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佳[普洱學院中文系, 云南 普洱 665000]
有關射日題材的神話在我國各民族中流傳比較廣泛,除了漢族影響較大的《后羿射日》的故事外,我國苗族、瑤族、侗族、壯族、彝族、哈尼族等南方的多種少數(shù)民族中都有類似的故事在流傳,其中,云南省景谷傣族《射太陽的故事》中射日英雄的形象突出地體現(xiàn)了一種貼近世俗的藝術特征,是什么原因使得傣族神話中的形象獲得了民間最鮮活的生命力?本文通過對神話故事的解讀,希望對射日英雄的形象有新的認知。
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說:“神話是遠古時代的人們對其所接觸的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所不自覺地幻想出來的具有藝術意味的集體的口頭描述和解釋。”神話,作為民眾口頭流傳著的活的文學,一方面表現(xiàn)為口頭創(chuàng)作、修改、豐富、流傳;另一方面,由于受到創(chuàng)作和流傳者身處的具體環(huán)境、對象、個體認知的限制,使得它也體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發(fā)展的狀態(tài),其中《射太陽的故事》對于故事環(huán)境的渲染就生動地說明了這個問題。
《藝文類聚》卷一引《淮南子》說:“堯時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边@是漢族文獻中關于射日故事的較早記錄,景谷傣族神話基本承襲了這個故事的線索,即“太陽為害——生活困苦——英雄除害——生活復?!眮碚归_。值得注意的是,在遵循這個大的敘事框架的前提下,歷代的故事傳承者以自己的智慧為這個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染上了通俗化的色彩。
(一)為害對象的通俗描寫“上古時候,天上有七個太陽,這七個太陽是七哥弟。他們是火種的后裔,是吃火長大的。它們的眼孔、鼻孔、毛孔都冒著股火氣。”雖然傣族的神話中將最初存在的十個太陽變?yōu)榱似邆€,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故事的感染力:七個太陽有著火的血脈(而火是原始初民最早認識的自然現(xiàn)象之一),太陽們是親屬,它們有極大的破壞力,要知道,即使是現(xiàn)在火對于人們來說都是人身安全的極大隱患,更別說當為害的太陽“閑著沒有事干,在天上亂竄從不歸家,鬧得大地沒有白晝,沒有黑夜。他們脾氣很壞,動不動就發(fā)火,大地被他們噴出的烈焰燒成了嗆人的火?!?。整個故事的描述以最明白不過的語言很容易就喚起了我們對于火的恐懼。
(二)為害結果的通俗比喻傣族進入景谷的時間較早,遠在周秦時期就有傣族先民在縣境內活動,大多使用的是竹器、陶器,這些物品也在故事講述的過程中被敘說者不自覺地融入其中。為了說明民眾所承受的苦難,故事是這樣描寫的:“樹被燒死,鳥被燒焦,山燒得像底朝天的黑鍋,大湖、小湖全都沸騰了,翻滾著魚蝦的尸體。”鍋,作為一個家庭飲食最可依賴的載體,象征著生活的常態(tài)化繼續(xù),而當“山燒得像底朝天的黑鍋”這樣的語句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知道,民眾平靜的生活徹底被打破了。傣族豐富的文化中就有家中火塘上的三腳架不能隨便移動的禁忌,當擱置在三腳架上的鍋與燃燒后的大山相類比的時候,就很容易將災難造成的惡果傳達給故事的聽眾了。
茅盾曾說:“神話是一種流行于上古時代的民間故事,所敘述的是超乎人類能力以上的神們的行事,雖然荒唐無稽,可是古代人民互相傳述,確信以為是真的?!弊鳛榱鱾髦墓适?,當然需要有一定的敘事技巧,《射太陽的故事》在敘事節(jié)奏的控制上就很有特色。如何將人類曾遭遇到的生存威脅這樣深刻而痛苦的記憶向后代傳遞?如何在記憶的傳承中保證這種經(jīng)歷里復雜的情感與價值判斷不會折耗?傣族以他們文化中特有的細膩與浪漫選擇了一個最妥當?shù)姆绞健渝磾⑹碌墓?jié)奏。
人類如何解決了關乎自身生死存亡嚴峻考驗的大問題是整個故事的核心,但故事的敘說者仿佛不急于很快將答案揭曉,而是從如下方式的處理將故事講述得既驚心動魄又合情合理:
