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斧,高萬芹
(武漢大學 社會學系/戰(zhàn)略與決策研究中心,武漢 430074)
目前學界已經產生了大量的對外來農民工的研究,但核心問題是解決他們的城市化和社會融入問題[1]。并且對社會問題的研究也出現(xiàn)了一定的范式化。主要是“制度建構范式”和“文化場域范式”?!爸贫冉嫹妒健笔且环N主流的范式[2],認為外來農民工的社會融入困境主要是二元體制的束縛與不公,是戶籍制度政策及其衍生的各種制度隔離造成的,應當從經濟來源、制度體制、社會網絡、身份認同等改變農民的融入困境①屬于制度建構范式的研究有很多,這一范式代表性的研究有:朱力.論外來農民工階層的城市適應.江海學刊,2002,(6);王春光.農村流動人口的“半城市化”問題研究.社會學研究,2006第,(5);陳映芳.“外來農民工”:制度安排與身份認同.社會學研究,2005,(3);李強.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的“半融入”與“不融入”.河北學刊,2011,(5);唐興軍,王可園.新生代外來農民工的身份焦慮與認同困境——與張泉先生商榷. 探索與爭鳴,2014,(5).。
但是制度建構范式的缺陷在于:外來農民工主體地位的缺失?!拔幕瘓鲇蚍妒健蹦軌蚋玫膹耐鈦韯展と后w的主體實踐活動中,看到行動者的自主性和自我認同的建構性,以及新的“身份—認同”的隨機性、生成性問題。外來農民工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社會行動主體,有其明確的主體意識,在外部世界對其進行塑造時,會隨之進行適應性調整,包括個體抗爭和集體抗爭等[2]。潘澤泉也認為外來農民工在面對制度安排、與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脫榫、社會隔離過程中,會進行自我認同的重新定位,通過自我建構“主體性空間”和“防御性認同”的方式來破解社會融入的問題[3]。
正是外來農民工社會融入問題的推進、范式的轉換,從“他者”視角到“主體”視角的反思,從制度建構到文化主體??梢宰屛覀兏嫔钊氲牧私馔鈦磙r民工社會融入問題的復雜性和漸進性。外來農民工的社會融入是一個系統(tǒng)過程,涉及到基礎的經濟門檻的進入、社會身份的市民化,當市民社會利益關系的調整和深層次的文化融合問題?,F(xiàn)在外來農民工進城已經出現(xiàn)了內卷化的傾向[4],如果我們不能讓外來農民工在城市體面的生存,我們就急于把農民趕進城市,造成外來農民工內卷化的傾向可能更嚴重。
然而,無論是制度建構論還是文化場域理論,都有制度歸罪論的結論。在破解社會融入問題上都有簡化主義的傾向,認為戶籍制度是外來農民工無法融入城市社會的最終原因,應當廢除,給予外來農民工以公平待遇。這種制度歸罪論到簡化主義的政策建議,沒有清醒的認識到目前的經濟發(fā)展水平下,政府和農民的承受能力。章錚根據全國的外來農民工監(jiān)測數據指出,在外來農民工家庭城鎮(zhèn)化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經濟收入中,可能由財政承擔的公共服務與社會保障支出增加額至多占20%,由外來農民工自己掙得的收入至少占80%[5]??墒枪降淖屵@2億多的外來農民工進城,第一、財政負擔不起,社會保障資金的缺口[6];第二、大多數農民負擔不起,按照現(xiàn)有工資率、工作年限、日常開支與房價計算,外出外來農民工中具備城鎮(zhèn)化經濟能力的不到10%,而有限的城鎮(zhèn)化實驗(重慶模式),只能在少部分、小范圍內實行,并且其可持續(xù)性也尚在檢驗[7]。如果盲目的讓這些外來農民工進城,不僅社會融入低層次的經濟目標無法實現(xiàn),而且可能因為產業(yè)支撐不足,而陷入貧民窟的陷阱[8]。在這個層面上研究社會融入的高層次的目標—社會身份認同和文化融合、共生,更是難以企及。
