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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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君毅對“儒法斗爭”運動的質(zhì)疑與批導

侯敏

［摘要］20世紀70年代初，鑒于祖國內(nèi)地掀起“儒法斗爭”運動，理論界宣揚有關“孔子誅少正卯”之事，棲居在香港的新儒家學者唐君毅連續(xù)發(fā)表多篇文章，考鏡源流，辨章學術，展開歷史辯駁與學術梳理，維護孔子的正面形象，指出現(xiàn)代人不能用非理性的、政治化的手段否定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唐君毅闡述了他對儒、法兩家學說的觀感，奮力捍衛(wèi)孔子的崇高地位，試圖正本清源，指點迷津，以儒家文化“道統(tǒng)”，重構中國人文主義精神。唐君毅的理論思考，充滿著憂患意識與文化理想，因而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論爭史上具有一定價值。

［關鍵詞］新儒家;唐君毅; 1974年;“儒法斗爭”運動;孔子誅少正卯

在中國歷史上，儒家的文化學術自從孔子創(chuàng)立以來，經(jīng)歷了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形成了一條前后相續(xù)、奔流不斷的思想長河。如何看待儒學、對待儒學，成為儒家后學和其他學派思想家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唐君毅是現(xiàn)代新儒學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1949年，他離開大陸去香港，與錢穆共同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在“花果飄零”之際，仍致力于中華文化之“靈根再植”，拓出新儒學的一片天地。唐君毅一生以仁為己任，極其推崇儒學，尊崇孔子，服膺宋明理學，成為現(xiàn)代新儒家之重鎮(zhèn)。

一、唐君毅涉及“儒法斗爭”的緣由

20世紀70年代初期，中國處于“文化大革命”之中，晚年的毛澤東強調(diào)階級斗爭，林彪事件雖然讓領袖的身心備受打擊，但政治運動并未消停，思想戰(zhàn)線異?；鸨?，先是“批林批孔”運動，接著掀起“評法批儒”運動。1973年8月7日，《人民日報》刊發(fā)了楊榮國的文章《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制的思想家》，大肆攻擊孔子，歌頌秦始皇。1974年1月4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孔子殺少正卯說明了什么?》。身居香港的唐君毅，看到內(nèi)地報刊連篇累牘地批判孔子，散布“孔子為相，七日而誅少正卯”之言論，出于一個新儒家學者的良知，唐君毅撰文予以駁斥，在1974年2、3兩個月內(nèi)寫了三篇文章:《孔子誅少正卯傳說之形成》、《孔子誅少正卯問題重辯》、《孔子在中國歷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發(fā)表在香港《明報月刊》、《中華月報》等報刊上。

在《孔子誅少正卯傳說之形成》一文中，唐君毅認為，有關“孔子誅少正卯”之事，昔人早已論斷其可疑，不可信，“今竟被當作信史，利用一般人的無知，盡力宣傳，則不能不說是怪事?！沁@些借孔子殺少正卯的事來批孔揚秦的人，卻全不知孔子殺少正卯之事，根本不可信?！薄?〕歷史上雖有“孔子誅少正卯”的傳說，但歷代的考證，乃歸于法家之徒的偽造。清代以前，學人無論爭議孔子有無此事，都尊重孔子形象。民國初期的吳虞等，出于要“打倒孔家店”，才說孔子“此事”是誅戮異己、妨礙言論自由。當時的新文化激進派據(jù)此攻擊孔子，旨在維護思想言論自由，尚未可厚非。而今日大陸報章重提“此事”，唐君毅認為意圖存在著錯謬。例如，有的文章宣稱孔子代表奴隸主階級的利益，少正卯代表新型階級的知識分子，孔子“誅殺少正卯”屬于階級斗爭，孔老二誅殺新興的知識分子等等。唐君毅以為，如此這般炒作“孔子誅殺少正卯”之事，完全是出于政治斗爭的目的。若要就此批判所謂“誅殺少正卯”之孔子，只能讓人啼笑皆非。

