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新世紀以來,中國崛起無疑成為和平學研究的聚焦點。中國和平崛起的事實與東亞“長和平”現象在政策界與學術界引發(fā)持續(xù)關注。如何看待當今世界和平的總體圖景?和平學理論如何解釋歷史與現實?如何理解中國和平崛起的創(chuàng)新含義?針對這些問題, 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在京出席學術會議的國際和平學權威專家、著名學者彼得·沃勒斯坦教授(Peter Wallensteen)。彼得·沃勒斯坦目前擔任瑞典烏普薩拉大學高級教授、美國圣母大學教授。他親自創(chuàng)辦和平與沖突學系,擔任系主任及首任講席教授;曾在耶魯大學、斯坦福大學、密歇根大學、圖賓根大學、奧斯陸和平研究所等著名機構擔任訪問學者或兼職教授。他著述甚豐,目前發(fā)表超過200篇學術論文,單獨或合作出版40部著作。他親自參與多地的斡旋行動,包括巴以沖突、納卡沖突、蘇丹內戰(zhàn)、塞浦路斯沖突等。
世界和平圖景
領導文萃:您如何理解當今世界和平的總體形勢?
沃勒斯坦:可以從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當今全球政治的基本面是和平的,國家間建立起和平、穩(wěn)定的基本關系構架,我稱之為“質性和平”。意思是當前總體和平狀態(tài)已經具有某種質的含義,或者說自我維持的內在條件,因此新興國家和平崛起具有根本可能性。另一方面,世界局部沖突仍然頻繁,矛盾重重,多國內戰(zhàn)頻發(fā),傳統主權糾紛與各種資源、環(huán)境等跨國問題都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世界和平的穩(wěn)固性,雖然這種沖擊目前為止仍然是可控的。問題是,某些大國在運用武力方面似乎有些隨意,甚至認為武力能夠解決一切問題,渴望以此為手段達到目的,而這種目的有可能是以“國際社會”名義確立的。他們過于自信,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正義”,導致行動與心態(tài)的失衡。實際上,當今世界和平的深化和鞏固,需要我們所有人尤其是有一些力量的人,都樹立起一個強烈信念,不惜一切保衛(wèi)和平,愿意用最復雜的談判方式解決問題。
領導文萃:正如您所說的,當今全球政治的基本面是和平的,您認為這種和平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沃勒斯坦:我個人比較認同全球化因素的作用。全球化之所以提供世界和平新的可能性,主要是由于這一現象帶來的復雜化趨勢。當今世界的動態(tài)、速度、能量與復雜度已經超越了單純的范疇。單個問題的解決過程,都與其他問題相互關聯?;趥鹘y方法或線性思維已經很難有效應對。這促使和平事業(yè)挑戰(zhàn)者的效用函數發(fā)生改變,使其不得不采用關聯思維看待自己即將采取的行動。交通和信息的發(fā)達狀態(tài),使各方通報和平倡議、舉行高級別的方案討論、領導人迅速溝通、國家間信任建設等措施成為可能。某地沖突預警、沖突早期情況有可能更快曝光在世人面前,使沖突事件得到遏制或疏導。全球化過程的標志應該歸于經濟力量的崛起。經濟優(yōu)先的思路促使每個人快速成為“全球公民”、“世界法人”,以經濟為突破點解決沖突的可能性上升。在另一個方向上,全球化導致全球問題凸顯,其作用范圍與后果都是超國界的,不僅僅局限于某種意識形態(tài)或社會制度。解決全球問題的努力也在全球化。國家間沖突、國內沖突外溢、難民問題、恐怖主義問題、核擴散問題等,都迫使各國共同應對。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相互生成,難以截然區(qū)分,成為相互依存時代與之前的顯著區(qū)別。在此過程中,全球層次的決策能力受到重視,聯合國、國家集團對國際沖突的威懾能力增強;人類活動的廣泛領域在全球層次上也得到更多協調。當然不得不承認,全球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人們的利己心理,也有可能帶來更多形式的摩擦與沖突。我們并不是說全球化等同于和諧世界,而是說全球化意味著絕大部分沖突能夠控制其烈度與規(guī)模,不會連帶引發(fā)世界大戰(zhàn)。沖突及其解決過程也能夠以相對平和的方式存在。
我傾向于認為,全球性是當代和平學的關鍵特征。和平學很關心從人際關系到國際關系再到全球關系所有層次上的作用機制及其和平化方式。其行動目的與價值基礎都是為了取代暴力,轉向和諧,回歸寧靜。全球化背景下的全球治理就其本意而言,也在于此。
領導文萃:那么,您如何看待新時期“全球治理”在世界和平過程中的作用?
