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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銅墜落

        2015-02-06 16:02:36王方晨
        鴨綠江 2015年2期

        丁莊,

        丁樓,

        丁老嬤嬤,

        丁老頭兒。

        ——童謠

        1

        雜樹林子在跑,頭上頂著火光……

        天空持續(xù)泛白,像顆飽滿的露珠,在灰暗的洼地上方,晃晃悠悠,突然就滴落下來。

        他聽到噗的一聲,所有的火光都熄掉了。腳下的大地,終于停止了轉(zhuǎn)動。小樹三三兩兩,站在不遠處,矮矮的,枝杈上纏著幾縷纖柔的霧絲。他從人堆里走開。他又走了回去。他的步子還很飄。地上的人,橫七豎八。他們被他趕起來,等他一轉(zhuǎn)身,就又倒臥在一起。

        “嚕嚕嚕嚕……”他嘴里喚著,在地上找來找去。

        他們帶著驚恐的神情,定定地看著他,但有人在笑。是女人的聲音。

        “嚕嚕嚕?!彼呦蛞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子。在他走近之前,老頭子忙躲開了。老頭子倒臥的地方,除了一團亂草,什么也沒有。

        “你在找豬?!迸苏f。

        他回過頭來,看到了一對笑瞇著的小眼睛。女人赤著兩條腿,腰里纏著一塊布。

        天已大亮。一只綠蟲子,晶瑩透明,從草里,嗡地飛出來,愣頭愣腦,撞到他的臉上。

        在女人和阿五之間,一條印著大芍藥花的床單,被扯來扯去,像大芍藥花在迎風(fēng)擺動。她蹬了阿五一腳,阿五翻了一個身,抱起自己的膀子,嘟囔一聲,“別跟阿五爭了?!本陀炙诉^去。她把床單蓋在自己身上,但還露著光腿和那塊布。

        布是綠的,像被草染了。像片大荷葉。

        “荷荷……”他咧開了嘴,臉被笑意打濕。“荷荷。”他叫。

        他覺得自己的嘴角彎彎的。兩顆大門牙,被晨風(fēng)吹著,一陣一陣地發(fā)涼。

        “荷荷,你知道我在找豬?”

        “豬跑啦!”她翻了兩下白眼,像是很高興地說。

        “我跟豬一起下來的。”他歪起他的小平頭,認真地回憶著。他看得見自己跟豬在一起的情形。在昨夜?jié)鉂獾暮诎道?,他坐在肥厚的豬背上,一點兒也覺不出行進的顛簸,蠻舒服?!柏i掉下去了,我也掉下去了。”小平頭說。

        “豬飛上天啦。”

        “鳥會飛,豬不會飛?!?/p>

        “豬會拱土……鉆洞?!?/p>

        小平頭點起頭來。

        “豬掉地底下去了?!彼隙ǖ卣f。他很突然地向那個稀疏的小雜樹林跑去。

        2

        空氣里接連傳來三聲小雜樹被折斷的脆響。他們遠遠地看見小平頭折斷了三棵小樹。

        ……他手持一根樹枝,退著往回走。樹枝鋒利的斷茬上,亮光一閃一閃。

        他們都緊張了起來,相互靠得更緊。睡夢中的阿五,輕嘯一聲,睜開惺忪的眼睛。他的腦袋直往那條床單下面鉆。荷荷順手把他抱在懷里。床單膨脹著,堆到了她的下巴。他在床單下面不動了,陽光黃黃的,照著他那兩爿骯臟而肥大的屁股。

        隨著小平頭的后退,從小雜樹林里,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背著一只糞筐,直直地對著小平頭走過來,卻好像眼前空無一人。小平頭后退的速度,越來越慢。樹枝的尖端,幾乎頂著了那人,但那人還在向前走近,樹枝就插進了他胸前的衣服里。糞筐在他背上,朝空中撅了起來。一顆褐色的小糞球兒,仿佛一只老鼠,跳出了筐子。

        小糞球兒跟著他們,一路蹦著,蹦著,忽然就隱藏在生機勃勃的草叢里,看不見了。

        兩人一起停下。樹枝在兩人之間彎著。

        小平頭看清楚了,拾糞的男人,是個少有的扁臉,眼里白多黑少,左耳朵偏大,右耳朵偏小,還是個嚴重的雞胸,好像懷里揣著筐大饃饃。小平頭一直板著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了蔑視的神情。他感到自己的目光仿佛一陣輕風(fēng),在陽光里飄了起來。他轉(zhuǎn)身蹲在了地上,開始默默地用樹枝掘土。拾糞的人,也移開了視線,要找什么似的,東張西望。

        周圍靜無聲息。在小平頭的樹枝下面,土塊裂開,坍落??v橫交錯的草根,被連連扯斷,但都沒有發(fā)出聲音。

        一只鳥,斜著飛過來,又啞啞地飛走了。

        拾糞的人,盯住了阿五的屁股。他朝它踢了一腳,“破鍋底!”說著,就用長柄的糞鏟,把床單挑起來,向荷荷臉上,高高地掀了過去。下面露出一無遮攔的阿五。

        阿五埋頭伏在荷荷胸脯上,篩糠一樣抖著。

        拾糞的人,上下掀動床單。荷荷沒有一絲反應(yīng)。

        荷荷的神情,迷迷糊糊的,小眼睛像是沒有了。

        拾糞的人低下了身子,像是要叫醒她。他的呼吸,已經(jīng)有些軟了。他的目光,也像被清晨的露水濡濕了。荷荷的氣息,撲到他的臉上。他的嘴皮動了動,馬蜂蜇了一般,可他忽聽有人大叫:

        “來光春!”

        他像被人打了一下,猛地直起腰來。糞筐里的糞球,紛紛灑落在地。

        連阿五在內(nèi),所有的人都循聲望去。

        他們看到一個短腿的人,迅速跑了過來。他跑得氣喘吁吁的,到了近前,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了一陣子,才聽他說:

        “來光春,少他媽缺德!”

        來光春抱著糞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

        “喬助理,你問他們,我啥也沒干?!彼麨樽约恨q解,好像受了很大的冤枉,“你看見了,他們太臟了,隨處拉撒,我來給他們打掃打掃衛(wèi)生?!?/p>

        “還不快滾!”喬助理破口又嚷??蓙砉獯簺]有一點要走開的意思。他認真地往糞筐里撿拾著糞便,仿佛那是些寶貴的糧食。這時候,喬助理來不及管他了。喬助理打開了手機,像對著空氣說話:

        “咸魚淀,大南洼,是有一大幫憨巴子。一,二,三,四……少說也有三十多個?!?/p>

        小平頭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對喬助理怒目而視。喬助理沒有看他。掛了手機,見來光春還在這兒,就沉下臉來,撇著兩條短腿,向他走近。

        來光春預(yù)見不妙,背起糞筐就跑。他們看見他跑的樣子像驢,就都笑起來。喬助理也跟著笑了。

        “驢,驢,驢?!卑⑽逄稍诤珊啥瞧ど?,抬起黑黑的指頭,含混不清地笑著說。

        “你說對了,小胖子,這是頭咸魚淀的老叫驢,見是母的,他就起性?!眴讨碚f。

        來光春跑進了小雜樹林,喬助理這才注意到了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小平頭。他差點驚住了,身上立時起了層雞皮疙瘩。

        “喬短腿?!毙∑筋^輕輕咕噥一聲。

        估計喬助理沒聽到。他清了下嗓子,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纯葱∑筋^手里的樹枝,又看看他腳下的小土坑,說:

        “那個,那個,你挖坑干什么?”

        “豬沒鉆洞,豬跑了。”小平頭對他不理不睬,只顧說,“豬讓大卡車拉跑了,我的豬,我的豬……”

        喬助理瞪圓了眼睛。

        一顆碩大的淚珠,從小平頭眼里鉆出來,懸在那里,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散著一團白色的光暈。

        “我的豬沒命了……”他漸漸哽咽起來。他說不下去了。突然,蹲下身子,撇撇嘴,嗚嗚地哭了。

        “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的?!彼е约旱念^,反復(fù)地說,“我的豬變成碗里的大肥肉片子了?!?/p>

        “別哭,慢慢說,什么豬?”喬助理拍拍他的肩頭。

        “大卡車上放頭豬,人家就以為他們是賣豬的?!毙∑筋^說。他抬起頭來,看著喬助理。目光穿過淚水,像被磨亮了?!拔覀兪秦i嗎?你看看,我像不像豬?我長了豬毛?是白的,是黑的?”他一把拉住了喬助理的手,要他往自己身上摸。

        喬助理下意識地把手往回抽。

        “這么說,你們是讓人用大卡車運來的,大卡車把你們往這荒野里一倒,就又開走了。缺了八輩子德的!”喬助理整理著小平頭透露的信息。“小平頭,你身上沒有豬毛。你看上去還怪精神哩?!彼哪X子里跳進來一個大大的疑團。

        ——車上怎么會有一頭豬?

        “姓喬的,你笨死了!”小平頭擦擦眼淚。他不哭了。他重新掘起土來。臉上干了,留下一層發(fā)亮的淚漬。他掘出了一條肥胖的蚯蚓,又掘出一團死鳥的毛。他抓起那些腐爛的鳥毛,揚在空中。鳥毛散落?!笆郎嫌心氵@么笨的沒有?”他頭也不抬地說。

        喬助理又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你說對了,小平頭,我真是笨。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是一個民政助理?!彼谛∑筋^的對面蹲下來,收住笑聲,“那你說說,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笨的?”

        小平頭不作聲了。土塊落到喬助理的腳上。

        “你是哪兒的人?”喬助理又問他。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彼荒蜔┑剜狡鹱?,像魚在吐一串串的水泡。

        “他在找豬。”阿五突然精精靈靈地說。喬助理看他一眼,他就馬上把頭藏在毯子下面。

        喬助理又轉(zhuǎn)向小平頭。“你用手指一下也行,你們是從哪里來的?是從南邊,還是從北邊?”

        “嚕?!瓏??!毙∑筋^看著喬助理,“正東?!?/p>

        “你們是從正東來的?正東什么地方?”喬助理問,卻又嘆了口氣,“你就是告訴我你們是從正東來的也沒用,車輪印到了花鼓村的公路上,就找不到了?!?/p>

        “嚕嚕……”

        “你仔細想想,還能記起什么?”

        小平頭把嘴唇一咬,他不想再開口了。

        荷荷一挺胸脯,唱了起來。

        小平頭停下掘土,凝神聽著。

        喬助理又在對著空氣說話??諝饫镉袀€王局長,他們看不見他。

        合上手機,喬助理吩咐小平頭:

        “你看好他們,不要讓他們亂跑,我去給你們弄些吃的。”

        “阿五餓!”阿五從綠布下面探出頭來,叫道。

        “你耳朵倒尖。”喬助理說。

        荷荷還在唱。

        “咱金鄉(xiāng)縣不會把你們?nèi)酉虏还?,咱金鄉(xiāng)縣會想方設(shè)法,把你們一個個送回老家去?!眴讨砜粗腥?,說。他沿著原路走開了,走了七八步,停下來?!靶∑筋^。”他叫,“小平頭,你不瘋,也不傻,對不對?你很正常……小平頭啊,你聽著,這里暫由你負責(zé),等我回來,女十二名,男二十五名,共三十七名,到時候,一個都不許少!”

        “錯了,三十六……”小平頭嘀咕。

        “你說什么?”喬助理沒聽清,向他探著耳朵。

        小平頭忽然醒悟到,忘了把自己算進去,臉就登時紅了。紅得像荷荷的乳頭。喬助理不知道他的臉為什么那么紅,見他又沉默下來,就繼續(xù)走下去。走到那道土坎下面,扶起一輛自行車,騎著,“嘩嘩啷啷”地離開了大南洼。

        荷荷在唱。鮮紅的乳頭挺著,像要流出血來。綠色的荷葉上,開出花來。

        “哦,荷荷,荷荷……”小平頭輕聲念叨。他沒聽清荷荷在唱什么。

        3

        來光春仿佛一只蒼蠅,聞到了臭味,在外面轉(zhuǎn)悠了一圈,又飛回了大南洼。他的手像個小偷,鬼鬼祟祟地伸向荷荷的身體,小平頭竟還沒發(fā)覺他的到來。

        荷荷的歌聲,戛然止了。小平頭感到自己像是從半空中摔了下來。他聽到了自己“撲通”落地的聲音,同時發(fā)現(xiàn)荷荷的乳頭被一只黑色的怪物吃掉了。他沒認出來光春。他把來光春當(dāng)成了兩個人。來光春這回沒背糞筐。他看到來光春的手快速地縮了回去,須臾之間,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烤得金黃的玉米面餅子。

        但反應(yīng)更快的,還是阿五。還沒容來光春的手把餅子拿牢,就已到阿五口中了。

        本來是一個時時昏昏思睡的人,見了食物,比瘋狗還瘋,張口就咬掉半塊。來光春要搶回來,他馬上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往嘴里猛塞。來光春追了一陣。他晃著兩爿屁股,跑得倒不慢。

        來光春就悻悻地站住了,罵道:

        “餓死鬼托生的,怎么不噎死你!”

        來光春空著手往回走,小平頭就認出了他是來光春。剛才的一幕,讓小平頭看得津津有味,咧著嘴,嘿嘿地笑。但隨著來光春的走近,小平頭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危險。他身后的人,都吵著向來光春要吃的,齊刷刷伸出粗細不一的胳膊,組成了一個古怪的小雜樹林。大南洼像是開了鍋。

        荷荷又唱了起來。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在破毛毯外面了。她聲嘶力竭,像是在吼。

        這回小平頭聽清了。那是一支簡單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唱完的童謠。小平頭只覺耳根那里,“騰”地?zé)崃?。太陽照著他的半邊臉,熱力還在增強,有些中午的感覺了。但他沒有再去聽荷荷的歌聲。他緊盯著來光春。一朵火苗,從他耳根后,無聲地向下蔓延。他成了一根干燥的木柴。

        來光春卻停住了。他遲疑了一下,就壯一壯膽子,迎著小平頭發(fā)黑的目光,走過去。

        “那誰,就是你,”來光春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一看就知道是個明白人。”他輕輕地,“吃”地笑一聲,又恢復(fù)了剛才的表情?!澳钦l?!彼f著,心虛似的,回頭朝身后看一眼,“喬短腿都給你們說什么?喬短腿那個老滑頭,他在逗你們玩兒哩。他這是去縣城找大卡車去了,草窩鄉(xiāng)民政所沒有車。等他找來大卡車,還會把你們運到別的更遠的地方。這樣的事發(fā)生過幾次了,都是你推給我,我推給你。他們才不會管你們是從哪里來的。咸魚淀的來全生,你該知道的吧,三十五歲還吃自己拉的屎。那年夏天,只身上了一趟縣城,就走丟了。聽說就是被金鄉(xiāng)縣送走的。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過去五六年了,他娘還常站在村口等他。你說可憐不可憐?”