既然歷史的真相處于遮蔽與晦暗之中，就需要撥亂反正?？鬃诱D殺少正卯之事，到底有或無，以往之記載，可信不可信，總是一個問題。因此，唐君毅覺得需要從歷史與學術方面把此事說清楚。雖然唐君毅對考據(jù)向來沒有興趣與研究，但亦不惜花一些時間，將“孔子殺少正卯”之公案，就過去學者的考證及他個人所見，考鏡源流，辨章學術。唐君毅對“孔子誅殺少正卯”之傳說表示懷疑，甚至以為不可信，于是，他要探討這種以訛傳訛的傳說是如何逐漸形成的。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還孔子的真面目，洗刷法家之徒的誣蔑。

《孔子誅少正卯傳說之形成》文章發(fā)表后，在海外引起了反響。有一位署名為“四近樓主”的人，在《星島晚報》上發(fā)文，辯稱孔子誅少正卯之事，是先秦的《荀子》所說，應為實有此事，“四近樓主”還說他本人不是附和大陸的批孔人士而甘當應聲蟲，而是從討論學術出發(fā)提出商榷。此外，有一位署名“仲簡”的人，在《大公報》上發(fā)文與唐君毅商榷，認為孔子并非絕對不用刑，孔子殺少正卯也是有可能的。為此，唐君毅又撰寫《孔子誅少正卯問題重辯》一文，回應“四近樓主”和“仲簡”的商榷，論述荀子《宥坐》文之言，并非儒家之所作，而為法家之傳說。

接著，唐君毅撰寫了一篇長篇論文《孔子在中國歷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先談孔子在先秦學術文化之原始地位;再談漢代的儒學與孔子地位的進一步的形成;再談魏晉至隋唐的文學家對孔子的尊崇;再談宋明儒者對孔子學說的發(fā)揚光大以及孔子的至圣先師地位之確定;再談孔子在清代學術文化中的地位，以及清末以來之貶抑孔子地位之繆誤。最后的結論是:孔子與中國文化生命構成一體性，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有崇高地位，不容褻瀆和侮辱。

義不逃責，是唐君毅當時撰文的心態(tài)與姿態(tài)。唐君毅之所以在1974年上半年的兩個月內(nèi)，集中撰寫并公開發(fā)表批判“反儒”的論文，近因當然是回擊當時大陸的“批孔”、“評法反儒”運動。據(jù)《唐君毅日記》記載，1974年初春，他在撰文為“孔子誅少正卯”辯誣的同時，致力于彰顯以儒家為主體的人文精神。1974年3月10日，他在新亞研究所辦公室，上午寫《人文精神之重建》再版前言，下午寫《中國人文精神之發(fā)展》再版前言。〔2〕唐君毅為什么在這時候再版1950年代所著的兩書呢?因為以往兩書中他看待中國儒學文化的觀點，亦是他現(xiàn)在之所持，不曾改變。顯然，面對祖國內(nèi)地的“批孔”、“反儒”言論，唐君毅需要全力以赴地利用原有的理論武器，加強當前的雄辯力度。

文化道義與求真意識，驅(qū)使唐君毅奮筆疾書。早在20世紀60年代，唐君毅就在香港《祖國周刊》發(fā)表了《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兼論保守之意義與價值》一文，道出自己的心境:“花果飄零”與“靈根自植”。到了70年代初，唐君毅更是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建立一海外的中國文化長城，再形成一社會文化上之回流反哺的運動?！薄?〕身居海外，心系神州。雖是一介書生，唐君毅卻有救贖的良知、歷史的情懷與現(xiàn)實的關切，誠然是中國文化麥田的守望者。

二、運用史實駁斥所謂“孔子誅少正卯”

