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剛
趙亮要是知道自己變成這樣,他不會活到現(xiàn)在。他會讓自己在治療過程中死掉,比如手術(shù)后該吃藥時,把護(hù)士喂進(jìn)嘴里的抗生素含住等護(hù)士走開再吐掉;或趁夜深,護(hù)士正在消毒室那邊忙碌,把身上的吊針拔掉;甚至從床上一下子翻到地上,把剛植好的皮膚摔裂。總之,很容易死掉,因為那時他已緊挨著死神了。他做了二十次手術(shù),像削萵苣皮那樣,從他身上削掉了滿滿一水桶血肉模糊的皮肉,女護(hù)士拎不動,得男醫(yī)生幫著運到垃圾處。他身上幾乎沒有了皮膚,只有頭上的皮還在,臨時替代皮膚的是幾只乳豬的皮。皮膚比血液比器官都嬌貴,血液和器官可以移植,皮膚不行,只能是自己的。但皮膚可以生長,趙亮就是靠著自己頭上彈丸之地的皮——一遍遍刮掉頭發(fā),一遍遍取下頭皮,剪成玉米粒大小的碎紙狀,分布全身,再以乳豬皮覆蓋,等待它們像雨滴落在水面的水圈逐漸擴(kuò)大,連結(jié)一起,長滿全身。
那時,他不知燙傷的后果,只知自己從頭到腳纏滿繃帶,留出兩個眼洞、鼻孔和嘴,像從戰(zhàn)地歸來的重傷員。他每次手術(shù),躺在擔(dān)架車上通過手術(shù)室昏暗的走廊,都要問等在那里的妻,自己的臉什么樣。妻總在他耳邊輕輕說,會好的。
人想活著時,總往好處想。他想,自己的手曾燙起一個燎泡,好了后,沒留一點痕跡,找都找不著。會好的,會完好如初。他活了下來。
當(dāng)醫(yī)生給躺在病床上的他一點點褪去繃帶,他先是看到了自己的右手,像破殼而出未長羽毛的幼鳥,嬌嫩的肉紫色一團(tuán),五指不見了;他又看到了左手,手指都在,卻已彎曲變形,如熟雞爪。他閉上眼,雙臂癱落床上,眼里感到有淚,卻流不下來,紗布給攔住了。這樣的手意味著他的小提琴和薩克斯將不再發(fā)出動聽的音樂了,它們將離他而去。
但他還是接受了自己現(xiàn)在的手。他想,信命吧,老天爺不讓自己碰小提琴和薩克斯,那就不碰了。跟缺胳膊少腿的比,已經(jīng)很幸運了,妻、醫(yī)生、護(hù)士不也經(jīng)常這么勸自己嘛。
繃帶全部褪去那天,隨著護(hù)士揭去他臉上最后一片紗布,臉上立刻感到清新空氣的流動。他聽見女護(hù)士驚嘆道,恢復(fù)得真不錯!他內(nèi)心一陣喜悅,他想看看自己的臉,他有半年多沒照鏡子了。燒傷病房與普通病房不同:一是病房、辦公室、洗手間、盥洗室都不設(shè)鏡子,病人、護(hù)士、醫(yī)生用的水杯、勺子及其他用品都禁用不銹鋼的,連門的把手、洗手間的瓷磚都是亞光的;二是陽臺的門窗都上了鎖,鑰匙由專人保管,以防病人從這十二層樓的陽臺跳下去。以前,已有十多個病人從陽臺跳下去了,跳樓的病人多半是照了鏡子,一時沖動才跳的。趙亮知道現(xiàn)在已沒鏡子可照。他走到陽臺窗前,窗外晾著一件深色褲子,他想從褲子映襯的玻璃上看看自己的臉,可惜,褲子遠(yuǎn)了些,看不清晰,但他已經(jīng)感到一張可怕的臉在跟隨他晃動。他不信那是自己的臉。他又從床下拉出臉盆,紅花圖案的搪瓷盆里有清水,他想從水里看看自己。他躬下身子擋住光線,臉在臉盆上方移動,還是看不清,水底跳龍門的鯉魚,使他的影子像黑白底片一樣模糊。鯉魚旁邊的空白處,影子稍清楚些,但轉(zhuǎn)瞬即逝,難以捕捉。他想了很多辦法,最終,他在床頭柜底下的角落里找到一個包糖果的錫紙團(tuán),展開對臉一看,皺巴巴的錫紙已無鏡面作用。
趙亮問一個長得喜相,平時愿與他交談的護(hù)士借化妝鏡。護(hù)士說,要是給你,我就被炒魷魚了。趙亮說,那就借水果刀吧,我要吃蘋果。護(hù)士說,這行。剛走幾步護(hù)士就轉(zhuǎn)回身:趙亮,看我笨,欺負(fù)我?你的手能削蘋果嗎?差點上當(dāng),你是要水果刀當(dāng)鏡子吧?
趙亮想,等到晚上吧,夜能把窗玻璃襯成鏡子。整個下午,他心事重重,病友跟他搭腔,他只是應(yīng)付。雖然他見病友的臉很可怕,但他覺得自己不會那樣。燒燙傷病人從不問病友自己的臉如何。天漸黑,他開燈,走到窗前,外面還不夠黑,玻璃上只能看見外面的景色,看不見室內(nèi)。他在窗前來回走著,不時停下看著玻璃。天黑了,雖看不太真切,但他看見了玻璃上的影子,那影子太可怕了,他懷疑那不是真的,那是自己虛幻出被黑暗夸張的鬼影。他不敢再看,他感到那鬼影在窗外盯著自己。他背過窗,面墻倒在床上。
翌日晨,想起昨晚窗玻璃上那張臉,如經(jīng)歷一場噩夢。他想,如果那真是自己,就想法從陽臺上跳下去。
那天下午,他非常想念妻兒,他想聽聽他們的聲音。他打開床頭柜抽屜翻找錄音磁帶,他跟家人和外界聯(lián)系都是通過錄音磁帶。忽然,手被什么扎了下,他疼得縮回手,血珠在手掌外側(cè)由小變大,如一顆紅寶石,漲到極限,紅線似的沿手掌流下去。他身上的皮膚太薄,如一層糯米紙,易破。他把傷口的血吮凈。從抽屜里找出那個銳物——一枚圖釘,他心里一亮,雙手夾起圖釘,把臉對準(zhǔn)釘帽,兩只黑眼球立刻成了斗雞眼。他吃一驚:這就是自己的臉?不是,肯定不是!圖釘是凸面,照的臉是變形的,顴骨突,頭和下巴尖。這不是自己的臉。他這樣告訴自己。
出院那天,他跟妻見第一面時,發(fā)現(xiàn)妻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跟他對視,而且眼里噙著淚。他知道,妻是不忍心看他?;丶衣飞希诔鲎廛嚭笞?,想找機(jī)會看一看后視鏡,他發(fā)現(xiàn)三個后視鏡都被黃膠帶遮住了。他知道,這是坐在副駕座的妻的安排。司機(jī)也因看不見后面的車況開得很小心。他還發(fā)現(xiàn)司機(jī)始終不敢回頭看他。趙亮想,看來,我的臉是沒法看了!人要臉,樹要皮?。』氐郊业谝患?,就是找鏡子。妻把鏡子都收了,連梳妝臺鏡、大衣櫥鏡也釘了木板。接連幾天他不說話,悶頭找,直到妻把所有鏡子上的木板都拆掉,把所有鏡子都亮出來,讓他盡情地照。
他站在大衣櫥鏡子前。這是他受傷后,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出現(xiàn)在鏡子里。心咯噔一下,天昏地暗,如燈滅。那個夜窗上的鬼影不再是鬼影,圖釘上的自己正是自己。妻來安慰他,他背過身,后背因哭泣而抖動。妻看著一個原來血氣方剛、瀟灑倜儻的男人變成現(xiàn)在這樣,也無聲地掉下一串串淚。
