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明 康,萬 高 潮
(1.北京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北京 100871;2.北京師范大學 政府管理研究院,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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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會議與毛澤東的政治思維
魏 明 康1,萬 高 潮2
(1.北京大學 政府管理學院,北京 100871;2.北京師范大學 政府管理研究院,北京 100875)
摘要:由于自早年求學所接受的即是中國傳統(tǒng)義理之學倡揚的先驗形上本體與經(jīng)驗形下具體相結合的政治思維且之后在蘇俄哲學教科書的影響下不斷強化,毛澤東從來指歷史規(guī)律為社會本體并指對此之認知為普遍真理而指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即歷史規(guī)律與普遍真理的實現(xiàn),故自第一次鄭州會議開始糾“左”,他就始終堅持“三面紅旗”是為馬列主義普遍真理在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的本土化,所謂糾“左”亦僅限于糾正在推行“三面紅旗”過程中發(fā)生的具體層面錯誤如共產(chǎn)風、浮夸風之類。而對于質疑“三面紅旗”本身的彭德懷,他指其為政治思維上的經(jīng)驗主義,政治路線上的右傾機會主義。
關鍵詞:中國政治;政治思維;三面紅旗;廬山會議;毛澤東
本文旨在討論在推行“三面紅旗”過程中尤其在廬山會議前后毛澤東的政治思維及其對當代中國政治發(fā)展的影響。筆者曾析政治思維為寬容取向的經(jīng)驗理性思維和專制取向的先驗理性思維。與此有別,經(jīng)楊昌濟五年耳提面命,毛澤東自早年求學,接受的卻是中國傳統(tǒng)義理之學倡揚的先驗形上本體與經(jīng)驗形下具體相結合的政治思維。后經(jīng)研讀蘇俄哲學教科書,他還將此改造成為了中共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思維模式,即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際相結合。[1](P74~84)雖然在新民主主義時期,比較王明等不僅在本體層面,而且在具體層面為一以貫之的教條主義者,其政治思維的積極作用顯而易見,然而在社會主義時期,比較彭德懷等不僅在具體層面,而且在本體層面為一以貫之的經(jīng)驗主義者,其政治思維的消極影響同樣顯而易見。
一、“用最高速度發(fā)展我國生產(chǎn)力是總路線的基本精神”
自1952年9月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提出“十到十五年完成社會主義”,毛澤東的政治作為就集中在兩件事:一是進行他心目中的社會主義革命即推行“三大改造”并以反右捍衛(wèi)之,二是進行他心目中的社會主義建設即推行“三面紅旗”并以“文革”捍衛(wèi)之。由于指歷史規(guī)律為社會本體并指對此之認知為普遍真理而指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即歷史規(guī)律與普遍真理的實現(xiàn),他于1956年完成了“三大改造”。不過是年初在知識分子工作會議上講話時他喜憂參半:“我們的主動一天天多起來了,農(nóng)業(yè)改造方面主動更多了,工商業(yè)改造方面主動也更多了。但在知識分子問題上沒有主動,在工業(yè)方面沒有主動?!盵2](P236,469)后經(jīng)1957年反右,他自認在知識分子問題上已經(jīng)取得主動。那么在工業(yè)方面能否也取得主動呢?他稱:“按照馬克思主義,這是一定的?!盵3](P216)因為“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由個體所有制變?yōu)榧w所有制,工商業(yè)由資本主義所有制變?yōu)樯鐣髁x所有制,必然使生產(chǎn)力大大地獲得解放”[4](P1)。當然,依其既定政治思維,必然規(guī)律果然要能夠起作用,就還必須與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具體實際相結合。所以他又稱:“民主革命時期我們吃了大虧才實現(xiàn)這種結合?,F(xiàn)在我們要進行第二次結合,找出在中國怎樣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盵2](P506)那么這條道路何所指?就是指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
所謂總路線,因不滿國務院《國民經(jīng)濟遠景規(guī)劃》的“保守主義”,1956年初由毛澤東主持制定的《農(nóng)業(yè)發(fā)展綱要》“四十條”出臺。其中設想1967年全國糧食產(chǎn)量一萬億斤,竟比國務院規(guī)劃高70%。國民經(jīng)濟各部門急忙跟進,以致當年全國基建總投資比上年驟增60%。為了遏制“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冒進局面,6月周恩來組織撰寫了《人民日報》社論《要反對保守主義,也要反對急躁情緒》。8月在“八大”上劉少奇也主張“既反對保守主義,又反對冒險主義”。于是毛澤東開始了“反‘反冒進’”。當年在八屆二中全會上他即稱:“不平衡、發(fā)展是絕對的,平衡、靜止是相對的。這樣來看我們的經(jīng)濟問題,根本還是促進。”1957年在三中全會上他亦稱:“共產(chǎn)黨的中央委員會應當是促進委員會。國民黨是促退委員會。”[3](P314,474)1958年在成都會議上他又稱:“一種是馬克思主義的‘冒進’,一種是非馬克思主義的‘反冒進’。一種是十年計劃二十年搞完,一種是二、三年搞完。哪種好?”當然“十年計劃二、三年搞完”好。“這么說是不是狂妄呢?不是,我們主張俄國革命熱情與美國求實精神的統(tǒng)一?!盵5](P283,315)雖然以學理計,“美國求實精神”是為本體層面之“求實”與具體層面之“求實”的統(tǒng)一,故不可與本體層面之“俄國革命熱情”統(tǒng)一。不過毛澤東無暇顧及學理。而他的黨內同事,既然“促退”是國民黨,“冒進”是馬克思主義,在“八大”二次會議上劉少奇也就只好表示:“我們今后的任務是要貫徹執(zhí)行毛澤東同志提出的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比绱思春笳咧^:“反對這條路線的人們如果不能說服我們,他們就應當接受這條路線。”可是若反對者持相同的邏輯呢?也許就是估計到此,毛澤東在劉少奇的報告中加寫了一句話:“有些人還沒有得到教訓,他們說:‘到秋后再找你們算賬?!麄兛偸且?shù)??!盵6](P157,223,273)
