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毅

編者按：這篇文章系北大生命科學學院教授所撰，探討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科學精神的問題，對我們客觀而清醒地認識我國科學發(fā)展水平在世界科學發(fā)展史的地位以及現(xiàn)狀有相當的幫助。對于初中生來說似乎稍顯艱澀。但編者認為，初中生作為正在向成年人過渡的階段，應該讓自己的思維有一點深度，眼光應該看得更深更遠一些。這樣的一代少年，才有可能撐起國家和民族的未來。所以，請你準備好一口好牙和功能強大的胃，還有耐心吧。

作為觀念的“德先生”（democracy）和“賽先生”（science）進入中國，曾被認為是我國新文化運動的兩面旗幟。

對“賽先生”的爭議，表面上早就沒有了。不過，雖然不能說中國毫無科學思想之萌芽，但近代意義的科學基本是舶來品；雖然不能說中國人完全缺乏對自然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的關注，但是那種出于好奇心對自然奧秘的求索在傳統(tǒng)文化中隱而不彰，而與科學密切相關的技術常被負面地視為“奇技淫巧”。今天仍待商榷：科學在精神上是否根植我國文化，科學在實質上是否成為我國發(fā)展的支柱。

在條件改善的今天，我們需要知恥而后勇。2014年5月，美國副總統(tǒng)拜登批評中國連一個創(chuàng)新都沒有。就算術而言，他顯然錯了。就現(xiàn)代生活而言，我們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確實與泱泱大國的地位不相稱。主要原因恐怕不在于科學研究成果的轉化和應用有問題，而是科學基礎的薄弱和創(chuàng)新動力的缺乏。

我們還不能忽視社會環(huán)境變化引起的新問題：我國離全面小康尚有距離，而青少年對科學的興趣已呈下降趨勢，可能成為中國科學后繼乏人的征兆。如不未雨綢繆，恐怕尚未小富即安，危機在不遠的將來就出現(xiàn)了。

中國科學30年趕上日本仍然是很大的挑戰(zhàn)，百年內全面成為世界一流并非定數，達到二流后停滯不前并非完全不可能。

傳統(tǒng)闕如

文化和科學史顯示，中國古代從軍事謀略到詩詞歌賦等都有創(chuàng)造性，也有包括四大發(fā)明在內的原創(chuàng)技術，但我國傳統(tǒng)文化對自然現(xiàn)象及其規(guī)律的關注、探究在廣度和深度上均長期遠遠落后于西方。

所謂“中國古代科學先進，明清才衰弱”的說法并不符合歷史實情。那是有些人出于良好愿望而編造出來的，通過英國學者李約瑟出口轉內銷而起到一定作用，包括良性作用。這是我國近代意識到落后情況下的自我鼓勵，如果現(xiàn)在還用就是自我麻痹。

兩千年前，我國沒有歐幾里得幾何學式的系統(tǒng)性、嚴密性、和諧性與完備性；今天，世界上絕大多數教科書中基本沒有中國的貢獻，我國教科書含中國首創(chuàng)的內容也極少，皆因注重“四書”“五經”和詩詞歌賦的延續(xù)了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嚴重阻礙了中國科學的發(fā)展。

西方科學傳入中國，曾經歷過短暫的沖突。例如，清初堅決反對地圓說的楊光先（1597-1669）著《辟邪論》，以自己的無知抨擊自西方引進的科學為邪說，還振振有詞地高呼“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攻擊主持欽天監(jiān)工作的傳教士，以至于1665年德國人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等被清廷判凌遲死刑，只是彗星的出現(xiàn)等原因救了湯若望一命，實踐證明湯若望等引介的“西洋新法”更為準確。楊光先因直接上書皇帝“摘謬十論”和“請誅邪教”被委以欽天監(jiān)正，而他對天文歷法一竅不通，最終落得個革職杖流的下場。