沃勒斯坦:我們看到,全球治理在當今全球和平事業(yè)中具有重要地位,而且仍然是一個有著前瞻意義的議題,行動主體問題是全球治理及其效果的關鍵因素。
首先應該看到聯合國作用的強化。可以認為,聯合國不再像過去那樣,僅僅是世界事務的“鏡像”,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棱鏡”(不是棱鏡門),可以將能量聚焦至全球范圍內的特定事件。以聯合國為主體或客體,可以觀察到世界政治與國際和平領域面臨的挑戰(zhàn)和機遇。以聯合國為代表的多邊機制,使相關國家在共同威脅面前產生更多團結精神與凝聚心理,獲得更強的共同安全感。聯合國集體安全機制致力于推動軍備控制,通過武器登記、核監(jiān)督、建立信任并提高透明度、檢測各國軍備水平、確保協議遵守。這些行動越來越趨于實質化。另外,聯合國維和行動在冷戰(zhàn)后取得長足的進步,在數量、使命和具體任務方面大為擴展。有更多的“脆弱國家”同意或邀請聯合國參與本國維持和平、調解沖突、保護平民、發(fā)放救濟物資、提供人道救援、重建國家制度等工作。聯合國像“消防隊”那樣任務艱巨,但其全球治理效果確實有所體現。
第二,新興大國在全球治理過程中的作用和能量不可低估。傳統觀點認為,全球治理只是西方治理的另一種說法。進入新世紀以后,這種觀點受到越來越多的挑戰(zhàn)。這主要源于新興國家群體的崛起,開始在全球事務中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傳統西方強國在越來越多的領域內已經不能獨自專行,不得不請新興大國協助或主持。這種局面可以說是新興大國主動爭取的結果,傳統治理國為取得更多成果或更大利益,紛紛選擇與新興國家展開更多合作。
關于全球治理,我想特別強調的一個因素是新興市民社會的力量。在全球化背景下,市民社會組織數量急劇增加,與普通民眾、政府機構、其他組織之間的聯系空前強化;市民社會組織成員基數很大,致力于跨國界的影響力傳播。雖然這些組織目的各異、資源基礎差異很大,但它們的行動能力、倡議能力、公關能力很強,成為國內與跨國問題領域的先鋒力量。需要指出的是,市民社會組織并不等同于“反政府”組織,它們在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的進展具有某種同步性,發(fā)達國家很多社會組織也試圖借助其與民族國家、政府間國際組織的互動贏得支持,從而影響全球議程,同時也將全球動議反饋到本地區(qū),依據各自在特定專業(yè)領域的競爭力和動員力,推動“草根”意義上的全球治理?;谶@些基本評估,對全球治理語境下的世界和平前景或許可以得出謹慎樂觀的初步結論。
建構和平理論
領導文萃:基于和平學理論,您如何看待歷史上的“大國政治”現象?
