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芳
【摘要】 近十幾年來,國產家庭倫理劇提供了新的人物譜系——第三者,人物繁多且?guī)捉涀冞w。本文認為第三者形象經歷了真愛型、物質型、獨立型三種形態(tài)。形象的變遷總是關聯著話語機制的調整,筆者認為第三者形象之所以能夠繞過道德禁區(qū),基于創(chuàng)作者對第三者身體、身份的改寫與重構,以及對現實生活物質壓力的強化表達以及道德迫不得已的隱匿,而話語機制的轉換又折射出從集體走向個人、從圣潔遁入世俗的價值遷衍。
【關鍵詞】 第三者;形象變遷;話語機制;價值遷衍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1999年的一部熱播劇《牽手》首次以第三者為故事主線,描寫了現代都市人所面臨的情感危機,并在當年穩(wěn)居收視前沿,在央視播放3遍收視率仍居高不下。此后,這類電視劇在十余年中漸成燎原之勢。譬如《空鏡子》、《讓愛作主》、《來來往往》、《保衛(wèi)愛情》、《結婚十年》、《金婚》、《蝸居》、《北京愛情故事》、《賢妻》、《生活啟示錄》、《幸福,請你等等我》、《離婚律師》等在不同層級電視臺陸續(xù)播出。以至于“2006年廣電總局一度醞釀出臺限制家庭倫理劇中第三者感情問題過多的有關決策”[1],這一消息從側面印證了此類電視劇的熱播態(tài)勢。雖有主管部門禁令在前,但作為對社會現實的強勁回應,第三者形象不絕如縷,仍存續(xù)于家庭倫理劇的敘事表達中,并幾經變遷。本文要思考的問題是:第三者形象經歷了哪些變化?變化背后有怎樣的話語機制以及揭示了何種社會轉型期的價值遷衍?
一、變遷軌跡
一直以來,在家庭倫理題材電視劇中,第三者形象是個不甚清晰的模糊存在,隨著《牽手》的熱播,第三者形象浮出地表,逐漸成為探討倫理道德、婚姻關系、女性意識的重要場域。通過對十余年來第三者形象的爬梳,筆者發(fā)現該形象序列經歷了三種類型的變化。
1.真愛型
自古以來,中國是個倫理型社會,而家庭倫理又在中國文化中具有本源地位,雖自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在現代化潮流的推動之下,中國也經歷著深刻的變革與改造,但中國文化的“超穩(wěn)定體系”使得人們在“文化潛意識”中恪守家庭倫理道德,維護原生家庭的完整性。因此,在大多數文藝作品中,第三者通常被置于道德的審判臺,是一個不甚光彩的形象。1999年隨著電視劇《牽手》的熱播,王純進入觀眾視野,以其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為觀眾留下了一個較為正面的第三者形象。她正直、善良、熱情,愛慕男主人公鐘銳的才華,更敬佩他對職業(yè)理想的堅守。尤其在鐘銳遭遇工作和生活的雙重困境時,她給予鐘銳莫大的精神支持和情感安慰;當她得知并感受到鐘銳的妻子的善良賢惠、孩子的聰明可愛,原本和睦的家庭因為她的介入風波不斷,王純產生了深深的自責和懊惱,最終她選擇離開,主動退出情感角逐;與之類似有《讓愛做主》(2001),剛畢業(yè)的女大學生婁嘉儀與衛(wèi)生局中層干部耿林在工作中結識,并產生感情。因為她的介入,耿林與妻子劉云平靜而平淡生活,波瀾不斷。婁嘉儀和耿林雙方在經歷了曾經愛人的死亡、輕生之后,心懷愧疚,婁嘉儀最終選擇退出;《結婚十年》(2003)中的王菁在工作中是男主人公成長的得力助手,兩個人在工作中配合默契,最終她介入了成長和韓夢的家庭,甚至一度與成長重組家庭,但兩人在家庭經營和業(yè)務拓展上存在巨大分歧,最終王菁選擇離開?!督鸹椤罚?007)的李天驕與男主人公佟志在工作中結識,因志趣相投感情逐漸升溫,佟志和文麗的家庭也因此風波不斷,最終因為佟志在感情上的遲疑、猶豫和搖擺,李天驕選擇離開。這一類形象表現出大致共通的特點,她們青春靚麗、聰明能干,往往以真愛之名與進入婚姻疲憊期的男主人公產生了真摯感情,雙方彼此欣賞、互相理解,愛得純粹且不受物質羈絆,多因道德歉疚、懊悔而失落離開。
