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其穎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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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性裁判法庭調查的兩種模式
——從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切入
蔡其穎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程序性裁判;非法證據排除;“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先實體后程序”模式
我國目前程序性裁判的法庭調查存在“先程序后實體”和“先實體后程序”兩種模式:前者以程序正義理論、訴訟便利理論和證據調查邏輯為根基,但必須面對訴訟拖延和審判對象反復變更的問題;后者的出現主要為了解決訴訟拖延問題,但它不僅在提高訴訟效率上倍受質疑,而且有可能造成法官預斷,并影響權利救濟的及時實現。在適用范圍上,我國堅持以“先程序后實體”模式為主,以“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為輔;在模式適用的選擇上,裁判權處于絕對控制的狀態(tài)。從理論上看,兩種不同模式出現根源在于程序設計者對程序性裁判和實體性裁判的關系的理解有不同的側重:“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側重程序性裁判的獨立性;“先實體后程序”模式更關注程序性裁判的依附性。
問題的提出
伴隨著法律制度的不斷發(fā)展,刑事審判已逐漸突破傳統(tǒng)“實體性裁判”的范圍,并衍生出以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為代表的,一種旨在解決程序性爭議的“程序性裁判”機制。然而這種程序性裁判機制在我國的實踐中,卻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庭審調查模式:
【案例1】吉林延邊常洪德等人合同詐騙案①
2012年12月17日至18日,吉林省首例適用非法證據排除程序的刑事案件——常洪德、王艷俊、付剛涉嫌合同詐騙案,由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在吉林省琿春市人民法院公開審理。
庭審期間,三名被告人指出,自己在偵查階段遭受了偵查人員嚴重的刑訊逼供,并向法庭提交了有關琿春警方在偵查過程中非法獲取言詞證據的相關證據及證據線索。法院隨即啟動了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控辯雙方圍繞琿春市警方在偵查過程中,是否對三名被告人采用刑訊逼供手段展開了激烈舉證、質證和辯論。最終,由于辯方堅持申請新的證據和證人到庭、合議庭尚未向審判委員會匯報等原因,沒有當庭公布非法證據排除的審理結果。
【案例2】河南許昌梁獻省等人合同詐騙案②
2013年9月11日,河南省許昌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了梁獻省、陳紹輝、何獻超三人涉嫌合同詐騙一案。在公訴人宣讀完起訴書后,梁獻省的辯護律師柳波向審判長示意發(fā)言。于是有了以下一段對話——
辯護人柳波:請求法庭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依據是今年1月1日修改后實施的《刑事訴訟法》和今年7月18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河南省人民檢察院、河南省公安廳河南省司法廳印發(fā)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的實施細則(施行)》。
辯護人審判長:被告人辯護人在開庭前向許昌市中院提出非法證據排除請求,但由于辯護人沒有提供線索,所以沒有啟動非法證據排除。
辯護人柳波:因為相關證據和線索基本都在偵查卷里,所以沒有提交法庭。
審判長:你們要求排除的非法證據包括哪些方面?
辯護人柳波:我們共有七大組證據和線索,主要是梁獻省在偵查階段的口供,共有22份;另外還有公訴機關向法庭提交的有關梁獻省的9分錄像。
審判長:其他兩名辯護人的意見呢?