他還是接受了自己的臉。人一旦活下來,就不舍得死了,只要心還沒死。沒有遭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認(rèn)命吧。他總是這樣想。眼前又浮現(xiàn)出米黃與暗紅色花磚相間的人行道上那個齜牙咧嘴的“彈坑”。這“彈坑”像一只巨獸的血盆大口。
墻上掛著一幅32寸彩照,鑲木質(zhì)白底金粉花邊鏡框:趙亮身穿白西裝,敞著懷,領(lǐng)帶金色,襯衣磚紅色;烏黑卷發(fā),高鼻梁,深眼窩,濃眉,唇厚而唇線分明,似大衛(wèi)石膏像;他坐在淺色布藝沙發(fā)上,懷抱薩克斯,薩克斯金光閃閃的管壁顯出他長而骨感的手指,沙發(fā)拐角處,一把栗色小提琴和琴弓斜倚白墻上。照片是夜晚拍的,光源是白熾燈,沒用閃光燈,呈柔和的橙黃色調(diào)。
趙亮坐在這張肖像下面的淺色布藝沙發(fā)上,僅隔一年,物是人非。誰也不會相信他和這幅肖像是同一人?,F(xiàn)在的他像小學(xué)生做的泥人,眼睛沒有眼簾,眼球似兩只煤球,鼻如刀削的一小片藕,嘴像一塊紅磚角。確切地說,他更像電影《哈利波特》中的伏地魔。懷中的薩克斯、斜倚白墻的小提琴不見了。薩克斯被好心人買走,小提琴被他摔得粉碎。
墻上的彩照是去年趙亮出事前一天晚上自拍的。仿佛知道自己要出事,很少給自己拍照的他演出歸來已是半夜,竟鬼使神差非要給自己拍照。他在客廳(兼臥室)支起三腳架,架上相機(jī)調(diào)好后,速回沙發(fā),抱起薩克斯,擺好姿勢。妻從過道探進(jìn)白凈秀氣的臉說,自戀狂。他等快門響了之后,答道,長這么帥,人稱大衛(wèi),連張像樣的照片都沒有。妻吐舌說,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這么厚的。他從沙發(fā)上起來,擺弄著相機(jī)說,慧嫻,來,咱倆拍張合影。妻說,小點聲,別吵醒兒子,他等你等不著剛睡。趙亮斜穿過道躡手躡腳進(jìn)小臥室,兒子剛進(jìn)入夢鄉(xiāng),小臉紅撲撲的,他俯身端詳著兒子,在他的紅臉蛋上親了下,現(xiàn)出一臉愧疚。兒子剛滿七歲,正需父母呵護(hù)的時候,可他幾乎天天都有演出,晚上回來,兒子已入睡,早晨起來又匆忙趕著上班,跟兒子親近的時間太少。他輕輕關(guān)上小臥室門,壓低聲音,打著手勢讓穿一身花睡衣的妻去沙發(fā)那兒拍照。妻攏了攏漂染成棕黃色的短發(fā),低頭看了看前胸,擺手說,我可不拍,都胖成啥樣了,好看時不拍現(xiàn)在拍,犯傻呀!說完小跑著進(jìn)廚房,她要給丈夫做爆鍋面,丈夫每晚演出回來要吃碗面的,這已成習(xí)慣。趙亮只好收起相機(jī)、三腳架。第二天他便出事了。
趙亮出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讓妻去照相館把出事前拍的這張照片放大成32寸,裝裱鑲框。一周后,妻從照相館把鑲了鏡框的彩照取回來,掛在現(xiàn)在的位置。出院后,妻時時處處依著他。出院那天,燒傷科主任駝著背,湊她耳邊低聲說,要看住他。手術(shù),皮肉之苦這些關(guān)好過,回到正常生活這一關(guān),就難了。許多傷者好不容易搶救過來,卻無法面對自己,自殺了。在國外,燒燙傷面積超過百分之九十,就不救了,往好處說這是人道主義,往壞處說,太殘忍了!妻聽了,驚起一身雞皮疙瘩?;丶液笙劝训?、剪之類利器鎖進(jìn)抽屜。她想,住五樓太危險,得換一樓。又一想,到處是高樓,想跳,哪里不能跳?關(guān)鍵要看住他。要讓他想活著。
趙亮從沙發(fā)上起來,看著墻上的肖像,邊看邊想,誰把我變成現(xiàn)在這樣?他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齜牙咧嘴被重磅炸彈轟炸似的“彈坑”。“彈坑”在一條鋪著米黃與暗紅色花磚的人行道上,呼呼往外冒著熱氣。好端端一條人行道怎會突然塌陷?又怎會這么寸,單等我走到這兒塌陷?當(dāng)時,他左手拎著黑色小提琴盒,右手提著咖啡色薩克斯盒,正要去維也納酒店參加朋友郭敬千的婚禮,郭敬千是他的發(fā)小,正經(jīng)營一家夢幻舞廳,趙亮的樂隊與他合作。趙亮經(jīng)常受邀參加婚禮,為了把婚禮推向高潮,主持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請出他。趙亮穿一身白西裝,登臺前先用隨身帶的梳子習(xí)慣地梳幾下并不散亂的卷發(fā),然后款款步入舞臺。他總是先拿起薩克斯,吹奏一曲肯尼基的薩克斯曲《回家》,在薩克斯余音逝凈,全場沸騰之際,他又操起小提琴,演奏埃爾加的小提琴曲《愛的致意》,使賓客們靜下來。這首小提琴曲常會讓多愁善感的人們流下熱淚。表演完畢,有時興致所致,他還會為賓客們來一段電影《簡愛》中羅切斯特與簡愛的那段經(jīng)典對話,他學(xué)過話劇表演,嗓音低沉渾厚,與羅切斯特的配音演員邱岳峰的音色極為相似。然后再次獲得掌聲和口哨聲。這次婚禮他純粹是為朋友助興,不收演出費。在他走到離維納斯酒店附近50米處,“轟隆”一聲巨響,他先是以為遇上地震或什么爆炸物,自己陷落巨大的震坑,然后是全身瞬間的劇痛和眼前澡堂似的蒸汽,還沒來得及做出判斷,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趙亮走在馬路上是很小心的,他總是走人行道,過馬路從來走斑馬線,從來是綠燈行紅燈停,他覺得現(xiàn)在的馬路太危險,汽車如洪水猛獸。不成想走人行道也遭遇不測??磥砟_下的路是有問題的。
趙亮把視線從肖像上移開,坐回沙發(fā)上。他搖頭嘆息,怎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這是誰為我準(zhǔn)備的陷阱?道路,你所走的道路都不安全,那還了得?你隨時隨地都可能墜入地獄!誰的責(zé)任?市政工程管理處嗎?他想起妻四處奔走,討要說法。市政管理處說,一條路的修建與多家單位關(guān)聯(lián),電力、熱力、通信、天然氣、自來水、地鐵……總之,很難說清誰的責(zé)任,加上有些車輛亂行亂停,人行道怎扛得住這么些大家伙?
