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正強

上世紀70年代以來，中國以“舉國體制”推進鄉(xiāng)村法制（治）建設，基本建構了鄉(xiāng)村的司法制度框架。但作為鄉(xiāng)村社會外生性力量的法律能否以及如何扎根鄉(xiāng)村社會尚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由于中國鄉(xiāng)村仍然是一個注重宗法血緣、講究倫常關系并由禮俗、人情、關系等主導的社會。在鄉(xiāng)村的日常生活中充滿了許多倫理性的、道德性的內容。相對于僵硬的國家權力，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習俗、道德是韌性的、持久的、彌漫的、浸透的。司法在這些情理面前往往顯得蒼白無力，因為它的運作常常背離了人們所理解和接受的生活意義。

這從鄉(xiāng)村社會中的訴訟實踐可見一斑：中國人所秉持的實質正義理念極其強勁，人際間富于特殊主義、情境主義，而與人相關的沖突就建立在緊密的、經常性接觸和共同經歷的關系上，參與方在情感上相互聯(lián)系，并各自對對方抱有復雜的行為期望。

如果在這樣的群體內出現(xiàn)沖突，它往往會超越特定的沖突內容，波及相關方之間的其它互動，最終會對整體關系投下陰影。

這些沖突在被建構為一樁民事案件的組成部分前，是作為生活的常態(tài)而存在的，當且僅當基于訴訟的需要，它們才得以成為法律事實。若沖突內容演變成相關方之間關系的全部，需要解決的則不僅是他們之間特定的沖突，他們之間關系也要重新定義。

其實，早在上世紀40年代，費孝通先生就表達了對法律下鄉(xiāng)的憂慮：“現(xiàn)行的司法制度在鄉(xiāng)間發(fā)生了很特殊的副作用，它破壞了原有的禮治秩序，但并不能有效的建立起法治秩序。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文和設立若干法庭，重要的還得看人民怎樣去應用這些設備。更進一步，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還得先有一番改革。如果在這些方面不加以改革，單把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xiāng)，結果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fā)生了?！?/p>

法治的價值在于它是構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基礎，“法治正確”必須堅持。但法治強行下鄉(xiāng)，就類似于現(xiàn)在對農民的強拆，逼農民上樓。農民的院落，寬敞、通達，有炊煙、牲畜，富有溫情；而樓房亦有若干優(yōu)點，衛(wèi)生、舒適、隱秘，是“現(xiàn)代生活”的象征，農民對此并不天然排斥。問題是，如同在農民強拆后，住上比較滿意的樓房前要有一段時間租住一樣，法治下鄉(xiāng)是否意味著要強拆掉他們固有的道德、習慣、文化結構？即使“法律是個好東西”，在法治這片棲息地建成之前，他們的心靈又棲居何地？費老在70年前的憂慮仍然值得我們咀嚼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