另外兩名辯護人:申請在起訴書念完之后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
審判長:基于3名辯護人提出對被告人口供進行非法證據排除,我們會在法庭調查結束后啟動你們申請的非法證據排除(程序)。
從上面兩個案例中可看出,我國非法證據排除的法庭調查階段實際上存在兩種不同的調查模式:一是案例1中的“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即辯護方一旦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申請,法庭立即中止對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的實體審查,優(yōu)先審查偵查程序的合法性問題;二是以案例2為代表的“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也就是程序性裁判讓步于實體性裁判,在實體性調查結束后再進行程序性事項的調查。
本文擬站在觀察者和解釋者的立場,采用社會科學的一般方法,在堅持價值無涉的基礎上,對上述兩種排除非法證據庭審調查模式的制度安排和基本理念進行客觀深入的分析和討論,以期發(fā)現制度背后的理論線索。
1. 制度安排
“先程序后實體”模式主要規(guī)定在《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第五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最高法司法解釋”)第一百條第二款之中。
按照這兩款條文的規(guī)定,在“先程序后實體”模式下,只要被告人就偵查程序的合法性提出質疑,并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的申請,法庭就應當啟動程序性裁判程序,原有的圍繞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所進行實體性裁判過程隨即自動中止。在程序性裁判過程中,法庭必須優(yōu)先審查被告方提供的相關證據或線索,對取證方式合法性確實存有疑問的證據,必須組織控辯雙方圍繞著對有爭議的偵查行為及其收集的證據的合法性問題質證、辯論活動。經過連續(xù)不斷的當庭審查,法庭確認不存在非法取證活動或不符合排除非法證據條件的,可以駁回被告方的申請,直接宣告有關證據具備法庭準入資格;如果法庭確認某一證據屬于通過非法偵查行為取得或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則應該確認該項證據不具有證據能力,并將其直接排除在法庭之外,不允許在后續(xù)的實體性裁判過程中加以宣讀、出示或接受質證,更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待到整個程序性裁判完成之后,法庭才能恢復對案件實體問題的審理程序。
2. 理論根基
一般而言,“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建立在三個理論根基之上:一是程序正義理論;二是訴訟便利理論;三是證據調查的基本邏輯。
(1)程序正義理論
“正義根置于信賴”。一個中立無偏的法官所作的裁判不一定能得到全體公眾的肯定評價,但如果法官一旦存有偏私或偏向訴訟一方,其裁判結論就難以取得公眾的信任和尊重。因此根據程序正義理論對中立性的要求,裁判者必須在訴訟過程中保證在利益處于沖突狀態(tài)下的參與者各方之間保持一種超然的和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和地位,不對任何一方存有偏見和歧視,特別不應存有支持一方、反對另一方的預斷或偏見。[1]
法庭啟動針對非法證據排除的調查程序,實質上就組織了一場“審判之中的審判”,而且審判的結果直接影響著相關證據能否繼續(xù)成為實體性裁判的質證對象,對法庭所要調查的證據發(fā)揮著篩選和排除的作用。因此,這場程序性裁判必須在最低限度內符合程序正義的要求?!跋瘸绦蚝髮嶓w”模式賦予了程序性裁判以中止實體性裁判的效力,讓不符合刑事證據要求的證據及時地退出案件的裁判過程,切斷了實體性裁判與可能被排除的非法證據的接觸,有利于保證法官在實體性裁判過程中不會受到通過非法手段獲取的證據的影響,降低法官產生對被告方不利的預斷或偏見的可能性。
(2)訴訟便利理論
日本法學家鵬瀨孝雄曾言,“無論審判能夠怎樣完美地實現正義,如果付出的代價過于昂貴,人們往往只能放棄通過審判來實現正義的希望?!盵2]
“先程序后實體”模式有利于控辯雙方及時調整自己的訴訟思路,提高訴訟效率,降低刑事審判的“直接成本”(Direct Costs)。舉例來看,就公訴方而言,如果法院認定爭議的證據屬于要排除的非法證據,則公訴人可根據該證據在整個證明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及時決定是否撤訴。就辯護方而言,如果法院否定了其對排除某項證據的申請,則辯護方可及時考慮是否將無罪辯護變更為罪輕辯護。
(3)證據調查邏輯
一項證據要想轉化為定案的根據,必須同時具備證明力和證據能力。證明力是證據法對證據在事實和邏輯上提出的必要條件。它的大小強弱主要由裁判者依據對該證據在庭審中所形成的直觀印象,以及它與其他證據的印證情況,根據經驗、理性和良心加以自由判斷。證據能力則是證據法對證據所提出的法律資格要求。不同于證明力,法律一般對證據的證據能力都作出較為嚴格的限制和規(guī)范。在某種程度上,法庭對單個證據的審查判斷主要就是圍繞著證據的證據能力問題而進行的。[3]因此,根據證據調查的一般邏輯,一項證據要成為實體性裁判法庭認定事實的依據,就必須以具有證據能力為前提條件。
