沒家產;對冒充催糧吏役、騙詐糧船的行為,則是嚴懲不貸;對構非為惡、誹謗朝廷的行為,更是處以“梟令于市,闔家成丁者誅之,婦女遷于化外”的處罰。⑤楊一凡:《明大誥研究》,第297、298頁。
以上這些針對游民危害的懲治都在《大誥》三編中有詳細的記載,并均被洪武二十六年頒行的《諸司職掌》所收錄。其中《刑部》目下收錄的“合編充軍”22款中有11款為《大誥》所載,包括:“無籍戶”“攬納戶”“不務生理”“游食”“斷指誹謗”“小書生”“主文”“野牢子”“幫虎”“伴當”“直司”等??傊?,這些不法行為在洪武一朝一直都是重點懲治的對象。
除此之外,朱元璋還對常見的偷盜、騙詐行為進行了嚴厲治理。洪武二十七年,針對京都存在的偷盜、詐騙問題,專門頒發(fā)榜文道:“(京城之內)做賊的、掏摸的、騙詐人的,不問所得贓物多少,俱各梟令。已令出榜曉諭,犯者至今不已。刑部再出榜申明,務要家至戶到,男子婦人大的小的都要知道。梟令犯人十起:沈付二等六起,俱偷盜;薛二等三起,俱詐騙;王軍兒、陳神保一起,升斗作弊騙人。”⑥楊一凡、田濤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xù)編》,《明代法律文獻》上《洪武永樂榜文》,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15頁。
朱元璋這種雷厲風行的懲治措施,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游民之害,而且在一定層面上涉及到了對吏治腐敗的懲治。因為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重典治吏成為重要的司法主題,朱元璋對游民的關注和打擊是與這一主題相吻合的。因此,他很好地把重典治理游民之害融入到對貪官污吏的懲治之中,從而使之成為澄清吏治的重要措施。
對于地方上存在的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之人,朱元璋將他們劃入破落戶,“不與齊民列”,使之遭受鄉(xiāng)民輿論的譴責和歧視。甚至鄉(xiāng)里之民可以隨意對他們進行罵詈和撻伐,而他們則不敢計較,因為一旦計較,官府則以“良賤相毆”論處?!洞竺髀伞返摹傲假v相毆”條規(guī)定:“凡奴婢毆良人者,加凡人一等。至篤疾者,絞;死者,斬。其良人毆傷殺他人奴婢者,減凡人一等?!雹邞研тh點校:《大明律》卷二十《刑律三·斗毆·良賤相毆》,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164頁。所以,若以“良賤相毆”論的話,這些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之人,會受到更重的處罰和懲治??梢姡涞匚皇值谋百v低下。另外,在婚姻嫁娶之時,他們受到各種限制,哪怕是家有千金,也無法與四民之人締結為婚。⑧參見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2頁。通過鄉(xiāng)民的輿論譴責和歧視,使這些不務正業(yè)、游手游食之人內心遭受凌辱,從而喚醒其思想覺悟,并以此警示他人要以之為戒,安分守業(yè)。
另外,朱元璋還要求官員在赴任之初,就要詳細了解地方無籍之人的具體情況,并將其附于民籍,以示懲戒。其具體做法如下:“民有常產,則有常心。士農工商,各居一業(yè),則自不為非。或有游手好閑、不務生理,及行邪術左道,以惑人視聽,扶鸞禱圣,燒香結會,夜聚曉散,并不孝不弟、好飲賭博、不遵先賢之教者,須采訪姓名,注于簿藉,以示懲戒。其人畏懼更改,則止。若仍前不悛,則治之以法,毋得縱令吏典人等,指此為名,遍行取勘,以致擾民?!雹偕陼r行等編修:《明會典》卷九《吏部八·關給須知》,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55頁。