作為一位治學嚴謹?shù)膶W者，唐君毅認為，歷史考證的目標，是要考證事實之有與無，以及記載的可信或不可信。不可信，則人不應當信?？尚挪豢尚?，需依照證據(jù)與理由為定。沒有或只有極少證據(jù)與理由相信其有，而有更多的證據(jù)與理由懷疑其有，即不當信而不當說其有，更可說其無。相信該相信的，懷疑該懷疑的，是考證的科學態(tài)度，亦是考證的學術標準之所在。

從歷史上看，秦漢以后所傳“孔子誅少正卯”的記載，遭到眾多學者的質(zhì)疑。宋代的朱熹、葉適，金代的王若虛，明代的陸瑞家、尤侗等表示懷疑。清代的考據(jù)家崔東壁、梁玉繩等更詳舉此記載傳說之不可信。唐君毅同意崔東壁、梁玉繩對孔子誅殺少正卯之事質(zhì)疑的理由。

其一，孔子為政七日而誅少正卯之事，與孔子之言行不合。《論語》明確記載，孔子反對為政“齊之以刑”，反對“殺無道以就有道”。史籍中無數(shù)的孔子言行的記載，足以證明孔子反對輕易殺人。

其二，如果孔子為司寇，真有權力殺他所視為無道而亂政者，則在孔子當時的季氏、陽貨作奸犯科更甚，何至先誅少正卯?

其三，“定公十四年，孔子為相七日，而殺少正卯”之事，根本不可信。因為孔子于定公十四年，已不在魯國。

其四，孔子誅殺少正卯之事，在《論語》、《孟子》、《春秋》、《左傳》等先秦書籍中，皆所不載。

唐君毅認為，綜合以上四點，至少可證明孔子誅殺少正卯之事之記載，是可疑的、不可信的?？鬃诱D殺少正卯之事，只見于《荀子》的《宥坐篇》，而事實證明《宥坐篇》為法家之徒擬作，非荀子所著?？鬃诱D殺少正卯之事，只能出于孔子數(shù)百年后的秦漢法家之徒的偽造。

歷史闡釋是要弄清是非。唐君毅在《孔子誅少正卯問題重辯》一文中，針對“四近樓主”和“仲簡”的似是而非的觀點，進行了縝密的歷史考古學的分析，認為有種種證據(jù)與理由證明，“孔子誅少正卯”之說為法家之徒在《荀子》中所造。而過去認為可信的人，除了重復引用、沿襲《荀子》以外，別無證據(jù)與理由來支持這一傳說。

此外，唐君毅還參考了另外兩位港臺新儒家學者錢穆、徐復觀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錢穆說鄭“駟顓殺鄧析”之事，曾誤傳為“子產(chǎn)殺鄧析”，《宥坐篇》、《淮南子》、《尹文子》、《說苑》記載子產(chǎn)殺鄧析，即是妄信傳說。“駟顓殺鄧析”之事正是在孔子為魯司寇之年，故錢穆懷疑乃由此而誤傳為孔子殺少正卯。徐復觀說少正之官名于其它書中未見，并據(jù)《左傳》指出子產(chǎn)為鄭國的“少正”。受兩位同仁啟發(fā)，唐君毅由此想到，“孔子殺少正卯”這一傳說的線索，可能是沿著“駟顓殺鄧析”——“子產(chǎn)殺鄧析”——“少正殺鄧析”——“殺少正鄧析”而進行的。此時正值孔子擔任魯國司寇，于是牽扯上孔子，形成孔子殺少正鄧析，而鄧析之析字形近卯，遂形成孔子殺少正卯之傳說。唐君毅的結論是，“孔子殺少正卯”之事，先有誤傳，再有法家之徒的偽造。