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是一項對非法證據的法庭準入資格和定案根據資格加以否定的證據規(guī)則。因此在證據法上,調查非法證據排除問題的程序性裁判本質上即是對該項證據的證據能力的調查?!跋瘸绦蚝髮嶓w”的制度設計,將對偵查行為的合法性以及非法證據是否具有證據能力問題置于相關證據的證明力問題之前考察,遵循了“先證據能力后證明力”的證據調查邏輯,體現出證據法理論中證據能力優(yōu)于證明力的理念。
3. 面臨危機
實踐經驗表明,“先實體后程序”模式至少要面對訴訟拖延和審判對象反復變更兩個方面的危機。
(1)訴訟拖延問題
“先程序后實體”模式面臨的最大危機即為訴訟拖延問題?!斑t來的正義為非正義”,但在此模式下,任何一次程序性裁判程序的啟動,都必然會導致實體性裁判程序的中斷,而整個排除非法證據的審查時間,又會因為爭議證據類型的不同而相去甚遠。若整個案件審理過程中多次反復的暫停實體性裁判來進行程序性裁判,必然會延長案件的結案周期,推遲裁判結論的產生時間,使得當事人長期處于待判定的狀態(tài),利益和命運都無休止的處于不確定的地位。特別是在我國超期羈押相當嚴重的現狀下,如若任由程序性裁判反復的中止實體性裁判,必然會使得被告人的人身自由受到很大損害。
(2)審判對象反復變更問題
在審理程序上,“先程序后實體”模式面臨的另一個危機即為審判對象的反復變更問題。作為一種程序性裁判機制,非法證據排除法庭調查的對象是偵查人員行為的合法性以及相關證據的證據能力,而非實體性裁判中的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4]由于我國目前的制度中并沒另設法官專門進行程序性裁判,這就要求法官必須具備良好的專業(yè)水平,以適應這兩種審判對象的反復變更。鑒于我國目前法官案件審理水平普遍不高的現狀,審判對象的反復變更無疑給整個案件審理過程的順利進行帶來了挑戰(zhàn)。
1. 制度安排
“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的法律依據是最高法司法解釋第一百條的第二款。但對于這個條款所規(guī)定的“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的運行方式,理論上和實踐中出現了不同的理解:
(1)理論上的理解:辯護方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的申請,只對被告人提出異議的證據產生暫停質證的效力,并不必然導致圍繞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所進行的實體性裁判的中止。直到法庭對其他證據的質證完成之后再對各被告人提出的證據合法性申請進行一并調查。調查結束后,對于法庭決定予以排除的證據,可以不再質證。[5]
(2)實踐中的理解:實踐中如上文案例2所示,辯護方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的申請,不僅不會導致圍繞被告人刑事責任問題所進行的實體性裁判的中止,而且對爭議證據也沒有暫停質證的效力——法庭的實體性裁判仍舊將全部的證據納入質證范圍,待到法庭調查結束后才對有爭議的偵查行為的合法性以及是否排除該行為獲取的證據等問題進行統(tǒng)一審查。
2. 出現原因
出現“先實體后程序”模式最主要原因就是為解決訴訟拖延問題,提高訴訟效率,并相應的節(jié)約訴訟成本。根據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張軍的解釋,自“兩個證據規(guī)則”實施以來,在規(guī)范偵查行為,防止刑訊逼供的同時,連續(xù)出現了多起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故意利用非法證據排除申請干擾法庭審理、擾亂法庭秩序的形象的案例。特別是在涉及多名被告人的案件中,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惡意利用“先程序后實體”模式,阻撓法庭對案件事實進行調查,給公安、檢察機關也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有的案件在開庭后對證據合法性的審查占據了全部庭審時間的70%,嚴重影響了庭審效果,浪費了訴訟資源,影響了司法機關的形象,社會效果很不好,因此需要通過一些變通性的規(guī)定,對被告人的申請權設置一定的限制。[6]
具體而言,“先實體后程序”模式允許法官在接到排除非法證據的申請后,為避免法庭對非法證據的調查時間過長而導致庭審進度被影響,暫時將程序性裁判擱到一邊,直到法庭實體性裁判的調查結束之后再一并審理,有效地避免了程序性裁判和實體性裁判交叉進行給實體性裁判法庭調查運行連續(xù)性帶來的困境,確保了庭審的集中進行。
3. 理論反思
(1)“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不一定能提高訴訟效率
雖然“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以提高訴訟效率、節(jié)約訴訟成本為基本目標,但是實踐中這個目標真的能實現嗎?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理由有三:
首先,“先實體后程序”模式加重了法庭的質證壓力。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實質上是一個證據篩選和排除程序。若按照實踐中對“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的理解,將非法證據排除程序置于法庭調查結束之后進行,則法庭在實體性裁判階段必須解決全部的包括可能會被排除的證據的證明力問題,大大加重了法官、公訴方和辯護方的工作量。理論上對“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的理解,雖然對于需要排除的證據,的確可以發(fā)揮提高訴訟效率的作用;但對于那些經過程序性裁判之后認定不需要排除的證據,法庭還必須重新啟動質證程序,這顯然加重了法庭的質證壓力,是對訴訟資源的一種不必要的浪費。