還得怪自己的命,別人走到這里都平安無事嘛!唯獨自己走到這里出事。趙亮勸妻不要找了,認(rèn)命吧。妻不聽,還是到處去找。趙亮說,人家區(qū)委區(qū)政府的領(lǐng)導(dǎo)不是都到醫(yī)院看望我了嘛,他說著,就想起自己住特護(hù)病房時的一天上午,來了一隊像是領(lǐng)導(dǎo)的人,隔著窗玻璃來看望他,還送了一堆鮮花和水果。一個看似戴假發(fā)的有點面癱的中年男人像是最大的領(lǐng)導(dǎo),他打著手勢,大意是要堅強(qiáng),要挺住,他們會全力以赴搶救……當(dāng)時妻也在隊伍里,與他們不同的是,他們微笑著,她在哭泣。后來護(hù)士告訴他,他們是區(qū)委區(qū)政府的領(lǐng)導(dǎo),打手勢的是區(qū)長。
“慰問頂屁用,遭罪的還不是你和我們娘倆,慰問能當(dāng)錢使?”妻的話把他從回憶中拽回來。他說,人家“市政”不是醫(yī)療費、損失費都給了嘛?妻說,給那么點損失費,能把你的損失補(bǔ)回來?能把咱家的損失補(bǔ)回來?你的損失是錢能補(bǔ)回來的嗎?趙亮說,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找回張臉來?還能讓手指復(fù)活?妻說,總得有個說法吧,臉不臉的我不在乎,可你的手都這樣了,還能干什么?你全身燙成這樣,得折多少壽?我和孩子以后怎么辦?說完又怕丈夫受刺激,趕緊說,不找了不找了,人活著比什么都好。
妻說得對,還能干什么?妻下崗多年,這個家全靠他。以前,自己在舞廳、酒吧、婚宴以及大大小小的演出中拉小提琴、吹薩克斯,收入可觀?,F(xiàn)在,積蓄空了,賠償費也即將告罄,這雙手也擺弄不了樂器了。廢物!標(biāo)準(zhǔn)廢物!他跟妻這樣說時,妻說,你別整天坐在這里瞎想,你能活下來已經(jīng)燒高香了,方方還有你這個父親,不然,剩下我們孤兒寡母……妻說著,眼圈紅了,轉(zhuǎn)過身控制著情緒,回身說,好了好了,放心吧,我養(yǎng)活你。
這話聽來應(yīng)該受用,可趙亮聽了卻很難受,一個大男人,讓女人養(yǎng)活?妻明明把丈夫當(dāng)廢物了嘛。他起身離開沙發(fā),弓背埋頭去了沒有窗的昏暗小臥室。出院回家后,他提出分開住,妻和兒子還是睡出事后他們娘倆睡的大臥室,他睡兒子的小臥室。妻起初不同意,怕他一個人想不開,做出傻事,又一想,小臥室沒有窗,沒有刀剪之類,較為安全,就應(yīng)下來。這樣也能給自己讓出點適應(yīng)的時間,畢竟夫妻分開一年多了,她習(xí)慣了跟兒子在一起,而且她不忍心面對丈夫遍體鱗傷的身體。
小臥室有張能讓兒子從3歲睡到上大學(xué)的床,還有趙亮要求從大臥室搬進(jìn)來的老式寫字臺,再加上兒子的衣柜,一間小屋幾乎滿了。幾年前,妻要買房,趙亮說房價漲得太高,等落下來再買,結(jié)果越等房價越高,到現(xiàn)在還住著狹窄的老房子。趙亮進(jìn)了小臥室就很少出來,甚至吃飯也要求自己在小臥室里吃。他不想讓兒子看見他,因為出院那天,兒子第一次見到剛進(jìn)家門的他,認(rèn)不出他是誰,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使勁攥著媽媽的手。妻說,方方,這是爸爸。而他竟忘了自己的模樣,張開雙臂要抱起兒子。這時,兒子卻撲進(jìn)媽媽的懷里大哭。他手足無措,站在昏暗的過道上半天沒動。
他常在小臥室聽著外面的動靜。等妻要外出做鐘點工,兒子要上學(xué),在門口換鞋時,他會躲在小臥室門口說,走路千萬小心,要記住路是有問題的。兒子會說,謝謝爸爸。妻會說,好的,會小心的。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從樓梯到了單元門口,他才由小臥室出來。先是盯著墻上的照片,看一陣,嘆息著搖頭,然后坐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妻常說,怕見人,連老婆孩子都怕嗎?別以為你以前有多好看,比現(xiàn)在強(qiáng)不了多少。妻想激他一下,趙亮卻往心里去,他想,嫌棄我了是吧?他把自己反鎖小臥室不出來了,直到母子倆在餐桌旁哭作一團(tuán),他才悔罪般出來,在過道里隔著老遠(yuǎn)安慰他們。他越安慰,母子倆越哭,弄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趙亮在小臥室里已經(jīng)捂了兩年多。他想,不能拖累妻了,妻照顧兒子已夠受的了,再加上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來伺候兒子和他的早飯,送兒子上學(xué),接著去做鐘點工,給雇主做飯、擦窗玻璃,收拾衛(wèi)生,一天要去三家,還要插空回家看他在干什么。他跟她說過多遍,不要一趟趟往回跑,他不會自殺的??伤竭@樣說,她越不放心。他真想幫幫她,可他能干什么?一天,他提出送兒子上學(xué),可兒子不肯,說怕嚇著同學(xué)。他心里真不是個滋味,躲在小臥室不時發(fā)出奇怪的哭聲。之后他在街道居委會的幫助下,在樓下開了煙酒糖茶小賣部,為了向顧客說明他的前世今生,他把家里的32寸彩照取來掛在小賣部墻上,有顧客來,便笑著迎上去說,需要什么?別怕,這是我的肖像。有位女顧客本來要買方便面,一看趙亮,后退幾步,轉(zhuǎn)身就跑。有天傍晚,倆酒鬼相互攙扶跌跌撞撞來到小賣部,要買小瓶裝二鍋頭,挺啤酒肚的胖子先看見趙亮,愣住了,他對還在嚷嚷的瘦矮個說,哪沒有二鍋頭,非要領(lǐng)我到地獄買。瘦矮個也看到了趙亮,忙說走吧走吧。倆人趔趄著走開了。不到一個月,小賣部關(guān)門了,他這副樣子,沒幾個顧客敢光顧。之后他又在旁邊的臨時小木屋接下配鑰匙的活兒,原主得了等死的病,家里又無人可傳,便無償轉(zhuǎn)讓給他。這活兒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配鑰匙機(jī)是全自動的,一教就會。本來原主干得挺好,收入維持生計沒問題,一到他手,一個月配不上兩把鑰匙,只好關(guān)門。究其原因還是他的形象之故。