歷史的考訂，旨在找出歷史人物活動與社會文化之間的真實關系，彰顯價值系統(tǒng)與思想文化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唐君毅對中國文化史、思想史、哲學史、儒家與諸子學術進行過長期的專研，因而儲備了較為充分的認知能力，故他對“孔子誅少正卯”這一傳說以及來龍去脈進行了清晰的分析，旨在駁斥大陸反孔人士之謬。唐君毅試圖從學術歷史角度，回擊當代政治對歷史傳統(tǒng)的戕害。唐君毅是否還原了歷史呢?答案是，他力所能及地完成了“孔子誅少正卯”的“傳說”的甄別工作。至于學術以外的政治斗爭，以及當時祖國內(nèi)地對儒家文化的踐踏態(tài)勢，是他所痛心疾首的，也是他所無法改變的。唐君毅為孔子辯誣背后，蘊涵的是尊孔的信念，就是站在文化守成主義立場，對抗粗暴的反傳統(tǒng)主義思潮。

三、論述儒、法思想的差別

1970年代大陸的“評法批儒”運動帶有政治斗爭的色彩，階級斗爭與政治斗爭是當時的主調(diào)?！叭宸ǘ窢帯边\動的敘事模式是:儒家與法家的分歧，表現(xiàn)為倒退與前進、復辟與革命、封建與郡縣、“厚古薄今”與“厚今薄古”的對立。“評法批儒”運動正是在這些對立上找到了與現(xiàn)實政治的對應和影射。棲居境外的唐君毅，對大陸的政治與權力斗爭的內(nèi)情并不清楚，但他反對大陸某些人士歌頌秦始皇和法家、貶低孔子和儒家的說法與做法。在對待儒、法關系的問題上，唐君毅采取了針鋒相對的批導策略。唐君毅認為，儒、法兩家在政治向度與治國理念方面是有差別的，也是有爭議的，但談不上現(xiàn)在所放大的“斗爭”。中國的法家思想，乃是一種泛政治主義，即要以政治控制一切，它是中國的極權主義的老祖宗。而儒家的政治思想，則是以其對宇宙、人生、人文的思想為本，而成為中國人文主義的正途。相比之下，法家是反人文的。唐君毅以為，儒家與法家的不同，表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在政治上，法家主張集權于中央政府與君王;儒家則分權于社會與地方政府。法家積財于政府;儒家藏富于民。儒家尊重隱者與逸民以及知識分子;法家施行苛政，對凡不受政府控制者，皆主斬殺。

2．在文化教育上，儒家主張通古今之變;法家只重視當今之實用。儒家在國之外，更有“家”和“天下”;法家只求強國與內(nèi)政，不重家庭，控制言論，不求人心之開放。正因為法家以法術權勢為治本，在內(nèi)心深處，最怕賢才與智者分去君權，故反對儒家之尚賢與尊師，主張“以法為教，以吏為師”;儒家則以“無賢智無以成教化”為出發(fā)點，主張惟有教化，方能達于長治久安。故儒家有政策、有法理，但以“政”與“法”為教，為人民存在;而法家以教為政為法，人民為君上而存在。此乃儒家與法家思想的根本區(qū)別。

顯然，唐君毅是在儒法對立、揚儒抑法的運思中來看待儒法關系的。這與1970年代內(nèi)地“評法批儒”運動大唱反調(diào)。唐君毅對“儒法關系”的看法，帶有新儒家的理念與傲骨。站在儒家的立場上，他不但推崇儒家與孔子，反對“批孔”“擁秦”，而且試圖以儒家文化“道統(tǒng)”，來重構中國人文主義精神，給當時的大陸思想界指點迷津。因此，他認為真正的儒家在中國歷史文化上所擔負的使命，通常是聯(lián)絡道家等反對暴政，主張思想自由與文化開放。儒學可以為國人建立一個完滿充實的人生與人文的世界。