毛澤東無疑咄咄逼人,可他自稱“我的目的不是整人”[6](P108),“目的在大家有共同語言。”[5](P284)那么共同語言何來?“要學馬克思主義,才有共同語言?!盵6](P197)當然,“馬克思主義的‘冒進’”之為共同語言,指的就不是具體而是本體——“為什么從這談起,因為歷來講政治問題都不講世界觀?!倍皻v來犯錯誤的人都是主觀唯心論”,“是經(jīng)驗主義世界觀,是主觀唯心主義經(jīng)驗論,不承認客觀存在,不承認客觀真理。”[7](P24~25)毛澤東所論未免玄,倒是周恩來1958年在南寧會議上的檢討,說明了何以“冒進”與“反冒進”的對立,體現(xiàn)的是馬克思主義世界觀與經(jīng)驗主義世界觀的對立:其一,“反冒進是不認識生產(chǎn)關系改變后生產(chǎn)力將有躍進”;其二,“反冒進是把個別夸大為一般”。所謂“不認識生產(chǎn)關系改變后生產(chǎn)力將有躍進”,在“三大改造”的完成“必然使生產(chǎn)力大大地獲得解放”,因而“多快好省”是一種“客觀存在”,可是“反冒進派”不僅漠視這種“客觀存在”,而且抗拒這種客觀“必然”,他們的作為就當然是“不承認客觀存在,不承認客觀真理”,他們的世界觀就當然是“經(jīng)驗主義世界觀”,是“主觀唯心主義經(jīng)驗論”了。至于“把個別夸大為一般”,在馬克思主義作為“‘冒進’的共同語言”,表達的還只是社會主義建設的一般規(guī)律即是其本體:本體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具體則失誤難免;倘若因為在“冒進”中出現(xiàn)了具體失誤就全盤否定“冒進”本身,豈不就是“把個別夸大為一般”嗎?如此即毛澤東本人之斥“反冒進”:模糊了“九個指頭與一個指頭、大局與小局、一般與個別的區(qū)別”,使用的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的“形而上學方法,1957年右派分子向社會主義進攻,用的就是這種方法”[6](P59~60)。
必須指出,正是經(jīng)“反‘反冒進’”,關于毛澤東思想即“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關于毛澤東本人即真理化身,關于服從他即等于服從真理,關于這種服從即使與民主集中制“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原則相沖突亦當義無反顧等,毛澤東和他的大多數(shù)黨內同事從此達成了默契,而始作俑者即他本人。即以前述《人民日報》社論為例,他指“這篇東西”為“尖銳地針對我”[6](P32~35)。當然“我”非不可以被“針對”,關鍵“我”之“冒進”不僅在本體層面完全正確,在具體層面亦無懈可擊:“我只是不同意反冒進,同意依形找勢改變計劃?!盵8](P196)于是乎對此“針對”他就完全不能容忍了。在南寧會議上他稱:之所以會發(fā)生“反冒進”,是“有人跟著赫魯曉夫的指揮棍跑”[6](P28),企圖在黨內“反個人崇拜”。“有人”者何?他直言不諱:“我當著恩來發(fā)了一通牢騷?!毖约按?,他重提1953年周恩來因新稅制事件而被其指為分散主義的歷史故事:“我編了一個口訣:大權獨攬,小權分散;黨委決定,各方去辦;辦也有訣,不離原則;工作檢查,黨委有責。”[2](P768~769)“這八句歌訣,就是為了反對那時的分散主義想出來的。”[6](P57)自“那時”起,“中央只攬了一個革命,一個農(nóng)業(yè),其他實權在國務院。有人反對黨政不分,最好的好意也是想將一半大權攬過來。這樣就沒有集中了。集中只能集中到政治局、書記處、常委,只能有一個核心?!盵9](P72)可是劉少奇、周恩來均為“政治局、書記處、常委”成員,他們之于本職有些不同意見,何以就成了“最好的好意也是想將一半大權攬過來”呢?毛澤東于是稱“只能有一個核心”是指“以一個人為核心”。可是在說明“歌訣”時他明明稱:“大權獨攬習慣上指個人獨斷,我們借用這句話,指的卻是主要權力應當集中于黨委集體。”既指“集體”,何言“個人”?他接著從兩方面作解釋:一是將民主集中制由寡頭制解釋為獨裁制,即將黨委中“個人作用和集體領導的統(tǒng)一”亦即書記與委員的統(tǒng)一,解釋為軍隊中“班長與戰(zhàn)士的統(tǒng)一”亦即上級指揮與下級服從的統(tǒng)一。二是將黨委委員間“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政治關系,解釋為謬誤服從真理的認識關系,所謂“站在中央正確路線方面的負責同志”,即使在黨委中居少數(shù),也“決不可以隨風倒,要有反潮流的大無畏精神”。[6](P28,57,30)而正是屈從于此種以真理為名的強硬邏輯,周恩來、劉少奇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反冒進”,“不管你主觀想法如何,事實上總是違背主席的方針的”,因此就是“錯誤”的。在成都會議上毛澤東進一步批評“反個人崇拜”:“個人崇拜有兩種:一種是正確的崇拜。我們不是崇拜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嘛,斯大林正確的東西也還要崇拜。真理在他們手里,為什么不崇拜呢?另一種是不正確的崇拜。不加分析,盲目服從,這就不對了。問題不在個人崇拜,而在是否真理。是真理就要崇拜,不是真理就是集體領導也不行?!蹦敲础安徽_的崇拜”有何表現(xiàn)呢?他舉了兩“怕”:一是“怕馬克思”,二是“怕教授”。說到“怕馬克思”,他尚含蓄:“對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要尊重,但不要迷信,一有迷信就把我們的腦子鎮(zhèn)壓住了?!盵2](P774,793,797)說到“怕教授”,則他不客氣:“對資產(chǎn)階級教授們的學問應以狗屁視之,等于烏有,鄙視、藐視、蔑視?!盵6](P118)至于崇拜何人為“正確”,他重提延安整風:當年“我”是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際相結合的代表,王明則理論脫離實際,全黨在“我”和王明之間就得作選擇:“不崇拜我就崇拜他。我看崇拜我好一點。”[9](P197)聞聽此語,與會者均會心一“笑”,接著便紛紛表態(tài):“毛主席的思想具有國際普遍真理的意義”[2](P802),“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毛主席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盵9](P259)在“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繼續(xù)批“不正確的崇拜”:一是“怕馬克思”。他稱:“不要怕嘛!馬克思革命沒有革成功,我們革成功了。”[6](P206)二是“怕教授”。他稱:“對科學家不要迷信,對其科學要半信半疑。”[9](P267)歷史上“科技發(fā)明大都出于被壓迫階級”,相反“名家是最無學問的”,所以“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明乎此,“將鼓舞很多小知識分子、工人農(nóng)民、新老干部振奮敢想、敢說、敢做的大無畏精神,對我國七年趕上英國,再加八年趕上美國,必然有重大幫助?!盵6](P236,194)三是“怕內行”。他稱:“政治家是管人與人關系的”,并不做業(yè)務,所以“外行領導內行是一般規(guī)律”[6](P200)。能“又紅又?!碑斎缓?,而這并不難?!案愎I(yè)難道比打仗還厲害些?我就不信。”[9](P72)至于崇拜何人為“正確”,他點睛:“誰有真理我們就服從誰?!盵2](P818)如“多快好省”的總路線,“全國六億人,全黨一千二百萬人,恐怕只有幾百人感覺這條路線是正確的?!盵6](P114~115)但既然“總路線正確”,既然“多快好省”反映了客觀真理,那么就應該是“全國六億人,全黨一千二百萬人”服從這“正確”的、掌握了真理的“幾百人”而不是相反。于是接下來的會議發(fā)言就頗有些“正確的崇拜”的意味了:“跟著毛主席走并不是崇拜個人,而是崇拜真理。”“毛主席把馬列主義普遍真理,在中國革命具體實踐中的經(jīng)驗,加以分析,化為理論,指導現(xiàn)代人,教育后代人,像圣人一樣,但超過歷史上的任何圣人?!盵5](P331)
