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興華先生對中國當代散文詩的現(xiàn)狀不滿意。

不滿意就有話要說，欲一吐而后快。

而他的“吐”與旁人不同，他是直指詩弊，一語中的。

我對中國散文詩的現(xiàn)狀也不滿意，也有許多話要說，不吐不快。

但我缺少桂興華先生的那番勇氣。我往往欲言又止，欲說還休。常常用許多言不由衷的婉語，把鋒芒遮蔽起來。

畢竟與桂興華年代不同，經(jīng)歷不同。在社會這口醬缸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再尖銳的棱角也磨鈍了，時不時地，就暴露出自己的圓通來。總想把話說得完滿、全面、平正，無懈可擊。盡量把批判的指向虛化，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桂興華不。他敢于直言，有話就說。一針見血，不留情面，不免激憤，甚至“發(fā)火”。

20多年前，桂興華就坦然表示，想編一本《劣質(zhì)散文詩選》，把那些泛濫成災的偽劣散文詩拿出來示眾。

除他之外，誰人有這等勇氣！

1988年8月24日，桂興華在上海寫《散文詩的品質(zhì)》。他說：“面對散文詩的這種落后情況，我實在憋不住了，先發(fā)一陣火，日后再細細剖析當代散文詩退伍的癥結(jié)。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繼編選、出版了《散文詩的新生代》以后，再編選、出版一本《劣質(zhì)散文詩選》，配以評析，用來提醒、告誡自己和所有與散文詩有關(guān)的作者和讀者?！?/p>

文章寫道：“最近我集中時間翻閱了一批新出版的報刊與選集，發(fā)現(xiàn)為數(shù)不少的劣質(zhì)散文詩，堂而皇之地變成了鉛字。這一現(xiàn)象再一次證明了，散文詩作者隊伍中，確有一批被詩與散文淘汰的落伍者，到這塊剛剛復蘇的土地上以次充好了。這無疑加重了遲遲不見有迅猛進展的散文詩肩上的包袱?！?/p>

還有：“數(shù)量不低的次貨敗壞了散文詩的名譽”，“好不容易冒出來的新意，也被這些大批量的劣質(zhì)散文詩遮去了”，“極其膚淺、毫無自己生命的體驗”，“實在是散文詩的悲哀”，“怪就怪這種作品還會有人恭維有人捧”，“陳詞濫調(diào)”，“孬詩”，“個性弱到了何等地步”，“乃至在語言結(jié)構(gòu)、語言聲調(diào)上，都有令人憎惡的早該好好洗洗的舊習性”，“如果不從骨子里和氣息上猛換一番，冠之以‘散文詩人總覺不像”，等等。

這些話毫無調(diào)和、婉約之處，大有一劍封喉、不及其余之勢。正如他在最近的一篇“創(chuàng)作筆記”中所說的，“不但能吹響號角，更要拔出一把鋒芒畢露的嚯嚯直響的‘靚劍！”

令人驚訝的是，20年后，他竟然把這篇檄文，拿出來再次發(fā)表。只是加了一個副題：“20年前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

在“中國散文詩90年”紀念活動中，桂興華的《新年酒吧》獲“中國當代優(yōu)秀散文詩集獎”。他以這篇《散文詩的品質(zhì)》作為獲獎感言，重新發(fā)表在《散文詩世界》2007年第12期“紀念中國散文詩90年特輯”上。還在事后援引謝冕先生的話說：“那篇文章一個字也不用改。散文詩的現(xiàn)狀20多年后，還是這樣?！?/p>

在這樣隆重的日子里，桂興華拿出20年前的舊文重新發(fā)表，是想表明什么？他的用意，是說20年來，當代散文詩進展緩慢，許多痼疾并未去除：“散文詩魚目混珠的現(xiàn)象，還將維持多久？”

桂興華的這些激憤之語中，也許某些地方有過火之處。但很多時候，切中時弊的偏激之言，比面面俱到的空話更有用。

桂興華直指詩弊的另一特點，是他敢于把劣作直接拿出來示眾。如在這本《靚劍：桂興華散文詩選》的后記《“劍出鞘”：我的散文詩》中，他就舉了若干實例：最近，我在為自己發(fā)起的“中國散文詩無名作者征文”初選作品。不少新手英氣逼人，但有些作品為何被篩下？就因為“輕飄飄”。不結(jié)實，不飽滿。

有的弱在思想含量上。意象陳舊，思路老套：“遠航的船需要風鼓帆，才能駛向理想的彼岸?！庇械膬?nèi)涵淺薄，那種感悟和哲理像位老太太在嘮叨：“在黃昏飄散的炊煙里，我是哪一根枯枝的靈魂？”“被生活的繁重包圍久了，心上就會長出憤憤不平的荒草?！?/p>

有的敗在語言衣裳上。過于修飾，快感頓減。設(shè)計當代散文詩的打扮，不能老依戀那些舊材料：“我倚在歲月的肩膀，撣落一身寂寞的塵?！?/p>

散文詩不能都是，也不能總是那么溫柔繾綣。都掛那種山水畫，人們就會說：“不過是些點綴或擺設(shè)而已。”

散文詩內(nèi)核的改變，為何這么難？相比詩壇，這里高手寥寥。就這么一味地“輕飄飄”下去？我一直想改變散文詩的這種軟性化，對散文詩總體趨勢有一種憂慮。

我不能像桂興華那樣無情而尖刻地劍指要害，但讀桂興華直指詩弊的言論，一種快感油然而生。如痛飲烈酒，有一種釋放之后的舒坦。

桂興華先生敢于直陳詩弊，自有他的底氣和實力在。在《“劍出鞘”：我的散文詩》中，桂興華宣稱：“我的這一部散文詩集為何取名《靚劍》？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為了憤然亮相：散文詩并不都是差的詩人在那里擠眉弄眼，涂脂抹粉！”又如他在《一滴、一滴濺開——創(chuàng)作筆記》（2014年第10期《散文詩世界》）中說的那樣：“只有當自己的影響能與權(quán)威抗衡，講話才無所畏懼?！?/p>

有了實力，才可能有充分的自信和自由。

這本《靚劍：桂興華散文詩選》，就是他“自己的影響”的充分展示。

（徐成淼，貴州民族大學教授，貴州省散文詩學會會長，中國散文詩研究會副會長，中外散文詩學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