其次,“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不利于控辯雙方及時調整訴訟策略。不論是公訴方的撤訴,抑或辯護方將無罪辯護轉為罪輕辯護,都必須以實體性裁判法庭調查程序的完成為前提。但是在“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下,有爭議的證據之證據能力問題在實體性裁判法庭調查程序完成之前一直處于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這就必然會導致控辯雙方都無法及時地調整自己的訴訟策略,非常不利于訴訟效率的提高。
最后,如果程序性裁判階段排除了經過實體性裁判質證的證據,則意味著法庭之前針對該項證據所進行的訴訟活動都是徒勞的。這不僅難以實現訴訟效率的提高和訴訟成本的節(jié)約訴訟成本,而且容易導致訴訟成本不必要的增加。
(2)“先實體后程序”模式有可能造成法官預斷
“先實體后程序”模式在我國還具有一個難以克服的局限性,那就是它無法切斷法官與必須排除的非法證據之間的聯(lián)系。由于我國實體性裁判和程序性裁判共用一個法官,因而在這種模式下,由于法官已經經過實體性裁判,對相關證據的證明力已存有預斷,即便經過最后程序性裁判,將該項證據排除出法庭,法官的中立性也會受到質疑,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存在也就毫無意義可言。
(3)“先實體后程序”模式會影響權利救濟的及時實現
各國的理念普遍認同,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既是一項程序性裁判措施,被賦予了抑制警察程序性違法行為的使命;同時也是一種權利救濟的手段,發(fā)揮著維護被告人權利的程序保障作用。因此,非法證據排除必須符合及時救濟原則的要求,提供及時的判決——既不草率的作出判決,也不無故拖延審判。[7]反觀“先實體后程序”模式,它要求程序性裁判讓位與實體性裁判——在辯護方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的申請后,暫時將程序性裁判擱到一邊,直到實體性裁判的調查結束后再一并審理——顯然不符合及時救濟原則的要求,不僅會影響到被告人訴訟權利的救濟效果,而且還會影響到實體權利救濟的質量。
1. 適用范圍
由于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涉及的是證據資格的裁判問題,因此為了避免在庭審中突然提出該問題導致法庭審判的中斷,2012年新出臺的《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二條設計了庭前會議制度,授權法庭在雙方當事人沒異議的情況下在庭前對相關證據予以排除,不再啟動該證據合法性的調查程序,從而集中庭審爭議焦點,保障訴訟活動的順利進行。[8]同時,最高法司法解釋第九十七條也規(guī)定,人民法院向被告人及其辯護人送達起訴書副本時,應當告知其申請排除非法證據的,應當在開庭審理前提出,但在庭審期間才發(fā)現相關線索或材料的除外。體現出我國在程序設計時希望能在庭前準備程序中解決非法證據排除問題的意愿。
但是,庭前準備程序不可能解決所有的證據排除問題,當事人對證據能力提出異議的權利也不可能被限制在庭前準備程序這一短暫的時間內,對于那些在正式庭審過程中出現的證據排除問題,庭前準備程序顯然鞭長莫及,就只能依靠庭審來進行處理。[9]然而,由于在庭審過程中程序性裁判和實體性裁判并存,因而必然會面對是適用“先程序后實體”模式還是“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的問題。
從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不論是“先程序后實體”模式還是“先實體后程序”模式都有自己的優(yōu)越性和不足之處,因而對于這兩種模式我們不能偏廢其一,而應根據被告人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申請的時間和案件復雜程度、被告人人數等具體因素來確定適用何種模式。目前,我國在兩種模式適用范圍劃分上,已經基本形成了以“先程序后實體”模式為主,以“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為輔的理念。
(1)“先程序后實體”模式為主
作為程序性裁判法庭調查的主要模式,“先程序后實體”模式主要適用于以下三種情形:①開庭前提出申請但未在庭前準備程序中解決的。如果在開庭前被告人就向法庭提交了非法證據排除的申請,審判人員雖然召開了庭前會議,了解了情況,聽取了控辯雙方的意見,但是雙方爭議的問題未能在庭前會議中解決時,法庭原則上就應該在公訴人宣讀完起訴書之后先行調查非法證據排除問題。②庭前會議結束后法庭調查程序開始前提出申請的。由于法庭尚未進入實體性裁判的法庭調查程序,不存在導致庭審中斷,過渡延遲審判的可能,因而原則上應適用“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在公訴人宣讀起訴書之后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性裁判。③基于法庭調查過程中新掌握的證據資料提出申請的。如果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庭審期間才發(fā)現相關線索或材料,當庭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申請的,法庭原則上應當適用“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先行對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提出的申請進行審查,并決定是否啟動專門調查程序。