怎么辦?趙亮更覺自己是廢物了。他要跟妻談?wù)?,她還年輕,還有新生活等著她,不能在他這棵樹上吊死。妻的手已被洗滌劑浸泡得如乏膠皮,粗糙、皴裂、紅腫,不像一個三十來歲女人的手!不過,自己提出分開,妻即使愿意,嘴上也不會說的。雖然妻在這一年里,多次到小臥室,示意同房,但他總覺妻是為盡義務(wù),不是真心。以前,他們同房都是亮燈的,現(xiàn)在妻卻要求黑燈。以前,妻都是要脫得光光的,即使冬天冷得要命,裹在被窩里,她自己也一絲不掛?,F(xiàn)在,她要他穿著內(nèi)衣,她自己也穿著內(nèi)衣。還有些細(xì)節(jié)就沒法說了。有一次,妻竟然用手來幫他完成整個過程。夫妻間細(xì)微的變化彼此都很敏感,他知道妻嫌他了。他想,他的臉和身體已經(jīng)讓妻不忍目睹了,這哪是做愛,是折磨人家!上帝太捉弄人,他全身都給燙壞了,唯生殖器毫發(fā)未損,讓一個不該有欲望的人卻欲望強(qiáng)烈。
趙亮決定離開這個家,自食其力。干什么呢?思來想去,他認(rèn)為還是應(yīng)結(jié)合自己的特長。他恍然想起口琴,雖然自己幾乎全身都是廢物,但嘴還頂用,吹口琴不用手指頭,有手掌托著,有嘴有舌頭就行。他想起寫字臺抽屜里,有他中學(xué)時代常在夜晚陽臺上吹奏的上海牌口琴。他找出口琴,打開盒,鍍鉻的琴身還那樣鮮亮,他盡量不看琴身上自己的臉,雙手夾起它放在唇間,幾乎沒怎么想就吹出了《跟往事干杯》。他沉浸在傷感味極濃的樂曲中,似乎忘了自己的困境。吹至過半,他停下來想,沒有哪個樂隊用得上口琴,而且他的臉也面對不了觀眾。
想來想去,他決定去以前工作過的夢幻舞廳。畢竟,他是給郭敬千的婚禮助興的路上出的事。事后,郭敬千去醫(yī)院看他,隔著窗玻璃揮了揮手,還亮了亮手中的200元鈔票放進(jìn)信封給了在陪床室的妻子。此舉雖讓他失望,覺得這個人無情無義,但找他解決工作,估計郭敬千會網(wǎng)開一面的。他想,舞廳光線昏暗,情侶們只顧情意綿綿的二人世界,不顧其他,自己可以躲在暗處為樂隊服務(wù),若需要,還可來個口琴協(xié)奏。另外他可以住在舞廳。
于是,他趁妻送兒子上學(xué),把口琴裝進(jìn)上衣口袋,把事先寫好的一張字條放桌上,又脫了鞋,踩著沙發(fā)把墻上的肖像摘下來,右臂夾住相框出了家門。正值初冬,樹葉都掉光了,幾只喜鵲飛來飛去,呱呱叫著,讓他有一種回到正常生活的感覺。這是他出院后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樣走在馬路上,他感到自己比以前矮小了許多,是燙抽抽了,還是心理因素?他分不清。他戴著大得夸張的墨鏡,鴨舌帽壓得很低,灰色呢子大衣支起衣領(lǐng)遮住大半張臉。行人匆匆,沒人注意到他。他來到熟悉的齊登路車站,等1路公交車來了,彎腰夾起相框上了車,踉踉蹌蹌往后門走。這時墨鏡襲上一層水汽,模糊了視線,他只好放下相框,右手夾住墨鏡腿摘下,頂在膝上,左手按住衣角擦拭鏡片。這時,他感到周圍乘客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有的像看怪物,紛紛躲閃,當(dāng)然也有人同情地想幫他。他忽然想大聲說,有什么可怕的?丑陋就不是人嗎?話到嘴邊又止住了,他雙手扶住相框,躺著的照片立起來。他想說,看,我原來是這個樣子,這才是我。
到了夢幻舞廳,他想,應(yīng)先給郭經(jīng)理打個電話,免得他認(rèn)不出自己彼此尷尬,便在舞廳旁邊的通訊器材店花200元買了個二手手機(jī)。電話通了,他說郭經(jīng)理,我是趙亮。對方半天才說,老伙計,康復(fù)了?趙亮說,撿條命。我來找你有事。對方說,老朋友了,有事盡管說。趙亮說,我在你舞廳門口。對方說,請上來吧。
趙亮往郭經(jīng)理辦公室走著。門開了,郭敬千伸出頭來看了一眼,趙亮快幾步,要去握手,門卻猛地關(guān)上了。趙亮敲門,沒動靜,又敲,還是不應(yīng)聲。趙亮撥通郭的電話:郭經(jīng)理。對方低聲說,趙亮你等等,我這有情況,黑道的來了,我得先報警。趙亮說,什么黑道的,是我,我在你辦公室門口。對方說,別鬧了,看上去很兇,來者不善!趙亮關(guān)掉手機(jī),朝門里喊,真是我,我在敲門呢。對方說,聽聲音是,可我真不敢相信是你?!榜R猴子”,除了我誰還知道你外號?趙亮著急地說。郭經(jīng)理終于開了門,他個不高,猴子樣精瘦的身形,兩片嘴唇被煙熏成深紫色。他讓趙亮進(jìn)屋坐,趙亮把相框倚在門口。說話間郭敬千始終不抬頭看趙亮。他說,我到現(xiàn)在也不相信你是趙亮。趙亮指了指門口的相框說,看看就信了吧?我的聲音和相片可以作證。郭這才注意到門口的照片,搖頭說,太不幸了!他直起身子說,老朋友別介意,這兒常來收保護(hù)費的,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哪有錢給保護(hù)費,所以那些人就攪場子。他回到老板椅上坐下繼續(xù)說,你住院不久,我也住院了,是讓他們打的。你還有人管,我根本就沒人管,他們上邊都有保護(hù)傘,打了白打,給打怕了,真不想干了,可不干又能干什么?趙亮表示理解,訴說了自己的來意,又補(bǔ)充說,你現(xiàn)在是困難時期,工資多少無所謂,能解決住處就行。
郭經(jīng)理說,現(xiàn)在生意不好,樂隊解散了,都是放CD,舞廳面向的基本都是下崗職工和退休老人。老人嘛,只想找個舞伴解解悶,玩?zhèn)€黃昏戀什么的,不肯消費,下崗職工就更不用說了。難啊!