沃勒斯坦: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在和平學意義上,戰(zhàn)爭研究致力于明確具體機制,包括應該避免哪些選項,進而制止戰(zhàn)爭爆發(fā),至少能夠為構建和平提供一些有建設意義的成果。國家的定義是“唯一能夠合法使用暴力的權威”。國家首先要具備獨立性,同時具有管轄領土、對暴力的合法掌控、經濟權威、統治合法性,而且內部穩(wěn)定,外部得到足夠承認。獨立性意味著國家具有自我維系的長期需求,從而產生戰(zhàn)爭與和平、生存與發(fā)展等問題。大國被認為是獨立性最強的國家類型?;跉v史上大國數目的變動情況,可以得出三類體系:歐洲中心體系(1816-1895),區(qū)域間體系(1896-1944),全球體系(1945年之后)。在分析這些體系或階段內的大國政治情形時,可以引入四類模式,分別是地緣政治、現實政治、理念政治、資本政治?!胺羌嫒菪浴笔谴髧斡懻摰暮诵母拍睢K念惸J蕉伎赡芤馕吨胺羌嫒菪浴?。我著重強調沖突概念中的變革因素,包括各種變量的重新分配、出現更高水平的國家、舊有國家崩潰等形式,所謂“穩(wěn)定”只是一種未變革狀態(tài)。在四類模式下,沖突或者和平的情形,都有兩種可能的發(fā)展方向。
一是地緣政治,涉及國家領土、資源、幅員、位置等因素,“非兼容性”來自對核心區(qū)域和邊緣區(qū)域的不同關注。鄰近性有可能引發(fā)緊張關系,或者導致謹慎行為,但其有效度主要體現在19世紀,技術進步使其解釋力越來越有限。
二是現實政治,關注軍事權力、戰(zhàn)爭結果、聯盟類型或軍備技術,“非兼容性”來源于國家間對軍事水平的防備。過往的戰(zhàn)爭經歷具有某種結構性質,但似乎很難對相關國家的學習或記憶過程產生足夠深刻的影響,戰(zhàn)敗國很少接受現實,改變立場,減少戰(zhàn)爭。戰(zhàn)敗情形只有在很輕或極重情況下,才能被戰(zhàn)敗國接受。因此,國家可能在體系內發(fā)生大國變動節(jié)點上做出“接受戰(zhàn)敗”的選擇。
三是理念政治,主要是指對國家生存至關重要的合法性原則,“被顛覆”的恐懼構成“非兼容性”的主要原因。國家可以選擇任何原則證實其正當性,但是終究需要有此類可靠的原則。任何“合法性”都是一種雙向事務,面臨國內國際兩種競爭者。如果我們觀察法國大革命之后的世界史,有兩項合法性原則最有效,即人民主權與民族主義。理念政治變革的大國很可能與其他國家發(fā)生沖突。國家擁有多套合法性原則意味著更強的自主性,有可能降低可預測性,增加戰(zhàn)爭概率。
四是資本政治,涉及國家經濟因素,例如產業(yè)發(fā)展與國際貿易,雖然它具有全球化意涵,但不能脫開國家本身而存在,對技術進步的敏感性構成此類模式的“非兼容性”來源。它也有可能導向競爭或合作。資本政治對于已經取得較高工業(yè)化水平的大國而言,確實比較敏感,但此類競爭一般不會外溢為沖突的軍事化后果。沖突與大國之間經濟競合行為的關聯性并不是想象的那樣緊密。
領導文萃:歐洲特別是北歐國家對和平學研究情有獨鐘,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沃勒斯坦:我們應該站在局外人的位置,審視歐洲的和平學研究。中世紀以來,歐洲經歷過上千年的戰(zhàn)爭和沖突,特別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以及冷戰(zhàn)對峙,客觀上促使這一地區(qū)的人們對戰(zhàn)爭的原因、和平的條件、現實與理想等議題有著深刻的反思。二戰(zhàn)后,新生代歐洲國際關系學者完整繼承先前對戰(zhàn)爭與沖突問題的興趣,更加關注如何實現和平,包括怎樣通過斡旋、干預、改善治理等多元方式,減輕世界各地沖突烈度,由此形成獨特的“規(guī)范性力量”。可以說,歐洲的和平學研究底蘊相對深厚,很多內容超越了戰(zhàn)爭記憶本身。歐洲在權力思考、利益方略、規(guī)范創(chuàng)制、全球參與等方面積累了較多經驗。例如,積淀深厚、系統完備的現代體制與制度規(guī)范,帶有諸多社會色彩的文明力量,涉及人類政治、人的安全、民事風習、文明擴展等。歐洲的國際角色是一種基于現代文明的規(guī)范輸出與體系擴展,十分重視國際規(guī)范推廣工作,可以將這些優(yōu)勢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加以精致運用。
歐洲國家在國際事務中的活躍領域是很廣泛的,包括聯合國等國際組織體系、全球多邊主義場合、軍控和裁軍、國際貿易與反傾銷、國際人權與政治權利倡議、非政府組織等。各類階層和團體普遍具有強烈的國際觀念與世界情懷,無論國家大小,都能夠積極參與外部事務,嘗試創(chuàng)設和引領有關議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創(chuàng)建獨有的印象品牌。歐洲對和平事業(yè)的投入具有較高的輻射效應,深刻影響當代全球政治與外交進程。
我們還要注意到,歐洲在和平行動、和平研究方面,與美國式“實用主義”、“簡單粗暴”、“方法至上”思路有很大區(qū)別。歐洲思路更強調協調、思辨、理想追求、細致入微等因素,與中國奉行的外交理念與和平路向具有某種內在神似,更容易相互學習和理解。
締造和平行動
領導文萃:您如何理解“和平學”與“沖突學”的聯系?