        來光春說著,用手指搌一搌眼角。他的眼睛確鑿地潮紅了。

        一股玉米餅子的香味兒,從他身上冉冉地飄過來。小平頭陡然覺得自己全身像一堆沙子了。他無法抵擋地渙散下來,無力地垂著手,睜不開眼睛似的,那樣對來光春瞧著。

        “那誰,你們準是讓大卡車給送來的?!眮砉獯河终f,“昨天半夜,我聽到卡車響,還納悶?zāi)?。那誰,你找著卡車印兒,就直著朝東跑。過了咸魚淀,不要停。跑到公路上,你隨便就能搭上一輛車。公路上的車有的是。愣著干嗎,那誰?快跑??!”

        小平頭下意識地慢慢轉(zhuǎn)了身子。他抬起腳。他跑了兩步,一腳踏空,歪斜著,掉在自己挖出的土坑里。來光春剛要去拉他,他又把腳拔了出來。他朝著東方。他看見陽光鋪天蓋地地壓下來,或堅或柔的草棵子,都一律低了頭。

        他的眼前平平的了,像被巨大的車輪碾過。他看到了一條筆直的印跡,長長伸展到遠處,像是金子鋪就的,翻涌著一團一團的黃色光芒。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他像風(fēng)中的浮塵,暗夜的光影。他身不由己地飄了過去。他確乎不是在跑了。他騰空飛了起來,但他還是聽到一個鴨公嗓子,在他身后不停地催促:

        “快跑,小平頭!快跑!別回頭!”

        后來,那聲音聽不到了。

        4

        小平頭定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一個村口?;腥幌氲?,這大略就是來光春所說的咸魚淀了。

        果真看見自己走過來的一條路,負著一道還很新鮮的車轍,穿過一條豬腸子一樣,毫不含糊地從村里,通到另一頭去了。路面倒還是平的,南側(cè)的房舍所投下的陰影,鋸齒一般參差,短短的,并不妨礙它的黃和亮。

        他走了進去,眼前卻冒出了密密匝匝一片人,仿佛他們剛才全都蹲踞在房舍下的陰影里,一心等待他的到來。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包圍了,卻聽“呼”一聲,原來樹枝還握在自己手里。

        他已經(jīng)在朝人群兇狠地奮力揮舞了。

        人群很快地在他面前閃開。他們站到了路旁,幾乎全部面對著他。他們嘻嘻哈哈的,聲音嘈雜,但夾在里面的話,他還聽得懂。

        “……看,大傻子!看,大傻子!他準是從大南洼跑出來的?!?/p>

        他憤憤然,盯住了一個男人。那男人反而笑了。他揮舞樹枝。樹枝短了些,猛劈下去,也只打著了一條肥狗。樹枝落地,戳了個坑。那肥狗是要過來嗅他的。肥狗慘叫著,夾了尾巴,逃到人們腿縫里去。他威脅著對人群注視,但并不忘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直到這時候,人群中間,也是很有些女人的。她們雖然只是像影子一樣,在小平頭的眼里翩翩一晃,小平頭仍舊分辨得出來。

        人們臉上的神情,悄然起了些變化,視線已不再像最初那樣,有高有低了,而是全低著,低在他的腰部以下。有幾個人,還用自己的手指,搭扣著,做出種種淫穢的動作。

        “他媽媽的,家伙什兒夠大著哩,可別叫娘們兒看見!長他身上,這可虧了?!彼麄円黄鸶呗暤卣f。

        緊接著,那些女人的臉,就從人群里,一張一張地羞愧似的,躲開去。

        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女孩子,被她的娘拉著,還不住地回頭。女孩子粲然開闊的一張大臉上,一雙小眼睛對小平頭細瞇著……

        小平頭的目光,凝在了上面。但他突然看不到了,女孩子跟她娘一起,消失在人后。這期間,他又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七八步。

        村街上的人,不但不減,還有增多的趨勢,樹枝也像不管用了。人群擠成了兩堵墻,小平頭被夾在里面??p隙越來越小。他的眼里,漸漸有了迷茫的意思。

        就有人一團模糊著,從那結(jié)實的墻角里走出來。

        小平頭握緊了樹枝,但隨后就看清楚了。

        這是一個很老的女人。她步履蹣跚,拄著一根上上下下遍是節(jié)疤的木棍,在他跟前停住,總要摔倒的樣子。她那滿頭的白發(fā),糾結(jié)著,朝上立著,像是風(fēng)在從地下,永不停歇地往天上吹。

        老女人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只肥大的花褲頭子。

        “穿上?!彼龑π∑筋^說。她眼目無光。她搖搖欲墜,但還不倒,仿佛有人從空中伸出手,抓了她的頭發(fā),將她全身扯著了。

        “九貴奶,你看仔細了,他是不是你家全生?”旁邊有人問。

        “穿上?!崩吓硕@了似的,嘴里還是那句話。

        “你沒去大南洼看看?說不定你兒子又讓人給送回來了呢?!?/p>

        “穿上?!?/p>

        “來光春去過了,來光春說那里有你兒子。你兒子還跟一個女的搞了對象,還商量要扯結(jié)婚證哩。那女的怪俊,也沒多長一條腿……來光春那老光棍,要跟全生搶媳婦哩。”

        “穿上?!?/p>

        老女人手一松,大花褲頭子就掉下來,乏軟地掉到小平頭的腳下。

        大花褲頭子怕冷一樣,在地上蜷縮起來。

        老女人轉(zhuǎn)過身,默默走了。沒人擋她的路。白發(fā)上指著。

        ……天,太陽,被老女人的頭發(fā)指著,無邊地鋪展,照耀。小平頭的目光順著,飄上去。天上沒有一片云彩,勻凈,柔和,平坦,大大地張起來,一片懸空的藍色的荷葉?!呛扇~上的花,紅的,也可能是另一種顏色,未曾有人見過的顏色,但一定開得很大。

        小平頭覺得自己猛一恍惚。目光落下來。

        地上已經(jīng)沒有了大花褲頭子。

        從一只骨骼粗大的手上,大花褲頭子飛了起來,仿佛一只鳥,飛在陽光里了。小平頭的目光追著它,眼里忽然又只是勻凈而柔和的一片天了。

        大花褲頭子收起翅膀,高高地落在街旁的屋脊上。小平頭梗著脖子,梗得僵了,才轉(zhuǎn)動一下。

        就有很多人聽到了他脖子里的聲音,像是骨頭碰撞,但更像是一聲壓低的尖叫。這真是稀奇而古怪的響聲。他們驚愕地看著小平頭。在這一刻,他們毫無懷疑地受驚了。小平頭一口氣跑出了咸魚淀,他們似乎還沒反應(yīng)過來。

        5

        小平頭把人們,也把咸魚淀,遠遠地甩在了后面。他止不住大笑了兩聲?;仡^看見有幾個年輕人追出村口,追了一陣,又慢慢走了回去。

        小平頭直著向東,跑到一條公路上。

        車輛卷著灰塵,穿梭來往。從這車輛疾馳過去的空隙,小平頭看到了又有一群人向他沖來,車輛對他們一無阻擋,好像他們也是一種車,可以對任何車輛橫沖直撞。他們像車一樣,發(fā)出刺耳的鳴叫。小平頭一眨眼,就被他們層層圍住了。

        “你有三十歲沒有?”他們開口問道。

        小平頭望著他們,拿不準該不該回答。

        其中的一個人,朝同伴一揚手,說:

        “來,來,來,我們看看他到底發(fā)育得怎么樣?”

        他們?nèi)疾粦押靡獾匦ζ饋怼?/p>

        “理我干啥?別理我?!毙∑筋^喘息似的說。

        “他哼哼唧唧,他都哼唧什么呀?喂,我說你呢,你是豬嗎,你哼唧?”

        “別理我,你們誰都別理我!”小平頭揮舞一下樹枝。他瞪起眼,叫起來,“我不要人理!”

        “瞧,他發(fā)脾氣了?!彼麄冃χf。

        他們不畏他蓄勢待發(fā)的攻擊,一起綰起衣袖,向他伸出了手。他趕忙縮起身子。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竟在下沉。他們就像涌起的浪濤。他一點一點地向下墜去,地上也驀然出現(xiàn)了一個深洞,而至于只能從一副副人字形的胯中,仰視他們。他是在他們腳下了。他覺得自己在地面上只剩一顆頭,卻又像突然用手按住了什么,輕快地彈向半空。

        他落在了人群外面。想都沒想,就朝一輛路過的拉土豆的農(nóng)用車猛地一跳,伸手抓住車斗,迅速翻了上去,幾乎沒用著使勁。

        小平頭在車上明白過來,又是樹枝給他解了圍,而且想到,沒有手中的這根樹枝,自己無疑是一只羊,被拋到了狼群。他朝車后看去,那些人因遭了耍弄,對車子緊追不舍。他抓起一顆土豆,扔過去。

        土豆在路面上四分五裂,但仍沒有嚇住他們。

        “停下!停下!你他媽給我停下!”他們高聲地叫。還胡亂數(shù)著,“四、五、三,洞、洞、拐……”小平頭實在聽不懂這是什么意思。

        農(nóng)用車越開越快。他們被急速甩下。在小平頭眼里,他們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向后吸過去。他們離他越來越遠。

        突然,有人不小心摔倒了。后面的人收不住腳,下餃子似的,一個個壓在他的身上,疊成了人堆。接連兩三輛車開過來,卷起塵土,吞沒了他們。

        塵土散盡,他們還在路上趴著,像一頭累爬窩的老牛,像一只小牛犢,幾乎是在瞬息之間,他們就變得像一只鴨子,又像一只很小的烏龜了。小平頭知道,這樣的現(xiàn)象足以證明,他們的確被自己甩得老遠。

        路上的行人也被一個個甩下。在小平頭眼里,他們仿佛一片片落葉,紛紛脫離了公路這條又粗又長的樹枝。

        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為了躲避車輛,把車騎到了路邊。她忽然就掉下去了,比任何人都掉得快。小平頭不禁驚叫了一聲,腦子里緊跟著掣過一道閃電。這時候,他覺得連自己頭發(fā)梢的內(nèi)部,也都被涼著了。他通體透明。

        “荷荷?!彼小K麚u晃著站了起來。他像鳥一樣地張開雙臂,朝著飛速后退的路面,勇敢地跳了下去。他踩著了一顆滾動的土豆。

        腳下空了,地上留下一條土豆泥的印跡。

        小平頭沒看那女人。他不假思索,撇下公路,走進田野。沒走幾步,就狂奔起來。

        6

        眼望大南洼,小平頭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歡欣。

        大南洼靜靜地攤在不遠處。他感到大南洼就像在等待自己。自己是一條魚,大南洼灌滿了一條魚所需的水。他的四肢消失,擁有了覆蓋全身的鱗片,不停擺動的尾巴,胸鰭、背鰭,該有的一樣也不少。更重要的,他還有一條干渴得冒火的喉嚨。

        他大大地張開了嘴,甘洌的水波,向他涌來。

        鱗片潤滑,血管舒張,眼睛明亮。他這才看到大南洼人山人海,卻沒感到一點恐慌。他們也是魚。他向他們游了過去。他站到他們身后,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

        小平頭面對著他們的后背。有人牽著羊。他看到每一只的屁股。還有兩頭毛驢,尾巴從屁股上耷拉下來,仿佛兩條死蛇。他還看到了一只棕灰色的老雕,站在一個人的肩上,像一截枯木樁,也背對著他。

        這時候,他仍感到自己是一條魚。他來到了一片自由濕潤的水域。他靈活地游動,水性超常。他的到來,不過是龐大的魚群又多了一條魚。

        他游到了人群面前,眼睛急切地搜索著,嘴里一邊輕輕地叫:“荷荷,荷荷,荷荷。”但他一時間只看到了那個短腿喬助理。

        喬助理正在詢問一個老頭子。喬助理叉著兩腿,彎著腰,像個蝦米。

        已經(jīng)有人叫了一聲:

        “又來了一個!”

        喬助理聽見了,回頭對小平頭看一眼,卻像沒看見他。

        “記下,”喬助理吩咐身邊的一個小伙子,“三個成武口音,兩個單縣口音,五個魯北口音,這個這個,”——他指著那老頭子,“不是河南的,就是山西的。哈,你們來自五湖四海。”他好像很為自己后面的這句話得意,又馬上重復(fù)了一遍,“你們來自五湖四海,哈!”他的眼光從人們臉上飄了起來,在空中跳躍不定。

        大南洼的水在汩汩下泄。

        小平頭的頭部探在了一股熱風(fēng)里。不過一會兒工夫,他的全身也無邊地干燥了。鱗片簌簌地落,他清晰地體味到了干燥的感覺。他重新又是一個人了。那么多人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他不知不覺地后退了一步。

        “小平頭!”喬助理卻叫他了。喬助理拐著短腿,鴨子似的走過來?!白屇憬o看著點兒,你倒好,自己跑了。”喬助理說。他好像很生氣,又一攤手,“看看,錯過飯時了吧。沒你吃的了?!?/p>

        “說句話我聽聽?!毙』镒訉π∑筋^說。

        “我早聽出來了,是曹縣口音?!眴讨碚f,鄭重起來。

        “不要亂跑了,往南再過去八百米,就是單縣地界,到時候我可不會管你了?!眴讨砭嫘∑筋^。

        “看樣子他不會太傻吧。”小伙子說,“記不住哪省哪縣,哪鄉(xiāng)哪村該記住吧。喂,小平頭,你是哪村的?”