趙亮說,好吧,我再想辦法。他剛起身,郭經(jīng)理說,稍等,接著撥電話說了句什么。過了一會兒,一位年輕女人走來,說,郭總,給。郭雙手插褲兜里,用下巴指了指趙亮。女人看一眼趙亮,頭低下了,雙手擎著裝有一千元的牛皮紙信封顫抖著遞過來。趙亮沒接,說謝謝,轉(zhuǎn)身就走。郭看著趙亮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追下樓梯說,趙亮,你收著,不白給你,你幫我看門吧,什么也不用你做,你就這身打扮,坐在這里就是你的工作。趙亮似乎聽懂了郭的用意,苦笑一下,說,從了。
慧嫻給一家雇主做完午飯回家,發(fā)現(xiàn)趙亮不見了,心一沉,先從五樓窗口探頭看了看地面,然后才忙給趙亮打電話。手機(jī)在沙發(fā)上響了。她正要下樓去找,發(fā)現(xiàn)桌上有紙條:慧嫻,我不想給你和兒子添麻煩了,我已變成另一個人,我要過屬于這個人的生活。別擔(dān)心,我就在這個城市不遠(yuǎn)的地方與你們同行。不要找我了,我是安全的。你和兒子出門走路千萬小心,要記住路是有問題的。
慧嫻責(zé)怪自己放松了警惕。她自我檢討著,是什么讓趙亮這么急于離開她和孩子?雖然自己沒白沒黑伺候孩子和丈夫,可從沒怨言。她回想著自己哪件事傷害了丈夫。
兒子回來問,小臥室里怎么沒有爸爸?她說爸爸出差了。兒子自從爸爸出事,變得膽小了,更依賴媽媽了,常常偎在她懷里。深夜,她睡不著,窗外黑得結(jié)實,她想了很多。丈夫出事后,別人怕,甚至兒子也怕,可她不怕,她是心碎。她看著丈夫,總想在想象中還原他原來的形象。不過,有一件事讓她為難,不知為什么,她對房事沒了興趣,她接受不了丈夫觸目驚心的身體。有時她主動行房事,是要丈夫回到正常生活里來,怕他尋短見。
趙亮能去哪?怎么生存?第二天,她送完孩子上學(xué),就去了附近派出所。派出所一個年輕、長著一雙機(jī)警小眼的周警官聽慧嫻陳述完畢說,你丈夫不算失蹤,算離家出走,暫時還不能立案。不過,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生存確有困難,我們可以幫你找,你拿他的最新照片來。她說,沒有新照片,只有一張受傷前的照片。周警官說,那管什么用,現(xiàn)在他是另一個人了?;蹕拐f,對了,他是帶著他的32寸肖像照和一只口琴走的。周警官說知道了。
從派出所出來,她覺得有了依靠,踏實了許多。又去另一家雇主家打掃衛(wèi)生,忙完所有鐘點,下午接兒子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餐桌上一個牛皮紙信封。她馬上意識到丈夫回來過,忙打開信封,里面有一千元,還有一張在餐巾紙上寫下的字條。字跡歪歪扭扭像小學(xué)生寫的:你太辛苦!委屈你了。照顧好孩子。走路千萬小心,要記住路是有問題的。落款:趙亮。
她眼淚撲簌簌落在紙條上,禁不住脫口而出:趙亮,趙亮,你在哪?她從窗上往外四下搜尋著,又在家里到處尋找著,衛(wèi)生間、廚房、門后面、床底、大衣櫥甚至冰箱里,好像丈夫在跟她捉迷藏。最后,她發(fā)現(xiàn)衣櫥里一套黑色西裝不見了,抽屜里,一副黑色羊皮手套不見了。
趙亮坐在舞廳傳達(dá)室,他穿著從家里取回的一身黑西裝,支著衣領(lǐng)。墨鏡遮住一半臉,頭發(fā)理成寸頭,露出疤痕累累的頭皮,像被刀砍過無數(shù)遍了。乍看,真像資深的黑道人。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內(nèi)心一陣酸楚。
趙亮干了一個月,說來也怪,舞廳秩序出奇的好。既沒見黑道的來討保護(hù)費,也沒有為舞伴爭風(fēng)吃醋動武事件的發(fā)生,“吃豆腐”的就更少了。大家跳完舞,各自回家,秩序井然。如此,來跳舞的人就更多了,收入翻倍。郭經(jīng)理那個樂啊,既為越來越多的鈔票,又為自己的智慧。當(dāng)然他也沒虧待“發(fā)小”,給了趙亮三千工資。趙亮從會計手里接過錢,心花怒放,這是他受傷后第一次憑自己掙的工資,他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廢物了。
第二天上午他便從工資中拿出二千五放進(jìn)信封。他估摸這個鐘點妻已送兒子出門,就戴好帽子、口罩、墨鏡出了舞廳傳達(dá)室,悄悄潛回家。離家出走一月有余,來到家門口,看著厚厚的藍(lán)灰色金屬防盜門,他有一種既陌生又親近的感覺。他掏出鑰匙開鎖時,忽然有種鬼鬼祟祟的感覺,加上手不夠靈活,鑰匙掉落數(shù)次,汗從額上開閘似的滾落。他身上基本沒有汗腺了,全身的汗都從這兒出。好容易開門進(jìn)去,趕緊卡上門,倚門喘息。他看到室內(nèi)景象如初,自己的小臥室床和寫字臺還是那樣靜靜地立著,好像在迎接自己的到來似的。大臥室,妻和兒子的床整潔一新,妻是愛干凈的人,不管多忙,洗衣機(jī)里幾乎天天都有她洗的東西。他俯身把臉貼在兒子印有變形金剛的紅色枕頭上,仿佛貼著兒子通紅的臉蛋,他多么想念兒子啊,可兒子還不懂事,還怕他。他吻了吻兒子的枕頭,嘆了口氣,把信封從口袋掏出來。這次他留的紙條是:慧嫻,別再干鐘點工了,嫁人吧,你還年輕,開始你的新生活吧。照顧好孩子。走路千萬小心,要記住路是有問題的。
他從信封抽出紙條,想加上一句話:另,不要到處討公道了,給我的事畫句號吧。他在房間里到處找簽字筆沒找到,便用兒子畫畫的彩色筆寫。筆有的有水有的沒水,寫不了倆字又換另一顏色的筆寫,字也就寫得花花綠綠,像兒童畫。寫完后,他把彩色筆放回原處,把紙條裝信封里放餐桌上,匆匆離開尚屬于自己的家。
一天晚上,郭敬千來傳達(dá)室找他,說近期一家工程公司要包場,為答謝客戶舉行一場化裝舞會,實際是給一些職能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送特殊禮物——美女。以前這家公司都是請客戶吃喝完了再去一家叫“東方紅”的高檔夜總會消費,現(xiàn)在上面反腐抓得緊,不敢去惹眼的地方,改到面向底層消費的場所,吃飯也由高檔酒店“轉(zhuǎn)戰(zhàn)”不起眼的會所了。郭敬千又說,他們來消費,就不能按退休工人、下崗職工的標(biāo)準(zhǔn)來收費了,他們的標(biāo)準(zhǔn)你想都不敢想,公家的錢不賺白不賺。
郭敬千要他主持這場化裝舞會,還讓趙亮把他的舞功也展示一下,反正都戴面具,誰也看不見誰。做成功了,以后就專做此項業(yè)務(wù),市場潛力很大啊。說完,郭敬千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見他沒反應(yīng),又說,朋友從威尼斯帶來的面具,送你了。說著,把背著的手?jǐn)偝鰜?,一副金光閃閃、大眼孔、國王氣派的面具呈現(xiàn)在趙亮眼前。趙亮沒伸手接。郭敬千把面具放桌上,說,幫幫我吧,收入可觀??!