沃勒斯坦:這個問題提得好。事實上,完全的關系和諧、無戰(zhàn)爭、無沖突狀態(tài)只能是絕對理想。我們需要關注的和平含義是:沒有世界大戰(zhàn),但是存在各種沖突,其解決途徑并不是戰(zhàn)爭或武力,而是某種機制化約束。武裝、維和、協議、國際組織等概念將一直是和平的重要組成部分。傳統學派代表人物、法國著名學者雷蒙·阿隆曾將和平定義為敵對政治團體之間不存在暴力表現的猜疑狀態(tài)。北歐學派著名學者約翰·加爾通稱之為消極和平。他認為世界和平應該是沒有直接暴力和結構暴力的狀態(tài),即所謂積極和平。如果各方在和平事業(yè)中未能發(fā)揮全部潛力,要歸于結構暴力的障礙。
結構暴力是一種社會不公正,包括資源分配和權力分配的不公正。結構暴力在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廣泛存在,很有可能演變?yōu)橹苯颖┝Γ瑢推綐嫵沙掷m(xù)威脅。鑒于沖突現象具有相對持久和頑固性質,需要考慮現實狀況,盡可能做到有意識預防沖突、緩沖其破壞效應、在各個環(huán)節(jié)努力阻止其升級,即“過程轉向”。
沖突主要取決于三種驅動力的共同作用:行為體、“非兼容性”、相應行動。行為體具有自組織性,有自己的歷史、追求目標、資源動員力;兼容性意味著基于“沖突可以協商解決”的理念,各方可以明確目標、合理排序、展開協商,而不糾結于相互間態(tài)度?!胺羌嫒菪浴迸c此相反;行為各方確定其處于對峙狀態(tài),并且認為自己具有合法性,可以通過暴力方式獲取相應的稀缺價值。沖突的源發(fā)因素當然還有很多,這幾種因素更為關鍵。
值得注意的是,民主與和平并非線性關系。民主可能導致國家間和平,卻可以帶來相當數量的選舉暴力,在當事國內部導致競爭、對抗、欺騙、操縱,一味輸出民主可能影響各方的長期合法性,導致意見碎裂與極化,不利于種族分立社會的有效管理。
在和平學意義上,沖突研究的復雜性在于:采取行動之后,如果沒有出現有效的反饋,就無法判定相應措施的成敗;因此需要專業(yè)方法進行確認。首先要區(qū)分操作型預防與結構化預防。前者是一種直接的預防行動,后者涉及第三方干預和創(chuàng)設條件。此外要區(qū)分若干連續(xù)步驟,對長期效果進行觀察。在特定情境下,沖突停止升級只是一種暫時管理或回避形式,我們需要更穩(wěn)固的成果,促使“沖突預防”真正成為和平進程的基礎。
和平與沖突研究的認知起點是:基本上,決策者做出戰(zhàn)爭決定都要等到“很晚”的時刻,在此之前總會有預防行動的余地。根據態(tài)勢、時機、具體情境差異,可獲知資源要求、階段、行動理由、行動類型、主體特征、行動時機、外部行為預期等。當然也需要關注“非兼容性”類型、主要當事方類型、以往戰(zhàn)爭及和平經歷、軍事措施強度、關系程度、區(qū)域背景等。針對可能的沖突,考察方法可以是:列舉尚未逐步升級的爭端,確定相應的預防措施,分析預防行動是否構成沖突未升級的實際原因,確認沖突是否在一段時間后再次爆發(fā)。
就現實情況而言,目前主要有兩種沖突動因,即政權沖突與領土沖突,前者涉及政體類型與政府構成,后者涉及領土地位問題,也可能包括分裂或自治要求。大部分的和平協議屬于政權沖突,但大部分沖突都是為領土而戰(zhàn)。烏克蘭沖突、敘利亞沖突都帶有此類特點。在政權類沖突中,單位次數沖突與和平進程對應的和平協議數量更多,涵括后續(xù)協議情況也更常見。總體而言,可以認為沖突學大部分內容涵括在和平學之中,和平學外延更寬一些。
領導文萃:基于和平學研究,如何在根源意義上解決沖突并實現和解?