2.物質型
這一類型的第三者形象以《蝸居》(2009)中的郭海藻為代表,這同樣是一個剛剛跨入社會的女大學畢業(yè)生,起初有著對生活的美好憧憬,一心想著與男朋友小貝努力打拼,在大都市掙下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在目睹了姐姐郭海萍的一系列現實窘迫后,她明白了生活的殘酷性。姐姐和姐夫也屬知識群體、勤勉上進但仍為一個小小的立身之所而疲于奔命。郭海藻仿佛預見了自己和小貝的未來,她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并開始重新審視她的草根愛情。尤其當市委秘書宋思明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她和姐姐的一些列生活難題之后,她感情的天平逐漸傾向了宋思明。當然也經歷了對小貝的歉疚,當宋思明帶著豐裕的物質裹挾著情感向她襲來,她最終選擇徹底離開小貝,心甘情愿地充當宋思明的情人;《回家的誘惑》(2011)中的艾莉則是一位對物質表現出明確企圖心的都市白領,她在洪世賢和林品如的婚禮第一天就介入了他們的婚姻,甚至設下連環(huán)計奪走了他人的丈夫和財產;《北京愛情故事》(2010)中的程峰是第三者人物譜系中少見的男性角色,他對石小猛的女朋友沈冰一見傾心,但沈冰與男友石小猛感情堅固,最終程父以一樁物質交易讓石小猛離開沈冰,程峰與沈冰得以順利結婚。雖然這位第三者形象與此前的幾位女性形象不同,他的感情并不基于物質,但物質是使他的感情能夠順利開花結果的基石。
在這一階段中,情感通常不再是推動人物關系走向的唯一要素,第三者對物質表現出比較大的依賴性,并且第三者不再因為道德負罪感而愧疚離開。
3.獨立型
2014年的熱播劇《幸福,請你等等我》中的第三者形象楚翹,她本是服裝設計師牛一一的工作助理,卻與牛一一的丈夫王朝暉暗通款曲,最終牛一一家庭破裂。楚翹并沒有因為愧疚離開王朝暉,但選擇離開王朝暉收入頗豐的畫室,尋找自己獨立的事業(yè),擺脫經濟上對男性的依附地位;《第三種幸福》(2013)中的蘇婭,同樣拒絕做籠中鳥,選擇開酒吧、開服裝店尋求自己的事業(yè)。經濟上強烈的獨立訴求是這類第三者形象的新內涵,而道德束縛被獨立訴求所消解,失卻了對原生家庭解體的挽歌式哀嘆,第三者理直氣壯地與男主人公重組家庭。當任煥庭的前妻因為情感失落上門找兒子尋求安慰,蘇亞則理直氣壯地宣誓主權“這是我的家”,絲毫沒有曾經破壞他人家庭的愧疚。
通過對近十五年家庭倫理劇中第三者形象的大致梳理,我們發(fā)現傳統道德對第三者的約束力逐漸式微,物質對第三者的情感關系產生越來越重要的影響,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第三者形象逐步走向經濟獨立,而原生家庭從最初的破鏡重圓走向徹底瓦解。
二、話語機制
如前文所述,中國是個倫理性社會,受傳統文化的深刻影響和長期規(guī)訓,中國人歷來重視家庭倫理道德,恪守婚姻本分,維護家庭穩(wěn)固,奉行的是“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的基本準則。那么對原生家庭穩(wěn)定性構成直接影響的第三者形象是如何巧妙繞過道德禁區(qū),逐漸突破乃至改觀人們的慣常認識的?我們不妨解析其背后的話語機制。
1.身體改寫與身份重構