1957年11月13日,經(jīng)毛澤東審定,《人民日報》社論稱:“農(nóng)業(yè)合作化以后,就有條件也有必要在生產(chǎn)戰(zhàn)線上來一個大躍進。這是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958年6月21日社論又稱:“用最高速度來發(fā)展我國的生產(chǎn)力,是總路線的基本精神?!泵珴蓶|何以如此在意新中國建設的速度呢?原因一是為了和美國作敵對式競爭,二是為了和蘇聯(lián)作同志式競賽。關于美國,他開始還有些保守。在“八大”二次會議上講話他稱:“我們六億人口的大國,杜勒斯不看在眼里,總有一天我們趕上美國,他才知道有這個國家?!盵5](P311)關于蘇聯(lián),則自斯大林去世,他就有了爭奪國際共運第一把交椅的雄心。無奈實力懸殊,1957年在莫斯科各共產(chǎn)黨代表會議上他只能稱:“中國是為不了首的,我們在人口上是個大國,在經(jīng)濟上是個小國?!盵10](P626)然而回國后在“八大”二次會議上講話他卻稱:“中國應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大國,因為中國人口第一個多嘛!人多總要做事,吃了飯就干社會主義!因此十幾二十年就可以趕上世界上一切國家,還可能超過美國?!逼鋵嵷M止“可能”,1956年1月在知識分子工作會議上他就稱:“美國那點東西,一億噸鋼,幾百顆氫彈,中國要超過它?!盵9](P293,34)8月在“八大”上他又稱:“美國一億七千萬人口有一萬萬噸鋼,你六億人口不能搞它兩萬萬、三萬萬噸鋼呀?你有那么多人,你有那么一塊大地方,資源那么豐富,又聽說搞了社會主義,據(jù)說是有優(yōu)越性,結果你搞了五六十年還不能超過美國,那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4](P88~89)后待大躍進果然成為全民狂熱,他的“超英趕美”的時間表也就“一天等于二十年”地不斷前移了:1958年1月在南寧會議上他稱“十五年趕上英國”[6](P45),3月在成都會議上他稱“二十年趕上美國”[2](P793),5月在“八大”二次會議上就成了“七年趕英,十五年趕美”[2](P815),9月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他更是口氣大得嚇人:“今年爭取產(chǎn)鋼1 100萬噸,明年增加2 000萬,后年再搞2 000萬,苦戰(zhàn)三年,接近蘇聯(lián)。到六二年,接近美國。再加兩年,七年,搞一億五千萬噸,超過美國,變成天下第一?!盵6](P394)
二、“公社是社會主義制度加共產(chǎn)主義思想”
毛澤東何以對新中國“七年”即可“變成天下第一”如此自信呢?原因在把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際相結合,他在中國創(chuàng)立了人民公社制度。1958年成都會議后他即提出了自己關于中國未來社會的構想:“鄉(xiāng)村中將是許多共產(chǎn)主義公社,每個公社有自己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有大學、中學、小學,有醫(yī)院,有科研機關,有商店和服務業(yè),有交通事業(yè),有托兒所和公共食堂,有俱樂部。若干鄉(xiāng)村公社圍繞著城市,又成為更大的共產(chǎn)主義公社?!盵2](P826~827)以上經(jīng)“八大”二次會議廣為傳播后,各地聞風而動。當年8月他即赴河北等地視察,一路稱:“人民公社好,包括工農(nóng)兵學商,管理生產(chǎn),管理生活,管理政權。”[5](P388)在北戴河會議上又稱:“公社的特點一為大,二為公。人多,幾萬戶,工農(nóng)商學兵,農(nóng)林牧副漁,這些就是大。公,就是比合作社更要社會主義,把資本主義殘余如自留地、自養(yǎng)牲口取消掉?!薄案愎彩程茫B(yǎng)豬都歸公,雞鴨、屋前屋后的小樹還是自己的,將來也不存在了。糧食多了,可以搞供給制。不論城鄉(xiāng),應當是社會主義制度加共產(chǎn)主義思想。學校、工廠、街道都可以搞公社。如鞍鋼叫鞍鋼公社,政社合一?!盵2](P831~837)
為什么“搞公社”就可以促成大躍進呢?毛澤東稱原因在先進生產(chǎn)關系對落后生產(chǎn)力的促進作用。1955年合作化高潮時他即稱:“初級社保存了半私有制,到了一定的時候,人們就要求改變,使合作社成為生產(chǎn)資料完全公有化的集體經(jīng)營的經(jīng)濟團體。轉變的時間,大約辦了三年左右的初級社,就基本上具有這種條件了?!盵11](P515)然而到了1958年,他又不以“完全公有化的集體經(jīng)營”為滿足了。在北戴河會議上他稱:“在公社的集體所有制中,就已經(jīng)包含有全民所有制的成分。由集體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過渡,有些地方可能較快,三四年內就可完成,有些地方可能較慢,需要五六年或更長一些時間。過渡到全民所有制,性質還是社會主義的,各盡所能、按勞取酬。然后再經(jīng)過多少年,社會產(chǎn)品極大豐富了,人民的共產(chǎn)主義覺悟極大提高了,我國就將進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共產(chǎn)主義時代?!盵6](P360)歷史果然如此嗎?當然不。相反,正是由于在“公社的集體所有制中就已經(jīng)包含有全民所有制的成分”,與“生產(chǎn)資料完全公有化”的合作社相比,公社制度就更徹底地消解了農(nóng)民對于生產(chǎn)資料的所有權,因而其不僅未能促成經(jīng)濟大躍進,反而造成了“經(jīng)濟大倒退”。而因財產(chǎn)權利的缺失導致公民權利的缺失,公社制度還對當代中國的政治發(fā)展造成了嚴重損害。如此即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委員長萬里所感慨:“公社實際上是把農(nóng)民當奴隸了,使他們失去了生產(chǎn)自主權、產(chǎn)品支配權。1992年我主持人大常委會修改憲法,把現(xiàn)行憲法中關于人民公社的提法刪去,改為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為農(nóng)村第一步改革劃上了句號?!盵12](P1)