趙亮出事后第一次聽到有人讓他幫忙,他忽然感到自己是有用之人了。等郭離開傳達(dá)室,他把面具正反兩面仔細(xì)端詳一番,以金色為主的面具精致如工藝品,卻像紙一樣輕。他遲疑著把它戴上,在墻上的一面鏡子前照了照。鏡子里的自己真是一副國王相,他瞬間忘了自己本來的面目,竟手舞足蹈起來,擺了幾個探戈造型。他天生是個跳舞的料,上小學(xué)時就拿過兒童交誼舞冠軍。以前,舞廳人氣不足時,他能放下小提琴,邀現(xiàn)場的舞伴到舞池中央激情澎湃地跳一曲探戈。此時,鏡中的面具五官雖夸張得有點瘆人,但他寧愿自己就是它。面具確是好東西,戴上它,人就變得冠冕堂皇起來。他看了看掛在傳達(dá)室墻上自己的那幅肖像照,忽覺自己曾經(jīng)引以驕傲的臉面也像一張面具。
慧嫻望著沙發(fā)上方空空的墻面,她想,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在干什么?錢是從哪來的?她像刑警分析案情那樣分析著各種可能性??谇?,他有好多年沒動口琴了,現(xiàn)在他又隨身帶著口琴,吹給誰聽?難道他在繁華街道或是地下通道吹給過路人聽嗎?想到這,她心疼得一哆嗦。又一想,不對,他拿回來的錢都是張張百元,不是要錢的茶缸里那種零錢。那么,穿黑西裝又為了什么,是演出服嗎?在哪演出?手套應(yīng)是遮掩手疾的吧。
她就這樣分析著,最終也沒有確切答案。茫茫人海到哪去找啊,她嘆息一聲,自言自語說,趙亮啊趙亮,你這是用繩子勒我的心,動不動就拽一下繩呀!想到這,她又遷怒市政公司了:丈夫的后半生和我們的幸福生活就這樣被斷送了,應(yīng)如何賠償?她想,她要最后一次去市政公司。
那天上午,她把事先印好的白底黑字的橫幅帶了去,在市政公司門口的兩棵樹之間扯起來。醒目的黑體字寫著:還我丈夫的臉、還我丈夫的手、還我的家庭。來往的行人邊走邊看橫幅,再看坐在馬路牙子上的她,沒有人停下來。她從9點一直坐到11點,身子已感到凍透了,市政公司的人和車來往如常。這時,一輛黑色別克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每次接待她的那個大背頭中年男人,從搖下的車窗縫中看了她一眼,那雙腫眼泡就隨汽車消失了。不久,有個穿黑衣戴墨鏡留著寸頭的青年向她走來,說,大姐,你有個在丹東路小學(xué)上二年級的孩子吧?慧嫻說,是啊。青年說,從明天起,你就不用去接了,我替你去接?;蹕拐f,為什么?青年說,不為什么,如果接回去太晚,就住我們家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放心。
慧嫻聽出對方的意思,渾身哆嗦了一下,趕緊從樹上扯下橫幅夾腋下離開了。她掏出手機(jī)給方方班主任打電話,問方方在不在學(xué)校。班主任說正在吃午飯呢,她才安下心來。
下午,慧嫻早早來到學(xué)校門口等著接孩子。剛回到家,正要去廚房做飯,她一眼看見餐桌上的信封,知道趙亮又回來過。一個多月沒有丈夫的音信,見信如面,不知為什么,她眼前浮現(xiàn)的是那個一表人才的丈夫的面容。她從信封里拿出紙條看著。
丈夫讓她再嫁人?她從沒想過。打結(jié)婚那天起,她就打定主意不管發(fā)生什么事,自己都要跟丈夫、跟這個家廝守一輩子的。她感到有些委屈,用手指肚抹了下眼角的淚,又用手理了理前額耷拉下的頭發(fā)。鐘點工的事,聽丈夫的,不做了,她確實要好好照顧兒子了。她要把兒子培育成一個男子漢。討公道的事?她不知丈夫為什么用兒童畫筆來寫,而且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黃一會兒藍(lán)的,什么意思?丈夫是要暗示什么?紅是紅燈,綠是綠燈?那黃呢,是黃燈還是黃色?藍(lán)呢,比登天還難的意思嗎?還是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告訴我這事像兒戲?她自語道,討公道的事已經(jīng)畫了句號,趙亮你就放心吧。她用夾子把紙條跟前兩張紙條夾在一起,掛在墻上。她點了點信封里的錢,一種久違了的溫暖和安全感襲上心來。她來到窗前,看到行道樹的樹梢快要跟五樓一樣高了,稍遠(yuǎn)的那棵樹上有兩個喜鵲窩,它們在強(qiáng)勁的北風(fēng)中隨樹枝搖擺著,細(xì)樹枝搭建起來的家卻那樣結(jié)實。她想,兩個喜鵲窩一定是一家子,應(yīng)是老少三代分住兩個套間的。有幾只喜鵲在窩外互相叫著,準(zhǔn)備回家,天已傍晚。聯(lián)想到自己的家,她嘆了口氣,人啊,遠(yuǎn)不如鳥兒活得自在!她看了看手中的錢,丈夫的錢是從哪來的?他到底在哪?
