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宏
人們常說,文學是生活的反映,但一部好的小說,不應該僅僅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客觀的寫實性描述,將生活中已經發(fā)生和正在發(fā)生的事件與人物記錄下來,客觀地呈現(xiàn)出來,那是歷史與新聞的責任。文學反映生活,必須滲透作家的主體精神,小說必須蘊含著作家對生活的理解,對生活的選擇與向往。生活中已經發(fā)生過的人和事不一定就能成為小說,小說往往開始于新聞事件之后,它要寫生活中應該發(fā)生的、可能發(fā)生的故事,人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他的掙扎。小說作者在遵循生活邏輯的同時,還必須遵循藝術的邏輯,在這藝術邏輯中,就有解析生活向往生活的思想存在。一部小說是否耐人尋味,是否動人心魄,往往就在于作者有無解析生活的思想存在。這思想不一定是作家的獨創(chuàng),既是文學家又是思想家的偉人畢竟少有,但他可以借助某種思想來解析生活,這倒是常見的。思想,可以是政治思想,也可以是哲學思想、宗教思想,甚至,民間傳承的倫理思想,只要能幫助作家解析生活,對生活重組與建構,在現(xiàn)有生活基礎之上激發(fā)起作家豐富的想象力,都是可以用的。一個成熟的作家,往往有自己某些相對恒定的思想。
吳運強的中篇小說《水師》是一部對生活有自己的解析,并對生活進行了重組與建構的作品,小說滲透了樸素的民間倫理:善惡相報,只待時日。但是作家又沒有把善惡相報的因果關系歸之于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而是盡可能地寫出了生活本身的邏輯力量,這是吳運強遵循傳統(tǒng)民間倫理的同時,又與典型的傳統(tǒng)思想觀念相區(qū)別的特征,由此,這部小說與傳統(tǒng)的小說產生了分野。
《水師》中的主人公何光宗,是一個鄉(xiāng)間的巫師,他善良而軟弱,在生活中是個飽受欺凌的人物,他沉醉在自己的巫術力量之中,只有在自己的巫術行為中才產生超越自我的力量,但在作家的筆下,他的巫術的力量其實來自于民間的藥材的效果,他同時又是一個鄉(xiāng)間的藥師。出于善良的品格和對行規(guī)的遵守,他遵循著師傅的告誡,不去行使那些可致人毀損的巫術,哪怕自己遭受了最令人不堪的污辱,他也不輕易動用他最嚴酷的巫術。后來的事實又證明,那些神秘的可怕巫術力量其實也并不存在,只是他們這一行中造神的結果。小說開篇即寫何光宗的軟弱,軟弱到毫無血性。自己的老婆與村長通奸,這是作為一個男人不可忍受的事,他卻無能為力,在村長葉上飛的面前低眉順眼,逃之夭夭。他的巫術法咒、藥滲蟲蛇既不愿施之于村長,怕同時傷害了自己的妻子,也不愿施之于村長的女兒,——他善良。因此,面對妻子與村長的公然通奸,他只能在反推石磨中求得安慰,他以為這種巫術能讓妻子回心轉意。面對出軌的妻子他仍然言聽計從,不敢違拗,為村長家去耕田種地,侍奉葉上飛的父親葉雨根,而葉雨根是強奸師娘、害死師父的仇人。他不僅未能報仇,還成了仇人的救命恩人。這在生活中是難以想象的,他與生活的邏輯不太吻合,但在小說中,作家對此給予了較為合理的書寫,這是小說自己的藝術邏輯。葉雨根早年作惡多端,晚年在充滿恐懼的悔恨中死去;葉上飛的女兒自暴自棄,遭遇打擊后精神失常,他最終也被免去村長一職,眾叛親離,多年的情人陳天香也離他而去了。而葉上飛的女兒葉小芳愛上了軟弱的水師何光宗最終成為他的妻子,這位鄉(xiāng)間巫師的女兒何葉田則大學畢業(yè)又成為國企管理人員,還曾把自己的老爸接進城。小說的這一結局寄托了作家善良的愿望,也傳承了千百年來善惡相報的民間倫理。若一定要以寫實性的生活邏輯來判斷,這一結局并非生活邏輯的必然而合理延伸,它滲透了作家的主體思想感情,遵循“應當如此”的美學原則,按小說自身的藝術邏輯對生活重組與建構,完成了小說人物命運的安排。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是應當如此的生活?!?/p>