毛澤東之認定公社可以促成大躍進,還在他指政社合一有利于克服干部的官僚主義并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1958年9月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他即稱:“以前因為有一部分干部是在做官,有些工人就不那么積極,不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是為自行車、手表、鋼筆、收音機、縫紉機五大件奮斗。因為共產(chǎn)黨批判了三風五氣,他們就自我批判了:我們這個五大件也是為個人的,也不對呀。工作就積極起來了。農(nóng)民也是這樣,因為干部搞試驗田,跟他們打成一片,一股熱潮就起來了。這一干的結果,今年糧食大概可以差不多增長一倍,鋼鐵可能翻一番?!盵6](P379~380)那么事實呢?歷史已經(jīng)證明,稱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可以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純屬自欺欺人。那么公社是否有利于克服干部的官僚主義呢?回答亦是不。所以不,理論上,“每個公社有自己的農(nóng)業(yè)、工業(yè),有大學、中學、小學,有醫(yī)院,有科研機關,有商店和服務業(yè),有交通事業(yè),有托兒所和公共食堂,有俱樂部”,需要使用何種強力手段,才能讓這些本身就已經(jīng)自給自足的“鄉(xiāng)村公社圍繞著城市,又成為更大的共產(chǎn)主義公社”呢?何況每個以“城市”為中心的“更大的公社”還須圍繞某種政治經(jīng)濟存在,組成一個“天下第一”的共產(chǎn)主義國家!毋庸置疑,依馬克思當年關于舊俄公社與沙皇專制之內在關系的分析,這種強力手段就只能是“一種或多或少集權的專制制度凌駕于公社之上”[13](P761~775)。而實踐中,公社實行的不僅是計劃經(jīng)濟,而且是“專政”經(jīng)濟。1958年在北戴河會議上,為了集舉國之力實現(xiàn)當年鋼產(chǎn)量翻番,毛澤東曾聲色俱厲:“要下緊急命令,把鐵交上來。只搞分散不搞獨裁不行。馬克思和秦始皇要結合起來?,F(xiàn)在鐵也調不出,鋼也調不出,那還得了。省委書記回去后,要立刻建立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逐級搞平衡,社向縣,縣向專,專向省,這叫做社會主義秩序?!盵5](P358~360)尤有甚者,如此還意味著經(jīng)濟的軍事化:“一個工廠就等于一個軍營。工人站在機器面前,其紀律之嚴不下于軍隊。我們把這個制度應用于農(nóng)村,就建立了脫離了小生產(chǎn)的社會主義的民主集中制的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軍?!泵珴蓶|尤其欣賞河北徐水:“這里的勞動組織按軍隊那樣編成連和營,勞動是軍事化、戰(zhàn)斗化,紀律很嚴。為突擊收秋種麥,還組織了一個野戰(zhàn)部隊,在地里吃飯宿營。”[6](P573,523)在北戴河會議上他即將之隆重推出:“組織軍事化、行動戰(zhàn)斗化、生產(chǎn)紀律化,公社三化很好。是無產(chǎn)階級軍事化,互相關系是同志關系?!盵5](P363~366,448)至于“三化”是否果然為“同志關系”,因各地均發(fā)生了對社員“一捆、二打、三罵、四斗”的現(xiàn)象,“動不動就‘辯你一家伙’”[2](P894),1958年第一次鄭州會議期間,他曾不得不正式通告全黨:“在公社中,由于群眾生活的集體化程度更高了,干部作風好壞對群眾的影響更大了,必須嚴格禁止和糾正假借軍事化而打罵捆綁群眾和任意處罰群眾的現(xiàn)象?!盵6](P518)
毛澤東之認定公社可以促成大躍進,還在他指公社可以通過調整分配方式,像在戰(zhàn)爭年代調動民眾的革命積極性那樣,在和平年代調動勞動者的生產(chǎn)積極性。1958年在北戴河會議上他即提出:“要破除資產(chǎn)階級法權,搞供給制,過共產(chǎn)主義生活?!盵5](P363~367,47~452)會后參觀安徽舒城舒茶公社,得知該社已實行吃飯不要錢,他即稱:“吃飯不要錢,既然一個社能辦到,其他社也能辦到?!盵6](P432~433)問題是一大二公與政社合一已經(jīng)從所有制和人與人關系方面消解了勞動者的積極性與自主性,倘若連按勞分配都必須破除,豈非所有的激勵機制都將不復存在?毛澤東稱不然。他稱只要像在新民主主義時期那樣堅持政治掛帥,中華民族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就將像“原子核釋放熱能”[6](P42)一樣。事實果然嗎?當然不。因為農(nóng)民當年之所以投身革命,在“打土豪”可以“分田地”,而非空洞的政治掛帥。歷史也已經(jīng)證明,無視個人利益的經(jīng)濟建設根本就不可能帶來什么大躍進。尤有甚者,在大躍進中推行政治掛帥不僅經(jīng)濟后果嚴重,中國的政治生態(tài)亦因而更加毒化。1956年4月在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曾承認:“四中全會以來,高崗問題被揭露出來以后,黨內又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現(xiàn)象:謹慎小心,莫談國事?!盵4](P50)1958年3月中宣部亦報告:“反右以后,大家縮手縮腳”,尤其黨外知識分子“謹小慎微,不敢說話”。[6](P133~134)然而四中全會所造成的還只是黨內的“謹慎小心,莫談國事”,反右所造成的也主要是黨外知識分子的“謹小慎微,不敢說話”,而在大躍進中堅持政治掛帥所造成的惡果,卻是黨內黨外、全國上下爭先恐后地說假話、大話、空話。眾所周知,蘇俄之刺激勞動者的手段在以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取代資本主義經(jīng)濟競爭,例斯達漢諾夫運動。對此在延安時期毛澤東亦羨慕:“蘇聯(lián)有一個工人,人家五年才能做完的事情他一年就可以做完。”[14](P325)問題是自“三大改造”完成,他所期望的大躍進已經(jīng)不是一年等于五年而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于是乎他就以自己的政治掛帥取代了斯大林的物質刺激。至于如何掛帥,在“八大”二次會議上他稱:“凡是有人的地方總要插旗子,不是無產(chǎn)階級插紅旗,就是資產(chǎn)階級插白旗,或其他人插灰旗?,F(xiàn)在有一部分落后的合作社、機關、連隊、學校、企業(yè),我們要在這些地方發(fā)動群眾,大鳴大放,貼大字報,把白旗拔掉,插上紅旗?!盵2](P818)不過,盡管他自信“抓住兩頭就把中間帶起來了”[6](P50),甘居中游的插“灰旗”者仍有人在。例中國鐵道科學院某研究員向組織交心:“我把中間路線分成第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與人為善,善與人同。第二,不爭上游,不甘下游,安于中游。第三,運動中不帶頭不落后,運動在前進,我也在前進。”毛澤東閱后,稱其“第一”為“反階級斗爭”,“第二”為“折中主義”,“第三”為“中庸是偽裝”,總評價為“這種人是右派后備軍”。[6](P292~295)不言而喻,既然下游即等于右派,中游即等于右派后備軍,在如此政治掛帥實則政治高壓下,全黨全民就確實不能不爭先恐后地“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即使這種“鼓足”與“力爭”明明是在說假話、大話、空話也罷!
三、兩次鄭州會議與糾“左”