沃勒斯坦:絕大多數和平學研究者認為“以非暴力方式實現沖突轉化”是沖突化解的出發(fā)點。沖突的根本原因存在于廣泛的社會結構和文化之中,簡單干涉或軍事打擊方案并非有效的解決方式。和平是一個動態(tài)持續(xù)進程,不僅是直接暴力消失,而且意味著深層結構暴力的治理與社會和解。中國經常強調的“政治解決、發(fā)展至上”等思路可以提供某些啟示。
一般而言,沖突的化解是指沖突各方或外部力量采取各種正式與非正式途徑,控制并減少暴力水平,就主要問題取得理解,在未來合作與資源分配上達成協議。傳統沖突化解的特點包括:國家中心、正式外交、大國政治、關注減少暴力和敵對行動。近年來,沖突的化解出現一些新趨向:關注社會內部沖突;關注心理和社會維度,包括身份重構;關注沖突中各方的態(tài)度、行為以及它們包含的內容。
在此基礎上,和平學研究者提出“沖突轉化”的概念?!皼_突轉化”是處理沖突的整體與全方位的過程,目的是減少暴力、維護正義。增進可持續(xù)和平,它關心所有層面與大多數人的利益。沖突轉化是為了減少所有形式的暴力,需要采取多維度方式,在不同層面上改變關系與倡導和平,沖突雙方從破壞關系向合作關系轉變,生成沖突的制度發(fā)生改變,社會得以重建并形成長期穩(wěn)定的包容結構?!皼_突轉化”試圖闡明預防和緩解沖突的心理過程,力求發(fā)現其中潛在的積極性,盡力預防破壞式結果。
因此,在和平學意義上,沖突化解的目的是在和平價值框架內,將沖突的消極影響降到最小程度,激發(fā)潛在積極因素,找到一種各方可接受并且可持續(xù)的方法,實現沖突的轉化?;驹瓌t包括:人與問題分開,關注利益而不是立場,提出盡量多的、可能性的選擇觀點,根據公平的客觀標準,堅持非暴力手段。
基于權力型處理方式,一方試圖通過自己的權力優(yōu)勢去壓倒另一方,使沖突得到有利于自己一方的解決。權力的來源和運用因其背景不同而有所差異。暴力、控制、壓迫可以視為對另一方濫用權力,和平學的沖突化解不僅明確反對這些權力,而且從根本上抵制通過動用權力處理沖突。強權與干涉主義基本屬于這種思路,其效果可能并不理想。
注重權利是另一種解決沖突的常見立場,它不僅代價昂貴,而且徹底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很小。由于沖突各方傾向于法律途徑,情緒緊張,財力和時間的大量花費在所難免,常常出現以勢壓人現象。這種方案主要是贏輸方式,至少有一方不滿意處理結果,可能導致生命、財產和環(huán)境的損壞,無辜第三方也可能受到傷害。
沖突化解的正確方案似乎應該采取利益型立場,而不是權力型和權利型立場。利益方式關注深層問題或深層內容,追求一種“創(chuàng)造性”解決方案。隱藏在沖突之下的利益是指沖突各方的必需、要求、恐懼和擔心,這些因素存在于各方初始的態(tài)度和沖突過程之中。解決沖突的行動缺乏理性,就會造成傷害結果。因此需要更為耐心細致的外交斡旋。
在和平學范疇內,沖突化解的完整表達形式是“非暴力的沖突化解”。非暴力是導致社會激進變革的一種實踐原則,認為目的和手段必須一致,應該采取合法的斗爭手段。非暴力主張用“兩只手”與對手握手:一只手讓對手知道必須有所改變,另一只保持對手的安定而不采取過激行動。
沖突各方和解需要建立在深層和廣泛的社會基礎上,創(chuàng)設一種尊重差異和人權的和平文化。和解的核心要素是和平、真相、正義、寬恕。沖突的結束或協議的簽訂不是和平任務的結束,而是和解進程的開始。歷史證明:唯有和平本身,除此之外別無路徑可以通向和平。只有基于這一思路,和平研究才能獲得可靠而寬廣的前景。
中國和平崛起
領導文萃:您如何理解東亞“長和平”現象?它與歐洲“長和平”有何區(qū)別?