我們重溫令人汗顏的史實，是為了今天不沉浸在虛構的古代輝煌中自我心理按摩，而要立志在百年內徹底改變我國科學落后的面貌，也要警惕幾百年來以不同形式出現(xiàn)的民粹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干擾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

歷史局限

我國的科學無疑受益于“西學東漸”。自16世紀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徐光啟（1562-1633）后最初兩百多年，我國對科學的態(tài)度以冷漠為主。

近代科學大規(guī)模進入中國多在1860年代以后。一項很重要的工作是翻譯包括教科書在內的各種科學書籍，一直到1950年代。建立西式小學、中學到大學的現(xiàn)代教育全面布局，到1950年代才初具規(guī)模。1990年代后期到2000年代初期大學規(guī)模擴大，高等教育愈加普及。

1949年以前，中國人雖然逐漸在小學、中學階段開始接受科學教育，不過，受教育者更多可能是以科學知識作為升學和就業(yè)的門檻，以致在相當長時間里，很少人對科學感興趣，而對讀書做官、讀書發(fā)財趨之若鶩。

民國時期國力不濟，有些教授收入也許不低，但國家科學研究條件較差，我國科學發(fā)展步履蹣跚。有少數例外，如清華大學在數學方面一馬當先，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的協(xié)和醫(yī)學院在生物醫(yī)學方面獨樹一幟。1920年代后期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等，其建筑甫經啟用就因日本入侵而搬遷內地而沒有很好地發(fā)揮作用，二戰(zhàn)后也很少有幾年是和平工作時期。整體而言，1949年以前中國原創(chuàng)性的科學研究極為有限。

1950年至2000年的50年可能是全中國從國家、社會到個人對科學熱情最高的時期。毛澤東、周恩來發(fā)出“向科學進軍”的口號，促進大眾對科學的尊重和熱情，這是當時社會熱衷科學的高尚原因。但不可否認，社會熱衷科學還有實際原因：大凡以前做官發(fā)財者在1949年政權更替后的悲慘命運，使中國社會對人文和社會科學心懷恐懼，間接導致人們傾向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那時流行的“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既是彰顯自然科學，也是全國人民對人文社科避之不及的心態(tài)寫照。

毛周時代將有限的經費集中用于中國科學院等專門研究機構，而高校在多數學科領域處于科學研究的邊緣。這一時期，雖然“兩彈一星”等應用性項目帶動了相關自然科學學科的發(fā)展，也出現(xiàn)如人工合成胰島素等基礎研究的成就，但總體成就仍有限。

毛澤東時代的最后十年，大學、研究所即使沒停辦，也很少正常運行，大批知識分子受打壓。雖然毛澤東本人似乎區(qū)別對待理工和人文社科，但他并未說清楚，理工科和人文社科同等被批判，直接導致自然科學研究全面滑坡。自然科學的教育也全面退化：中學曾有幾年無物理、化學、生物，代之以“工業(yè)基礎知識”和“農業(yè)基礎知識”，注重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牛等，為青少年成長為農民做準備。

1976年毛澤東去世后，全國逐漸復蘇。鄧小平等首先支持科學和教育發(fā)展，提出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口號。國家科委工作人員以郭沫若名義發(fā)表的《科學的春天》一文激勵了無數青少年。但是，明顯的國內外差別導致1980年至2000年這二十多年的人才外流，其中可以“走遍天下”的自然科學人才首當其沖，有些中國機構出現(xiàn)有位置無人競爭的局面。

1998年，國家有一定經濟實力后支持高校的“985工程”（亦稱“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計劃”）和科學院的“知識創(chuàng)新工程”，是緩解自然科學人才青黃不接狀況的救急救貧措施。彼時口號雖很大，但并沒有幾個人真認為中國能“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楊振寧先生甚至認為中國即使建設“研究型大學”也不切實際，國內科技教育界領袖并不清楚國家對科學的支持能否長久。（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