        小平頭打定主意了,那就是對所有的問話,一律不予回答。而那小伙子好像也并不在意,暗暗計算了一下,就對喬助理說:“二十五名癡呆,十一名……”他停住了,目光停在小平頭臉上?!澳闶钳偸巧??”他說,“好吧,我來考考你?!彼翱取币宦?。“這是個極為簡單的數(shù)學(xué)題。二的平方……”但他啞住了。他分明從小平頭臉上看到了無比愧疚的神情。

        “荷荷……”小平頭嘴里喃喃著,向躺在一叢曼陀羅下的荷荷走過去。

        小伙子忙閃開了。

        人們?nèi)伎炊怂?,猜不出他要干什么?/p>

        荷荷已經(jīng)站起來。她乖巧地讓他握著手。很多人都發(fā)現(xiàn),她果然是一個美麗的姑娘。

        “我不該把你忘了?!毙∑筋^真誠地以自責(zé)的口氣說,“荷荷,親荷荷,我怎么把你忘了呢?我要是一個人走,我就是王八蛋!”

        荷荷似懂非懂,不停地眨巴著眼睛。

        小平頭的兩只手,一左一右,捂著她的一只手,像一只老母雞在孵一只小雞。它們由下至下,緩緩移動,從小平頭的肚臍,移至他的胸口,又從胸口,移至他的下巴。他把臉輕輕貼到上面,像在撫愛能干的老母雞。

        起初是有幾個人笑了兩聲,卻又都不笑了。眼前的情景,多少有些像是電影。他們暗暗想到,自己跑到大南洼看電影來了。所以在喬助理向那種畫面走去時,他們都感到了不快和掃興。他們已經(jīng)想到了接下去將要發(fā)現(xiàn)的事情。他們鼻端嗅到了一種特別的氣味,新鮮而又刺激。但有人要去阻止喬助理時,小平頭猛地轉(zhuǎn)過身,好像一頭野獸,覺察到了逼近背后的危險。他看喬助理的目光,也完全為一只野獸所有。這就把喬助理嚇住了。

        “小……小平頭?!眴讨斫Y(jié)巴起來,好像一時忘了自己的意圖,眼神也跟著空洞了。

        “你犯得著,喬助理?”人群里有人說。語氣像是在對一個白癡說話?!皢讨恚湍慵僬?jīng)!你假正經(jīng),也沒誰提你當(dāng)所長?!?/p>

        喬助理臉上,流下一滴滴汗水。他抬頭看看天。

        天上白花花的。天氣真是很熱了。

        人們的目光,刀子一樣銳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動作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

        “喬助理,你回來,”那人又對喬助理招呼,還對小平頭擺擺手,“沒事,沒事?!毕袷亲屗^續(xù)。

        “阿五媽!”突然就聽到有人叫。

        原來是阿五,從地上跳起來,要去拉人群里一個長著一堆肥碩的乳房的女人。那女人也就三十多歲,像別人一樣,臉上紅紅的,被太陽曬出了汗。人們重新興奮起來。人們一起跑過去。女人鉆到人們背后。阿五還要往里擠。

        “這大傻子,哪個是你媽?”人們問他。

        他那兩只白眼慢慢往上一輪,抬手指著那女人,舌頭不利落地說:

        “她!”

        人們當(dāng)然要感到有趣,就都笑起來。

        “你認準了,她是你媽?”人們說,“她要是你媽,你跟她去吧。”

        “大,大……大奶,阿五吃大奶?!卑⑽逭f。

        人們不顧那女人怎樣羞慚,笑得更厲害了。

        “狗日哩你倒好福氣,有那大奶吃?!比藗冋f。又問他:“你個大傻子,你知道大奶是好東西?”

        “阿五知道?!?/p>

        “你叫自己‘阿五?”

        “阿五叫‘阿五。阿五要吃大奶?!?/p>

        “你要吃大奶,就不知人家許不許你吃。”人們說著,閃起眼睛來。

        “阿五媽許阿五吃?!?/p>

        “爸爸不許呢?”

        “阿五爸爸跟阿五一起吃?!?/p>

        人們笑了又笑,但那女人臉上卻很不是顏色,連阿五看她的目光都遲疑了。

        她像一棵野麻,已被陽光曬萎。大奶也像已癟縮。她像要叫,像要罵的,但從上到下,找不到嘴。一棵野麻本來沒有嘴的,這絲毫不奇怪。她就那樣,想對人罵,卻無從開口。

        阿五翻身倒下來。人們隨即看到一只大腳,仿佛一把大鐵锨,正在往回收。阿五也沒叫出聲。

        那只大鐵锨似的大腳,又朝阿五踢過去。阿五像條圓鼓鼓的面口袋,無聲地朝前滾了兩滾。

        卻聽天上一聲“撲棱”,降下一片大大的陰影,向每個人頭上壓來。不少人都低伏了身子。人們聽得一清二楚,大南洼響起了一聲利器鑿在骨頭上的聲音。

        人們的意識中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又突然被一聲慘叫填滿了。

        “阿五頭破了!阿五出血了!”阿五直著嗓子叫,在地上連連打滾。

        那只兇猛的老雕,以得勝者的姿態(tài),飛回主人的肩上,電影里的慢動作一樣,一點一點地,無比威嚴地收攏了寬大的翅膀。

        人們不由得噤了聲,一個個鄭重起來。老雕眼里射著猛鷙陰沉的綠光。像是不屑看人一眼,粗糙的眼皮慢慢合上了。人們暗暗噓一口長氣,但還是沒人說話。

        “操死你娘,胡說八道!”

        老雕的主人黑著長條形的臉孔,狠狠地對阿五罵了一句。

        他是那女人的丈夫。他沒有再踢阿五,就那樣站著,粗著脖子,石頭似的,不動一動。他不動,也沒誰敢動。連阿五也抱著頭,高高撅著屁股,伏在地上,不動了。

        氣氛壓抑起來。

        暴烈的太陽,停在大南洼上空,熱浪滾滾,有了重量,能把人的脊梁壓彎,但還是沒人敢動。時間一久,腦子里就感到了昏沉,看什么東西,也恍恍惚惚的,但仍舊沒人打破僵局。

        7

        在人們眼前,小平頭像鬼影一樣,活動了半天。他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確是此時大南洼第一個活動的影子。他從每一個人身邊走過,在每一片草叢里搜尋。

        “他在找什么?”喬助理心想。

        喬助理說出了口:“小平頭,你在找什么?你找什么的樣子,像找一件寶貝!”

        要找什么,小平頭是知道的。他在找一根樹枝。但他說:

        “我找腿!”

        “你找腿?”喬助理說,提高了聲音,意在引發(fā)人們關(guān)注。果真人們都覺得可笑,就都有所保留地笑了。

        “他怎么找腿?他怎么找腿?”人們反復(fù)地說。

        “讓你們不得好死!”這是那個女人在叫。

        人們猛地一驚,冷了似的,縮一縮脖子。

        女人一甩胳膊,大奶也分明跟著一甩。但人們沒笑。女人快步走開了。她的身子向前沖著,快得幾乎要摔倒。一道土坎上的草叢,高高地擋住了她。

        隨著女人走得越來越遠,人們感到氣氛略微有些緩和??吹贸?,那女人的丈夫也有了走開的意思。

        “你好生待著,”喬助理對小平頭說,“我把腿給你找回來。嘖,你要腿干什么?沒腿更好?!?/p>

        小平頭猛地記了起來,樹枝遺失在公路上了。他摸著自己的腿,感到喬助理大睜倆眼,卻在講八不沾邊的傻話。他的腿好好的,而且是條好看的長腿。只要他在,腿就在。但他沒工夫去糾正喬助理。他拉起自己的腿,用繃直的腳尖,在地上畫起來。

        沒誰領(lǐng)會他的意圖,大眼小眼地睜著,看他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把自己和阿五他們?nèi)υ诹死锩妗?/p>

        他站定了,對人們說:

        “看清楚了沒有?你們誰也不要進來?!?/p>

        他朝空中做了個亂抓的手勢。

        喬助理想笑的,卻沒笑出來。

        “你建了一座堅固的城堡對不對?”喬助理說,“那好,小平頭,我還是相信你。這些人由你看管,你是城堡看守長??墒俏覀儾贿M去,你們也別出來?!彼肓讼?,看看小平頭?!拔宜餍栽俳淮銉删?,你們耐心等著,等縣里拿出方案來,不過是這一兩天的事。我不保證全部,但我敢說基本上都能把你們送回老家。頂多三天,你就會發(fā)現(xiàn)是在自己家里。”

        “老喬?!彼耐隆切』镒咏兴5麑π∑筋^還有話說。

        “至于吃飯問題嘛,”他說,“一天兩頓飯,饅頭,咸菜,飲水,民政所還管得起。再多一頓飯,吃得熨熨貼貼,是不能的。你知道五八年吧。五八年出河工,青壯年也才一天六大兩,還照樣干活?!?/p>

        他從人縫里瞥見了兩只羊。

        羊在埋頭吃草。

        “這真逗。”他的同事,那小伙子說。

        他轉(zhuǎn)向別人?!坝泻眯哪c的大爺大娘沒有?”他問道,“有好心腸的給送點吃的。他們是羊就好了,那樣他們就可以吃草?!彼智屏饲颇莾芍谎?。

        人們正在散去?!翱焐挝缌??!比藗冋f著。

        “都回吧?!彼蛉藗儞]手。

        “這真逗?!毙』镒佑终f。

        他看著小伙子的臉。

        “你這樣對一群大傻子說話,真逗?!毙』镒诱f著,習(xí)慣性地捏了一下鼻子,“哼”一聲。

        “少廢話,你留下來?!彼f,“這里有事情了,讓小平頭跟誰聯(lián)系?”

        小伙子辨不清真假,愣了愣。

        “我讓你留下來!”他加重了語氣。

        “老喬,你看這天……”小伙子為難地說,打起眼罩,看一看噴著藍火似的天空。

        “笨死你!”喬助理說。他跟上人群?!安粫心阆眿D來給你送把陽傘,再送個小馬扎?搬張床來,就更好了?!彼仡^又說。

        小伙子不吭聲了,看著他混在人群里,離開了大南洼。

        附在地上的鹽堿末子,被人們的腳步攪起,微霜一樣亂飛,空氣也咸乎乎的了。

        8

        四處又靜下來,只有一些不知什么發(fā)出的輕微的沙沙聲。

        小伙子無所事事,在原地站一會兒,就用目光尋找可以遮蔽驕陽的地方。他懷疑地看著不遠處的那個小雜樹林子,終于沒有走過去。

        他蹲了下來,忽然發(fā)現(xiàn)小平頭還在像棍兒似的站著,就抬頭說:

        “喂,老兄,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哪!你叫什么?你不會就叫小平頭吧?!?/p>

        小平頭眨眨眼睛。

        “你不想回答我是不是?”小伙子說,“你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你猜叫什么?我……我也不告訴你。那你該叫我什么呢?”他真的思考起來?!拔沂侵淼闹恚憔徒形抑砥椒桨??!彼f。

        “助理平方?!卑⑽蹇邶X不清地說。

        “你頭不疼了?”小伙子對阿五說,“老雕沒把你腦漿子給啄出來,算你命大。我倒奇怪了,傻瓜也知道疼?傻瓜疼跟我們疼是不是不一樣?”

        “助理平方,大傻瓜?!卑⑽逭f。

        “你叫誰大傻瓜!”小伙子裝著生氣,舉了舉巴掌,又自己笑了。

        他站起來。

        他退著,走開了兩步,對小平頭說:

        “別這樣看著我,你對人很不友好。你讓我心里發(fā)毛。”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阿五他們,就像要給自己找到一個提膽壯氣的同伴。

        阿五塌蒙著腫脹的眼皮,像要睡著了。

        一個老頭子,對他咧著沒牙的嘴,無聲地笑。

        一個老娘們兒,在摳鼻涕嘎巴,像摳出了一坨蝸牛肉,塞嘴里吃了,臉上立時漫起滿足愜意的神情。

        一個瘋子,用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睛,對他瞪視著,目光仿佛一把鐵銼,讓助理平方憑空掉了一層皮。

        一個大個子,倒在地上,像盤踞著一條冰冷的大蛇,抬頭看他一眼,就讓他透心的涼。

        一個年輕人,跟他差不多年紀,嘴上掛著兩道又黃又濃的鼻涕,也像阿五一樣,昏昏思睡,眼睜著,卻分明沒有影像。目光呆滯,也黏稠,撲到人的身上,一輩子也別指望甩掉似的?;髁嘶?,化作了游魂,也是徒勞。

        他又看到了荷荷。那通紅的乳頭燙了他一下。誰見了她那樣紅的乳頭,都要吃驚的。他禁不住往后一跳。

        荷荷瞇著小眼睛笑了,臉上一團的柔情蜜意。

        他也笑了:“嘿嘿嘿,嘿嘿嘿?!?/p>

        汗毛卻緊跟著根根直豎。

        “我離你遠點行吧?!彼蠛退频?,轉(zhuǎn)頭對小平頭說,“希望你能理解,這里就我一個人,我不能不感到害怕?!彼f著,向一旁走去。走了十來步,才停下來。

        小平頭看到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拉過來一根野苘。巴掌大的苘葉,擋住自己頭上的陽光。但他又站了起來。他向遠處走去。小平頭斷定,他這是要去咸魚淀。那個村子里準有他的一個相好。

        不管怎么說,小平頭想到了這個。他竊笑了一聲。他覺得沒有什么能夠瞞住自己。

        心神輕輕一蕩,就回頭尋找荷荷。他看著荷荷,目光柔軟。

        荷荷還在笑著。

        “好了?!毙∑筋^松松快快地說。

        “好了。”荷荷也說。

        “好了?!卑⑽逡舱f。

        “你知道什么‘好了?”小平頭對阿五說。

        “都走了,就剩咱們了?!卑⑽逍χf,搓著兩手。

        “你還挺精哩?!毙∑筋^說。

        “你才傻!”阿五說,“傻蛋蛋?!?/p>

        “有你這樣的!”一個中年男人騰地站起來,梗著脖子,像喬助理那樣,對著空氣大聲說,“不平則鳴,一鳴驚人!崔浪花沒錢買褲子了。她沒錢買褲子,你也別給她買。你們合穿一跳褲子得了??詹怀鍪謥恚型羟锪纸o你們系褲腰帶。汪秋林不怕得艾滋病。三斤豬頭肉十塊錢,你面子大,姓皇名爺不是?四眼狗給你開車,還不給你開臭水溝里去?摔死你們一窩老烏龜,叫許明友給你們哭爹!——我要吃了你們,才解恨!”

