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煥 平
(中共中央黨校 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北京 10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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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帶一路”的權力政治分析
楊 煥 平
(中共中央黨校 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北京 100091)
摘要:“一帶一路”從表面上或者從構想者的初衷來看,似乎很可能是完全出于經(jīng)濟貿易或者文化交流的目的。但是在亞歐大陸這片歷代充滿紛爭與權力爭奪的陸地上,無論從歷史給人的理性啟示還是地理給人的自然限制來觀察,都會發(fā)現(xiàn),路上與海上絲綢之路的連接改變的不單單是貿易和經(jīng)濟環(huán)境,它將有意無意地改變該地區(qū)的權力政治結構。進一步,“一帶一路”的建設將帶來東亞乃至整個亞歐大陸及其邊緣地區(qū)權力政治格局的變動,在推進的過程中,伴隨著中國實力的崛起,將引起美國的關注和警惕。
關鍵詞:一帶一路;權力;國際政治
國際政治像一切政治一樣,是一場追逐權力的斗爭?!獫h斯·摩根索[1](P55)
“一帶一路”的具體內容似乎沒有必要在這里進行重新敘述或者闡釋,主流的學界乃至普羅大眾大都關注和解讀這一構想的經(jīng)濟意義,當然也有涉及到文化交流等等,再者就是研究推進這一戰(zhàn)略的手段策略。這一宏大的戰(zhàn)略構想首先是經(jīng)濟目標上的考量,而且不容否認其中包含巨大的經(jīng)濟價值和利益。這些都是戰(zhàn)略政策制定者預期要達到可預見的目標,也是多數(shù)人所預期的可能狀態(tài)。然而,一個冷靜的學者的責任是分析和解讀事物隱含的意義,預測或者透視變化或者不變的邏輯。我的疑問是,這一構想的提出是否只具有經(jīng)濟含義,它在權力政治結構方面具有什么樣的地緣意義。筆者作為一個國際政治專業(yè)的求學者,企圖嘗試以國際政治的視角進行不成熟的剖析,尤其是嘗試以現(xiàn)實主義的國際政治理念審視這一構想所隱含的權力格局。
一、歷史的密碼
在亞歐大陸上存在著一條商隊往來兩千余年的商路,這條古老的商路連接了亞歐大陸的兩端,貫穿了所有經(jīng)過的中亞、西亞和歐洲國家,并在這種聯(lián)通的基礎上形成了一個自然的“絲路經(jīng)濟帶”。從歷史的起源來看,這條具有東西方之間血管功能的交通線得益于漢王朝強大的國力、巨大的財富生產能力以及雄才大略的皇帝和一批勇往直前的冒險家。開啟這一偉大通商時代的是漢武帝和朝內出色的外交家,但是,無論是漢武帝還是以張騫、班超為代表的探險家最初的目的從來不是后世所表現(xiàn)的那樣。正如史書所載,作為對匈奴戰(zhàn)略進攻的一部分,使臣持節(jié)交通西域諸國以“斷匈奴右臂”[2](P1150),試圖拉攏西域勢力倒向漢一邊,以形成對匈奴的戰(zhàn)略包圍,從而改變不利的對峙狀態(tài)。在這些外交活動中,經(jīng)濟利益作為一種手段被加以利用,漢朝獲得了西域小國渴求大漢財富的信息,漢使去往西域各國都準備的一個砝碼是刺激各國交換漢朝財富的欲望,并許諾以通商的可能性。西域諸國多數(shù)規(guī)模小,既無戰(zhàn)略意圖亦無實力進行權力的爭鋒,然而十分關注財富的獲取,這或許是小國的長期形成的生存哲學,也是實力弱小現(xiàn)實下的關注點的轉移。大國與小國的區(qū)別在此,大國是權力政治的主動參與者,小國往往成為權力交鋒中大戰(zhàn)略的被動者。
匈奴勢力基本式微之后,作為權力斗爭的副產品,外交探索的路線成為了時間上連綿不斷的財富之路,正如千百年之后一系列交通探索一樣,阻塞的打通刺激了人類對財富的本能,并讓人們看到了獲取財富的巨大可能,這種渴望前仆后繼延續(xù)至今。這種商業(yè)上的應用價值和利潤潛能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難以遏制地向遙遠處延伸,直到自然地理無法逾越的障礙——大西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歷史中的規(guī)律,每當中原王朝強盛、政權穩(wěn)定的時候,便是絲路帶商業(yè)繁榮的時代;反之,便是蕭條甚至沒落的時代。在這一個個周期中伴隨著的是中原帝國權力的膨脹與收縮,還有帝國財富的外溢與內斂。從某種意義上說,絲綢之路所傳遞的部分乃是財富積累后的溢出,商路交通的穩(wěn)定與連貫所反映并依賴的正是東亞帝國的權力輻射。從中國歷朝歷代的政治版圖的變化我們看到,中原王朝的勢力范圍在玉門關以西便是沿絲綢之路的狹長帶前進或后退,商業(yè)繁榮相伴的是力量投射的延伸。唐朝之后,受安史之亂影響,北方的絲綢之路受影響,經(jīng)濟中心同時向南遷移,貿易路線也逐漸轉向海上,并沿著亞洲大陸邊緣向印度洋和地中海延伸,逐漸形成了早期的“海上絲綢之路”的海上航路。長期以來這條航路,連同周圍港口和島國的聯(lián)絡點形成的商業(yè)網(wǎng)絡為華人商業(yè)團體經(jīng)營,直到15世紀中國海權收縮內地,逐漸被歐洲新型海洋力量控制。在這循環(huán)往復中的力量對比此起彼伏中,地理因素在其中發(fā)揮了恒久的影響作用。