與共生于自然的其他生命相比,人類沒有尖牙利齒、沒有最敏銳的視力、沒有最迅捷的速度,處于文明萌芽時期的早期先民面臨著生存的艱難,加之對于自然與自身的認知有許多未知而無法解答的困惑,很容易造成一種對外界極端條件恐懼的心理,而不是面對災難馬上就激起戰(zhàn)勝它的勇氣與決心,故而,在故事的敘說中,多個太陽為害的嚴重災難成為最先表現(xiàn)的內容。一方面這樣的表達描述了當時人們生存的真實境遇,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原始先民面對自然的最初心態(tài),同時在故事傳承的過程中極易引發(fā)聽眾的緊張感和好奇心,為以后故事的繼續(xù)流出注入了動力。
面對滅亡的威脅,故事中有了一個舒緩聽眾緊張情緒的安排:天神叭英出現(xiàn)了,他為幸存的人們張開了一把避火傘,這把避火傘變成了一棵大緬樹,使他們得以在下面納涼。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說:“原始民族,穴居野處,見天地萬物,變化不常——如風、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為驚怪,以為其中必有個主宰萬物者在,因之擬名為神;并想象神的生活動作……”可是,雖然通過天神的幫助人類暫時免除了死亡的威脅,卻沒有徹底根除災難,于是故事繼續(xù)展開:“大火一燒一萬五千年,被火烤得焦頭爛額的人類,一天一天躲在樹下眼巴巴張望。盼望什么時候出個能人,來收拾收拾多的成災的太陽?!币蝗f五千年,這樣一個漫長的歲月,人類生存的艱難、戰(zhàn)勝自然、征服自然的強烈渴盼,這些對于生命的深切體驗從故事的講述中已經(jīng)脈脈流入后世的血脈,成為我們文化的基因。
神沒有解決的問題懸而未決,誰能挑起這副重擔?——是人!所有的射日故事中都有一個人類的英雄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漢族神話中的后羿如此,云南苗族神話《亞亞射日月》如此:“亞亞在外整一年,要把日月射下來,射出一箭落一個,箭箭不虛發(fā)?!贝鲎濉渡涮柕墓适隆芬嗳绱耍骸敖K于盼來了一位獵人。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壯漢,跨一步就是幾十里,山托在巴掌上像托塊磚。為了射殺酷熱的太陽,他制了一張十萬斤重的大弩,又磨平了七架大山,磨出了一捆鋒利的石箭。然后,他挑起大弩和石箭走到大海邊,對著天空拉開大弩。一聲裂天巨響后,最大的太陽被他射落了,接著他又一連五箭,一口氣射落了六個太陽。剩下的那個太陽嚇得在天上直打顫?!?/p>
值得注意的是,傣族在射日故事中賦予了英雄一個世俗的身份——獵人。狩獵,這既是原始先民生存的必備條件,也是父權英雄取代母權英雄的時代,隨著男性在生產(chǎn)生活中發(fā)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直至占據(jù)主導地位,女性的影響力漸漸衰微,神話的主角性別也隨之改變,需要極大勇氣與體力的狩獵活動大多由男性完成,這最常見也是最受人敬重的身份也就自然地交付給了射日的英雄。
故事的敘事打破了神話中英雄人物一貫給人的高大、莊嚴的印象,而更多地體現(xiàn)出了一種凡人才具有的自信驕傲和志得意滿,請看當射日獵人成功地完成了保衛(wèi)人類使命后的言行:“獵人放下手中的弩箭,站在驟然涼快下來的大地中央,指著天空將太陽教訓了一番,‘往后只準你一天出來半天,白天隨你竄,晚上別露臉,不然早晚會吃我一箭’?!比碎g的獵人,在征服自然后開始主宰它!盡管用的是最通俗的語言,“只準你”“隨你竄”“別露臉”,但至少他在向世界宣告:英雄在人間!
對英雄最好的禮贊莫過于對人類生活現(xiàn)狀的說明:“從此,太陽規(guī)矩了,該升才升,當降就降。過了幾年,大地又恢復了常態(tài)。樹又遍地綠,鳥又飛滿天,魚又在大湖小湖游來游去,很是逍遙?!?/p>
走下神壇的英雄,以逍遙的姿態(tài)戰(zhàn)勝自然,以逍遙的姿態(tài)向自然宣告:逍遙的生活要自己創(chuàng)造!
[1] 鐘敬文主編.民間文學概論[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
[2] 李昆聲主編.云南藝術史[M] .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5.
[3] 梁庭望、張公瑾主編.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概論[M] .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8.
[4] 景谷傣族彝族自治縣民間文學集成領導小組編輯室.景谷民間故事(內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