        “嘿嘿,神經(jīng)病。”阿五指著他說。

        小平頭也輕輕一笑。“阿五,”他說,“我給你商量一件事兒。你能不能,”他撓著頭皮,費了很大力氣似的,才說出口,“你能不能把臉轉(zhuǎn)過去。你別朝南,你朝北,朝南太陽照你眼。”

        “嘿嘿,談戀愛?!卑⑽逡痪湓捳f破了他的意圖,“大雞雞,大雞雞跟荷荷談戀愛?!?/p>

        小平頭臉上一紅:

        “別瞎說!”

        “到民政所登記,結(jié)婚,摸媽媽頭子,睡覺,打洞,生下個小孩兒?!卑⑽謇^續(xù)說,咽了口唾沫,“小孩兒吃大奶?!?/p>

        “沒你不知道的?!?/p>

        阿五得意洋洋。

        “阿五別聽他的。”荷荷說。

        “你嘴上不讓阿五聽,心里讓阿五聽?!卑⑽逭f。他從地上爬起來,向一旁走過去。

        “阿五你站住!”荷荷又說。

        小平頭抿著嘴,不說話。他感到了自己嘴角的笑紋。在他充滿愛意的目光下,荷荷像朵雛菊一樣,溫柔地低了頭。她的手指在地上畫來畫去,像在寫字。

        字跡曲里拐彎,像個小人兒。小人兒的形狀可笑,也可以說是條蟲子,細腳伶仃的。

        9

        漠然的神情,從小平頭臉上鉆出來,荷荷感到無比吃驚。順著他的目光,荷荷看到來光春浮動在中午變幻不定的蜃氣里。荷荷隨后把那條破毯子拉到胸口。這個像是不經(jīng)意的動作,被小平頭看在了眼里。

        來光春腳下的影子,像一只圓球。

        來光春踢著一只球,走到他們跟前。他的腦袋亮晶晶的,像抹了層豬油,每一根頭發(fā)都馴順地貼在頭皮上。

        小平頭聞到了一股豬油的香氣。

        “你又跑回來了,你沒找到來路是吧?!眮砉獯簩π∑筋^說,“你沒找著來路,就該跑回來?!眮砉獯哼B點三次頭,對小平頭表示極大的贊賞。“你的決定是對的,我要是你,也會這么做。可你……”他調(diào)整了一下口氣,“可你沒找到來路,怎么還有心……”一時間,他臉上布滿了痛惜的表情。有什么說不出口似的,只好用兩只手比畫了一下。

        “摸媽媽頭子?!卑⑽宸燮ふf。

        來光春訓(xùn)斥他:

        “就你伶俐!”

        “嘿嘿?!卑⑽逍Α?/p>

        來光春不笑。

        來光春自始至終都沒看荷荷一眼。他站在小平頭劃出的界限之外,每只腳分明露出兩個黑白不勻的腳指頭,仿佛一種動物,左右徘徊。小平頭的兩眼緊緊地盯著,來光春的聲音向頭上傳來:

        “你既然不相信我,你既然不相信任何大人,孩子你該會相信吧。那里有兩個放羊的孩子,他們會給你指示一條正確的道路。孩子還沒學(xué)會說瞎話。你沒聽說過,說瞎話的孩子不長大門牙?非得長,就長仨。那個小黑孩也是咸魚淀的。你爹來軍臣夜里出來撒尿,拉你們的大卡車從他身邊開過去,差點兒撞掉他的雞巴。你問問小黑孩就會知道,我沒有一句虛言。小黑孩告訴了你們來路,那就趁著喬短腿不在,快逃吧。等他來了,還不是一大卡車拉出金鄉(xiāng)地界,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給攉了?還‘從哪兒來,再送哪兒去,你以為……這些人里,也就你能擔(dān)當(dāng)把他們帶回老家的重任,你還有心摸媽媽頭子……”

        來光春喋喋不休。

        漸漸的,那沙嘎的聲音,就像從遙遠的天上傳來的了,輕柔空靈,悅耳動聽,還散發(fā)出一種不可言傳的香味兒,與豬油的氣味截然不同。不用多聞,只聞一鼻子,身子就飄了。一直地往上飄,乘著云,御著氣,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在發(fā)出如此奇妙的聲音似的。但那聲音也在升高,整個人就是在半空了,美麗的云朵,一望無際。

        小平頭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就像來光春手上提著一根繩子。那真是一種令人驚奇的場景,看上去來光春一點也沒費力,但小平頭就已經(jīng)被提了起來,而且隨著來光春的手勢,不由自主地搖晃著。

        沾在小平頭屁股上的草葉,被陽光曬干,打了卷兒,一片又一片地掉下來。屁股上只三四片時,就不再掉了。

        小平頭完全像個夢游的人。他走出了自己劃定的界限,走進了一叢茂盛的臭蒿棵里。來光春還在用手對他比比畫畫,像是在調(diào)整他行走的方向。

        臭蒿棵子,齊腰高,并沒有擋住他的去路。他走了出來,像脫掉了一條綠色的褲子。不過略停了一下,就又前走去。剛走兩三步,他就看到了四五只趴伏在草叢里的綿羊。

        他繼續(xù)走下去。頭上的聲音繚繞不絕。

        “……什么才能比那小孩子的嬌嫩?開春頭一撮子香椿芽,還是天亮前沾著露水掐的?!鳖^上的聲音說,“什么才能比那小孩子的純潔?豬油雞蛋炒香椿芽,到嘴就化,一點點兒渣都不留。就當(dāng)你前面擺了張八仙桌子,桌子上剛端來一盤子雞蛋炒香椿芽。雞蛋花兒金黃,香椿芽炒得嫩綠,那誰,你還流著二尺長的哈喇子,傻站著嗎?那誰,就是前面有條萬丈深溝,燒著沖天的火焰,我也會不顧死活撲過去,餓虎撲食也沒我那樣迅速。端起盤子,就倒喉嚨里,艮都不打一個的……”

        10

        小平頭發(fā)現(xiàn)了一座低矮的草庵。他的悄無聲息的到來,嚇了里面的人一跳。

        草庵在小平頭面前炸開了,兩個孩子像肉丸子似的,從紛飛的草棍、草葉里面崩了出來。草庵是他們自己搭的,剛才他們正在里面乘涼。他們一黑一白。黑的那個黑里透紅,果真像撮子剛掐下來的嫩香椿芽;白的那個粉嘟嘟的,由于受了驚嚇,就像一張白紙遭了雨淋。

        兩個孩子,都沒來得及對小平頭仔細瞧一眼,就跑開了。隱沒在草叢里的羊,馬上追上去。小白孩只跑了兩步,就停下了。他回過頭來,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本來的顏色,眼睛里也漾起了清亮的水光。

        小平頭咧嘴一笑。他覺得很高興。

        “小白人兒,小白人兒,”他自言自語,“嘿嘿。”

        小黑孩跑到一個小水溝邊上。

        “玉杰,你還不快過來!”小黑孩遠遠地對小白孩叫。

        小白孩沒動,對小平頭看著,不以為然地說:

        “你慌什么呀!沒看見,他不過是一個大傻子?”

        “大傻子打人才厲害!他要打你,我可沒辦法,這里又沒有大人。”小黑孩說,又更正過來,“來光春才不會管你哪。誰不知道,來光春看上那個女傻子了。”

        小白孩卻一直沒有回頭。

        “你要走就走,我不走,不用你操心。”小白孩說?!昂撸粋€大傻子就把你嚇成這樣!”他以輕蔑的口氣嘀咕。

        小平頭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凝固,就像戴了副笑容面具。那種看著小白孩的目光,完全為一個大傻子所有,像霧,像煙,像塵,一出眼眶就飄散了。這給了一小白孩一個錯覺,小平頭離自己很遠,或者,小平頭實際上被放在了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里。

        小白孩感到自己的膽子又增大了幾分。他轉(zhuǎn)動著明亮的坦誠的眼珠,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他在想什么鬼點子。

        “那你別站在下風(fēng)口里,玉杰。”小黑孩又說。聽口氣,他做出了妥協(xié)。他一抬腿,卻只是調(diào)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勢?!吧禋鈧魅荆阒腊伞!毙『诤⒄f,“傻氣是一種氣,吹到你身上,你就得變成半個大傻子。”

        “我就站在下風(fēng)口,又怎么樣?你看我變成半個大傻子了?”小白孩毫不在乎地說著,往旁邊站了站,迎著從小平頭吹來的微風(fēng)。

        他大口地吸了一口氣。

        “我傻了沒有?我沒傻吧。大傻子身上也就只有一股騷氣味兒?!毙“缀⒄f,“他就像一只羊?!彼麑π∑筋^叫起來,“羊,羊,羊!”彎腰從地上撿了一根細樹枝,朝小平頭身上戳了一下,就像戳在了木頭上,小平頭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這就是一個大傻子嘛。”他說。

        接著,他就一下下地戳了起來。樹枝從頭到腳地戳遍了小平頭的全身。起初他感到樹枝蜻蜓點水一般,小平頭身上什么印跡也沒留下來。漸漸的,樹枝的梢頭就像長了尖牙,戳下去,就是一道白光。他的手腕子都隱隱酸痛了起來。

        樹枝顯得形跡可疑了。它在小平頭的胯部左右移動。小白孩的神情也變得非常專注,小黑孩又對他喊什么,他都沒有聽到。樹枝碰著了小平頭累累下垂的生殖器,馬上像被蜇了一下。他跳開了。

        “看看,大傻子要打你了吧。”小黑孩說。

        “你過來?!毙“缀⒌谝淮位仡^對小黑孩說,“他媽的真好玩兒!”

        “什么真好玩兒?”

        “你過來就知道了?!毙“缀⒄f。

        小白孩向小黑孩搖一下樹枝,又做了個非常具有誘惑意味的手勢。

        小黑孩開始慢慢挪動腳步。小白孩耐心地等待他。他走近了。小白孩對他咬了一陣耳朵。

        兩個孩子“吃吃”地笑了起來,露著一樣的小白牙。

        小黑孩也撿了一根樹枝,像小白孩那根一樣的長,梢頭卻分了叉,蛇吐芯子似的。

        兩人勾肩搭背,一起把樹枝伸向小平頭。

        小黑孩最初的膽量顯然是小白孩給的,但他很快就拋開了所有的顧慮。兩個孩子都覺得自己在做天底下最為有趣的事情,興奮地叫出聲來。

        小黑孩的樹枝不小心戳進了小平頭的兩腿之間。他拔了一下,沒拔出來??瓷先バ∑筋^的兩腿并沒有用力,但樹枝的確被夾住了。他的朋友也停下來幫他。兩人怎么也拔不動。

        他們隱約聽到小平頭咕噥了一聲。

        “你說什么?”小白孩抬頭問他。

        小平頭沒看見他們,虛著眼睛。

        “大傻子,把腿分開!”兩個孩子只好求他。

        “就這樣,把腿分開?!彼麄兘o他做了示范。

        小平頭就像一只蟄伏在洞穴里的動物,正在緩慢地蘇醒。他的嘴唇又動了動。

        “你說你不是大傻子?”小白孩又問。剛要笑,卻又說:“那好吧,我們不說你是大傻子,行了吧。你把腿分開。”

        “他不會分的,他知道咱們要戳他?!毙『诤⒄f,“我看我還是再找一根算了?!?/p>

        小黑孩松了手,要去找樹枝。

        一只土黃色的蜥蜴從草叢里鉆出來,對他們看一眼,就驚惶地逃去了。

        “你用我的?!毙“缀⒄f。他還在拔著。只聽啪的一聲,樹枝斷了,梢頭留在了小平頭的兩腿間。看著嶄新的木茬,小白孩眼睛一亮,怕小孩子還要搶似的,忙把自己的那根扔在了地上。

        小黑孩果真也被這根樹枝吸引住了。他走了回來。

        “像把小刀?!彼f。他向小白孩伸出了手。

        小白孩忙把樹枝藏到背后。

        “你聽,”小白孩試圖轉(zhuǎn)移他的視線,“大傻子在說什么?喂,大傻子,你說清楚一些好不好?”

        “我要我的樹枝?!毙『诤⒄f。

        “你聽嘛。”小白孩說。

        “我要我的樹枝。”

        “大傻子是在嘟噥。”小白孩說。在小黑孩的逼迫下,他的身子傾斜得很厲害?!按笊底幽闶遣皇窃诹R人?拴住,我敢說他是在罵人。他又傻又啞,只能嘟噥著罵人。”小白孩朝小平頭豎起耳朵。

        “你給不給?”

        “拴住,我的那個也好用的……”

        “你給不給!”小黑孩已經(jīng)是在威脅了。

        “不就是一根樹枝嗎?”小白孩說,“一根樹枝有什么好玩兒?”

        “我要我的樹枝。”小黑孩又說。

        兩顆圓圓的腦袋幾乎抵在了一起,鼻子里的氣相互噴在對方的臉上。

        “你聽,他又嘟噥了?!毙“缀⒄f,“我聽清楚了,他說他不是大傻子?!?/p>

        小黑孩推了小白孩一下。

        “你推我!”小白孩像是很驚異地說。

        “我推你了。”小黑孩又推了他一下。

        “你推我!”