鏡頭在對第三者形象的描述中,不余遺力地表現了她們姣好的面容、勻稱高挑的身材,時尚精致的服飾和妝容。譬如電視劇《牽手》用一個運動長鏡頭描述了女主人公的出場,陽光燦爛,逆光下的綠化樹透著金黃色,伴隨著輕快的音樂節(jié)奏,身著白色T恤的王純迎風而行。暖色調的畫面、輕松明快的音樂節(jié)奏、披肩長發(fā)、時尚得體的服飾等諸多能指對應著積極、健康、正面的形象所指。《蝸居》中的海藻無疑是美麗的,除此之外,讓在波詭云譎的宦海中浮沉的宋思明最迷戀的是她的青春朝氣、簡單純粹。如果對第三者形象的視覺表述還不足以讓觀眾建立起對她們的認同感,那么對第三者身體的知識化和社會化的改造,又勾連著熒屏外的現代性體驗和想象。這些第三者大多接受過高等教育,憑借專業(yè)知識和技能,在與男性的職業(yè)競爭中毫不遜色。譬如《金婚》中的李天驕是廠里不可多得的業(yè)務骨干,屢屢被委以重任?!督Y婚十年》中的王菁精明能干,是男主人公成長的得力助手,而《來來往往》的林珠則是小有成就的女主持人。不同于傳統女性的忍讓、謙恭和勤儉,局限于家庭的方寸天地,她們更獨立、果敢又不失女性魅力,有較強的事業(yè)心和職業(yè)目標。她們的肉身多從家庭空間中解放出來走入公司、寫字樓、電視臺等社會空間。她們的行為方式、消費方式無不對應著“白領麗人”、“中間階層”的社會身份。她們不僅吸引著劇中的男主人公,而且折服了熒屏之外觀眾。不少家庭倫理劇便是通過類似話語策略的調整,使第三者成為審美世界中觀眾視覺與精神愉悅的對象,更容易獲得觀眾的情感共鳴,從而減輕甚至消解對她們的道德責罰。
2.物質窘境與道德規(guī)避
進入新世紀,為了加速經濟增長、提高經濟效益,一系列市場導向的政策付諸實施,福利補貼隨之取消,住房進一步市場化。大量剛需融入住房市場,而城市化進程加速以及資本的逐利性又加劇了房價的上漲,這使得普羅大眾集體面臨物質困境。不妨以2009年熱播的電視劇《蝸居》為例,姐姐海萍為了擁有一套小小房子而克勤克儉、精打細算的日常生活圖譜,成為當下普通老百姓的典型生活樣本,引起觀眾的普遍認同。而海萍夫婦因為沒有房子,而不得不忍受骨肉分離,縱然一個星期吃五天掛面也無法湊夠首付款,更是引起觀眾的深切同情。在海萍痛苦的買房過程中,海藻一步步靠近宋思明,最終成為他的情人。本來,海藻這個為道德、法律所不容的第三者形象理應飽受譴責,但她“卻讓人恨不起來”。創(chuàng)作者將人物置于難以輕易擺脫的物質窘境之中,一方面引起觀眾的共鳴,對人物產生同情,另一方面為人物不得已而為之的越軌行為減輕道德罪責。因此當海萍隱約覺察到妹妹可能情感出軌時,并未竭力阻止,而是說了這樣一番話“我一絲不茍地過著謹小慎微的日子,我是沒有資格教訓你。因為你的這種路,我沒走過,現在社會真的很難說到底哪種選擇是對的,哪種是錯的”,海萍這位勤儉持家的傳統女性已經無奈地將道德簡化為難以言明的一聲嘆息,這何嘗又不是當下大眾在社會轉型期面對道德時的復雜心情和心理困惑。熒屏內外的虛擬文本和現實文本互相呼應,共同表述著當下普通人的物質焦慮以及迫不得已的道德隱匿。
三、價值位移
在構建第三者形象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者調整話語機制,不能簡單的理解為一種敘事策略向另一種敘事策略的調整,它毋寧是與當下社會價值遷衍相關聯,是社會文化癥候在影像中的折射。也就是說影像表征著社會轉型期新的社會認同、新的價值取向。
1.從集體轉向個人
“集體主義、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等因素共同構成了當代中國主流意識形態(tài),同時,家庭觀念也是十分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2]342然而,新世紀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進一步深化,與之相適應社會價值觀念——個人本位得以彰顯。這種個人主體價值本位的思想觀念包括“人的獨立人格的形成、主體地位的確立、自我本質的實現”[3]132等個人發(fā)展的題中之義。因此,我們看到近些年來家庭倫理劇中的第三者形象大多經濟獨立、真誠熱情、讓愛做主,以真愛之名追求越界之愛。