綜上所述,當下社會融入困境的研究存在兩個不足:一是、沒有分清“結構排斥”和“制度排斥”的主次關系,社會融入的困境,經濟結構的排斥才是主要原因,制度排斥只是次因。不考慮經濟結構基礎所蘊含的矛盾對立性而單純討論制度放開,并不能抓住主要矛盾,有效的解決外地人的融入困境。無論是制度建構范式還是文化場域方式,認為城鄉(xiāng)二元的戶籍制度是當下外來農民工悲慘處境的主要原因,試圖破除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戶籍制度政策,但這些研究沒有看到社會融入的困境在于經濟社會利益關系對立,而非戶籍制度,戶籍制度只是表現(xiàn)形式,一旦放開戶籍制度,將帶來本地人和外地人的關系更加緊張,社會秩序也會遭遇新危機。二是有些研究看到了經濟社會結構的限制性條件,但主要是從政府和經濟發(fā)展承受能力來反思戶籍制度改革的必要性,沒有從微觀的外來農民工主體視角,尤其是社會融入狀況來研究問題。筆者從一個微觀場域內本地人和外地人經濟社會關系的實踐邏輯出發(fā),在一個資源結構相對封閉、狹小的村莊空間內,觀察外在結構性矛盾和外地人的應對策略,及其雙方所造成的緊張和對立。從村莊內部的經濟發(fā)展模式探討其對本地人和外地人社會關系的影響,及其所造成的外地人社會融入的困境,在此基礎上討論戶籍制度改革對改善外地人融入困境的有限性。
余村位于寧波慈溪市,地處長江三角洲南翼,地理位置優(yōu)越,毗鄰寧波市經濟開發(fā)區(qū),屬于鎮(zhèn)郊村。余村的歷史較短,屬于圍海造田所產生的移民村落,歷史上以販鹽為生,70年代興辦了2家社隊企業(yè),主要從事五金加工。8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依托于社隊企業(yè),村莊面向全國市場形成了以五金加工為主的家庭作坊,到了90年代從事五金加工的家庭作坊達到鼎盛。2000年以后,村里依托于城郊區(qū)的區(qū)位優(yōu)勢出現(xiàn)了多元化的發(fā)展模式,產生了加工衣服、家具、地毯、塑料等多種行業(yè)的家庭作坊,并有國內市場拓展到國際市場,從事出口加工貿易的家庭作坊和中小企業(yè)增多?,F(xiàn)在村里初具規(guī)模的企業(yè)有48家,加上一些未登記的小家庭作坊,差不多有150家,有些家庭作坊只有幾臺機械,一、兩個雇工,一般家庭作坊的雇工規(guī)模在3~30個之間不等。
隨著村莊民營經濟的發(fā)展,余村從85年就有外地人進入,在家庭作坊里從事五金加工,從90年代開始,家庭作坊遍地開花,城市經濟發(fā)展迅速,原先在家庭作坊務工的本地人開始自己謀求創(chuàng)業(yè)或是更好的務工機會。有些本地人憑借自己的技術,依托于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和土地優(yōu)勢,自己開辦家庭作坊;有些本地人到附近的縣市務工。這就導致當地的勞動力供不應求,工資價格普遍上漲。勞動密集型的家庭作坊越來越難以承受日益攀高的工資和務工人員的流失,對外來勞動力產生了較大的需求,這段時期,農業(yè)稅費的嚴重,養(yǎng)家糊口的壓力和區(qū)域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差異,外來人口也從內陸地區(qū)向沿海地區(qū)大量進入。截止到現(xiàn)在為止,余村本地人口3300多人,外來人口2200多人,雙方人口數量呈現(xiàn)對半局面。最初的外來務工人員都是偏遠地區(qū)的農民,主要是來自安徽、河南、貴州、四川、江西等地,其中以貴州和四川的人居多。