        “就推!”

        “狗日哩你推我!”

        小白孩眼里的驚異消失。他極大地憤怒了起來,用力搗了小黑孩一拳。

        顯然,兩個孩子都被對方激怒了,立刻扭打在了一起,口中相互咒罵著,你罵我是發(fā)面團、私孩子,我罵你是羅圈腿、雜種,小黑孩的爹來軍臣偷過牛角奶家的雞,小白孩的娘趙秀花從村里走過去,能騷半條街。他們像是一只碌碡,在地上亂滾。

        一片片野草倒伏下來。草叢里的蟲子四處逃散,逢洞必鉆,找不到洞的,就繼續(xù)向遠處奔逃。

        11

        小平頭不聲不響地轉(zhuǎn)過身,走開了。

        他回到阿五他們中間,就默默地蹲下來。他看到有兩只大手,從他的兩個膝蓋上垂下,就像兩只鐵鏟。

        鐵鏟挖起土來。他驀然一驚。原來自己蹲在了早上掘的那個土坑旁邊。土坑幾乎又被碎土埋上了。他把手掌當(dāng)成了鏟子,很輕易地清除了這些碎土。接著再挖,才剛挖兩下,一股鉆心的疼痛,從指尖上傳了過來,像是指甲被石塊剮斷。但他沒有停止。他撅起了屁股,挖得越來越快。一把把鮮土,從他的胯下向后揚去。他覺得自己的手掌非常鋒利,賽過真正的鐵鏟,每挖一下,都是滿把的土。

        助理平方走來時,看到小平頭就像一只打洞的老鼠。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從咸魚淀出來,走了一路,正午的陽光曬昏了他的頭腦。他定了一下眼神。

        “小平頭,你是不是熱得受不住了?”他說,“你倒鬼精。你想打個地洞,地洞里涼快?!彼滩蛔」匦α?,動作瀟灑地甩開了一把紙扇。他慢慢扇動著。

        小平頭沒停。一串串汗珠,從他身上飛濺,在空氣中一亮一亮的,還沒落下來,就蒸發(fā)得無影無蹤了。

        “你的心眼兒真不少。”助理平方又說,“鉆進地洞里,肯定很舒服。男人都喜歡打洞?!彼犷^往小平頭身子下面瞧了一眼?!澳阋彩莻€男人,你就想出了個打洞的方法。”他直起腰來?!昂冒?,你挖吧,我去小樹林里找片陰涼。只要你們不跑就行了。”

        他轉(zhuǎn)身向那個小雜樹林里走去。走了兩步,又似乎想起什么。

        “別哼哼了,”他對阿五他們說,“你們就不會住嘴!你們這一群知了!”

        “荷荷?!卑⑽逭f。他坐在一條污濁的破毯子上面。

        小平頭停了下來。他還沒朝助理平方抬起眼睛,助理平方心里,就毫無來由地感到猛一慌。

        “荷荷?!卑⑽逵终f。他用手指著那個小樹林。

        小平頭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助理平方的紙扇上。助理平方下意識地把紙扇一搖,像要把他的目光打開。

        紙扇上是幾行漆黑的毛筆字。

        “你認得?”助理平方見他還在看,就問他。

        他的目光沒動。脖子拗著,就像脖子里插著一根堅韌無比的鋼筋。

        紙扇緊貼著助理平方的胸口。

        “你不會認得,”助理平方告訴他,“這是草書,沒幾個人認得。這幾個字叫……”

        人群里的呻吟聲此起彼伏。助理平方又感到頭暈起來??墒切∑筋^突然號叫一聲,縱身一躍,離弦的箭一般,往小雜樹林跑了過去。

        那叫聲掩蓋住了阿五們的呻吟,也讓助理平方發(fā)呆似的,望著小平頭跑去的方向。呻吟聲竟沒再響起,助理平方聽到了皮膚被陽光曬爆的輕微的聲音。

        “荷荷。”阿五在寂靜中說,手指著小雜樹林子。

        助理平方收了紙扇。

        12

        來光春光著半個身子,已被小平頭打翻在地。

        那個腫眼泡子姑娘,赤條條地躺在一旁,抱著一棵小榆樹,傻乎乎地笑著。

        助理平方跑過來,一看就明白了。

        小平頭臉上青筋暴露,仿佛一只領(lǐng)地受到侵犯的猛獸,喉嚨里連連發(fā)出低沉的吼叫,震得那些彎曲枯瘦的樹枝簌簌直抖。

        來光春雖然挨了打,卻牙關(guān)緊咬,一聲不吭。他只想逃。小平頭一次次把他抓在手里,像摔泥巴一樣,狠狠地摔下去,噗一聲,就有一團塵土騰起。

        助理平方不怕被土迷了眼睛,也走上去,對來光春踢了兩腳。

        “你是公家人你還打人!”來光春突然對助理平方嚷了一句,倒把助理平方嚇了一跳。

        “我打你,我還要辦你個強奸罪!”助理平方說。

        “你才犯了強奸罪?!眮砉獯籂庌q。

        小平頭一手揪住他的脖子,一手揪住的褲腰帶,高高地舉起來,就朝地上一摔。他像個氣蛤蟆一樣,哇的一叫,啃了一嘴的土。他把土吐出來,還向助理平方分辯:

        “我不就是摸她一把……”

        “這么大個人,吃媽媽?!焙珊尚χf。

        “沒犯強奸罪,也是猥褻婦女?!敝砥椒阶炖镎f著,就沒再上前。

        “她是什么婦女?”來光春不服。

        “咦,她不是婦女?那你頭上抹一層豬油來干什么?”助理平方說,“大熱天兒的跑出來,要找母狗?”

        “我找母狗也不找她那樣的!”來光春說。他從半空中看著助理平方,好像忘了將被小平頭摔倒地上的危險?!拔艺夷腹纺愎艿弥空l規(guī)定的,找母狗還得去你那里登記?——哎喲,我的個娘!你摔死我了,你個大傻子!我摔你試試?”

        “再摔!再摔!”助理平方給小平頭助威。

        來光春爬了兩爬,沒能爬起來。他翻過臉孔,聳動著那只大耳朵,瞪著助理平方。

        “你瞪我干什么?我又沒摔你。”

        “我瞪你,我瞪你,我瞪你王八蛋沒安好心!”他齜牙咧嘴地叫起來,“你知道大傻子摔死人不抵命!”

        助理平方笑了。

        “這倒新鮮,大傻子摔死人不抵命?!彼f,“小平頭,那你就再摔個狠的。你把他的兔子耳朵揪掉算啦!——喂,小平頭,你怎么啦?”

        小平頭氣喘著站那里,架著兩只胳膊,沾了土的手指,正在持續(xù)變紅。

        “你出血啦!”助理平方叫道,“不是來光春咬的吧?!?/p>

        “梁紅偉你他媽滿嘴狗牙,你才咬。”來光春嘟噥一聲,掙扎著爬起來,撿起自己的衣服,趁機逃掉了。

        小平頭沒去追。他走到荷荷跟前,一彎腰,把她抱起來,挾在了左臂下,就往回走。

        助理平方看見了一群螞蟻,黑壓壓的,在朝地上的兩塊饃饃渣撲過去。他遲疑了一下,跟在了小平頭后面。

        荷荷的兩條光腿,擺來擺去,沖著他一會兒合上,一會兒打開。他覺得臉上發(fā)燒,就扭著頭,只看來光春鼓著高高的胸脯,向咸魚淀落荒而逃,竟不知道小平頭在前面停住了。他一驚,忙收了腳步。

        小平頭沒有回頭看他,黢黑的后背上,汗水淋漓。

        小平頭挾著荷荷,走進了那道界限之內(nèi)。助理平方看著他把荷荷卷在了那條破毯子里。荷荷像被弄癢了似的,一直都在咯咯咯地笑。她的頭在毯子筒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助理平方又站了一會兒,就決定到小雜樹林里去。那里總比站在毒日頭下面強一些。

        他選中了一片較為濃厚的樹蔭,就背靠樹干,坐了下來。地上干干爽爽的,倒讓他覺得挺舒服。沒想到自己困倦得那么厲害,拿出紙扇,才打兩下,眼神就變得蒙眬了?;秀庇X得頭頂?shù)闹︻^上有什么異樣,但眼皮澀澀的,有千鈞之重,怎么也睜不開。

        他睡了過去,不知什么時候,猛聽有人叫他的名字,一激靈,醒過來,先聞到一股污濁的氣味,后看到一片黑綠。伸手在臉上抓一把,就抓到了一塊破布。又往頭上一看,樹上零零落落,也就十幾片樹葉,而且片片生蟲,殘缺不全。

        “你倒會享受!”喬助理叫著,急急地走過來。“你躲得遠遠的,你嫌臭是不是?顯見得你沒掏過大糞!”

        助理平方尚未醒透。他拿著一塊臟污的綠布發(fā)愣的樣子,在喬助理看來十分可疑。喬助理上前一把奪了過去,卻馬上捂住了鼻子,隨手一甩。綠布像一只大蝴蝶,飄飄蕩蕩飛上樹枝,投下一片密實的陰影,罩在助理平方的腳上。

        “還不快起來!”喬助理又對助理平方呵斥,“你看都是誰來了?”

        助理平方屁股下安了彈簧似的跳起來。一把紙扇從他身上掉下,他撿起來就塞到了衣服里。他們匆忙走出了小樹林。

        “王局長、劉鄉(xiāng)長、齊鄉(xiāng)長你認識,”喬助理又給他交代,“那副縣長姓高,對他們說話注意著點兒?!?/p>

        隨便打量了一下,助理平方發(fā)現(xiàn)遠處停著三四輛車。因為阿五他們都躺在凹處,有草叢擋著,新來的一大群人,就像站在一片曠野上。他們顯然都帶著自己的身份,不像村里人那樣吵鬧??釤嵛樟怂麄兊穆曇?。

        他們指指點點,就像啞巴在打手勢。

        13

        喬助理把助理平方帶到他們跟前,還沒張嘴,就聽那個王局長對一個矮個男人說:

        “天太熱了,高縣長還是回去吧。這里有我們的同志?!?/p>

        高縣長很胖,氣喘著說:“他們就不怕熱?你看那個,”他用肥胖得像根小香腸的手指,指著小平頭,“那小子肯定是熱得受不住了,才打洞。”

        “可憐哪!”高縣長又嘆道。

        “這樣的事情絕不允許在我們金鄉(xiāng)縣發(fā)生。”他接著強調(diào)。

        “高縣長仁慈?!蓖蹙珠L說。

        “嗯嗯,嗯嗯?!眲⑧l(xiāng)長和齊鄉(xiāng)長都連連點頭。

        “有什么線索沒有?”高縣長又問。

        王局長看喬助理一眼,喬助理就說:“沒有,高縣長?!彼钢∑筋^,“這個就是最明白的了,也說不出自己從哪兒來的。我和小梁調(diào)查過了,來送他們的車上拉了頭豬,裝成了賣豬的?!?/p>

        “這樣損招兒也想得出來?!备呖h長感嘆。“老王,你們應(yīng)該著重打聽哪個鄰縣在搞什么活動,這節(jié)那節(jié)的,什么外事活動啦,要開什么大會啦,都算?!?/p>

        “也沒聽哪個縣搞節(jié)。”王局長說,“前十天倒是聽說有個日本書法家來定臺縣,縣城里好整了一通,街面上的墻都刷黃了。成武縣要搞地瓜節(jié),可是在十月里呢?!?/p>

        “也不局限在鄰縣。”

        王局長恍然大悟似的,煞有介事地,重重地把頭一點。

        “高縣長請回吧。”兩個鄉(xiāng)長說。

        “丁莊,丁樓,丁老嬤嬤,丁老頭兒!”

        除了助理平方,大家都愣了。他們猜不出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就東張西望,看天看地,尋找聲音的來源。

        從助理平方的目光里,大家發(fā)現(xiàn)了卷在那條破毯子里的荷荷。

        “這是怎么回事?”高縣長問。

        “嗯,這個……”助理平方有些不知從哪里說起。

        “還不把毯子打開!”王局長對助理平方訓(xùn)斥。

        助理平方忍著委屈,忙跟喬助理一起,走上去揪著毯子邊,將毯子合力一扯,一團肉就“骨碌”一聲,從里面滾了出來。

        那荷荷全身上下,水濕。因被捂了大半天,就又白又嫩。兩只通紅的乳頭,硬硬地挺著,也更紅了,就要冒出煙來似的。她舒展著四肢,“咯咯”笑著,還在像歌唱一樣地叫:

        “丁莊,丁樓,丁老嬤嬤,丁老頭兒!”

        高縣長他們都自覺地把目光移開了。想一想,也不必,一個女傻子嘛。就又轉(zhuǎn)回來,都帶著正氣。

        王局長又毫不客氣地對助理平方訓(xùn)斥:“你這種工作方法很有問題!野蠻,粗暴!這樣她就不會亂跑了是不是?你怎么不把自己卷進厚毯子里?我告訴你,小小小梁,她是個大傻子,但她……”不小心說嗆了,就一聲聲劇烈地咳嗽起來。

        “是……不是……”助理平方急得一臉白汗,可就是說不明白。偏生那把紙扇又從懷里掉出來。

        “你也知道怕熱?”王局長更生氣了。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的語言有多么刻薄,惡毒?!澳闶莻€貴族王孫,好吧,你等著,我這就叫局里專門給你送臺鼓風(fēng)機!”