《讓愛做主》中婁嘉儀和耿林互相欣賞、情投意合,正如片名所言,兩人讓愛做主發(fā)展成情侶關系,雖然因為雙方配偶遭遇不測而不得不分開,但在觀眾心目中定格成“苦戀”形象,讓人動容;《錯愛2》中美院女研究生梅雨歌理解并支持黨治平“前衛(wèi)”而得不到大家認同的藝術觀念,并深深愛上有家室的他,縱然學校曉之以理、父母苦口婆心,她宣稱追求愛情、擁有愛情是自己的權利;《金婚》中的李天驕在工作中對佟志產生好感,明知佟志有家室,仍大膽向他表露心跡。第三者雖然在道德上越界,但因為她們往往充滿真情,在愛的名義下削弱了道德譴責的效力。同時,在張揚個人主體價值的時代背景下,劉慧芳這樣的傳統女性典范已經很難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獲得認同并實現感召。她的謙恭、忍讓、默默付出在新的語境下被置換成守成、平庸、缺乏個性的全新表述,曾經的道德標桿成為被質疑、被詬病的對象,相反,第三者強調個人感受的尋愛之旅往往能獲得觀眾的同情、理解。
2.從圣潔遁入世俗
經濟變革的進一步深入,帶來了文化價值觀上的革新,由此進入了一個物質主義、實用主義和相對主義的時代,由“圣潔”遁入“世俗”:消解精神、規(guī)避道德、追求娛樂主義、強調個人享受。于是沉睡的身體被喚醒,溫柔賢良、衣著樸素的劉慧芳們讓位于青春、漂亮、激情、迷人的第三者形象,她們健康、美麗的身體不僅讓男主人公跨越婚姻道德的防線,還撩撥著熒屏外受眾的視覺消費欲望。英國文化研究學者邁克費瑟斯通認為,“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癡迷于青春、健康和肉體之美的時代。電視、電影、占主導地位的可視媒體制造出大量堅持不懈的昭告人們要銘記在心、優(yōu)雅自然的身體和魅力四射的面龐上露出酒窩的微笑是開啟幸福,甚至是開啟幸福實質的鑰匙”[4]331,因此,年輕美麗、時尚現代的第三者形象無疑更符合大眾的消費欲求。她們的身體作為一種欲望符號被大眾消費,她們的著裝、發(fā)型、身材構建起城市新中產的視覺圖譜,代表了中產階級審美趣味——推崇靚麗外表,強調個人享受。而作為妻子的劉慧芳們通常衣著樸素甚至老舊,《牽手》中的夏曉雪常年穿著一件看不出性別的松垮夾克,《生活啟示錄》中的于小強則經年素面朝天,她們的勤儉忍讓更被看作失去自我、缺乏個性。
第三者形象常常被打造成中產階級女性形象的樣板,或者有海歸背景,或者從事時尚行業(yè),或者聰明能干?!渡顔⑹句洝分械奶m馨是海歸高級知識分子,《幸福,請你等等我》的楚翹是時尚雜志編輯,《錯愛2》的梅雨歌是美術學院研究生,《牽手》中的王純、《結婚十年》的王菁、《金婚》的李天驕則是男主人公工作上的默契伙伴、得力助手。這些中產階級女性形象的吃穿住行、行為方式制造出諸多幻覺,即關于資本、金錢、愛情和幸福生活的幻覺,滿足了大眾對夢想和欲望的需求,而她們所表征的全新生活方式、人格類型——享樂主義和個人主義,無不在弱化、消解人們對傳統道德觀念的堅守。
結 語
第三者形象的構建一方面是對社會現實問題的積極回應,另一方面滿足了大眾的中產階級想象,撫慰了社會心理。但我們也應該看到的是個人欲望擴張、世俗欲求表達,以及與之相伴而來的后果——婚姻道德失范和人性淪落,親情被名利腐蝕、家庭責任感缺位,這些并不利于構建新時期下家庭倫理道德體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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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news.sina.com.cn/c/2006-10-01/13241115146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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