唐君毅是一個儒學“道統(tǒng)”維護者。所謂“道統(tǒng)”，即是指精神追求的終極目標，或作為一個群體共同擔當?shù)牡乐畟鹘y(tǒng)。他認為，每一民族都有各自的道統(tǒng):西方的道統(tǒng)是基督教;印度的道統(tǒng)是印度教和佛教;在中國，道統(tǒng)即是孔子所開創(chuàng)的儒學。身在海外的他，對內(nèi)地的反孔運動雖然憂心忡忡，但仍對中國歷史進程與未來前途有信心，“無論人們對孔子之人身攻擊至何程度，無論焚書坑儒之政治，實現(xiàn)至何程度，天仍然有由秋冬至春夏之爭，本道德理性尚人文教化的政治，仍將代之以崇尚政治權力而虐殺人文教化的政治而再興。因最嚴酷的秋冬，而只能殺過去的春夏所生之物，而不能殺依天道流行而又之來年的春夏所生之物。此亦未嘗不可算是孔子所謂‘齊一變，至于魯’。下一步必然是中華民族之尚人文教化的政治文化精神的覺醒?！薄?〕看來，面對時艱，唐君毅對祖國未來的發(fā)展仍有信心。

從唐君毅的心路歷程來講，作為現(xiàn)代新儒家，他從早年到晚年都首肯儒家的社會政治理想。他認為，法家主張以政府為中心，強國而弱民，廢公族，重攻戰(zhàn)，主張連坐告發(fā)，君主獨裁獨斷以及嚴刑峻法，只求鞏固政權與君權，而不管人們的生活，頗類于今日的極權主義思想;而儒家從對家族宗族、社會政治和人文教化出發(fā)，不能不反對法家型的極權主義。在唐君毅看來，一切現(xiàn)實政治都有趨于極權的趨向，而一般的政治家都難免有權力欲，故只有把政治視為人文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說用人文精神領導政治，政治才會有出路。在中國，道家、墨家、法家都不能成為引導現(xiàn)實政治的思想。依法家精神，只能成焚書坑儒之禍，而儒家精神之偉大處，就是從社會人文全體上著眼，而把政治加以限制，“所以在中國來說，只有充實儒家重視全面之人文世界之發(fā)展，重政治而又超政治之精神，可以為建立國家與民主政治之基礎?！薄?〕因此，唐君毅以為，儒學的社會政治思想對于現(xiàn)代中西現(xiàn)實政治來說具有無比珍貴的價值。對于中國傳統(tǒng)思想，唐君毅是以儒家為主去疏導佛道墨法諸家;對中西思想，他是以中國思想為主去思考消化西方思想。美國學者墨子刻在《擺脫困境——新儒學與中國政治文化的演進》一書中稱贊:“唐君毅著作的最大優(yōu)點在于，盡管他用于研究西方疑點的精力較少，但是，他的著作在一個易于被熟悉現(xiàn)代思想方式的人們所接受的分析架構中，提出了對新儒家地位的一種極其詳盡和廣泛的解釋”?！?〕墨子刻認為，唐君毅不僅是中國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更是20世紀世界范圍內(nèi)的一個杰出的思想家。

肫摯的儒學觀，在唐君毅思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唐君毅認為，儒家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揭示了人心天地之仁。在中西思想史上，其他學術流派所以不及儒家高明，就在于他們都沒有像儒家那樣，突顯出人心天地的仁道?？鬃拥乃枷塍w系，是以仁與禮的結合為其框架的。針對有人說儒學為封建專制服務，反民主，唐君毅反問道:“儒家明明白白反對法家之極權主義，如何會成極權主義?儒家明明以社會教化為本命，以人民為本，如何為反民主?”〔7〕他認為，雖然儒家于民主自由之義，多所未備，但儒家的學說中存在民主和自由的精神因子。因為儒家尊重整全人格，視人格為宇宙之精華，與天合德。唐君毅主張繼承與發(fā)展以儒學為主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走“返本開新”之路，對于西方的科學技術，我們可以引申中國文化的格物致知精神加以接受;對于西方的民主，我們可以發(fā)揮中國的“民本”“民貴”之義，加以改造。目標是要對西方的科學思想與民主思想，做一番“中華禮樂化”、“中國人文化”的改造制作的工夫?；蛘哒f，以中國的“仁教”，去統(tǒng)攝西方科學和民主思想。