通過安置流移人戶回鄉(xiāng)生產,或采取將民人從“民稠地狹”之地遷移到“地廣民稀”之所,也是朱元璋安撫流民、減少游民產生的重要舉措。洪武七年,大赦天下道:“各處人民,曩因兵燹,拋下田土,已被有力之家開荒成熟者,聽為己業(yè)。其業(yè)主回還,仰有司于附近荒田內,驗數(shù)撥付耕作?!笔辏窒略t道:“兵興以來,各處人民避難流移,或有父南子北,至今不能奉養(yǎng),愿回鄉(xiāng)里;或身死他鄉(xiāng),拋下老幼愿還鄉(xiāng)者,聽從其便?!雹趧⒑D辍钜环?《中國珍稀法律典籍集成乙編》,北京:科學出版社,1994年,第14頁。洪武二十二年夏四月,“命杭、湖、溫、臺、蘇、松諸郡民無田者,許令往淮河迆南滁和等處就耕,官給鈔戶三十錠,使備農具,免其賦役三年”③《明太祖實錄》卷一九六,洪武二十二年四月己亥,第2941頁。;洪武二十八年,又將青、兗、濟南、登、萊五府之民“五丁以上,田不及一頃;十丁以上,田不及二頃;十五丁,田不及三頃,并小民無田耕者”,遷移東昌開墾閑田。在朱元璋看來,這些移民安置的措施,是使“國無游民,地無曠土,而民食可足”的可為之舉。④《明太祖實錄》卷二三六,洪武二十八年二月戊辰,第3451頁。
除了用這些常規(guī)之策限制和打擊游民外,朱元璋偶依個人好惡,采取非常手段管控游民。如朱元璋曾經專門在南京淮清橋以北建造了一座逍遙樓,將不務本業(yè)及逐末、博弈、局戲之人,全部禁錮于內,美其名曰“逍遙牢”。⑤顧起元:《客座贅語》卷十《逍遙牢》,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48頁;明人談遷在《國榷》一書對此亦有記載:“造淮清樓,令校尉下瞰城內,有吹彈鞠蹴賭博無作務者,捕置樓中,僅許水飲”。見談遷著,張宗祥點校:《國榷》卷八,“太祖洪武十八年條”,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58頁。這種管制方法雖有效,但取名略顯陰損,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游惰之民的討厭與鄙視。又有一次,他甚至因為自己對游手好閑之徒的厭惡,就差點將和州一名“指甲長尺余”的“游手者”加刑斬殺。⑥姚之骃:《元明事類鈔》卷二十八《指甲尺余》,文淵閣四庫全書景印本,884冊,子部雜家類,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56頁。由此可見,朱元璋對于不務生理的游手好閑之輩是多么的痛恨與討厭。
朱元璋之所以加強對游民的治理,其原因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是,游民出身的朱元璋,不僅深知擺脫了社會控制的游民會給社會帶來怎樣的危害,而且深知這些游民身上所帶有的主動攻擊性會對其他階層帶來什么樣的負面影響。所以,他對民人進行了極其嚴格的控制,以便杜絕其根源,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和政權的穩(wěn)固。
二是,洪武十八年之后,朱元璋之所以加大對民人特別是游民的治理與控制,除了社會治安方面的考慮外,把游民治理有效融入到整肅吏治的司法主題中,亦是非常重要的原因。特別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很多無產無業(yè)、游食好閑之輩,四業(yè)不務,惟務勾結官府、幫閑害民,而這些都是與當時朱元璋整肅吏治、嚴打貪腐的政策相違背的。因而,朱元璋將二者有機結合起來也是明智之舉,可謂是做到了一箭雙雕、雙管齊下。
三是,恢復上古三代之治,建立士、農、工、商各守其業(yè)的小農經濟社會是朱元璋追求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在他看來,如果堵住了游民、流民這個缺口就可以不流失小農,而以小農為主體的社會則是最穩(wěn)固的,也是最長治久安的。因此,朱元璋所采取禁止末作、限制流動,以及整理天下田契圖籍等政策,把農民牢牢附著于土地之上。這是與他的治國大政方針相一致的。
總的來說,朱元璋的游民治理政策,使農民大都依附于土地之上,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游民之害,也切斷了游民之源,以致在洪武以后的永樂、洪熙、宣德等朝,關于流氓活動僅有零星的記載,流民再無大批出現(xiàn)的跡象。⑦參見陳寶良:《中國流氓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156頁。當然,這些政策在推行時也并不是一帆風順,而是步履艱難,這也是為什么朱元璋要一次次頒布嚴令峻法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