1958年9月毛澤東到最高國務會議上發(fā)表講話,講到糧食問題時他喜氣洋洋:“今年大概可以差不多增產(chǎn)一倍,即從去年的三千七百億斤增到七千幾百億斤。”[6](P380)然而此數(shù)實為3800億斤。由于當年征購是以“七千幾百億斤”為基數(shù)并被定為1200億斤,加之公共食堂“放開肚皮吃飯”,自當年秋冬,他即先后接報:安徽“靈璧馮廟鄉(xiāng)、楊町鄉(xiāng)、伊集鄉(xiāng)由于自然風災、謊報畝產(chǎn)等原因,到目前已餓死不下五百余人”,“各地為保證鋼鐵元帥升帳,要求輕工業(yè)讓路,許多日用品和食品已脫銷”,“云南因腫病、痢疾等發(fā)生了嚴重的死亡情況”[6](P436,492,585),全國“十五省2517萬人無飯吃大問題”[8](P209)。以上噩耗接踵而至,對于此前一直發(fā)愁“糧食多了怎么辦”的毛澤東形成了強烈震撼,于是他試圖抑制其時正在甚囂塵上的共產(chǎn)風與浮夸風。
1958年11月,作為八屆六中全會的預備會,史稱第一次鄭州會議的中央工作會議召開。針對一平二調的共產(chǎn)風,毛澤東稱:“公社所有權在農(nóng)民。國家不給它東西,它的產(chǎn)品也不會給你。我們不要以為中國農(nóng)民特別進步?!贬槍Τ②s美的浮夸風,他亦稱:“今年9000億斤糧食,最多是7400億斤,其余1600億斤當作謊報?!盵4](P434~441)問題是他堅持“三面紅旗”本身正確,錯誤僅出在本體與具體的結合層面。故此后半個月六中全會在武昌召開,他又稱:“我就到處講倒霉的事,無非公共食堂、公社垮臺。我們有一條馬克思主義的規(guī)律管著,這些倒霉的事總是暫時的、局部的?!盵15](P162)由是他堅持:“路線還是那個路線,精神還是那個精神,就是所提指標要切實研究一下?!鄙踔猎谂喓笔∥瓣P于隨縣弄虛作假,搞六萬斤衛(wèi)星試驗田情況的報告”的當日,他依然鼓動與會者:“共產(chǎn)黨人總是將藐視一切放在他們心目中的首位的。然后才是重視每件工作,使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向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轉化,使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向共產(chǎn)主義全民所有制轉化,使年產(chǎn)幾百萬噸鋼向年產(chǎn)幾千萬噸鋼乃至幾萬萬噸鋼轉化,使畝產(chǎn)一百多斤或幾百斤糧食向畝產(chǎn)幾千斤甚至幾萬斤糧食轉化。”[4](P445,612)然而,盡管毛澤東自詡“藐視一切”,由于農(nóng)村“腫病死人”的慘象愈演愈烈,他內中也是忐忑的。1959年2月第二次鄭州會議期間他袒露:“我擔心蘇聯(lián)合作化時期大破壞現(xiàn)象可能在我國到來?!盵4](P445,612)不過囿于既定的政治思維,關于究竟應該如何“避免破壞”,他的對策就依然只是“講步驟”,即并非放棄“三面紅旗”之為政治本體,而只是放緩人民公社走向全民所有制的具體步驟。他承認:“目前我們跟農(nóng)民的關系存在著相當緊張的狀態(tài),突出的現(xiàn)象是1958年農(nóng)業(yè)大豐收后,糧食等農(nóng)產(chǎn)品的收購至今還有一部分沒有完成任務。公社成立了,這種一大二公的公社有極大的優(yōu)越性。問題是目前公社所有制除了有公社直接所有的部分外,還存在著生產(chǎn)大隊和生產(chǎn)隊所有制。目前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向干部講清道理。公社在分配的時候,要承認隊和隊、社員和社員的收入有合理的差別。公社應當實行權力下放,三級管理,三級核算,并以隊的核算為基礎。采取以上所說的方針和辦法,我們一定能夠在1959年實現(xiàn)更大的躍進。”[8](P87,61~75)
自兩次鄭州會議召開,依其化政治學為認識論的思維定勢,毛澤東一直不情愿承認,以上制度調整是他本人理想中的社會利益格局與農(nóng)民的現(xiàn)實利益訴求之間博弈的結果,反而稱經(jīng)一年實踐,他已經(jīng)“認識”到了公社發(fā)展的“客觀真理”,現(xiàn)只要予以貫徹,就“能根本解決問題”。于是他加快了在具體層面抑制共產(chǎn)風與浮夸風的節(jié)奏。1959年3月他給各省委第一書記寫信:“河南、湖南均主張以大隊為基本核算單位,采取河南、湖南的辦法,一定要得到基層干部的同意。要按照群眾意見辦事?!痹碌子衷谄咧腥珪戏Q:“以生產(chǎn)大隊作為基本核算單位,如果群眾確實同意也是可以的;如果群眾不同意就要改變。要按照群眾的要求辦事?!盵8](P111,185)那么如此再四,他果然從此就“要按照群眾的要求辦事”了嗎?回答是不。雖然為了“適合當前群眾的覺悟水平”,他可以允許公社從共產(chǎn)主義全民所有制退到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再退到社會主義集體所有制,又可以從公社集體所有制退到生產(chǎn)大隊集體所有制再退到生產(chǎn)隊集體所有制,因為這一切“后退”都不過是在共產(chǎn)主義大道上“講步驟”而已,即是在具體層面堅持實事求是。倘若要求繼續(xù)“后退”,如不滿足包產(chǎn)到隊而是要求包產(chǎn)到戶,不滿足恢復自留地而是要求分田單干,那么即使這些確實是“群眾的迫切要求”,在他也是不能接受的,因為如此已經(jīng)脫離了共產(chǎn)主義康莊大道,背叛了馬列主義普遍真理。
在從具體層面加快抑制共產(chǎn)風的同時,毛澤東也加快了抑制浮夸風的節(jié)奏。其時他給省以下各級干部寫信稱:“包產(chǎn)一定要落實。例如去年畝產(chǎn)實際只有300斤的,今年能增產(chǎn)100、200斤,也就很好了。又例如去年畝產(chǎn)500斤的,今年增加200、300斤,也就算成績很大了?!辈⒎Q對他信中所說,“可以提出不同意見,以求得真理為目的。我們辦農(nóng)業(yè)工業(yè)的經(jīng)驗還很不足。再過十年,客觀必然性可能逐步被我們認識,我們就有自由了。什么叫自由?自由是必然的認識。”[8](P235~237)那么該如何評價毛澤東的以上反省呢?首先從方法論角度看,他依然是一以貫之地混淆政治學與認識論。在認識論意義上,所謂自由確實基于人類對必然的認識。故人類中的真理在握者確實可以指望愚夫愚婦的追隨與服從,就如同科學大師之于科普受眾。然而在政治學意義上,由于政見不一源自人與人不同的利益訴求,所以政治自由就并非指人們對某種客觀必然或自稱反映了某種客觀必然的主觀意志的追隨與服從,而是指每一人類個體的自行其思與自行其是,只要此自行其思與自行其是不妨害彼自行其思與自行其是。其次從政治操作角度看,正是由于混淆了政治自由與認識自由,從“反‘反冒進’”到大躍進,毛澤東就始終以真理化身自居并以此誘迫中央領導集體對于自己的追隨與服從。雖然在1959年6月政治局會議上他承認:“我到井岡山,頭一仗就是打敗仗。抓工業(yè)也沒有經(jīng)驗,第一仗也是敗仗?!笨伤廊粚ⅰ按驍≌獭睔w因為“對客觀必然性認識不足”。[2](P948~949)此后一個月廬山會議召開,由于自認已經(jīng)彌補了這個“不足”,他就再次以真理化身自居并以此誘迫中央領導集體對于自己的追隨與服從。再次從就事論事角度看,毛澤東對浮夸風的抑制也是根本不到位的,因為將1959年鋼產(chǎn)量和糧食產(chǎn)量分別確定為1300萬噸和4800億斤,本身就還是在浮夸。尤其當年6月青黃不接,當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向他匯報:“全黨在農(nóng)副產(chǎn)品收購方面做了許多工作,但是至今沒有得到根本好轉”,他居然又盲目樂觀起來:“但是已經(jīng)開始了好轉。再有幾個月,根本好轉就會來了?!盵8](P320)
四、“你就是右傾機會主義!”