詮釋中國文化的精神價值，尤其是儒家與孔子的精神價值，是唐君毅畢生的學術使命?，F(xiàn)代中國社會以及中國文化所出現(xiàn)的意義危機，是以唐君毅為代表的新儒家殫精竭慮解決的時代課題。正如今人林鎮(zhèn)國所言:“新儒家所體認把握的危機內(nèi)涵，不只是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危機而已，而是更深入一層地面臨到‘意義危機’。意義危機即是道德的、宗教的、存在的、形上的危機。如何解決危機，追求意義，才是新儒家的主要論題。而所以稱之為‘新儒家’，是因為這一派的思想家嘗試借著儒家思想的認同來解決危機，其根本的精神是重揭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強調(diào)歷史的憂患意識，以重建人文精神的價值世界?！薄?〕在當時的祖國內(nèi)地否定儒家思想的潮流中，唐君毅明確肯定孔子與儒家，思想立場毫不動搖，這是其“返本開新”的信念使然，這種文化信念與理論勇氣令人欽佩。

四、彰顯孔子與儒家思想的地位

20世紀70年代初期，林彪事件后，祖國內(nèi)地大搞“批林批孔”。批判林彪且?guī)峡鬃?，這使唐君毅感到詫異與憂慮。他直感這種非理性的政治化運動，對中國文化的根蒂傷害很大。在致陳榮捷的信中，唐君毅憂心地寫道:“由大陸之批林批孔，可見中國哲學之慧命已不絕如縷。”〔9〕《孔子在中國歷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一文，即是唐君毅對大陸“批儒反孔”之回應。唐君毅從歷史事實與思想演進的角度，闡彰孔子思想的崇高的歷史地位。

首先，唐君毅駁斥了孔子的聲譽完全是“政治儒學”產(chǎn)物之觀點?！拔逅摹睍r期及其以后的一些中國知識分子聲稱:孔子原先不過是先秦諸子之一，其在中國歷史中的高位，乃是歷代帝王或政治權貴的神化。唐君毅認為此種說法似是而非?？鬃游幕匚坏男纬?，最初不是由于帝王或政要的提倡，而是主要依靠孔門后學，以及各時代學術文化領域中的杰出人物之尊崇。而這些杰出人物，往往崛起于整個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遭遇艱難挫折、人心危墮之時?！坝蓪鬃又?，有種種不同之體悟，而自動興起，求對孔子之學與教，上有所承，下有所開;而后二千五百多年來，中國人對孔子之尊崇，歷久而常新，相續(xù)而不已?！薄?0〕唐君毅傾向于從“文化儒學”的層面來肯定孔子的文化地位。在他的心目中，孔子與中國文化如血肉那樣不可分離，構成整個的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至于歷代帝王尊崇孔子的種種政治上的措施，只是順應歷代的人心之所向而已，屬于構成孔子崇高地位的助緣。如果以為孔子的地位是由統(tǒng)治者尊崇所致，乃是倒果為因，站不住腳。

其次，唐君毅梳理了孔子思想被歷代接受的歷程。唐君毅證明孔子之地位之所以如此崇高，一是孔子本身的偉大，二是歷代名人的推崇。孔子的純粹學術地位，乃由后來的大儒，如孟子、荀子、董仲舒，以及宋明清儒者而建立?？鬃拥淖诮绦缘纳袷サ匚?，始于緯書之神化孔子，成于佛道諸教共同承認孔子為圣賢?？鬃拥恼嗡枷氲牡匚唬怯蓾h儒推尊孔子為“素王”，繼由唐宋君王封孔子為文宣王而確立?？鬃拥闹潦ハ葞煹牡匚?，主要由孔門弟子及宋明大儒以孔子為師而建立。