以家庭作坊式的中小企業(yè)集群的發(fā)展模式是寧波經濟發(fā)展的特點,這種民營經濟本質上屬于一種典型的“草根經濟”,起步于農村土地承包責任制,創(chuàng)業(yè)主體是千百萬農民,其“先天缺陷”是產業(yè)結構的低端化與企業(yè)經營群體的非職業(yè)化(家族化)[9]。這些草根經濟多是技術含量不高,進入門檻低,勞動密集型的企業(yè),進入和退出的成本低。這就導致當地的家庭作坊眾多的局面。特別是村莊內部的家庭作坊在自己住宅內,安置上一兩臺機械就可以開工。
村莊內部家庭作坊的發(fā)展依托于當地的經濟發(fā)展和產業(yè)集群的優(yōu)勢,作為產業(yè)分工鏈條的低端,主要生產一些簡單商品或是從事產品加工的某一個簡單的環(huán)節(jié)。他們主要是分享產業(yè)分工鏈底端的利潤,是上中游企業(yè)社會分工的一個結果,家庭作坊并不直接面對市場,無法直接分享市場終端的份額,而是在大中型企業(yè)的產業(yè)鏈中分得一部分產品加工環(huán)節(jié)的利潤。家庭作坊的特點:一是、生產環(huán)節(jié)簡單,技術含量較低,利潤較低。二是、工人的工作往往按件計酬,屬于計件工資率型的。三是、屬于勞動力密集型的企業(yè),利潤的增加主要依賴壓低生產成本、提高勞動生產效率。
相對于大中型企業(yè),家庭作坊的地租、技術、設備等生產要素成本相對較低。家庭作坊的作坊主一般在自己的宅基地和承包地上建廠房,居住房屋和廠房是一體的,地租成本較低。主要是來料加工,沒有創(chuàng)新的動力與需求,很少會在技術革新方面進行投資,設備是跟著廠商的要求來購買,多屬簡易、價格較低的儀器和設備。
此外,家庭作坊為了降低勞動力成本的同時,提高產品數量,會最大限度的壓低計件工資率,外來農民工的收入是計件工資率與勞動生產率的乘積[10]。因此,家庭作坊的利潤主要是在外來農民工可接受的收入范圍內,把計件工資率限度降到最低。也就是提供勞動生產率、而讓每件產品的工資報酬最低。家庭作坊主希望壓低計件工資率,提高工人的勞動生產率來保證產品的數量,在壓低外來農民工收入的同時,從而實現(xiàn)自己的利潤;而工人想提高計件工資率,同時盡可能多的生產產品,從而提高自己的收入。利益的對抗性決定了本地老板和外來務工人員圍繞勞資問題產生矛盾糾紛的可能性較大。而家庭作坊的非正規(guī)化運作及其在其他方面的弊端:工資定價和發(fā)放的不確定性、可協(xié)商性,雇傭人員的不固定性、非契約性,無明確的正式規(guī)章、難以約束性,也增加了雙方彈性的博弈空間。沒有正式明文規(guī)定的勞工合同和規(guī)章制度,主要靠協(xié)議溝通來處理彼此的利益訴求,產生的一些矛盾糾紛和利益摩擦很大程度上依靠工人與老板的博弈能力來解決。當外來勞動力與老板發(fā)生沖突時,他們會采取臨時跳槽、甚至是暴力威脅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利益。當地的一些老板也可以通過壓低工資和拖欠員工工資的方式,懲罰員工的一些懶惰和不負責的行為。
家庭作坊一個巨大的優(yōu)勢就是:低地租成本。大部分家庭作坊就是在自己的自留地和宅基地上建立起來的,集體土地使用權所規(guī)定的土地的成員權資格,限制了外來人口對本村土地的擁有,有限的土地資源優(yōu)先被本地人使用的。