沃勒斯坦:這是一個很深刻的問題。首先我想說的是,東亞與歐洲地區(qū)的“長和平”,應該都屬于某種質性和平(quality peace),雖然在程度和表現上存在差異。近幾十年,東亞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武裝沖突與戰(zhàn)爭,并不意味著相關國家之間已經沒有這樣的預期,主權糾紛、安全擔憂仍然存在。當然,歐洲國家之間不能說沒有這樣的因素,但已經很微弱。這一點可能是最主要的區(qū)別。
我傾向于認為:有必要且有可能從積極方面定義東亞和平?;诤献麝P系,可以界定東亞國際關系各方都能接受的無戰(zhàn)爭狀態(tài),即行為體不謀求以武力來改變現狀,而通過合作來調整各自政策偏好,形成相互認可的目標,克服有可能出現的紛爭。合作基礎當然是已經初步形成的國家間相互依存狀態(tài),某個行為體的變化影響其他國家的行為選擇。行為體通過連續(xù)合作能夠獲得多于其他形式的收益,有利于減少不確定性,維持基本和平勢態(tài)。
中國近年來一直在推進和平、發(fā)展、和諧的地區(qū)秩序,強調舊式權力政治的過時性,從而證實和平崛起作為一種機遇而非威脅。這種觀點實際上體現了某種全球化認知。在另一方面,中國的認識可以說相當清醒,仍然堅持某種經典的、極簡主義的、國家中心的國際社會視角,包括主權平等、不干涉、發(fā)展道路特殊性、文明差異與互補等。其間并不排除某些意識形態(tài)成分,但這并不是重點。關鍵在于:每個國家都存在“普世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平衡共存,關鍵在于如何確保這種平衡有利于“長和平”與積極合作,不至于完全倒向特殊利益極端。近年來,東亞國家在這一點上的成果很顯著,構成區(qū)域和平經驗的一部分。
領導文萃:您認為“觀念”因素能否影響國家崛起的和平性質?
沃勒斯坦:如果讓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更愿意給出肯定答案。現在的世界確實不同于以往。冷戰(zhàn)后的世界雖然沒有完全克服無政府狀態(tài),但已經具備越來越多的協調氛圍與合作機制;國際組織與國際法的有效度上升;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的界限模糊化,主權概念出現某種柔化趨勢,非傳統安全問題涌現。很多跨國問題已經不能用傳統方法妥善解決。這些新事實、新現象,包括觀念因素的變革,正是在冷戰(zhàn)后很短時間內迅速實現的。
中國和平崛起可以說是觀念因素的重要案例。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中國已經開始啟用以國家為基礎的國際社會話語,在隨后的改革開放歲月里,中國重點基于內部改革,推動對外政策變化。這種觀念的變動主要不是源于外部強權的壓力,更多是基于外部形勢的推力。中國與國際社會在此過程中都在快速轉變,進而影響國家認同、戰(zhàn)略文化、安全利益界定。在以經濟為核心的理念基礎上,和平發(fā)展的“現狀主義”思路日益明確,得到更多國家認可。中國已經參與為數眾多的國際機制,接受大多數區(qū)域或全球經濟政治秩序的管理規(guī)則與通行規(guī)范,強調持續(xù)穩(wěn)定、參與全球事務、合作發(fā)展至上的“綜合安全觀”逐步取代過去強調斗爭與沖突的“政治安全觀”。此類轉變在東亞、東南亞、非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區(qū)大多收到相當不錯的回應,西方國家對此也表示普遍歡迎。
東亞價值觀的重要內容在于:它們總是傳統與現代并存,從根本上堅持主權安全,并且總是希望持有某種區(qū)別于他人的文化理念,而且往往對經濟貿易事務更感興趣。中國的和平崛起就其官方論斷而言,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方式,本質上體現出某種內向性質,即中國只要發(fā)展好自己,就是對全世界的重大貢獻。相比其他崛起大國,中國在最近30年的崛起過程應該是最具有和平特點的嘗試。歷史上,美國、德國、日本、蘇聯的崛起都不像中國這樣具有和平的“自覺性”。相對而言,美國更具有類比意義。它在其崛起初期同樣試圖從經濟上融入世界,遠離高度政治,直至形勢發(fā)展迫使其承擔起全球責任。
當然,關于理念因素是否影響國家崛起的性質,似乎不存在某種絕對化結論。必須訴諸全球化條件下的總體行為取向。我們在之前已經討論過“普世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問題??梢哉J為,出現“和平主義”理念變動的國家不僅是中國,而且包括世界大多數國家。主要大國在其安全觀念、利益界定、國家目標等方面,都或多或少出現相應的積極變動,進而適應全球化、經濟化、社會化轉向。中國和平崛起首先具有普遍意義,而且也有其特殊性。
領導文萃:基于和平學理解,您如何評價中國崛起的性質或特殊意義?