最后，唐君毅得出“孔子與中國文化生命為一體同化”之結論，即:孔子的偉大思想、精神、人格與后人的思想、精神、人格之互相感應，共同融合于整個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之中?！翱鬃拥膫ゴ笈c崇高，即是此民族文化生命的偉大與崇高;孔子的地位的形成，即民族文化生命的次第形成?！薄?1〕因此，今人絕對不能對整個的孔子加以侮辱，而誰侮辱孔子，即無異侮辱中國之一切崇敬孔子之歷史人物，也即無異侮辱中國民族之文化生命。這正是孔子當年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唐君毅把對待孔子的態(tài)度與行為，看作是對待民族文化生命的嚴峻問題。

懷著“獨立書齋嘯晚風”的心境，唐君毅斷定反傳統(tǒng)主義者對孔子的地位的看法，以及侮辱孔子的思潮，“只是中華民族之文化生命的大流中，一時歧出的思想逆流，必將流入斷港絕潢，而自歸于干涸?！薄?2〕“逆流”是唐君毅對反孔思潮的評價，“斷港絕潢”是唐君毅對反孔思潮的終極命運的預測。事實上，正如唐君毅的預言，祖國內(nèi)地“批孔”“評法批儒”運動最終匆匆收場。后人從中獲取的教訓異常深刻?！霸u法批儒”運動本身屬于“文化大革命”過程中的非理性的政治化的操作。一切違背文化生命的乖戾思潮，在唐君毅看來，皆屬“無本之言”?！氨尽比舨涣?，“道”何有生?!

孔子的光輝形象，一直矗立在唐君毅的心頭。1975年9月，唐君毅在臺灣師范大學以同樣的題目“孔子在中國歷史文化中的地位的形成”發(fā)表演講，號召青年學子研究孔子、發(fā)揚孔子的學問。演講中，唐君毅談到他個人的一個發(fā)現(xiàn)，即中國歷史上一些推崇孔子的杰出知識分子，大多在政治上不得意，例如，司馬遷受刑，劉勰在寺廟當和尚，李白、杜甫遭遇人生坎坷。唐君毅由此斷定他們這些人尊孔，純粹是敬佩孔子的學問、精神、人格，這與政治統(tǒng)治者的尊孔，并無多大干系。唐君毅認為，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性，要遠大于王權政治層面。

“世界無窮愿無極，海天寥廓立多時”，這是唐君毅早年在《人生之體驗》一書中引用的梁啟超的詩句，旨在以此作為一代知識分子理想人格之歸宿。晚年的唐君毅始終保持現(xiàn)代新儒家的姿態(tài)，深信現(xiàn)代知識分子應當具備中國傳統(tǒng)“士”的風骨，因為一個民族之興亡與盛衰之責任，最后必須歸到從事教育與提倡文化思想之知識分子身上。按照中國人文傳統(tǒng)，正直的知識分子應該以國家的休戚為己任，能代圣人立言，代表天下的道義。在文化建設方面，唐君毅認為，文化絕非無根之物，必蘊涵于傳統(tǒng)之中。他反對國人照搬西方思潮，否定中國文化的“外蝕”行為，更反對國人蠻橫地鞭撻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自毀”行為。唐君毅在20世紀70年代初對“反儒”“批孔”運動的質(zhì)疑與批導，是有感而發(fā)，是以中華文脈的守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雖帶有儒學理想化的色彩，但其理論思考發(fā)人深省，充滿著憂患意識與文化理想，因而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論爭史上具有一定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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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君毅．中華人文與當今世界補編〔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84．

〔11〕唐君毅．中華人文與當今世界補編〔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314．

〔12〕唐君毅．中華人文與當今世界補編〔M〕．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315．

(責任編輯:趙榮華)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君毅與現(xiàn)代中國美學研究”(編號: 12BZX084)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侯敏，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文藝理論和文化詩學。江蘇蘇州215123

［收稿日期］2015－03－12

［文章編號］1004－0633 ( 2015)03－065－6

［文獻標識碼］A

［中圖分類號］K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