家庭作坊是一種社區(qū)型經濟類型,家族關系、社區(qū)關系對其發(fā)展影響很大。長江三角洲地區(qū)大量的政策優(yōu)惠和產業(yè)集聚效應所帶動當地的小規(guī)模家庭作坊的發(fā)展,使得本地人比外地人擁有更多的經濟機會,而依據農村集體土地所規(guī)定的成員權及其村莊熟人社會所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使得本地人在土地、資本、社會關系及其市場訂單信息上,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利益共同體,資源可以在共同體內部流動。而本地人和本地人的聯(lián)姻,能夠不斷的強化這種封閉利益共同體的擴大和再生產,依賴姻親關系來締結社會關系資本,實現(xiàn)本地人之間資本和資源的強強聯(lián)合。而外地人的進入則會稀釋這種強強聯(lián)合的能力。外地人在當地無社會關系資本,無法獲取豐富的市場信息;也無資格和經濟實力實現(xiàn)優(yōu)勢聯(lián)合。外地人的進入只會稀釋本地人所獨享的稀缺資源和經濟機會。
經濟歧視最主要的方面是管理人員的本地化[11]。外地人在工資收入上沒遭遇什么歧視,基本上與當地的務工者同工同酬。但只能獲取工資性收入,無法進入管理層實現(xiàn)向上的流動。家庭作坊和中小企業(yè)內部的中高層的管理人員基本上都是本地人,特別是家庭作坊基本上都是自己的血親關系擔任要職,外地人不可能就任較高的職位。此外,更加隱形的經濟排斥,在于外地人無法獲取當地的生產資料,本地人對生產要素市場的壟斷及其依賴鄉(xiāng)土社會關系所形成的社會資本、市場信息等優(yōu)勢,讓只具備廉價勞動力的外地人很難以進來,打破這種壟斷格局。對于外地人來說,在本地成立一個家庭作坊,既不具備先天的市場信息優(yōu)勢,租金支付的成本要比本地人高。外地人也很難以參與當地的人情往來建構社會關系資本,即使年輕人有機會通過婚姻的方式可以獲得這種資格,本地人也關上了婚姻市場的大門。在經濟歧視基礎上,產生的社會排斥也是一道無形的門檻。
社會排斥最主要的方式是婚姻壁壘。僅僅結婚費用,就把大部分外地年輕人擋在來外面。在余村當地,娶一個媳婦一般需要一座40多萬的房子和28萬的彩禮費用。這對當地人來說是普通的標準,再加上酒席、車子等額外的花銷,這遠非中西部農村的適婚青年可以承擔。但是,對于本地人來說,這種高額的婚姻成本是與大部分人經濟機會的獲取相匹配的,同時,娶個本地媳婦是個相當劃算的事情。本地人嫁女兒,嫁妝十分雄厚,除了家具、車子等,父母還要為女兒準備豐厚的壓箱錢作為陪嫁,根據家庭實力的不同有幾萬到幾十萬不等。最為重要的是姻親關系的締結,可以帶來潛在的社會關系資本。當地的姻親關系在村民的生產生活中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對當地小作坊主來說,他們接受的市場訂單主要來自血緣和地緣關系網絡的中小企業(yè),而在本地范圍內的通婚,可以通過姻親關系,擴大自己的社會關系資本,擴充市場訂單的來源。土地、市場訂單和信息是稀缺資源,而廉價的勞動力相對充足。本地人之間婚姻的強強聯(lián)合,實現(xiàn)的是社會地位和財富的再生產或者是向上的流動。而與只有廉價勞動力的外地人締結婚姻關系不能帶來經濟上的優(yōu)勢。
社會排斥是通過提高婚姻門檻的方式實現(xiàn)的。婚姻排斥僅僅是第一步,在此基礎上本地人進一步從社會價值規(guī)范中去排斥外地人:與外地人交往和結婚是一件很沒有面子。與外地人通婚2~3萬塊錢就能解決,成本很低。只有本地的窮人娶不起本地媳婦才會娶外地人。與外地人聯(lián)姻意味著家庭經濟實力不足,沒有辦法娶到本地媳婦。外地人做的一些越軌行為也會被本地人無限度的放大,90年代,本地的一個18歲的女孩因為不聽父母勸告,而跟一個外地外來農民工私奔,而后被圈禁、糊里糊涂的死去的過程,被本地人不斷的訓誡和教育自己的子女,不能與外地人來往。