二、地理狀態(tài)
一個國家的實力狀態(tài)和戰(zhàn)略選擇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人為活動的因素總是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其影響也會形成很多不可控的變量。相比較而言,一個地區(qū)的地理狀態(tài)長期以來變化的幅度微乎其微,而且難以被人為改變,甚至從根本上決定了一個國家人民所能持有的實力和現(xiàn)狀選擇。中國在亞歐版圖上來看,出于亞歐大陸的東部邊緣地帶,兼具陸地權力和海洋權力發(fā)展?jié)摿?。陸地上的權力擴展總是沿著自然地理屏障阻礙的間隙向西推進,這種推進有一個劣勢就是它是從平原向高原,從低地向高地的逆勢延伸,不可避免地面對極大的阻力和困難,因而只有在國力相當強盛且中央集權強大的時候才有擴張的機會。在這里面,決定力量擴展范圍的是力量的傳輸能力,也即運輸或者后勤能力,強大的中央王朝在控制西域時,往往會將國家的動員能力和組織能力發(fā)揮到極致,這種能力也是一般小國所難以想象的。例如西漢伐宛,據(jù)記載宛國以為天高路遠,兵必不能至,且道路崎嶇補給困難,必然會知難而退。卻沒想到漢朝“歲余而出敦煌六萬人……牛十萬,馬三萬匹,驢、駝以萬數(shù)赍糧,兵駑甚設……轉車人徒相連屬至敦煌……兵到者三萬。”[2](P1159)這是中國歷史上對外戰(zhàn)略動員中的一次,展現(xiàn)了中央王朝進行陸權擴展時所需要的投送能力,也能反映出逆勢推進的困難。長期以來,中國一直是一個陸權國家,歷代王朝所追求的是對遠東陸地和周邊陸上國家的控制能力,正如米爾斯海默所說,一個國家首要尋求的目標是安全,而安全最有效的保證就是成為地區(qū)的霸權國[3](P179)。至于海權,中國具有形成海上強大力量的自然條件,諸如長海岸線和眾多的海港,但是由于缺乏發(fā)展海上力量的動力,且海上強權幾乎從未形成對自身的壓力,茫茫大洋反成了一個天然的阻隔,將中國權力施展的范圍局限在邊緣陸地及其邊緣海域。
從地理上看,中國的邊緣地帶位置具有海陸兩棲的特性,具有發(fā)展海上和陸上兩種能力的潛力,但是硬幣的另一面是我們也可能不得不同時面對陸上強權和海上強權爭鋒的壓力[4](P58)。15世紀以前,中國面對的主要威脅或者戰(zhàn)略壓力一直來自于亞歐大陸心臟地帶的大陸強權,無論是匈奴、鮮卑、突厥、蒙古……中國地位獲得鞏固的對策一般傾向于消滅任何來自大陸的勢力,修造長城的舉措也是面對大陸強權壓力的緩沖之策,最好的安全是維持周圍國家的弱小并使自己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15世紀末期,大航海時代到來,實際上從這時起中國就開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因為這以后的中原王朝將會同時面臨陸地強權——俄國和海上強權——荷蘭、葡萄牙等的戰(zhàn)略壓力。不過令人惋惜并無奈的是,由于中原帝國相對實力的下降,同時面對國內人口激增的壓力,明清兩代都選擇了戰(zhàn)略收縮,將重心轉向了對內,康熙在北方對俄國完成了“拒止”之后便開始了大清“內修政理”的漫漫長路。內陸強權屬于同心圓的內部,中國的邊緣地帶范圍處于外側,內部向外進攻的補給半徑和輻射周長相對短,而中國向內進攻則要通過外側圓漫長的補給線進行部署。海上的中國處于內心,但由于海上力量的機動性強,且中國居于守勢,使得中國沿海的任何一點都有受攻擊的可能。中國最危險的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上半葉這100年的時間里,長期面臨大陸強權——沙俄和海上強權——英、法、日的巨大壓力,陷入戰(zhàn)略夾層的困境。
由于太平洋過于寬廣,巨大的水體形成難以越過的“藍色荒漠”,到目前為止中國尚沒有形成向太平洋深入擴展力量的海軍實力?,F(xiàn)在的“新絲綢之路”基本還是沿著歷史形成的路線,沿亞洲陸地邊緣的海域延伸,這也是中國現(xiàn)有力量的實際投射范圍。在亞洲大陸上,中國又同時具備發(fā)展路上力量和海上力量的資源潛力和現(xiàn)實動機,正如斯皮克曼指出“現(xiàn)在在遠東出現(xiàn)了一個潛在的強國,它同時具備海上和陸上的發(fā)展能力,美國要做的是平衡這一力量的過快崛起……”