當然毛澤東并非全然盲目。因為據(jù)各地報告,在農(nóng)村通過“糧食問題大辯論”,“緊張情況已得到解決”[8](P606,480);在城市通過“大鳴大放大辯論,凡是采取這一辦法的單位,糧食問題都解決了”[16](P402)。既如此,他忙里偷閑,于1959年6月回到了湖南湘潭韶山老家。此前時任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長彭德懷亦曾回該縣烏石老家。后者稱:“我到了烏石、韶山兩公社,印象是實際收獲的糧食沒有公布的那樣多?!盵17](P266)而毛澤東眼中的家鄉(xiāng)大不同。其《到韶山》詩云:“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盵8](P324)7月2日,史稱廬山會議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及八屆八中全會相繼召開。會議前期毛澤東輕松愉快,他美其名“神仙會”,緣由即在對形勢樂觀。會議第一天他講話:“去年大躍進、大豐收,今年大春荒。現(xiàn)在形勢在好轉,明年五一可以完全好轉?!庇谑撬岢觯骸敖衲赇摦a(chǎn)量是否定1300萬噸?糧食去年增產(chǎn)有無三成?今后是否每年增加三成?明年鋼增加多少?十五年內趕上和超過英國的口號還要堅持?!笨杉词剐蝿輼酚^,遠水解不了近渴,仍在蔓延中的大春荒怎么辦?對此他還是有些緊張的。他交待:“要把衣食住用行安排好,這是六億五千萬人民安定不安定的問題。安排好了,就不會造反了。”那么如何“安排”才“好”呢?他出主意:“忙時多吃,閑時少吃,有稀有干,糧菜混吃。手里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盵18](P76~84)然而他的樂觀并無感染力。不僅與會者們對“千萬人餓肚子的問題”議論紛紛,就連自詡從來“只左不右”的廣東省委第一書記陶鑄亦指1958年的本省形勢:“九年慘淡經(jīng)營,真是毀于一旦?!倍啻闻忝珴蓶|到兩湖視察的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也承認:“今春500萬人幾兩糧,已死1500人?!盵19](P26~29)會外則有中宣部報告:“天津部分黨員干部否定大躍進,認為工業(yè)上全民煉鋼得不償失,農(nóng)業(yè)上糧食不夠吃。”有總政治部報告:“少數(shù)營團干部對經(jīng)濟緊張不滿,否定人民公社的必然性和優(yōu)越性。”有統(tǒng)戰(zhàn)部報告:各民主黨派對大躍進不滿?!傲_隆基說物資緊張是社會制度造成的?!薄褒堅普f解放后只是人整人,人心喪盡?!薄坝趯W忠說大躍進的成績全是假話,天安門的工程像秦始皇修萬里長城?!庇袊鴦赵好貢鴱d報告:“我廳議論很多,認為公社所有制與目前生產(chǎn)力水平不適應,吃飯不要錢不符合按勞付酬的原則。認為全民煉鋼的口號是不對的,鋼指標是領導上主觀主義地規(guī)定的?!庇薪魇∥瘓蟾妫骸笆∥h校有近半數(shù)學員認為公社沒有優(yōu)越性?!盵8](P342~387)于是7月10日,毛澤東發(fā)表了他的第二次大會講話。他首先為以上種種強辯:“從局部來講,可能是十個指頭、九個指頭、七個指頭,但從全局來說,還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逼浯位螌W問題為認識論問題:“大辦鋼鐵,賠了二十多億,算是出了學費?!痹俅尉妫骸耙h內團結,首先思想要統(tǒng)一。有人說總路線根本不對。所謂總路線無非是多快好省,多快好省不會錯。1800萬噸鋼不行,搞1300萬噸,還是多快好省。去年糧食沒有翻一番,但增加30%左右是有的?!盵2](P971~974)
其實關于“三面紅旗”之可能引發(fā)“團結問題”,自始毛澤東就不曾有片刻釋懷。1958年成都會議他即稱:“今年干勁這么大,如果不豐收,觀潮派、算賬派就會出來說話?!盵9](P264)1959年第二次鄭州會議他又稱:“觀潮派、算賬派會出來譏笑我們?!盵8](P74)此刻在廬山,為其所一直耿耿的“黨內團結”就果然發(fā)生問題了:7月14日彭德懷呈毛澤東一封信,16日此信被后者題《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交會議討論,21日政治局候補委員張聞天就此信發(fā)言表示同情,23日毛澤東即發(fā)表了他的第三次大會講話,他指《意見書》為黨內外一切反“三面紅旗”的右派言論的代表??纱诵殴挥惺裁雌ぶZ嗎?沒有。信開篇即稱:“大躍進的成績是肯定無疑的?;旧献C實了多快好省的總路線是正確的?!比缓蟛排u:“1958年的基本建設現(xiàn)在看來有些過急過多了一些?!闭劦饺嗣窆?,信亦稱:“公社化是具有偉大意義的。雖然在所有制上曾有一段混亂,但經(jīng)武昌、鄭州、上海等一系列會議,基本已經(jīng)得到糾正?!闭劦酱鬅掍撹F,信亦非全盤否定:“全民煉鋼鐵浪費了一些資源和人力,但對全國地質作了一次規(guī)模巨大的普查,即在這一方面也是有失有得的?!辈贿^信未止于就事論事:“建設工作中所面臨的突出矛盾,是由于比例失調而引起各方面緊張。已影響到工農(nóng)、城市各階層和農(nóng)民各階層之間的關系,因此也是具有政治性的?!毙胚€試圖從“思想方法”上分析問題的成因:“浮夸風較普遍地滋長起來。北戴河會議時對糧食產(chǎn)量估計過大。對發(fā)展鋼鐵的認識上,也同樣犯了不夠實事求是的毛病。小資產(chǎn)階級的狂熱性,總想一步跨進共產(chǎn)主義?!盵17](P281~287)若平心靜氣,此信實為折衷之論,但毛澤東不這么看。他指責彭德懷:“你掛帥,組織派別。所提出的問題,就是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碑斉淼聭逊Q自己認同“三面紅旗”,只是“強調了部分缺點”時,他居然連自己此前承認過的“一個指頭”也不再承認了:“他們提出的批評,盡是些雞毛蒜皮。無非一個時期豬肉少了,頭發(fā)卡子少了,搞得人心也緊張。我看沒有什么可緊張的。現(xiàn)在是一個太平世界,形勢很好。否則我們?yōu)槭裁丛趶]山開神仙會?”他尤其不滿彭德懷稱煉鋼鐵為“有失有得”:“有一點損失,我一點不痛心,橫直沒有經(jīng)驗?!苯又麨楣伯a(chǎn)風強辯:“群眾不滿主要是一平二調,無非想早點進入共產(chǎn)主義。”既如此,就沒什么了不起:“刮共產(chǎn)風是容易改的。有人分散資財,也不要緊,物質不滅嘛!”至于浮夸風,他稱:“放了許多假衛(wèi)星,有極大好處,無假哪里來真?”對彭德懷批評經(jīng)濟比例失調引起政治關系緊張,他更不以為然:“說我們脫離了群眾,就是兩三個月,現(xiàn)在群眾和我們結合得很好?!倍鴮ε淼聭阎浮靶≠Y產(chǎn)階級狂熱性使我們容易犯左的錯誤”,他全盤否定:“幾億人民,他們要辦公社,辦食堂,你能說這是小資產(chǎn)階級狂熱性?”“‘左’傾機會主義要在民主革命階段消滅資產(chǎn)階級”,所以才叫做“小資產(chǎn)階級狂熱性”。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進入社會主義,在這個階段“辦公社,辦食堂”,不正是社會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嗎?于是8月1日與彭德懷談話時,他聲色俱厲:“共產(chǎn)風、浮夸風都已經(jīng)解決?,F(xiàn)在是新的右傾在發(fā)展。言為心聲,你就是右傾機會主義!”[19](P132~136,182~225,294~338)
毛澤東清楚,若就事論事,他對彭德懷的定性難以服眾:“彭黃昨日還是功臣,今天變成禍首。是不是弄錯了?人們不知道他們歷史的復雜?!盵8](P452)所謂“復雜”,他指彭德懷與自己的歷史關系為“合作不合作三七開”:“一二三次反圍剿是合作的,解放戰(zhàn)爭是合作的,抗美援朝是合作的,整個八年抗戰(zhàn)是不合作的?!敝苑Q八年抗戰(zhàn)為“不合作”,在政治上,是因為彭德懷在太行根據(jù)地時發(fā)表過一個訪談,毛澤東當年即曾批評:“談話從民主、自由、平等、博愛的定義出發(fā),而不是從抗日斗爭的政治需要出發(fā)。如不強調民主是為著抗日的,而強調為著反封建。又如不說言論自由是為著發(fā)動人民的抗日積極性,而說是從思想自由的原則出發(fā)?!盵20](P26~27)8月1日他即舊事重提:“這是不懂歷史唯物主義。”而所以稱八年抗戰(zhàn)為“不合作”,在軍事上,7月31日談話時他批評:“抗日一來,蔣介石突然漂亮了。不知道這是暫時的朋友,不久以后的敵人。一些同志認為日本占地越少越好,后來才統(tǒng)一認識:讓日本多占地,才愛國。否則變成愛蔣介石的國了?!币灾屡淼聭巡坏貌划攬鼍桶賵F大戰(zhàn)作檢討:“這一仗幫了蔣介石的忙?!边B林彪亦不能不當場撇清自己:“平型關頭腦發(fā)熱,是弼時作的決定?!盵19](P185~222)問題是彭德懷錯不止此。毛澤東稱,此人“從來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而是“民主革命同路人”,“同路人不可能不犯錯誤”[8](P522~523),如“立三路線,兩次王明路線,高饒路線,現(xiàn)在又是總路線”,“這次對彭德懷來說是第五次路線錯誤了。兩個階段,兩個總路線?!盵2](P986,1007)“民主革命這個階段,他們是參加的?!薄皩ι鐣髁x革命,這些同志沒有精神準備?!薄艾F(xiàn)在革民族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的命,這就觸動幾億人口了,他們不理解。”“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是人民公社、大躍進年代,于是就鬧翻了?!盵19](P334,291~294)