        助理平方咬咬嘴唇,眼里泛起了瀲滟水光。他哽咽了一下。

        “王局長,消消氣?!眴讨砩锨皠竦?,“是我不對,我臨時沒交代清楚?!?/p>

        “來光春……”助理平方試圖從頭解釋。

        “事實面前,你還有什么好說的!”王局長氣得更狠了,“你該不會說,是我鼓勵你這么做的吧?!?/p>

        “老王,”高縣長制止王局長,“小伙子也挺辛苦的。能管著這些人不亂跑,我看不容易。”

        助理平方聽到這句理解的人味兒濃厚的話,淚水頓時流出眼眶。而在眼珠后面,他感到還有一跳波濤奔涌的河流,決了口,河水兇猛地沖進他的嘴里,俱被他一口口地咽下,嗓子眼都被撐得生疼。

        “高縣長請回吧。”兩位鄉(xiāng)長又對高縣長說。

        高縣長掏出一條粉紅色的手絹,輕輕擦擦臉上的汗。

        “下午還有個會?!彼f。

        “高縣長看過了,該放心了?!蓖蹙珠L說,“我們局一定會遵照高縣長的指示辦。”王局長的聲音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變得極為柔和,親切。

        高縣長在前,其他人在后,向停在大南洼邊上的車輛走去。喬助理就大聲對助理平方說:

        “小梁,你在這里看著,我去送送高縣長!”

        王局長回頭對他說:

        “不用你送了,這些不亂跑,就是你的成績?!?/p>

        喬助理只好站住了。

        “再見?!卑⑽逭f。

        喬助理不禁看了阿五一眼,沒吱聲。那些人走遠了,他就慢慢蹲下來,抱著自己的頭,身上一點聲息都沒有。過了半天,他才吐了一口氣,抬頭說:

        “小梁,人早走了,別站著了。”

        不料助理平方哇的一聲哭了。喬助理慌忙說:

        “怎么了怎么了?說哭就哭了?”

        助理平方哭得很厲害,肩頭聳動著,悲痛至極,嘴里反復(fù)叨嘮一個名字,“來光春,嗚,嗚,來光春……”喬助理見他說不出來,就勸他:

        “不要說了,也別哭了,領(lǐng)導(dǎo)就那作風(fēng),不過也沒什么。看把你委屈的?!?/p>

        助理平方還哭,喬助理也感到難受了。

        喬助理很歉疚地說:

        “小梁,我把你叫來,也是為了讓王局長看你辛苦,不要忘了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挺好,在鄉(xiāng)鎮(zhèn)待不住,我也理解。我沒給你燒香,但我早晚都盼著你能調(diào)到縣城,結(jié)束夫妻分居兩地的生活。年輕人嘛。我就無所謂了?!?/p>

        “嗚,來光春……”

        “小梁,真的,我也不對。我過去不該那樣對你?!眴讨碛终f,“我聽說你還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助理平方?你錯了,小梁,我從心里把你當(dāng)我的小弟哩?!?/p>

        阿五咧嘴笑了起來。

        喬助理回頭訓(xùn)他:“你笑!高縣長來看望你們了,就把你們樂得不知怎么好了,哼!”說著,自己也笑了。“高縣長是看望我們來了,我們……我們是一樣的?!?/p>

        “來光春……”

        喬助理說:

        “你就索性說出來,來光春怎么了?”

        “來光春試圖強奸那個女傻子。”助理平方指指荷荷,“強奸未遂?!?/p>

        喬助理松懈下來。

        “你沒說出來是對的?!彼f,“這樣免得高縣長聽了再擔(dān)心。你也別再計較了,來光春那個日母狗的家伙,你能拿他怎么辦?”

        “可是……”

        “什么也別提了,小弟?!眴讨碚f。

        助理平方不吭聲了,只是站在那里使勁揉眼睛。

        一只金黃的小蜜蜂,“嗡嗡”地飛過來,落在他頭上,也不知那里有什么好聞的。

        14

        喬助理朝地上看看。他看到小平頭已經(jīng)整個頭鉆進了洞里,露在外面的黑屁股上,爆起一張白皮,像鐵鏊子上攤了張薄薄的煎餅。新鮮的土,在他的后面,持續(xù)地堆積,已經(jīng)堆起了一座小山。

        “嗬,這樣就曬不著頭了!這個辦法還真不錯?!眴讨砩斐龃蟀驼?,在小平頭屁股上拍了兩拍,“頭居尊位嘛,當(dāng)然要比屁股重要嘍?!?/p>

        小平頭不動了。

        一股風(fēng)“嗖”地吹了過來。喬助理又說:

        “小平頭,這是過午了,你出來吧,天不那么熱了。”

        小平頭還是不動,喬助理就轉(zhuǎn)頭問助理平方:

        “小梁,這是小平頭吧?!?/p>

        助理平方像小孩一樣,咕嘟著嘴,精神不振地說:

        “不是他還能是誰?”

        “小梁啊,你以為小平頭打洞很不正常,是不是?”喬助理看著助理平方,“但我告訴你,他不打洞才叫不正常。他要像你那樣聽話才不正常?!梗∑筋^,你的屁股沒覺出涼快多了嗎?風(fēng)從你屁股上‘嗖地吹過去了?!?/p>

        “他又不跑,他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別理他。他知道你是好心?”助理平方悶聲悶氣。

        喬助理和助理平方都沒想到,小平頭聽到了助理平方的話,就從洞里退出身子。他像頭獅子那樣,搖落頭上的土。

        “是的,我不跑。”他口齒清晰地說,“我再也不跑了,我要住在這里!”

        喬助理瞪大眼睛,半天才醒過神來:

        “你打洞就是為了住這里?”

        “是的,我要住在洞里。”

        “你怎么……你怎么回有這種想法?人怎么能……你要住房屋,最次也是窩棚……那你是老鼠啊,你住洞里?”

        “是的,我就是一只老鼠。我要住洞里?!毙∑筋^指著洞口,眼睛亮得像黑暗里點起了一盞明燈,不可置疑地說,“這個洞就是我的家?!?/p>

        喬助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時,他問自己,我的眼花了吧。他趕忙眨巴起眼來。我看到一顆碩大的血滴,閃爍著一團透明的紅光,從小平頭的指尖滴落下來,砸在干燥的土里,卻像砸在一塊堅硬的鋼板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15

        ……小平頭也感到奇怪,自己的眼睛竟像為了黑暗而生。在他的眼前,土塊上的指印,清晰可數(shù)。嵌在土里的砂漿巖,幾乎全是白色的,發(fā)亮的,跟他想象的一點也不一樣。他的手指還在滲血,土沾上去,就被染成了紫黑色的泥巴,但他卻覺不出一絲疼痛。

        洞才挖了一胳膊深,他鉆進洞里的過程,短促得像是沒鉆,他卻覺得自己是在飛跑,比搭乘大卡車還要快,一下子就把整個世界給拋在了后面。洞外的聲音在他聽來,如同隔了很遠。

        他就像完全藏身在洞里了,但他知道這是一種錯覺。喬助理在他身后,助理平方也在他的身后。

        他極力糾正這種錯覺,絕不讓自己停下來。遇到松軟的土,他高興,但不大意。遇到堅實的地方,他也不沮喪。

        他感到自己從來沒像現(xiàn)在一樣,頭腦清醒,內(nèi)心充滿強大無比的理智。他總能想出辦法,巧妙地讓那堅實的土塊坍落……

        有人又在拍他的屁股……是那位喬助理的手。他恍惚聽到喬助理在叫他:

        “小平頭,小平頭,你再出來一下?!?/p>

        他厭惡那只手給他的感覺,它使他想像到了一只黏膩膩的、疙里疙瘩的癩蛤蟆。

        他決定給喬短腿一點教訓(xùn),兩只手就搭成簸箕,在自己胸前積聚了一堆土,然后悄悄弓起腰來,猛地把土朝后揚了過去。

        他聽到喬助理“嗷”地叫起來。

        接著,外面就沒聲音了。死寂一片,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寂靜吞沒了。

        從眼前的黑暗里,他看到自己臉上慢慢泛起了會心的笑容,好像黑暗就是一面明鏡。

        黑暗向前延伸。他看得非常清楚,就像在洞外看到個光亮。越往前,光亮也越浩大,空間也越開闊。

        一種沙沙的神秘的動靜,從那最深處,輕輕轉(zhuǎn)來,像在提醒他已經(jīng)耽擱了好大一會兒工作了。重新開始的動作里,就帶了一絲瘋狂的意味。

        又有人在拍他……還不如說是在摸他。

        他像一種綠色的蟲子,被人一碰,就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他的嘴是張的,也就沒再合上。

        沒錯,這回是荷荷在摸他。

        荷荷的手,像團柔軟的棉花,像團彩色的云氣。

        他一點一點地向洞外退,好像一不小心,就會將那輕柔美妙的感覺給彈到半空里。

        退出洞來,就看到了荷荷。

        喬助理對荷荷使個眼色,助理平方則對荷荷比比畫畫,荷荷抓住了小平頭的一只手。

        助理平方還拿一團潔白無比的紗布。助理平方向小平頭走近。小平頭一看他,他身上就下意識地一抖。他很明顯地遲疑起來。

        “別動?!焙珊砂研∑筋^的胳膊抱在懷里。她的氣息柔軟,像絨毛一樣,拂過小平頭的面頰。“聽話,啊?!焙珊捎终f。她抱得很緊,小平頭的胳膊斜著,分別在她的雙乳上壓出了一道凹痕。

        喬助理疑心地看了助理平方一眼,助理平方才走過來。他蹲下身子,細心地揩掉小平頭手指上的泥土。

        “聽話,聽話,別動,別動。”荷荷不停地小聲說著,像哄孩子。她輕輕地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音。

        小平頭張著嘴,舌頭在嘴里一動不動地躺著。

        包了這只手,又包另一只。助理平方也不吭聲。荷荷抱著小平頭的胳膊,身子輕輕搖晃。小平頭無知無覺的,好像胳膊不是他的。他睜著眼,也像什么也沒看清,什么也沒看見。但他猛地跳了起來,就像一條大魚,高高地跳出了水面,在空中翻騰。喬助理恍惚聽到了一陣水聲,看到了一條大魚的影子。

        小平頭落在了地上,一停都沒停,就腳不點地,向前跑去了。喬助理和助理平方看得目瞪口呆。

        過了大半天,助理平方才疑惑著開口:

        “老喬,你說,他跑什么?”

        “傻瓜,他跑,他高興唄!”荷荷馬上白他一眼,說。

        兩人又都跟著一愣。

        小平頭奔跑的姿勢非常奇特,兩臂平舉,像駕駛飛機。他一口氣跑了很遠。喬助理猜測他再跑就要跑到單縣地界里去了,但他掉轉(zhuǎn)了方向,仍然像一架飛機,兩翼各有一個白色的亮點,滑翔著,忽高忽低。

        田野上的風(fēng)緩緩地吹,仿佛暗處的水流,帶走了陽光的熱力。

        被毒烈的陽光烤炙得太久了,乍一感到?jīng)鏊?,人就止不住松弛下來。人群里不時飛出愜意的、平靜的笑聲。

        大南洼在這一天第一次出現(xiàn)了祥和的氣氛。

        阿五他們躺在地上,不斷變換姿勢,以便陽光摸遍自己的全身。喬助理和助理平方也走來走去的,頭部、軀干、四肢,連最隱秘的部位,都能感受到有一只陽光的手在蠕動。

        “不許揪皮!”助理平方見人要揪身上爆起的皮膚,就上前制止?!白屗鼈冏匀幻撀?,”他說,“明天太陽一曬,會很痛的?!彼┟钗┬さ刈龀鍪痔弁吹臉幼?,連喬助理都感到滑稽。

        再看小平頭,他還在像開飛機一樣地跑著。他圍著大南洼,勻速轉(zhuǎn)開了圈子。喬助理遠遠地聽到了從他嘴傳來了飛機的“嗡嗡”聲。他轉(zhuǎn)了一圈半了。

        喬助理目量了一下,繞大南洼一圈半,少說也有五里多路。喬助理就說:

        “小梁,你去看看,這樣傻跑還不把他累壞了?”

        喬助理看到助理平方臉上現(xiàn)出為難的神色。

        “你說實話,小梁,你是不是怕他?”

        “我怕他?我怕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武瘋子?!敝砥椒秸f著,若有所思?!袄蠁?,有時候我覺得他一點也不傻,真的?!彼f,“等他回來你問問他,老喬,也許他能想起來自己是哪兒的人。那樣就好辦了?!?/p>

        助理平方用手卷成了一個話筒?!皠e跑了,小平頭!”他只喊了一聲。他轉(zhuǎn)過頭來,對荷荷說:

        “那誰,荷荷,還是你喊,你讓小平頭回來。”

        荷荷卻抿著嘴,笑而不言。

        助理平方晃晃手里的紗布。“你把他喊回來,這卷紗布就歸你。你看這紗布多白,還帶香味兒哩?!彼劻艘幌拢澳惴判?,我白給你。你想多要,我再去一趟咸魚淀衛(wèi)生室,給你拿這么大一卷子?!?/p>

        沒想到阿五乘他不備,撲上來把紗布奪了過去。

        “阿五!”他叫。

        “傻瓜?!卑⑽暹肿鞇u笑他。阿五把紗布送到荷荷手里。喬助理在一旁看到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

        “好吧?!敝砥椒秸f,“還是我去叫他吧。”

        小平頭的速度已經(jīng)慢了下來,兩只胳膊,也舉得越來越低。他垂下了胳膊,停在了兩個孩子面前。助理平方遠遠地認出了他們是咸魚淀的兩個孩子,一黑一白。他們用一根小木棍抬著一只籃子。他們見了小平頭,就要往回跑,小平頭卻扭頭走開了。等他走了十來步,他們才繼續(xù)走過來。

        16

        阿五猛地把頭從荷荷的腿上抬起,張大了鼻孔。幾乎所有的大傻子都好像突然來了精神。他們的面孔,一起朝著那兩個孩子??兆又辛r響起咻咻大嗅的聲音。

        但兩個孩子沒有走近。他們謹慎地停下來,把籃子放在地上。小白孩高聲喊一句:

        “哎,這是九貴奶奶讓送的饃饃,快來吃吧!”