通過消費水平來構建身份區(qū)隔,也是排斥外地人的一種方式。經濟機會獲取能力的差異,也帶來了消費能力的差異,由于外地人無法正常參與當地人情往來和社會交往所需要的經濟實力,通過消費和交往,經濟分化轉變?yōu)橐环N社會分化和社會地位差距。一個外地年輕人要想融入到當地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需要參與當地高水平的人情往來和消費生活方式。當地的人情往來基本上是500元以上的,辦一桌酒席基本上一兩千的開銷,煙至少是硬中華的標準,僅日常的消費就讓外地人難以承受。
面對本地人的各種排斥,外地人想要很好的融入,必定要支付高經濟成本和社會心理成本。外地人要很好的融入本地人的生活,不僅僅是解決基礎性的生存問題,還要體面的參與當地的社會文化生活,如此才能解決心理認同上的隔閡,而這對依靠計件工資獲取生活費用的普通技術工人而言,是不現(xiàn)實的。
安東尼·吉登斯指出,個人必須在抽象體系所提供的策略和選擇中找到他和她的身份認同[12]。如此,才能獲得安全感和應對自我認同的危機,當本地人形成自己封閉的經濟社會空間,外地人只有建構自己的生活世界和價值體系來應對這種歧視和排擠,他們才能平靜地面對外面世界與家鄉(xiāng)的巨大差異。在城市的打工生活中,可以通過抱團取暖的方式,形成了一個基本的利潤分配秩序,保障自己的基本利益。
面對本地人所形成的封閉利益共同體,由于本地人無法像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那樣,依賴村莊內部的精英和關系網絡為自己爭取合法利益,他們只能團結一起打工的群體,依賴血地緣關系結成非正式的網絡維護自己的合法利益。
這些非正式的網絡主要是各種地緣團體的“老鄉(xiāng)會”,有貴州幫、四川幫、安徽幫等,這些外地人當中有些好勇斗狠的人組織起來,慢慢形成一些灰黑勢力性質的網絡團體。有了這些網絡團體,能夠產生較大的應對本地人社會排斥的能力,這些非正式的網絡除了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上給予情感和社會互助外,在與本地人產生矛盾糾紛時,也有調解庇護的功能。
有了這些互助網絡團體,外地人在面臨本地人的經濟社會排斥中,想到的并非融入本地而是如何在與本地人的合作博弈中爭取自己的利益。在日常的生活中,外地人和本地人是一種表面上的維持關系,互不干涉。在遇到問題時就會利用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爭取自身的利益。主要是在一些根本利益問題上的博弈。
在余村,外地人和本地人產生矛盾糾紛最直接、最多的是勞資糾紛,還有一些治安糾紛和經濟糾紛等,當這些矛盾糾紛產生時,外地人通過當地的行政機關和非正式的網絡為自己爭取合法利益,很少有糾紛直接到司法系統(tǒng)解決,一般是先求助于老鄉(xiāng)會,無法解決時,再求助當地一些灰黑勢力,等到事情難以通過這些途徑解決,他們也會找到村委、鎮(zhèn)政府的行政人員出面協(xié)調解決①訪談資料來源于外地人、村干部和鎮(zhèn)政府的司法機關工作人員。。
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糾紛愈演愈烈,灰黑勢力介入的就越來越深。改革開放初期,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的矛盾糾紛并不嚴重,關系也比較融洽,很少會有灰黑勢力介入到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糾紛。外地人所組成的老鄉(xiāng)會也只是一種情感網絡和社會互助體系,能夠在打工生活中相互慰藉。老鄉(xiāng)會和當地政府的聯(lián)合協(xié)作基本上能把本地人和外地人矛盾化解掉。