周末晚10點,趙亮透過傳達(dá)室窗玻璃看見舞廳門外的前院來了一輛大巴。大巴的柴油發(fā)動機(jī)隆隆響著,從大巴下來二三十名年輕女子。這些女子是郭敬千受托工程公司從演藝模特隊找來的。工程公司黃總經(jīng)理說找點漂亮的身材好的,這次答謝晚會準(zhǔn)備的禮物要不同以往,要有新鮮感。服務(wù)費與場地費算一起,發(fā)票開辦公用品或會務(wù)費都行,只要質(zhì)不問價。女子們有說有笑,三五成群邁著模特步走來,她們身上有的是貂皮,有的是羊絨,有的是羽絨,一律長筒靴。路燈和舞廳窗口照出的燈光映出她們高挑的身材和各有千秋的面容,有兩位走在后面交頭接耳,這兩位長得最高,一個皮膚白皙,一個皮膚稍黑。等她們進(jìn)了舞廳,一個落在最后的女子被一大塊頭男青年從車上拽下來,推搡著來到門口,她身穿紅色長羽絨服,沒系扣,露出深色方格短裙。她一路掙脫著哭哭啼啼,男青年低聲了句什么,她才服從地進(jìn)入舞廳。男青年回到車上,大巴便掉頭開走。
接著又來了十余輛轎車。轎車上陸續(xù)下來清一色男人,約二三十人,他們有的五六十歲,有的三四十歲,看上去像些官員。他們說話大嗓門,明顯是酒話,有的被人攙扶才不致倒下,有的恰到好處,在即將摔倒之時又保持住了平衡。郭敬千在門口滿臉堆笑迎候,跟又高又壯露出一口四環(huán)素牙大笑的黃總經(jīng)理握手,并引導(dǎo)他們在華爾茲舞曲中進(jìn)入舞廳。舞廳會計按照郭的吩咐,將準(zhǔn)備好的布袋把十余輛車的車牌遮擋上,并設(shè)一保安專門看守車輛。
年輕女子安排在北區(qū),眾男人在南區(qū)就座,他們對面而坐,間隔20余米。對處于花眼年齡的男人來說,這個距離,他們看的正清。對年輕女子來說,卻有些模糊不清。舞廳燈光昏暗,《藍(lán)色多瑙河》圓舞曲十分明亮。
郭敬千安排剛剛招來的一男一女兩個大學(xué)實習(xí)生端著紙箱發(fā)放面具,面具是黃總經(jīng)理帶來的,由各色羽毛編織而成,有黑紅綠色組成的,還有紅黃藍(lán)色組成的,只有兩個由全黑色組成。黃總經(jīng)理安排把全黑面具分給左局長和鐘副局長。
郭敬千來傳達(dá)室找趙亮,急臉問,等你呢,怎還不上場?趙亮早已戴上面具準(zhǔn)備登場,可他心里還沒準(zhǔn)備好,他正照著鏡子控制自己復(fù)雜的情緒,試著找回自己當(dāng)年舞臺上的自信。郭又招下手,快!趙亮這才心一橫,戴上黑羊皮手套,就往外走,剛要出門,又折回,他想帶上肖像,放在身邊,告訴人們面具后面的人是這樣的。郭敬千趕緊拖他疾步走向舞廳。
趙亮在舞池中央,雙手夾住話筒。他對準(zhǔn)話筒打了兩聲舌響試試音響。音樂暫停,北區(qū)較安靜,女子們面露訓(xùn)練有素的笑容。南區(qū)一片嘈雜,酒精使他們毫不掩飾對美女的興趣,有的指點著某女子評頭論足,有的趁尚未戴面具提前點秋香……趙亮話劇功底的嗓音從面具里傳出: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今晚的化裝舞會由我主持,我是白光(他用了化名)?;b舞會就是讓我們隱去平常的我,虛假的我,呈現(xiàn)一個真實的我,陌生的我……趙亮的主持自然、灑脫,像歌舞劇院專業(yè)主持。郭敬千遠(yuǎn)遠(yuǎn)看著戴著國王般金色面具的趙亮,暗自激動,他感嘆,多么有才華的發(fā)小,面具多么重要!
趙亮繼續(xù)主持著:在化裝舞會正式開始之前,先請黃總講幾句話。趙亮把話筒遞給跑步上場的黃總,黃總酒量大,喝多了也能保持步伐平穩(wěn),他接過話筒,鎮(zhèn)定一會兒說,感謝左局、鐘局捧場,感謝各位支持我藍(lán)籌工程公司,不說了,一切盡在不言中,希望大家擁有一個美妙的夜晚。南區(qū)響起一陣掌聲和歡呼聲。趙亮接過話筒,下面,請大家戴好面具,做好準(zhǔn)備,我們將進(jìn)行第一個板塊:相逢何必曾相識。祝大家能夠找到真正的自己。趙亮放開喉嚨喊:準(zhǔn)備好了嗎?南區(qū)傳來酒精味的聲音:好啦快開始吧。趙亮繼續(xù):化裝舞會現(xiàn)在開始,他向音響師那邊揮下手,音樂。舞曲《醉月亮》響徹舞廳。
女子按事先彩排那樣站成一排,大衣已褪,露出各色超短裙、吊帶裝,性感十足。她們在等待對面男人的“欽點”。 剛才還急不可待,嘈雜聲一片的男人們,被這陣勢驚愣了。他們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起步往對面走,面具歪七扭八。瞬間,面具使他們放肆起來。這時,個頭最高的倆女子主動走出隊伍,躲過擁向她們的幾個男人,向戴全黑面具的兩位男士以T形臺上的姿態(tài)走去。
那天上午,慧嫻去了派出所,這個月她已經(jīng)第四次來派出所了。那個有雙機(jī)警小眼睛的周警官正在忙著聽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太講著什么,邊聽邊記錄。等慧嫻走近了,周警官的余光看見她,便招下手說,我們盡力了,沒找到,你先坐吧。她聽老太對周警官講:兒媳整天給她患尿毒癥的丈夫吃核桃,說核桃有營養(yǎng)能讓她丈夫早點痊愈,可她聽說,不能吃核桃,核桃植物蛋白高,腎臟負(fù)擔(dān)過重,她懷疑兒媳對她40多歲的兒子不懷好意,怕是想早點繼承兒子的遺產(chǎn)。老太太七八十歲的樣子,牙已掉光,嘴唇窩到嘴里去,像軟體動物一樣嚅動。周警官記錄著,抬頭問,你兒子怎么說?老太太說,他傻得不行,還樂呵著呢……慧嫻聽到這里,心里一顫,她記得一位跟眼前的老太長得極似的鄰居老太曾對她說,我總是聞到你們家韭菜炒雞蛋的味,你別總是給你丈夫韭菜炒雞蛋吃,那是發(fā)物,燙傷的人吃了容易得丹毒,丹毒攻到心里會死人的。她想起鄰居老太說完后,一副奇怪的眼神盯著她,現(xiàn)在她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老太已起身離開,周警官轉(zhuǎn)臉對慧嫻說,你描述一下你丈夫現(xiàn)在的長相,我找畫像師畫下來,有個模樣循著,總比沒有參照強(qiáng)?;蹕拐f,我是來說明情況的。我丈夫沒有失蹤,他回來過,還留了紙條和錢。她把趙亮回家的前后經(jīng)過如實講述一番,末了,她說,我以前擔(dān)心的是他尋短見,現(xiàn)在我怕他走上邪路。周警官說,走上邪路就好找了。又覺不妥,跟上句:現(xiàn)在上哪去找啊?;蹕拐f,聽說咱這每條路都有探頭,查一查監(jiān)控不就知道他從哪來到哪去了?周警官說,那么容易的話,就沒有破不了的案了,天網(wǎng)也有疏漏之處。我們會重視你反映的情況,先回吧,有消息跟你聯(lián)系。說著起身進(jìn)了所長室。