(2)“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為輔
作為一種輔助性的法庭調查模式,“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主要適用于在庭審過程中,特別是法庭調查程序過程中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申請的情形。具體分析這種情形又包括兩種情況:第一種是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在庭前就掌握了相關的線索或者材料,但一直拖延到庭審中才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申請的情形。作為對故意拖延訴訟行為的一種懲罰,“先實體后程序”模式允許法庭將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當庭提出的申請先于擱置,不再審查其申請是否符合啟動專門調查程序的條件,待到法庭調查結束前在對申請進行審查,并決定是否啟動專門的調查程序。[10]第二種情況是對于案情復雜或者有多名被告人的案件,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當庭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的申請時,出于防止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故意利用非法證據排除申請干擾法庭審理、擾亂法庭秩序的惡意,法庭可以在法庭調查結束后一并對有關證據收集的合法性進行調查。[11]
2. 模式選擇
上文論述兩種模式的適用范圍,只是兩種模式在理論上的分工,實踐中我國在兩種模式的適用選擇權歸屬上,裁判權處于絕對控制的狀態(tài):合議庭特別是案件的主審法官對是適用“先程序后實體”模式還是“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享有絕對的決定權;訴訟當事人,特別是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不享有任何程序選擇權,他們最多只能通過意見書的形式向法庭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最后意見被采納與否完全由主審法官說了算。
這樣的制度設計,使得裁判權有極大的被濫用可能性。理論上對兩種模式適用范圍的劃分本身存有很大的自由裁量的空間——對于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當庭提交的申請是基于庭審期間新發(fā)現的線索還是故意拖延訴訟、案件是否復雜到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就一定會影響庭審的順利進行等因素的判斷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如果只授權由裁判權來衡量這些因素,決定適用哪種模式,則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就面臨的很高的被濫用的可能性。相反,如果引入當事人特別是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機制,在一定條件下,允許當事人自由選擇適用何種模式,既能發(fā)揮訴權對裁判權的制約作用,有效地防止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濫用;而且會更有利于最后程序性裁判的結果被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所接受。
上文對“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和“先實體后程序”模式進行了制度層面的討論,我國程序性裁判的法庭調查之所以會出現“先程序后實體”和“先實體后程序”兩種截然不同模式,究其本源,在于程序設計者對程序性裁判與實體性裁判關系的理解有不同的側重。
1. 作為“案中案”的程序性裁判
一般而言,作為法院司法裁判的基本形態(tài),程序性裁判時相對于實體性裁判而存在的。所謂“實體性裁判”是指法院對于被告人的刑事責任問題所進行的裁判活動。而程序性裁判則主要是指法院對警察、檢察官、法官以及其他參與刑事司法活動的官員是否違反訴訟程序,有無侵犯公民權利的問題,所作的專門性裁判活動。③程序性裁判和實體性裁判的關系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理解:
(1) 程序性裁判是獨立于實體性裁判的司法活動
相對于實體性裁判而言,程序性裁判的獨立性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① 獨立的訴訟目標:實體性裁判以確定被告人是否構成檢察機關所指控的罪名,并在確定罪名后科處刑事處罰為目標。但是程序性裁判的目標在于解決案件中的程序爭議問題,即確定是否存在參與刑事司法活動的官員非凡訴訟程序,侵犯公民權利的行為,并在認定該項行為存在后,宣告行為失去法律效力。
② 獨立的訴訟構造:程序性裁判中,原實體性裁判的被告人成為了原告;被告人的辯護律師變成原告的訴訟代理人;偵查人員和公訴人成為共同被告;而訴訟標的則是爭議的訴訟行為的合法性問題??梢姡绦蛐圆门杏幸惶淄耆毩⒂趯嶓w性裁判的訴訟構造。