隨著經濟發(fā)展,外地人的勢力逐漸發(fā)展壯大,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的矛盾糾紛摩擦也不斷加深,老鄉(xiāng)會所組成的社會網絡已經難以有效的調解在外打工所產生的矛盾糾紛,外地人對當地政府調解的不信任,直接催生了外地人對一些灰黑勢力的需求。由于外來人口很容易形成村落化聚集,并為黑幫團伙和黑社會性質的犯罪提供基礎和土壤[13]。因此,外地人大量的聚集以及外地人和本地人之間的對立導致了外來人口的灰黑化,并大量介入當地的一些矛盾糾紛②在當地以貴州幫作為一個具有灰黑性質的團伙,很具有勢力。當地人認為貴州人愛拉幫結伙,好勇斗狠。。外地人組成灰黑勢力能夠簡單、便捷的解決本地人與外地人的矛盾糾紛,無需通過繁瑣的正式渠道(行政、司法機關等),其提供了外地人維護自身利益,解決勞資糾紛問題的另一種渠道。
這些灰黑勢力大都是外地年輕人當中比較叛逆的人組成的,他們不像第一代外來農民工那樣安分守己,通過正規(guī)的渠道獲得生活收入,但這部分人與踏實務工的外地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部分外地人之間,在遵紀守法與灰黑勢力之間轉化)。外來務工群體可以利用這些社會關系,作為自己的庇護網絡與本地人進行談判。而灰黑勢力的誕生,使本地人和外地人的關系更加的復雜,糾紛治理更加困難。這些灰黑勢力尋求一些非法手段來獲取利益,有的靠向中小企業(yè)收保護費,有的專門幫人討薪,滋事鬧事,對當地的社會治安產生了較大的影響。當地的大中型企業(yè)也會雇傭一些灰黑勢力當做打手,解決被小混混整日騷擾和員工鬧事的行為?;液趧萘ρ葑兂闪艘环N贏利性的經紀團伙,專門靠解決矛盾糾紛和收取保護費為生,而且內部團伙比較混雜,分為不同的派別勢力,有些發(fā)展壯大的灰黑勢力團伙,開始搞高利貸,做起大生意來。
作為解決矛盾糾紛的一種非正式組織,灰黑勢力逐漸演變?yōu)榭焖俣行У闹虚g調解人。只要給錢,這些主要由外地人組成的灰黑勢力不僅為外地人做事,也為本地人做事。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大的矛盾糾紛會請自己熟識的灰黑勢力介入。矛盾糾紛發(fā)展的態(tài)勢要么以灰黑勢力之間的和解結束,要么本地勢力和外地勢力對峙不下,由派出所和司法機關介入。經過長時間的博弈妥協(xié),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基本上達成了一個秩序,合作但不和諧、理性談判的分利局面。
盡管本地人對外地人的排斥從來沒有減少,但現(xiàn)在外地人的勢力已經發(fā)展到本地人難以控制的局面,派出所、贏利性灰黑勢力、老鄉(xiāng)會等國家正式權力和非正式權力的運作,讓外地人已經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弱勢群體,他們的權益基本上能得到保護,并以一種非正式抱團方式來對抗外地人的經濟社會排斥。
寧波農村經濟的發(fā)展主要依賴民營的小規(guī)模家庭作坊,其實一種低利潤的勞動密集型產業(yè),利潤主要源自廉價的勞動力和其他生產要素。本地人經營者和外地打工者之間的對立,不僅是因為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和區(qū)域發(fā)展差異,而更是一種生產關系的利益對立,這種深刻的對立轉變成為一種經濟社會和文化身份上的排斥。面對本地人的歧視排斥,外地人需要建立一種互助網絡資源來爭取自己的利益,從最開始求助比較友善的“老鄉(xiāng)會”到求助“灰黑勢力”團體。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基本上達成了一種博弈秩序。但是,這種博弈秩序的形成是以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間的深刻對立和仇視為代價的。外地人融入本地已經不現(xiàn)實和不可能,而且外地人也不想融入。