        那小黑孩順手提起籃子,一掀籃子底,將里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與此同時,阿五跳起來了。別的人也跳起來了。他們蜂擁而上,“哇哇呀呀”亂叫,簡直就像一群瘋狗。

        助理平方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真怕那兩個孩子遭到不測,卻隨后看到兩個孩子早機靈地跑到了一個寸草不生的堿崮堆上。

        傻子們你爭我奪。助理平方趕過去時,爭搶已經(jīng)結(jié)束。搶到的,就在一邊狼吞虎咽,一邊還要防備別人偷襲。沒搶到的,就在地上尋找饃饃渣子,僥幸看到一塊,就撿起來,連土一塊吃了。一個一無所獲的老男人,坐在地上,拉著自己的小白辮子,像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孩子那樣,“嚶嚶”地低哭。

        饃饃落肚,騷動平息。那老頭子也不哭了,紅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助理平方。助理平方心里一凜。所有的人都在看他。所有的目光,直直地在他身上匯聚。

        “你們都……都看我干啥?”他說。他結(jié)巴了起來。

        “阿五餓?!卑⑽逭f。

        阿五拍拍肚皮。

        “阿五不飽?!?/p>

        喬助理走來了。他又在對空氣說話。他合上了手機,臉色很難看。

        “饃饃房把鍋爐燒炸了,他這是哄大傻子呢!”喬助理怒氣沖沖地說,“早不炸晚不炸,我賒他六十斤饃饃,他就把鍋爐燒炸了?!眴讨肀称饍墒?,像只無頭蒼蠅,走來走去?!昂撸?,我可知道朱昌盛打的什么主意。他肯定要把賣不掉的餿饃饃賒給我們?!眴讨碚f,“他把我當(dāng)大傻子了!他要把餿饃饃送來,別想從我這里拿走一個子兒!他以為我在大南洼開了家養(yǎng)豬場,是不是?哼,哼,天底下還就只有他一家饃饃房了?”

        “小梁,”喬助理斷然說,“你快騎車去,看魏樓村老張家的饃饃房肯不肯賒給咱。咱賒他個一二百斤,連明天的都賒出來?!?/p>

        助理平方看看發(fā)黃的天色,就要走開。

        喬助理聽見了“吃吃”的笑聲。

        “笑什么!快回村去!”喬助理對堿崮堆上的那兩個孩子說,“告訴你們村里的大人,一家送來五個大饃饃,要白面的。如若不然,那就等著瞧——今年冬天,誰也別想登記結(jié)婚!”

        兩個孩子還笑。

        “笑笑笑,你們聾啦!”

        兩個孩子抬手往后一指:

        “咋呼啥,那不是,送饃饃的來了!”

        一個粗壯的小伙子,挑著一副竹批子扁擔(dān),像從地下鉆出來的一樣,無聲地顫悠悠地走了過來。

        喬助理定睛一看,跟在他身后的,竟是小平頭。在小平頭手里,確實拿著一個饃饃。小平頭在啃呢。

        霎時間,喬助理覺得自己的鼻子,變得比針尖還尖。濃稠的,而至于堅硬的飯餿味兒,頓時堵塞了他的鼻孔。喬助理拔腿沖上去,但更為迅速的,還是阿五他們。

        喬助理被一股奔騰的人流淹沒。

        扁擔(dān)被撞翻,饃饃像老鼠一樣,在地上亂滾。阿五他們東一個西一個地向老鼠猛撲。助理平方過了半天,才從涌動的人堆里看到喬助理。

        喬助理在手里一塊綠瑩瑩的饃饃上咬了一口,就是一臉青澀的苦相。他發(fā)現(xiàn)助理平方在看他,就說:

        “愣著干啥?你也跟著吃!”

        那位送饃饃的小伙子,收拾起家什,就機靈地跑開了。跑了很遠,才回頭叫道:

        “老喬,你不能賴賬??!我把聞名中外的昌盛牌大饃饃送給你們了。六十斤整,一斤不少!你要不信,你再搶回來過數(shù)?!?/p>

        “去你娘的!”助理平方撿起一塊坷垃,用力向他擲過去??览瑝嬄湓诎肼飞?,騰起一團輕淡的煙塵。他像逃一樣,一眨眼跑出了大南洼。助理平方聽見喬助理還在向自己吆喝:

        “過來,你也給我吃!——吃!吃!”

        17

        太陽已經(jīng)下山。

        在明亮的橘黃色的霞光里,他們不約而同地向原地走去。

        “換個地方也好,”喬助理忙阻止他們,“這里干凈。”

        他們沒有一絲反應(yīng)。他們?nèi)耘f回到了原地。

        這一回他們吃飽了,也可以說吃得太飽,一到原地,就各自倒臥下來?!皳潋v撲騰”倒地的聲音過后,小平頭率先拍起了肚皮。

        喬助理還沒明白怎么回事,更多的拍肚皮的聲音,“唧唧呱呱”的,響成了一片。拍著拍著,就暗暗較起勁來。最響的聲音,仿佛一只銀色的鳥,在漸漸灰暗的人群里,不停飛掠。

        一個女瘋子渾然不知地站起來,雙腿大大地叉開,兩手卡腰,腦袋撥浪鼓一樣,快速地甩來甩去。

        長發(fā)狂舞,攪亂了暮色。

        霞光散盡,天色黑透,大南洼重新平靜下來。小平頭在洞里掘土的聲音,就響在喬助理近前,聽上去,卻像從黑暗的遠處傳來的。

        “你去吧,”喬助理轉(zhuǎn)頭對助理平方說,“你去咸魚淀找戶人家,睡一覺。不管什么時候,睡醒了來替我。”

        18

        天空泛出一抹魚肚白時,助理平方站在喬助理跟前。喬助理左右一瞧,竟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人堆里,一邊睡著一個女傻子,另一邊睡著那個扎小辮兒的老頭子。忽覺頭頂上熱乎乎的,原來也是一個人肚子貼著自己的頭皮。腿想動彈也不得,每人抱著一根,兩個人還在睡著呢。

        助理平方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我睡過頭了?!?/p>

        喬助理寬容地說:

        “沒啥。我也睡過頭了。嘖,小梁,這是我?guī)啄陙硭念^一次好覺,你信不信?”

        “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

        兩人聞聲,抬頭看去。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正在不遠處帶領(lǐng)四個大傻子跑步。那男人嘴里模擬著哨子的聲音,像個小學(xué)里的體育老師。四個大傻子,從矮到高排列,煞是齊整。

        正看著,從另一個方向,卻傳來了雄壯鏗鏘的歌聲: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

        三大紀律八項要注意,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步調(diào)一致,才能……”

        一個小小的隊列,卻是從高到矮,收操歸來了。他們臉上都發(fā)出了玫瑰色的紅光。

        喬助理說:“你看看,這么大動靜我都沒醒?!币馑际钦f,自己睡得有多沉。一眼看見自己旁邊的女人,不是別個,竟是荷荷。果然半披著她那條帶荷花的破毛毯,懷里揣著一卷子紗布,平展展的面孔,像只熟透的大南瓜。

        “我挖到了小桃園?!毙∑筋^頂著一頭土,神色疲憊地坐在他的洞口旁,自言自語地說,“過了小桃園,是一條河?!?/p>

        他手里的樹枝,還剩短短的一截。手上的紗布,已不見了,指頭黑黑的。

        喬助理走過去,小心地問他:

        “小桃園是哪里?”

        “小桃園是一塊石頭?!毙∑筋^說。他突然吟唱起來:“河水嘩啦啦,流過我的家?!毙∑筋^直直地朝前看著?!昂铀畤W嘩流,沖走我的牛。河水流得兇,我要上一中。河水大無邊,我要上復(fù)旦。河水長又長,對鏡貼花黃。河水清又清,送哥去當(dāng)兵。”

        “小平頭,你是不是高考落榜生?”喬助理又問。

        小平頭不住嘴。

        “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xiāng)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過河還有三百里。——我問你,在家里,種田還是做生意?——拿鋤頭,種田地,種的高粱和小米?!獮槭裁矗酱说?,河邊流浪受孤凄?”

        小平頭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再也唱不下去了。

        助理平方馬上就叫:

        “荷荷。”

        荷荷醒來了,揉著眼睛。

        助理平方向她招手。她眨巴著眼皮,走過來,靜悄悄地偎著小平頭坐下。助理平方和喬助理看到,她那么自然而迅速地投入到一個慈母的角色中。她溫柔地、充滿耐心地撫摸著小平頭。

        “乖,乖,好了,好了……”她說。

        小平頭又抽噎了兩聲,平復(fù)下來。

        助理平方?jīng)]有耽擱,抓起他的手,就給他重新包扎。他非常配合,像個受到老師關(guān)心的小學(xué)生,神情愜意,又難以掩飾內(nèi)心的自豪。包扎妥了,忽然抬頭對助理平方說:

        “二的平方等于四?!?/p>

        助理平方聽了,不知為什么,臉騰地一紅,訕訕地說:

        “小平頭,你還記著哪。畢業(yè)八年,我忘得也就剩下這一點子數(shù)學(xué)知識?!?/p>

        “四的平方等于十六?!?/p>

        “那十六的呢?”

        “二百五十六?!毙∑筋^張口就來。

        助理平方和喬助理都愣住了。半天才嘆道:

        “你什么都能記住,怎么就記不住自己的家?”

        “過了小桃園,是一條河?!彼钢磉叺亩纯?,“過河三百里,就是我的家?!?/p>

        “又胡說了?!眴讨碚f。

        “一條河是一條樹根?!?/p>

        “噢,我明白了?!眴讨睃c頭說,“你是被樹根擋住了。樹根下面滲出了水,成了一條小河?!眴讨矸律碜?,朝洞里望了望。他回頭對小平頭說:“那就別再挖了唄,小平頭。這個洞已經(jīng)足夠把你盛下,今天就是天上下火刀子,也傷不著你?!?/p>

        可是,他看到了小平頭紅色的目光。

        “小平頭,你,”他不禁顫聲說,“你怎么不說話了?你是不是累壞了?”

        小平頭對他目不轉(zhuǎn)睛,眼里的紅光跟血色的晨曦聯(lián)袂在一起。

        助理平方悄悄扯一下喬助理的衣角。兩人走出了小平頭的界限之外。小平頭重新鉆進了洞里。

        “你還真行,小梁?!眴讨韲@道,“你懂一個大傻子的意思。他要打洞,就打吧,反正不會把地球打穿?!?/p>

        此刻的大南洼,就像泡在了暗紅色的血水之中。

        “快去魏樓老張家!”喬助理突然就抬高了聲音,驚驚乍乍地說,“賒他二百斤大饃饃。再想法募集一些雨傘、雨衣、塑料布?!?/p>

        助理平方滿眼的疑惑。

        “日出遇云,無雨必陰。日出紅云生,無雨便是風(fēng)。天上鉤卷云,地上雨淋淋。亂云滿天攪,風(fēng)雨小不了。早晨燒,當(dāng)日澆?!眴讨硪豢跉庹f出來。他喘息一下。“不好了,小梁!”

        助理平方急忙走開。

        喬助理定定心神,撥通手機,又開始對著空氣說話。頭皮很癢,順手撓撓,就撓下紛紛一片草葉、草棍兒、羊屎球兒和碎土。他覺得自己的形象,不折不扣,也是一個大傻子。隱隱聽到一陣像是地層里傳來的雷聲,若有若無,卻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抖動。

        19

        上午十點來鐘,助理平方帶領(lǐng)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黃塵迷蒙的地平線上,走了過來。五個人——兩個人抬一只大筐,另兩個人抬一只大桶。

        抬大筐和大桶的四個人,全身都濕透了。到了近前,將大筐和大桶往地上一放,什么也不說,只顧氣喘著擦汗。大筐里的饃饃,吐出自己正宗的香味。大桶里的水光,在桶口上飄搖。但阿五他們就像什么也沒聞到,什么也沒看到。結(jié)果是喬助理和助理平方把饃饃分發(fā)到他們手中。

        “熱死了,熱死了?!碧Э鸷屯暗娜瞬煌5卮叽?。

        饃饃分發(fā)干凈,喬助理就說:

        “水桶留在這里,你們先回吧?!?/p>

        四個人就提溜著那筐,歪歪斜斜地走了。

        小平頭卻一口饃饃也不吃。喬助理勸他:

        “你吃一口,你喝一口,挖起土來不更有力氣嗎?”

        小平頭搖頭。他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

        “過河了,”他說,“再爬一座山?!?/p>

        “地底下哪有山?”喬助理說。

        “山是一個骷髏?!毙∑筋^說。

        “你瘋了,小平頭?”喬助理說,“你開始可不這樣胡說八道,你現(xiàn)在胡說八道了。哦,也不假,過去大南洼就是藏匿土匪逃犯的地方,還能少了人命?周邊這些村里,有女人生下私孩子,也往這里扔。小平頭,我說你,在地底下,要再撞上邪氣兒,可夠瞧的!”

        小平頭不理,又鉆進洞里。喬助理看到他鉆進去,就沒了影子。

        天上堆積的云層,仿佛霉爛的棉絮。大南洼熱如蒸籠。沒有一絲風(fēng),草卻在微微地發(fā)顫。一群麻雀,驚恐不安地飛過來,又突然掉頭而去,像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火堆。一條肥胖的蚯蚓,從小平頭洞口的土堆中爬出來,團成小球,往下一滾,到了地上,就蠕動著,沒頭沒腦地往前爬。

        “雨也許下不來吧?!敝砥椒秸f。

        “哼,蚯蚓路上爬,雨水亂如麻?!眴讨碚f,“從早上到現(xiàn)在,太陽還沒露過臉。早晨如有絮色云,午后定有魚來臨。你走著瞧,午后就下?!?/p>

        “這么準?”

        “一片汪洋!”喬助理揮動雙臂,比畫一下,“到時間,跑都沒地方跑?!?/p>

        “讓他們到小樹林里去?!敝砥椒秸f,“那里地勢高些?!?/p>

        “你想得輕易,”喬助理白他一眼,“他們聽你的?”