③ 獨立的裁判結論:不同于實體性裁判以對被告人的定罪和量刑作為裁判的結論,程序性裁判的裁判結論是宣告違反法律程序的偵查、公訴和審判行為無效,使其不再產生預期的法律后果。如果說幾乎所有的實體性裁判的裁判結論都會帶來對違法者個人的法律制裁或對受害者的直接補償的話,程序性裁判的裁判結論并不懲罰個人,而是通過宣告行為無效、證據無效甚至裁判無效的方式剝奪程序性違法者通過違法所得的不正當利益。
綜上,程序性裁判不同于實體性裁判,它有自己獨立的訴訟目標、訴訟構造和裁判結論。因此我們說程序性裁判時一種獨立于實體性裁判的司法活動。
(2) 程序性裁判對實體性裁判具有一定依附性
在肯定獨立性的同時,必須看到程序性裁判對實體性裁判具有一定的依附性。
首先,程序性裁判發(fā)生在實體性裁判過程之中。程序性裁判要么在審判前展開,要么在法庭審判過程中出現,要么在上訴程序中提出,可以說,沒有需要解決的實體性問題,就不可能存在程序性爭議的產生,也就不可能有程序性裁判。同時,在程序性裁判結束之后,原有的實體性裁判仍將繼續(xù),因此,程序性裁判并不是一種完全獨立的訴訟形態(tài)。其次,程序性裁判的裁判結論與實體性裁判密切相關。程序性裁判通過宣告訴訟行為違法的方式,使得受到程序性違法行為直接影響的證據、公訴、裁判以及其他訴訟行為失去法律效果,這必然會在一定程度上給與這些證據、公訴、裁判以及其他訴訟行為相關的實體性裁判帶來的影響。
綜合上面的論述,程序性裁判是一種獨立于實體性裁判的司法活動,但同時它又對實體性裁判具有一定的依附性。因此,程序性裁判又被形象的稱為“審判之中的審判”或“案中案”。
2. 不同側重下的兩種模式
在明確了程序性裁判與實體性裁判的關系之后,為什么針對程序性裁判的法庭調查會出現這兩種不同的模式的理論根源便躍然紙上。
(1) “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側重于獨立性
“先程序后實體”模式的設計者著重關注了程序性裁判在訴訟目標、訴訟構造和裁判結論等方面相對于實體性裁判所具有的獨立性,因而在制度安排上強調了程序性裁判作為一種獨立的司法審判活動所必須具備的條件——一旦當事人提出非法證據排除申請,啟動了程序性裁判,就類似于啟動了一個全新的且相對于原有的實體性裁判而言更具優(yōu)先性的裁判程序,法庭必須立即且連續(xù)不斷地進行這項裁判程序,直到最終裁判結論的作出。
(2) “先實體后程序”模式側重于依附性
不同于“先程序后實體”模式,“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的設計者更關注程序性裁判對實體性裁判的依附性,因而在“先實體后程序”模式下,任何的制度安排都應該服務于原有的實體性裁判的展開:如果優(yōu)先進行程序性裁判會導致訴訟拖延問題,降低實體性裁判的效率,那么就應該優(yōu)先進行實體性裁判;如果優(yōu)先進行程序性裁判會使得審判對象反復變更,挑戰(zhàn)實體性裁判的順利進行,那么久應該優(yōu)先進行實體性裁判;如果程序性裁判有可能擾亂法庭秩序,導致實體性裁判庭審被任意的中斷,那么就應盡可能的將程序性裁判延后,以減小對實體性裁判法庭秩序可能帶來的影響……總而言之,“先實體后程序”模式秉承的是一種程序性裁判不應給實體性裁判的順利進行帶來不必要的阻礙的理念。
注釋:
① 參見:《吉林首例非法證據排除案公開開庭實況》,載網易河南網 http://henan.163.com/13/0106/16/8KI3OKO7022702GF.html,2014年5月16日瀏覽。
② 案件詳情參見杜萌:《“河南非法證據排除第一大案”庭審紀實》,載《法制日報》2013年10月14日。
③ 有關“程序性裁判”的分析,參見陳瑞華. 程序性制裁理論,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233.
[1] 陳瑞華. 程序正義理論[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101.
[2] 棚瀨孝雄. 糾紛的解決與審判制度[M].王亞新,譯.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267.
[3] 陳瑞華. 刑事證據法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71-90.
[4] 陳瑞華. 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的中國模式[J].中國法學,2010(6):33.
[5] 張軍. 新刑事訴訟法法官培訓教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20-221.
[6] 同前注[5].221.
[7] 邁克爾·D·貝勒斯. 法律的原則:一個規(guī)范的分析[M].張文顯,等,譯. 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36.
[8] 同前注[5].220-221.
[9] 孫遠. 證據是如何排除的[J].政法論壇,2005(5):167.
[10] 戴長林. 非法證據排除規(guī)則司法適用疑難問題研究[J].人民司法,2013(9):22.
[11] 同前注[4].
(責任編輯:白 林)
2015-01-18
蔡其穎(1990-),女,海南萬寧人,北京大學法學院刑事訴訟法學方向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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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5955(2015)01-009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