地理的實際狀態(tài)在人類文明內較長時間內基本不會改變,但是地理因素所具有的意義卻會發(fā)生變化[4](P34),這種變化發(fā)生在技術變革和生產力創(chuàng)新之后。尤其是交通工具和通信手段的巨大革新,地理的屏障作用會一定程度上減小,地理距離會因速度的提升而發(fā)生實際上的“縮短”,這種技術條件的改變將改變國家的實力狀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高速鐵路的發(fā)展會使得中國國家力量在陸地上的投射半徑大大提升,而運輸能力正是一種戰(zhàn)略力量。在中國政府正式發(fā)布的官方文件中,提到有關“一帶一路”的重要內容便是交通、通信的互聯(lián)互通,這將形成強大的權力擴展手段。在技術手段的輔助下,現(xiàn)代中國的陸上力量輻射范圍將延伸至更遠,或許形成對中亞國家的影響力覆蓋,并將觸及西亞和東歐,高速鐵路工程與現(xiàn)代通信技術的結合將形成一個致密的傳送帶。
三、權力格局
大國之間實力比拼和戰(zhàn)略博弈一刻也沒有停止過,現(xiàn)代金融戰(zhàn)、貨幣戰(zhàn)、貿易戰(zhàn)、網(wǎng)絡戰(zhàn)等新形式的競爭方式不斷出現(xiàn)。所有這些方式都成為大國間權力相爭的手段,權力競爭從未停止。一個國家強大的實力得以運用的基礎是這種實力成為經(jīng)濟或生產活動的一部分。蒙古軍隊騎兵力量的強大和持久維持正是由于馬匹的使用是放牧、狩獵的工具而變得必不可少,故而能最大限度地被發(fā)展、發(fā)揮和保持。海上力量同樣如此,歷代海上強國無不是具有依賴海洋進行的經(jīng)濟活動,并且這種海洋上的經(jīng)濟活動獲得巨大發(fā)展。擁有強大的陸上力量和海上力量的基礎是建立強大的陸上和海上貿易體系,經(jīng)濟利益的建立會提供力量發(fā)展的動力,貿易相伴的運輸能力又會提升戰(zhàn)略投送能力,中國目前在亞歐大陸建立經(jīng)濟帶的努力如果帶來預期成果就會使自身獲得這種能力。
如前所述,歷史上的絲綢之路的開端是一種權力競爭的副產品,也即,最初的目的是赤裸裸的政治和軍事考慮,非本意行為結果促成了商業(yè)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F(xiàn)在提出的新絲綢之路,首先打出的是經(jīng)濟牌,提出的目標和首要宗旨是推進經(jīng)濟發(fā)展,形成經(jīng)濟帶。但問題是,這種經(jīng)濟發(fā)展所帶來的經(jīng)濟影響力的擴展,會不會成為政治乃至軍事影響力的擴展?因為,經(jīng)濟實力轉化為政治影響力甚至軍事能力相對容易,當面對權力交鋒時,誰會舍得放棄這種轉化呢?而且,中國政府官方發(fā)布的文件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合作框架所涵蓋的范圍十分廣泛,“以政策溝通、設施聯(lián)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為主要內容,重點在基礎交通設施、光纜通信、能源、貿易投資、文化交流……”[5]遠超出單純經(jīng)濟合作的意義,而在經(jīng)濟緊密聯(lián)系的基礎上,進一步深化合作后未來不排除安全和軍事合作的可能。那么,由于這一結構是由中國主導推動的,因而可以推定中國會扮演一個其中領導者的角色,領導的內容和對象角色就有界定問題。結構框架推進的過程會是一個談判的過程,中間會形成詳細復雜的協(xié)定、條約,這一構想的推動過程也將是一個亞洲大陸秩序構建的過程,那么在這片大陸上極有可能形成一個以中國為主導的權力格局。
在歐亞大陸權力格局中,不能忽略另一個陸權國家俄羅斯,中俄在很長時間里扮演了在亞洲大陸相互平衡的角色,因而近代以來在這片地區(qū)很難形成一個絕對意義上的霸權國。從實力衡量,中國和俄羅斯目前都不能令對方完全屈服,構建這一結構不但不能排除俄羅斯,還要爭取俄羅斯的聯(lián)合,由此才能形成這一格局的穩(wěn)定力量。而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的建立還可能將亞洲與歐洲綁在一起,形成互聯(lián)的經(jīng)濟力量,當然走向聯(lián)合的可能目前還沒有。
四、霸權挑戰(zhàn)