這其實是一種經濟利益對立演變?yōu)橐环N文化身份仇視,在經濟發(fā)展主導模式和利潤獲得方式不變的狀況下,外地人融入的困境很難在短時間內加以解決,本地人因為先天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戶籍土地制度,分享了城市經濟發(fā)展和土地增值的巨大收益。高水平的經濟發(fā)展讓本地人產生了巨大的優(yōu)越性,通過后天的經濟社會文化排斥,極力維持著這種經濟優(yōu)越感并持續(xù)增加自己的利潤。生產資料的有限性和家庭作坊有限的利潤空間,很難以讓本地人和外地人來平等共享經濟發(fā)展的成果。因此,那些試圖廢除戶籍制度,讓外來農民工進城,平等的享有和本地人一樣福利待遇的政策建議,可能會造成社會融入的悖論,不僅不能讓外地人很好的融入,而且可能會造成更為尖銳的矛盾。
廢除戶籍制度,外地人進入不再是一個問題,但是,外地人融入卻仍然是一個問題。發(fā)達地區(qū)農村戶籍制度的真正內涵是因為經濟發(fā)展和區(qū)位優(yōu)勢所帶來的土地利益的密集及其附屬于之上的社會福利,本地人認為,土地是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利,是不愿意與外地人分享的。如果放開戶籍制度,讓外地人進入,分享有限的土地等生產資料,勢必遭到本地人的強烈反對,加深本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造成社會秩序的進一步混亂。如果放開戶籍制度,并沒有讓外地人分享戶籍制度上所具有的真正內涵——土地和社會保障等,只是讓外地人擁有一個本地戶口,外地人仍然無法與本地人一樣公平的享有經濟發(fā)展的成果,則對外地人進入沒有意義。反而進入以后因為無法應對高成本的生活,彼此之間的對立將更為深刻。而對于本地人來說,外地人若是分享土地等生產資料和福利待遇,有限的經濟資源勢必造成本地人生活質量的下降,更是引發(fā)本地人對外地人的仇視,社會融入更是不可能。
我們并不反對戶籍制度改革,但是期望讓農民進入城市和發(fā)達農村就能解決問題,這是不現(xiàn)實的。在沒有更大的經濟體量來承載大量的外地人穩(wěn)定的就業(yè)和社會保障的情況下,放開戶籍,本地人和外地人的融入問題依舊懸置。外地人進入城鎮(zhèn)和發(fā)達農村反而會加大當地人和外地人的矛盾,其可能既損害本地人生活質量,也會帶來外地人工作機的不穩(wěn)定,引發(fā)城市貧民窟的危險。
綜上所述,以低利潤的勞動密集型的企業(yè)為主的經濟發(fā)展模式占據主導的地區(qū),本地人勢必要通過一些列的經濟社會排斥來防止外地人過度分享利潤,以維持現(xiàn)有利益結構下的對生產要素、公共服務等的獨享。外地人也通過組成一些非正式的網絡團體維護自己的利益。這其實是一種經濟利益對立演變?yōu)橐环N文化身份仇視,在經濟發(fā)展主導模式和利潤獲得方式不變的狀況下,外地人進入本地勢必帶來資源的緊張和利益結構的重新調整,而圍繞著資源的爭奪,可能帶來本地人和外地人社會關系的更加惡化。外地人社會融入的困境仍然難以破解。這種經濟結構的排斥,是根本性的,是無法單純通過制度層面的城鄉(xiāng)戶籍改革就能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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