作家與生活的關系,不僅僅是如實地寫出生活的本來面目,而是要寫出自己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與向往。特別是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公平、非正義,生活中的種種丑惡,揭露與批判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則是對應當如此的生活的追求與向往?!端畮煛返淖髡邊沁\強借助民間倫理思想,完成了他在小說中的追求與向往。在漢民族的傳統(tǒng)中,沒有典型的宗教倫理,占主導地位的儒家思想以調節(jié)世俗生活為根本原則,不講彼岸世界,儒家不講鬼神,因此,儒學并非宗教。民間借助原始宗教、佛教、道家思想等因素,逐漸形成了世俗性很濃厚的準宗教,形成了民間的倫理思想,千百年來調節(jié)著漢民族關于此岸與彼岸的精神空間,冥冥之中善惡相報,就是一種民間倫理,它使國人心有畏懼,棄惡向善。但是,數十年來,在“破除封建迷信”的強勢推進下,倒洗澡水連同嬰兒一起倒掉了有價值的部分。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當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淪為徹底的唯物質主義者時,這個世界就變得非??膳拢《斍暗闹袊鐣F(xiàn)實,就是無數的徹底的唯物質主義者充塞著我們的生活空間,社會上的種種惡行,從精神根源來說,皆源于此。胡適當年說,中國的弊端,不在于制度,大半是源于人心太壞。這話在我看來,在今天仍然有意義。
文學,有良知的小說作家、詩人、批評家,應當參與到國人靈魂重塑的過程中去。如何重塑國人的靈魂,我以為凡是對民族的進步有價值的皆可以“拿來”。小說《水師》涉及到了中國社會現(xiàn)實較為普遍而深刻的問題,作家拿來了“善惡相報”的民間倫理,盡管這不是什么新奇的思想,甚至連“現(xiàn)代”也說不上,可是它切合當前社會存在的問題,寄托了作家純樸善良的心性,表達了他美好的愿望。首先讓人心有所敬畏,這是有價值的。當我們面對一些極為憤怒的事,又無可奈何時,最現(xiàn)代、最先進的知識分子也打出了“人在做、天在看”的橫幅,還原到了最樸素的民間倫理,寄希望于冥冥中的善惡相報。況且,作家吳運強在他的小說中,在盡力消解著善惡相報的神秘力量,他在盡可能地尋找著善惡相報的現(xiàn)實因素。好人,善良的人,是自己修煉而成的,他能趨福避禍;惡人也是自己張狂橫行而成的,累積惡行,終遭滅頂。這部小說讓我讀后有思考,它的成功正在于此。
吳運強對小說藝術的思考還不夠深入,這篇小說在結構上剪裁布局不夠合理。作者過多地照顧了縱向發(fā)展的關聯(lián)性,而忽略了具體情節(jié)的藝術性展開,對具體情節(jié)缺乏更為生動細致的描寫,使得具體情節(jié)的塊狀場境不夠鮮明,也缺乏一些能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細節(jié),而這是一部成功的小說必不可少的。枝蔓過多,而顯得零碎、啰嗦。怎樣在更為集中的敘事時間里完成小說的人物與故事變遷,也是需要作者琢磨的。此外,人物形象在價值判斷上不夠確定,出現(xiàn)模糊性,也是這部小說的一個缺憾。比如陳天香這一人物,盡管她不是小說最主要的人物,但是如何更為深入地開掘這一人物的人性深處,對這部小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作家對這一人物性格的認識是模糊的,過多地描寫了她與葉村長彼此間的“愛情”,而對她的水性揚花,見異思遷給予了“理解”,這在價值判斷上是有問題的。小說最終又寫她輕易地拋棄了落魄的村長,嫁給了副局長,不符合小說既定的藝術邏輯。對主人公何光宗的善良與軟弱的分寸把握與描寫中,也顯示出不夠準確的問題。一個人物可憐,命運可悲可嘆,不一定是悲劇人物,悲劇存在于人對命運的反抗之中。何光宗經歷了種種不幸,甚至是人間的大不幸,作為一個男人的大不幸,我對這個人物卻只有有限的同情與可憐,卻不會產生深刻的悲憫。這個人物對命運的逆來順受,就失去了他的悲劇感,而顯出了喜劇性,而這與小說要表達的理念與藝術邏輯是不吻合的。在其他人物的描寫中也出現(xiàn)注意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而忽略人物性格的主導性。小說人物要有多側面性格的展開,但卻必須具備基本性格、主導性格,在此基礎上才能展開多層面的描寫。魯迅筆下的阿Q,他的主導性格是精神勝利法,在此基礎上,魯迅展開了阿Q性格的多層面描寫,大量生動的細節(jié)與場境,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說人物描寫的缺憾,我以為是作者對生活與人性的思考還不夠深入的問題。
作者系評論家,云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云南省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 楊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