沃勒斯坦:毫無疑問,我認為對世界而言,中國的和平崛起是一種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意義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是在內向意義上。普遍認為,中國在最近三十多年時間里,從顯著積弱的起點出發(fā),將“一副差牌”打得相當好。在成功完成國內經濟轉型的基礎上,國家財富和實力極大增加。同時設法維持轉型期的內外穩(wěn)定,沒有在鄰國或其他大國之中引發(fā)嚴重的安全憂慮。固然,西方國家存在某些疑慮,但這些憂慮似乎并未支配其對華政策,也沒有伴隨過度的軍備競賽或清晰的戰(zhàn)爭預期。中國成功開辟了“與周邊國家和國際社會和諧共進”的創(chuàng)新型崛起之路,巧妙捕獲了蘇聯解體、東亞轉型、世界形勢穩(wěn)定、國際社會開放化、美國反恐戰(zhàn)爭等一系列機遇。注意到這種創(chuàng)新在本質上具有某種“中國特色”的必然性,否則所有這些變動可能都不會被視為一種機遇。
其次是在外向意義上。中國和平崛起之所以具有創(chuàng)新性,還在于能夠很好地處理西方化與本土化的關系,擺正和正確調整自己的國際定位。一方面,在全球化觀點中,國際社會已經相當均勻,全球經濟、政治與文化力量的“西方化”運作結果,是國際社會的同質化,西方國家的今天就是非西方國家的明天。另一方面,激進主義觀點認為國際社會是一種不平等的中心邊緣結構,西方仍然居于霸權地位,其特權受到挑戰(zhàn)。非西方國家則受制于西方價值觀。非西方國家崛起將導致西方國家相對衰落,前者應該自覺抵御西方價值觀的滲透。中國在處理這兩種傾向時,具有明顯的審慎性質與務實特征。首先試圖尋求一種全球化戰(zhàn)略,通過參與國際社會,調整國內安排。在中國式和平學之中,有很多元素能夠體現對于國際秩序、自由主義、全球價值的認同,包括互利合作、共同繁榮、負責任大國、消除安全困境等;另外,在適當場合,中國仍然強調不干涉、主權、文化獨特性、反對霸權等。兩種取向的平衡意味著“應然”與“實然”之間存在較大差距,而差距本身構成較大的靈活空間與行動自由。不應認為這種差距導致行動的混亂無序。近幾十年,中國的行動邏輯實際上相當清晰,具有明確的實踐理性特點與務實進取意味。在一定程度上,與中國爭辯崛起是否“和平”已經沒有很大意義,真正的問題應該是:如何能夠與中國合作,并像中國一樣和平崛起。
最后,我希望回到和平學本身再進行述說。和平是和平學的價值取向,這種價值體現為目標與實踐手段的統一體。和平學是倡導和平的學問,也是面向未來的學科,可以提供相應的理論范式和實踐路徑。中國和平崛起的創(chuàng)新經驗為國際和平學研究提供了新的靈感,需要及時捕捉這種靈感并深入研究,不同國家的和平研究者可以合作并相互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