五、“彭德懷的世界觀是經(jīng)驗主義”
對彭德懷作以上政治定性后,毛澤東接著便剖析其政治思維。《東方紅》唱毛澤東“愛人民”,其實其之愛實為柏拉圖之愛,即其所愛為人民這個概念,而非作為人民之具體組成的普天下匹夫匹婦。所以“為了建設一個人類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10](P66),為了實現(xiàn)自己心目中“最完全最進步最革命最合理”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21](P646~647),即使已經(jīng)因此而出現(xiàn)了“千萬人餓肚子”甚至“腫病死人”的人間慘象,他依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視之為歷史進步的必要犧牲及為探求歷史規(guī)律所必付的“學費”,甚至可以輕描淡寫為“十個指頭”中的“一個指頭”乃至“雞毛蒜皮”!而彭德懷無此高妙境界。在“文革”冤獄的交待材料里他回憶自己童年乞討的悲慘細節(jié):“每一回憶至此,我就流淚,就傷心,今天還是這樣。不寫了!”[15](P2)關鍵是漫長的革命生涯并沒有鑄成他的鐵石心腸。赴廬山途中他茶飯不思,居然是看到車站外饑寒交迫的難民而感同身受:“這叫人怎么能吃得下去!”此前在農(nóng)村考察,一位在鄉(xiāng)老紅軍遞條:“谷撒地,禾葉枯,青壯煉鋼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么過,請為人民鼓嚨呼!”他就真的在廬山上挺身而出。所以當毛澤東面責:“你出身勞動人民,對群眾有感情,問題是經(jīng)驗主義。”彭德懷竟坦承:“經(jīng)驗主義肯定,靠自己幾十年經(jīng)驗辦事,是被動地跟著干社會主義?!币庾R到其人并不覺悟經(jīng)驗主義是為右傾機會主義的思維方式,毛澤東繼續(xù)深入:“你這個同志,經(jīng)驗主義,承認的?就是不是馬克思主義,你是另一種世界觀。經(jīng)驗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敵對體系。你的經(jīng)驗主義世界觀,你的政策,同我們是兩個:要修正總路線,你想另搞一個?!敝笥衷诖髸戏Q:“彭德懷同志是世界觀問題。他們的世界觀不是馬克思主義,是主觀唯心主義、經(jīng)驗主義、唯我主義。無客觀標準,不是從感覺到理性。歷來犯錯誤的人都是唯我主義,極端主觀唯心主義?!盵19](P95~98,190~210,290~291)考慮因缺乏從感性到理性、從現(xiàn)象到本質、從個別到一般、從特殊到普遍的理性思維能力,而在本體層面沉溺于個人素樸經(jīng)驗,從而背棄歷史規(guī)律者,在黨內大有人在,并非限于彭德懷,毛澤東向全黨亮出了“批判經(jīng)驗主義”的理論旗幟:“我們過去批判了教條主義,但是沒有批判經(jīng)驗主義?,F(xiàn)在主要危險是經(jīng)驗主義。我們現(xiàn)在必須作戰(zhàn),打敗反黨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潮。”[8](P446)所謂“作戰(zhàn)”,對外,其時赫魯曉夫曾借斯大林在蘇共“十七大”上的講話批評中國的公社化:“勞動組合只把生產(chǎn)資料公有化,而公社把社員的生活資料也公有化了。公社為了避免垮臺,就不得不放棄生活公共化,開始按勞動日計工,把谷物分給各戶,允許社員私有家禽、小家畜、奶牛等?!盵22](P556~560)可毛澤東不僅不引為鑒,反提出:“請同志們研究一下,看蘇聯(lián)垮臺的公社和我們的公社是不是一個東西,看我們的公社會不會垮臺。不合歷史要求的東西一定垮掉。合乎歷史要求的東西一定垮不了?!倍捎谝詺v史規(guī)律的“先知先覺者”自命并自認超過斯大林,他聲稱:“像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這一類的事情,是有深厚的社會經(jīng)濟根源的,一風吹是不應當,也不可能的。孫中山說:‘事有順乎天理,應乎人情,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為先知先覺者決志而行之,則斷無不成者也?!覀兊拇筌S進、人民公社,屬于這一類?!睂?,除了彭德懷、黃克誠,他下大氣力對付的是自己心目中的彭黃的盟友張聞天。在他看來,早在土地革命時期,后者就是一個只會照搬“本本”的教條主義者,可今天居然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只知斤斤計較在推行“三面紅旗”過程中發(fā)生的不可避免的具體失誤,而罔顧“三面紅旗”本身是為馬列主義普遍真理在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的本土化。于是他怒斥:“聞天同志:你把馬克思主義的要言妙道通通忘記了!”[8](P390,410,399)同樣招致他強烈不滿的還有他在延安時期的秘書、時任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周小舟。因上山之初他曾向周小舟表示,擬以糾“左”為會議主題,后者指其“很像斯大林晚年”。其時與會者窮追不舍:“斯大林晚年指什么?”周小舟坦然:“就是180度大轉彎,從反‘左’到反右。毛澤東同志多疑,獨斷專行,自我批評不夠?!泵珴蓶|聞之大怒:“蘇聯(lián)鞭死尸,我們這里鬧分裂的人要鞭我的活尸!”并大不以為然:“喲!我同意過你們推倒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嗎?我沒有,怎么叫轉180度啊?”[19](P143,282~299)當然此非虛言。因為自第一次鄭州會議開始糾“左”,他就始終堅持“三面紅旗”是為馬列主義普遍真理在中國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的本土化;而他之糾“左”,又僅限于糾正在推行“三面紅旗”過程中發(fā)生的具體層面錯誤如共產(chǎn)風、浮夸風之類,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廬山會議的后果無疑是嚴重的:經(jīng)延安整風批判了王明的以漠視中國革命具體實際為特征的教條主義,又經(jīng)廬山會議批判了彭德懷的以漠視馬列主義普遍真理為特征的經(jīng)驗主義,所謂馬列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具體實際相結合的政治思維模式,作為毛澤東在黨內斗爭中所慣用并因其左右逢源因而戰(zhàn)無不勝的思想利器,終于通過既與小資產(chǎn)階級性質的“左”傾機會主義作斗爭,又與資產(chǎn)階級性質的右傾機會主義作斗爭,而最終為黨內高層所全盤接受;同時他本人作為如此左右逢源、如此唯一正確的政治思維模式的人格化身,也因而變得完全神圣不可侵犯。雖然自“反‘反冒進’”,關于毛澤東思想即“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關于毛澤東本人即真理化身,關于服從他即等于服從真理,關于此種服從即使與民主集中制“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原則相沖突亦當義無反顧等,毛澤東和他的大多數(shù)黨內同事達成了默契,但彭德懷不以為然。在廬山會議“神仙會”階段他就質疑:“對反冒進的同志是否一定要采取那么個斗爭方法,是否只注意了個人威信。要注意斯大林后期的危險?!奔词箙⒓佑擅珴蓶|本人主持的常委會,他亦稱:“全民煉鋼,補貼五十多億,比一年的國防開支還大,用這筆錢去買消費物資,堆起來怕有廬山這么高呀!”當主持人冷對:“不會有這樣高。”他居然脫口而出:“那就矮一點吧!”當然,對彭德懷的不滿毛澤東心知肚明,因為前者本來就是公開表達自己的不滿。問題是他的不滿不能見容于毛澤東。廬山會議前三個月,后者在八屆七中全會上就曾口口聲聲:“彭德懷同志,他是恨死了我的;不恨死了,也有若干恨。