        助理平方發(fā)了愁。

        “那怎么辦呢?”他說,“我看還是向局里報告,請局里再派些人來。”

        “這個不用你管,你還是去借幾張塑料布吧?!眴讨碚f,“我手機都打燙了。我在等消息?!?/p>

        一縷蒸汽,從他握手機的手上冒出來,柔柔地打兩道彎兒,像一條小白蛇。

        助理平方向前走去。沒走幾步,天上厚厚的云層像被切開了一樣,透下一道潔白的光柱。光柱一晃,就是一條有一里多長的口子。從那口子里,齊齊地露出一抹幽藍。“哇!”所有人都止不住驚異地叫出了聲。

        涼爽的風(fēng),“呼”地吹過來,就像給人扒掉了衣服。助理平方回頭看著喬助理,喬助理一時間好像沒有話說。

        突然,一個影子從人堆里躍起。他飛跑了起來,助理平方要在前面攔截,又一個人也跑起來。接著,就像牲口圈里炸了群,地上的人全躍起來,“啊呀”亂叫著,跑開了。助理平方醒過神,忙去攔,但攔住了這個,又跑了那個。

        “別跑,別跑!”喬助理也慌忙攔截。

        在大南洼一片紛雜的腳步聲里,有學(xué)驢叫的,有學(xué)狗跳的,有學(xué)騎馬的,有學(xué)開飛機的,有學(xué)開火車的,有學(xué)賣香油敲梆子的,有吆喝賣豆腐的,還有學(xué)撥拉算盤的,五花八門。

        助理平方情急無奈,不追了,只怔怔地看著喬助理,嘴里一個勁兒地叫著喬助理的名字:

        “老喬,老喬,老喬,老喬……”

        “跑到單縣地界,我可再也不管你們了!”喬助理不停地大聲威脅著,猝然就收了腳步?!耙埠?,跑吧,跑吧,都快跑吧?!彼f,“愿意往哪兒跑就往哪兒跑!跑得越遠越好?!?/p>

        “老喬,老喬……”

        “你去做你的事?!眴讨礞?zhèn)定自若地說,“能借到多少是多少?!?/p>

        “老喬……”

        “我去一趟縣城?!眴讨碚f,“下雨前我能趕回來。”

        兩個人朝兩個方向分手而去。

        不久,天上的云縫又嚴密地合上了,時辰就像又回到了晦暗不明的早晨。十步之外,人就只是一條綽約的影子。

        20

        小平頭從洞中出來時,也是這樣,往哪兒看,都一個樣子,混混沌沌的,仿佛天地初開之際。洞內(nèi)的空間,能夠讓自由地轉(zhuǎn)動身子了,他還想再擴大一些,但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地面上的聲音了。他帶著濃重的疑心,鉆出洞口。地面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心里就猛地“咯噔”一下。

        地上處處都是人們倒臥的痕跡。

        屎臭和尿臊氣像個巨大的霧團,馬上包圍住了他。

        他憋住呼吸,仔細查看,不小心就踩了一泡人屎,又不小心被一條褲腰帶絆了一跤。他著急了,“嗚嗚”地叫了兩聲。

        沒有回應(yīng)。

        他豎起耳朵,仍然聽不到聲音。

        他瞪大眼睛,看到的天色卻更為混濁。

        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再向前走,“咣啷”一聲,踢在了一只水桶上。水桶里的水濺濕了他雙腿,桶壁磕痛了他的大腳趾。

        他立馬瘸了起來。

        他一瘸一拐,就像一只孤單的麻雀,迷失在了滯重的云霧中。

        “荷荷。”他叫,卻覺得沒有能使他叫出聲來的力氣。

        他終于看到了兩條毛發(fā)森然的腿。一個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他繞了過去。

        朦朧中,他又看到了一個人,坐在土丘上,以手托腮,木雕似的,像在沉思。

        后來他撞著一棵小樹。小樹把他彈回了原地。他又走上去,小樹又把他彈回去。小樹服輸了似的,彎下身子,伏在他的胯下。他走過去,小樹掃著他的屁股,帶著風(fēng)聲,又立起來。

        他看到了四條光腿。四條腿纏在了一起。還有愉悅的難以抑止的喘息。

        “小平頭,小平頭?!庇腥撕魡局呓?,聲音卻像還很遠?!靶∑筋^,跟我去搭帳篷?!蹦侨藘墒峙e起一卷白色的東西,朝他搖晃。

        小平頭猛地咆哮了一聲。大南洼跟著震顫。

        地上的人分開了。

        小平頭拼命扒著自己的胸膛,好像里面藏著一只野獸。手上的紗布脫落,胸膛被抓破,皮肉深深翻開,卻沒有出血。

        他握緊了拳頭,又拼命地擂起來,擂出了“咚咚”的鼓聲。憤怒使它發(fā)出了一種金屬的顏色,黃黑中帶著黑綠。

        他跑到一棵小樹前,一彎腰,就將小樹連根拔起。他舞動一棵根梢俱全的小樹,像一頭要進行決斗的古猿。

        他把小樹扔掉,又拔掉了一棵。

        他一連拔掉了五棵樹,但他還沒有平息下來。他把小樹朝天舉著,嘴里響著低沉的吼叫。

        助理平方被他的憤怒驚呆了,下意識地盡力縮小著身子,好像很怕被他發(fā)現(xiàn)。

        “阿五打洞?!卑⑽鍢凡豢芍?,抓耳撓腮,一臉極為愜意的神情。

        “荷荷?!毙∑筋^向荷荷轉(zhuǎn)過身,呻吟一聲。

        他扔掉小樹,大步走開。

        “荷荷,你出血了。”助理平方說。他感到自己手腳冰涼。他伸手在荷荷的乳頭上輕輕一碰,又拿回來,感到無處可放。

        “阿五吃大奶?!卑⑽逭f。

        “你是狗,你咬人?”助理平方說。

        他搓動一下指頭,有種滑膩的感覺。

        “你不要緊吧,荷荷。小平頭愛上你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助理平方說,“你讓我怎么辦?我不是大夫,我沒辦法?!?/p>

        他一眼瞥見一棵樹還掛著荷荷遺落的那塊綠布,就去摘了扔給她。

        “你最好還遮上點兒?!彼f。

        綠布在空中張開,蒙住了荷荷的頭。

        荷荷拉下來,飛快地遮在腰里。

        阿五還在“嘿嘿”地笑。

        “你小子成人了,倒便宜了你!”助理平方說。他把手里的塑料布抖動了一下,觀察著環(huán)境?!皠e光傻樂,阿五,你去叫些人來,幫我搭帳篷。我看這里就好,還有小樹可以利用?!?/p>

        他選定了一個位置?;仡^一看,阿五又回到了荷荷懷里。他噙著荷荷的乳頭,荷荷迷迷糊糊的,一動不動。

        助理平方的目光定住了。喬助理叫著他的名字走過來,讓他一驚。

        “你回來得這樣早?!彼φf。又馬上覺得應(yīng)該跟喬助理解釋清楚?!澳憧匆娏?,老喬,剛才他們兩個……那個,”他說,“這不,他們又要好上了。”

        喬助理對眼前的情景視而不見。

        “大暴雨就要來了!”喬助理心情緊迫地說,“大暴雨就要來了,快想辦法讓他們離開大南洼!”

        雷聲隱隱,整個天空猛地一低。不遠處的一棵樹突然燃燒起來,轉(zhuǎn)瞬之間,成了一根焦炭。

        助理平方臉色大變,頭上的冷汗嘩的一聲流下來。他全身一下子濕淋淋的了。

        “塑料布?!彼f。

        喬助理一把搶在手里,扔在地上。喬助理拉住阿五的胳膊。

        阿五惱惱地叫著:

        “阿五不飽,阿五還要吃大奶!”

        阿五癡肥,喬助理奮力把他拉了兩三步遠,就拉不動了。他松了手。

        平空里掣過一道雪亮的閃光,整個世界,都被照成了一張白鐵。隨后就是一個炸雷,云層上仿佛點著一個巨大的彈藥庫。

        阿五像被擊中了一樣,猛地跳起來。不過愣了三四秒鐘,拔腿就跑。

        “回頭往別處跑!”喬助理叫。

        喬助理追過去。

        21

        面對黑壓壓一片人,喬助理連哭的意思都有了。

        “這里有什么好,你們又回到這里?”他的聲音嘶啞,“這里一踩一腳屎,簡直就是豬圈!整個大南洼都是豬圈!”

        汗水把他的眼睛蒙住了,他使勁擦了一把。

        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對他的激動無動于衷。

        “咔嚓!”又是一個響雷,一道亮光照下來,隨即消失。

        一股風(fēng)陰冷徹骨,像是從地獄里冒出的一樣,吹到人們身上。人們像樹葉一樣發(fā)抖,瑟瑟有聲。最早的一顆雨點落下,就像一大碗水,砸在小平頭洞外的土堆上。土塊飛濺,落地即成泥巴。

        喬助理看到了來光春的面孔。

        “來光春!來光春!”喬助理叫,“你別走,來得正好!你相中哪個了,盡管領(lǐng)回家去?!?/p>

        來光春站在人群外面,目光將信將疑。

        “來子,你不是看上那個荷荷了嗎?”喬助理說,“你把荷荷領(lǐng)走吧。”

        來光春跳起來,拉起荷荷就走。

        “老喬?!敝砥椒秸f。

        “你得對荷荷好,”喬助理說,“等雨停了,我給你辦結(jié)婚登記??旎卮謇锶?,有要領(lǐng)人的,盡管來領(lǐng)。領(lǐng)回家去,當(dāng)牛馬使也成?!?/p>

        “老喬。”助理平方叫。

        “砉啷”一聲,雨水下來了,好像天河決口。

        霎時間,遍地都是泥巴。

        喬助理的一只鞋被沾在了泥濘里。

        “快跑吧,快跑吧!”他不停地叫著。他看不見人了,一忽兒看見黑色的雨水,一忽兒看見白色的雨水。天上又是雷,又是閃,也一刻沒停。

        “小平頭還在洞里?!眴讨砺犞砥椒秸f。

        他們走過去。

        喬助理趴在地上,往黑暗的洞里伸手一摸,差點沒閃落下去。

        “你出來,小平頭!”他叫。

        小平頭看見一只手,在他的眼前胡亂抓著空氣。他背靠洞壁,不讓自己動一動。

        雨水混著泥土,從洞口落下,落在他的臉上,流進他的嘴里。

        洞口猛地撲過來一個影子,閃電照亮了荷荷。

        “你出來,你出來!”荷荷也這樣叫。

        洞口又暗了,只聽得見急驟的雨聲,好像雨點打在了塑料布上。

        小平頭沒有動。一股混濁的急流,突然從他旁邊的洞壁上噴射出來,挾帶著一窩老鼠,霰彈一樣,射了他一臉。他感到老鼠尖利的爪子抓破了他的臉。老鼠驚慌逃竄,卻四處碰壁,半天才看清上方的洞口。

        “小平頭,快上來!雨停了就送你回家,大卡車就要給你們找來了!”

        喬助理把頭探進洞里,但什么也看不見。他又伸手在洞里抓一下。

        小平頭默默地堵著鼠洞。他聽到喬助理“啊”地叫了一聲。喬助理猝不及防,被張慌逃命的老鼠撞到了臉上。

        一只只老鼠成功出逃。

        而那鼠洞越來越大了,洞里的積水,滾沸一般,已浸至他的腰部。他抬起頭。

        一根樹枝試探著路徑,伸了過來。

        “抓住樹枝!”喬助理在叫。

        小平頭慢慢地把手伸了過去。他的手在梢頭碰了一下。他感到那樹枝像活了似的,發(fā)出一聲嘆息。

        積水持續(xù)上漲,氣泡漂滿了水面,仿佛癩蛤蟆甩下的籽。

        他聽到喬助理帶著哭聲說:

        “走開!你們怎么又回來了!你們不想活了不是?我求你們了,趕快走開!”

        “不好了,老喬,水……水淹過來了!”這是助理平方驚慌的聲音。

        “要走你走,”喬助理說,“讓我留在這里!”他又對著洞口喊,“小平頭,你再不抓住樹枝,我就下去了?!?/p>

        小平頭把手收了回來。腳底下的泥土越來越軟。洞口在持續(xù)縮小。他的雙腿陷在了柔軟的泥水里。

        22

        洞壁坍塌,洞口消失,喬助理的聲音被擋在了外面。他聽到的,只是鼠洞里發(fā)出的嗚咽。他的腦袋被樹枝戳了一下,但他沒有吭聲。洞底的泥更軟了,他就像踩到了一片虛空。

        忽然,他感到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浸在了稀泥下面。

        嗡的一聲,就什么動靜也沒有了。

        奇怪的是,眼前卻跟著一亮。

        他看到了空曠的大南洼,被燦爛的陽光,曬成了一大張白面餅。那些人東一個西一個地倒臥著。荷荷挺著鮮紅的乳頭,高唱那支簡單的歌子。

        還有一個人,留著小平頭,東張西望,在地上找著什么。

        這時候,他的腳踩到了一只瓦罐。瓦罐像個氣泡,從稀泥里漂上來,擦著他的身子,漂了上去。還有陶鼎、圈足壺,各種陶器的碎片,也漂了上去。

        最后,他踩到了另一塊質(zhì)感截然不同的硬物。他毫無理由地相信,那是一塊青銅,埋藏已久,細密的花紋卻依然完好無損。

        跟一塊古老的青銅在一起,即使不會離家更近一些,但也不會更遠。他想。這是一個大傻瓜所能想到的最簡捷的回家途徑了。

        他往上看看,地面上,那個小平頭,還在找來找去。他知道,那是自己在找一頭豬的情形。后來他還瘋狂挖洞。實際上,他苦苦尋找的,就是這樣一塊青銅。

        青銅就果然被他揣在懷里了。他自己整個人也化成了一柄青銅寶劍,沉甸甸的,向著幽暗而溫暖的地心,“唿哨”一聲,直插過去。

        丁莊,

        丁樓,

        丁老嬤嬤,

        丁老頭兒!

        他似乎又一次聽到了一支歌子,但已不用確證。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

        王方晨,1967年生,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濟南。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鄉(xiāng)土與人”三部曲(《老大》《公敵》《芬芳錄》),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計600余萬字。作品數(shù)十次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及文學(xué)選刊、中國最新文學(xué)作品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軍旅文學(xué)獎、全國公安文學(xué)獎、齊魯文學(xué)獎、泰山文藝獎、山東省優(yōu)秀圖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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