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一潔
朋友到火車站來接我,繞過車側(cè),準備替我放行李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把兩個大箱子嘿呀嘿呀地托舉進了后備廂,他驚得連說“好一個女漢子”。
“女漢子”這個詞是褒還是貶,我不清楚,但作為一個女漢子,我覺得沒什么好羞愧的。山里長大的孩子,不會因為看到蟲子就驚聲尖叫,也不會弱柳扶風一般打不開飲料瓶蓋。我們五六歲的時候,已經(jīng)搭著小板凳上灶炒菜了,背挑一些重東西是常事。生活就這樣,家家都這樣,也就得益于這樣的環(huán)境,往后走哪兒,不靠任何人,都能活得好好的。不過,像我這樣能換桶裝水的女漢子,跟我媽比起來,仍然是小兒科。
我們家,我和姐姐各在一個城市,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就只有媽媽一個人,什么事都得她一個人頂著。有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躊躇了一陣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憋了我好幾天了。我問她什么事,她說:“最近家里老鼠有點多,我就用玉米拌了些老鼠藥,放在一些隱蔽的地方。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家里好幾只雞走路東倒西歪的,有的在撲騰翅膀翻白眼,肯定是誤吃了老鼠藥。我看那些雞撲騰得很痛苦,心想死馬當活馬醫(yī)得了,一狠心就挨個把它們雞盒子(胃馕)都剖開沖洗了一遍,又拿線給縫上了?!?/p>
“結(jié)果呢?”我問。
“你還別說,它們都活了,只是第一只因為我手生沒縫好,現(xiàn)在那‘盒子還有點凸在外面,其他方面跟別的雞沒兩樣。”
她最后叮囑我,你千萬別告訴你爸,不然他會覺得我太那什么了。
我知道她是怕爸爸覺得她連這種動刀血腥的事都敢干,太女漢子了。
其實,好些年前,有一次她告訴我們,晚上她正在剁豬草,狗叫了起來,叫得異常。她四處查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后面樹林有個黑影,于是拎著菜刀,拿著手電,大叫著追了一段路。那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知道她是個女漢子了,應該說,簡直是個女壯士。
但,她又不僅僅是個女漢子。我和姐姐上初中的時候,她給我們做了一種毛線鞋。用毛線先織一個鞋面,然后縫在納好的鞋底上,高幫,翻邊下來是一圈鏤空的花邊,那時候市面上的鞋不像現(xiàn)在這樣,什么樣式都有,所以我們的鞋是很特別、很吸引人眼球的。在我們那片兒,她是第一個拿毛線做鞋的,更別說還做得那么漂亮。
早年間,家里蓋電視的罩子也是她做的,用鉤針鉤挑著白色的紗線,從中間鉤起,鉤一朵碩大的菊花,鏤空像蜘蛛網(wǎng)一樣延伸開去,四周鎖邊,就是一塊特別漂亮的罩子。她還替我們鉤過小馬甲,罩在衣服外面穿,走到外面,總?cè)堑闷吖冒艘贪抢础?/p>
媽媽同樣是個好廚師,記憶里,周圍人家辦紅白喜事,廚師名單里總有她。雖然去替別人忙活幾天幾夜,不過宴請結(jié)束后東家一般都會給個塑料盆兒或開水瓶和幾包洗衣粉當謝禮,那已經(jīng)算是挺高的禮遇了。
我相信如果家境好一些,受過很好的教育,媽媽沒準兒會成為一個外科醫(yī)生,或一個藝術(shù)家。現(xiàn)在她一個人留守在家,養(yǎng)著幾頭豬、一匹馬、一只貓、一條狗、好些只雞,還種著十幾畝地,什么臟活兒、累活兒、重活兒都沒人可以指望。女漢子,只是開啟了自強模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