我跟彭德懷同志的政策是這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19](P280,99,73)綜觀四十余天廬山會議,他對彭德懷之最為凜然決絕的一段話,也正是這十六個字??墒菫槭裁础拔摇本筒荒転榕硭胺浮蹦??毛澤東的理由有三:一是在他看來,他與彭德懷的關系是上下關系,“犯我”等于“犯上”。為了維持“抗日的民主”的國內政治局面,毛澤東曾將民主集中制差強人意地解釋為政治民主制加行政集中制。不過自1953年周恩來因新稅制事件被其指為分散主義,總理負責制即名存實亡。后經(jīng)“反‘反冒進’”,1958年毛澤東又自謂:“南寧會議后,承認我掛帥?!盵19](P202)1959年他更是在八屆八中全會上宣布:“權力集中常委和書記處,我為正帥,鄧為副帥。”[8](P196)至遲自此,曾為中共中央領導集體所遵奉的一人一票、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委員合議制,就變成了上令下行、令行禁止的首長負責制,而所謂首長即發(fā)號施令之“帥”為毛澤東本人。所以廬山會議后期,就不僅有眾多與會者指彭德懷“好犯上”,尤其出離憤怒的還有身為“主席”而居然被“駁”的毛澤東本人:“說我是主席不能駁,事實上紛紛在駁。我有兩條罪狀:一個1070萬噸鋼,第二個人民公社。始作俑者,其無后乎。我一個兒子打死了,一個兒子瘋了。始作俑者是我,應該絕子滅孫!”[19](P139~142)二是在毛澤東看來,他與彭德懷的關系類似君臣關系,“犯我”等于“造反”。所謂“造反”,七中全會前他曾與彭德懷半開玩笑:“老總,咱們定個協(xié)議,我死后你別造反,行不行?”[23](P316)所謂君臣,在全會上講話時他又以嘉靖與海瑞比之自己與彭德懷:“海瑞給皇帝的那封信,那么尖銳,我們的同志哪有海瑞那樣勇敢。我把《海瑞傳》給彭德懷看了,同時也勸你(指周恩來)看,你看了沒有?(周恩來:‘看了?!?”[2](P941)此后三個月在廬山,周恩來固然是“吸取教訓”了,可彭德懷像“海瑞那樣勇敢”,卻成了大逆不道的“造反”!既要人“別造反”,又要人學海瑞,如此誘人以罪,豈非在黨內重演1957年反右運動“引蛇出洞”的故事?毛澤東毫不掩飾:“你講我陰謀,我講給你們聽,就是這個道理。我叫你們放,你說我釣大魚。確實,就是要大魚小魚一起釣!”[19](P297)然而海瑞之說何以自圓?他居然振振有詞:“我們是提倡左派海瑞,站在馬克思主義立場上來批評我們的缺點錯誤?!盵2](P1007~1008)廬山會議與會者多講不出如許大道理,他們于是直接以三國君臣故事演繹彭德懷:“他不像張飛,倒有點像魏延?!薄八X得他也是大英雄。自古兩雄不能并立,因此就要反對毛主席。”當彭德懷分辯:“‘張飛’這個綽號是主席取的?!泵珴蓶|竟稱識人有誤:“你是偽君子,像馮玉祥?!薄皟扔卸?,外似張飛?!盵19](P149,217,187,198,206)三是在毛澤東看來,他與彭德懷的關系是真理與謬誤的關系,“犯我”等于冒犯真理。并且就是因為在歷史上彭德懷只能“三七開”而“我”卻一貫正確,在現(xiàn)實中彭德懷反對“三面紅旗”而“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確是真理”[8](P522),他才會如此理直氣壯:“我這個人四十以前肝火大,總覺得正義、真理都在自己手里,現(xiàn)在還有肝火”;“我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個原則,現(xiàn)在也不放棄?!奔热绱耍瑥]山會議的與會者們就只好異口同聲:“毛澤東三個字已經(jīng)不是毛澤東同志個人的名字了,它是黨的化身,是中國革命勝利的旗幟”,并譴責彭德懷大不敬:“幾次提議不要唱《東方紅》,反對喊毛主席萬歲,這次又講什么斯大林晚年?!倍珴蓶|之能心安理得地瓦解中共中央領導集體的合議制,同樣因為他以真理化身自命。他斥彭德懷:“我看無非是你想掛帥,與其你掛帥,不如我掛帥?!盵19](P64,134~135,352,330295)理由即“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確是真理”,并且是“我”在推行而“你”在反對這個“真理”。進而他之能心安理得地以嘉靖自居,亦在他自詡“秦始皇加馬克思”。即他之得行“獨裁”并非簡單如舊式帝王那樣依據(jù)歷史唯心論的奉天承運,而是依據(jù)歷史唯物論的客觀真理。所以在以漢光武帝劉秀、魏武帝曹操不計前嫌、招降納叛的歷史故事向周小舟并通過周小舟做黃克誠的招降工作時,他所擺出的政治姿態(tài),就絕非僅在宣示舊式的君臣之義,而是同時要求后者“迷途知返,不遠而復”[8](P397),即由右傾機會主義“迷途”,“復返”馬克思主義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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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韓芳〕
Lushan Meeting and the Political Thinking Mode of Mao Zedong
WEI Ming-kang1, WAN Gao-chao2
(1.School of Governmen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2.Institute of Government,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Abstract:From the early stud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Neo-Confucianism and receiving its political thinking mode to combine the transcendental metaphysical ontology and experience physics specific, then strengthened constantl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Soviet philosophy,Mao Zedong refers the historical law as the social ontology and refers the cognition for the historical law as the universal truth and refers the realization of socialism as the realization of the historical law and the universal truth,therefore,since the first meeting of Zhengzhou rectifying the “l(fā)eft”,he always adhere to the “three red banners” is for the universal truth of Marxism-Leninism localization in the process of socialist construction in China, the so-called rectifying the “l(fā)eft” is limited to correct the specific errors in the process of implementation of “three red banners”,like anti-communization,fanfares. For the question of Peng Dehuai to “three red banners”,he accused as empiricism in the political thinking mode and the right opportunism in the political line.
Key words:Chinese politics; political thinking mode; “three red banners”; Lushan meeting; Mao Zedong
中圖分類號:D6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869(2015)06-0073-11
作者簡介:魏明康(1958-),男,江蘇南京人,碩士,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政治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