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問題是,目前唯一超級大國美國會面對一個棘手的情況,亞洲大陸會出現(xiàn)擁有強大實力的政治單元,這一政治單元可能形成擺脫美國主導下的國際秩序的安排,這一政治單元可能有力影響整個亞洲大陸。在這種情況下,亞洲大陸上的霸權極可能出現(xiàn),并企圖將美國的力量排除在范圍之外,最終形成對美國霸權的挑戰(zhàn)。美國的選擇方案有兩個:一種選擇方案是將權力從這些地區(qū)收縮以避免沖突,屬于防御性戰(zhàn)略。第二種選擇方案是極力避免以上這種霸權挑戰(zhàn)情況的出現(xiàn),主動遏制這種力量的擴展,屬于進攻性遏制戰(zhàn)略。顯然,考慮到霸權挑戰(zhàn)可能引起的霸權喪失,美國不太可能采取主動收縮的策略;另外美國所具有的技術和經(jīng)濟優(yōu)勢將令它更傾向于選擇第二種方案。美國近年來采取的“重返亞洲”的策略即有這方面考慮,當然美國的目的是采取遠東大陸的均勢戰(zhàn)略,防止任何一個大國形成地區(qū)壓倒性的力量,以維持該地區(qū)的力量平衡,中國在“一帶一路”的推進中將面臨美國的強大阻力。中國所能采取的明智策略,應該是進一步與美國接觸,加深合作,消除美國的疑慮,盡量避免進攻性策略,尤其是不能讓美國及周邊國家認定中國試圖利用新獲得的力量改變現(xiàn)狀,同時謹慎穩(wěn)妥推進這一設想,避免與美國發(fā)生戰(zhàn)略對抗。
參考文獻〔〕
[1](美)漢斯·摩根索著.國家間政治[M].徐昕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班固著.漢書[M]楊鐘賢校訂.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1.
[3](美)米爾斯海默著.大國政治的悲劇[M].唐小松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4](美)斯皮克曼著.和平地理學:邊緣地帶論[M].林爽喆譯.北京:石油工業(yè)出版社,2014.
[5]努力實現(xiàn)一帶一路建設良好開局[EB/OL].http://www.gov.cn.
〔責任編輯韓芳〕
On the Power Politics of “The Belt and the Road”
YANG Huan-ping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 Party School of the Central Committee of CPC; Beijing 100091)
Abstract:Seemingly speaking, prospected from the initial purpose of the creator,“the belt and the road” is probably based on the objective of economic trade or cultural communication. While on the Asian-Europe continent that full of dispute and struggle for power, it is found that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belt on the sea” and “the road on the land” would not only change the environment of trade and economy, but also wittingly or unwittingly change the pattern of political powers in this area, considering no matter the rational enlightening from history or natural limitation of geography. Further more,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belt and the road” will change the patterns of political powers in East Asia, and even the whole continent with its marginal region. With the success in pushing the process, the rise of China will draw the attention from America.
Key words:“the belt and the road”; power; international politics
中圖分類號:F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869(2015)06-0095-04
作者簡介:楊煥平(1989-),男,山東臨沂人,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碩士生,論文有《國際政治學能提供進行預測的科學方法嗎》等。
收稿日期:2015-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