出了派出所,慧嫻不知該往哪里去。她站在派出所門口打個冷顫,今年的第一波寒流深入各個角落。她看著人和車川流不息,覺得自己不做鐘點工,一下子有了時間。派出所讓她有點失望,她決定自己去找趙亮。可上哪去找呢?她漫無目的的朝中山路方向走著,說來也怪,她一路遇見好幾個燒燙傷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模樣跟趙亮差不多,只是高矮胖瘦性別有異。她想,世上燒燙傷病人怎會如此之多?是他們投身于火,還是火投身于他們?她想起近期因“強(qiáng)拆”引發(fā)的自焚事件。那是投身于火的人。投身于火的人心已死,那是真不想活了,而趙亮是火投身于他的人。當(dāng)她走到中山路與北京路口時,看到路邊有個雙膝跪地,只穿褲衩的男人,全身燒傷如脫皮的兔子,左手五指殘缺,右手雞爪形,身前有只盛著零錢的搪瓷茶缸。她驚呼了聲,趙亮,那人抬頭看了眼慧嫻,頭又低下了。她更覺得這人是趙亮。她想,真讓自己給猜著了,丈夫竟然做了乞丐!聯(lián)想到丈夫一個多月來竟是這樣度過的,心一酸,想哭。趙亮,趙亮,她邊喊邊要拉他的手拖他起來,走,跟我回家。那人把手縮了回去,繼續(xù)盯著來往的行人?;蹕辜绷?,抓起盛有幾張紙幣幾枚硬幣的茶缸就走,咱家不缺這幾個錢。那人不說話,也沒奪茶缸,只是朝慧嫻接連磕頭?;蹕广读?,說,你到底是不是趙亮?那人搖搖頭。這時,從圍觀人群中走出一人,說,你哪個地盤的,敢在這兒撒野?說著,奪過茶缸,手在地上一推,茶缸溜冰似的回到原位。慧嫻看到此人個雖不高,臉上有條刀疤,覺出此人有股殺氣,便疾步走到附近一處商場門口,從包里拿出手機(jī)。她想打給周警官,又想還是110迅速,便撥了110,她把經(jīng)過和事發(fā)地址說完,對方就掛了。她在商場門口等著,豎耳傾聽警車的警笛聲。她想,趙亮拿回家的錢就是這樣掙的?他是被迫還是情愿?那個殺氣騰騰的人又是誰?這個乞丐到底是不是趙亮?一連串的疑問在心里盤旋。110警車確實迅速,幾分鐘工夫就聽見了警笛聲??匆婇W爍著紅藍(lán)警燈的警車,慧嫻有了安全感,她招手跑著引導(dǎo)警車,但事發(fā)地已空無一人?;蹕垢粋€手里拿著筆和本子的高個警察解釋著,警察說,沒什么可記錄的,有情況再打電話吧。他上了車,警車閃著警燈離去?;蹕剐睦锟湛盏?。
戴黑面具的左局和鐘局坐在那里未動,倆高個女子來到倆黑面具跟前,黑皮膚的伸手給左局,白皮膚的伸手給鐘局,兩位局長分別握住自己面前的纖纖嫩手,黑面具里發(fā)出哈哈笑聲,起身,隨著《醉月亮》舞曲跳起慢二。鐘局左局個矮,臉貼著高個美女的胸部,就像女人偎在男人懷中。其他男人也都找到自己的舞伴,全場沉浸在舞曲纏綿的旋律里。突然,一穿深色方格短裙的女子發(fā)出一聲尖叫,哭著跑出舞池。她找到坐在舞廳音響室的黃總,說那人太粗暴,要求換舞伴。黃總看著摘下面具的女子,滿臉的委屈不但沒有丑化她的臉,反而增添了她的美。黃總心有不忍,安慰她說,堅持一會兒,馬上就要進(jìn)行下一個表演節(jié)目,到時重新組合。又正顏厲色說,咱們有合同,這算違約啊。你怎么稱呼?女子說,我叫荊香。黃總說,荊香,快回去吧,別怠慢客人啊。
《醉月亮》舞曲結(jié)束,男女各自回本區(qū)落座,趙亮持麥克上場:女士們先生們,剛才是一曲柔情蜜意的音樂,我們完成從相逢到相識的過程。下面進(jìn)行第二個板塊:激情相約。程序是郭事先定好的,趙亮照本宣科而已,他向音響師示意音樂起。探戈舞曲《只差一步》響徹舞廳,男人們重新洗牌,找到第二個舞伴,但倆高個女子還是找了黑面具的左局、鐘局。只是交換了舞伴。此曲不適合慢二,但他們還是跳慢二,已看不見男人的手在哪里,沿胳膊才會找到,就像樹上的鳥在枝葉間時隱時現(xiàn)。這時那個叫荊香的女子來到站在音響室門口的趙亮面前,邀他跳探戈。趙亮猶豫著,郭敬千從音響室出來,禮儀先生般行躬身禮手臂伸向舞池,請他們登場。
趙亮的心急速跳動,受傷后他認(rèn)為自己已變成垃圾袋,在妻兒面前都抬不起頭來,此時……他突然趾高氣揚(yáng),伸出右手拉住荊香的左手向舞池莊嚴(yán)走去,在舞池中央停住,順勢將左手放在對方后腰,右手牽對方左手,水平指向右方,頭往左邊一擺,來一探戈造型。荊香感到奇怪,對方為什么戴手套?為什么不按標(biāo)準(zhǔn)左手牽她右手?沒等她多想,她已感到對方以不容置疑的探戈手勢和步伐引領(lǐng)她前進(jìn),小提琴和口琴的優(yōu)美和聲充滿激情,指引她向從未有過的崇高感奔去。他們從舞池東舞到西,南舞到北,最后在中央?yún)^(qū)定格。全場一片驚嘆,所有目光聚光燈般聚集在他倆身上。然后是喝彩和掌聲。趙亮和荊香隔面具對了下眼神。這時,十多個黑衣人手持棍棒破門而入,隨之窗玻璃碎裂落地聲、桌椅倒地聲、男人喊、女人尖叫之聲混雜一起,一盞盞燈滅了,整個舞廳一片混亂。趙亮趁亂把荊香推至舞廳后門,荊香臨走摘下面具露出俊俏的臉,回頭急說,能摘下面具讓我看一眼嗎?趙亮把她推出門外,反鎖上門。他回到舞池中央摘下面具,用他富有穿透力的洪亮嗓音高喊,別打了?,F(xiàn)場靜了一瞬。有黑衣人從趙亮身后劈頭一棍,說,打的就是你。趙亮感覺自己就像那次陷入熱水坑,瞬間失去知覺,搖晃幾下,終于倒地……
這時,警笛聲四起,舞廳門外停滿閃爍警燈的警車,警察荷槍實彈,已把舞廳包圍起來。黑衣人一個挨一個雙手銬在身后,從舞廳門口出來,接著是左局和鐘局還有其他男人雙手交叉抱在后頸,一個跟一個出來,最后出來的是長發(fā)遮住臉的女人們。許多媒體記者對準(zhǔn)他們拍照,閃光燈亮如白晝。
趙亮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病床上,一個漂亮女孩在床邊照顧她,見他醒來,主動說,認(rèn)得我嗎?我叫荊香,就是跟你跳舞的那個人,是你救了我。見趙亮背過臉去不說話,荊香說,你不用躲我,你是好人,我不怕,你的經(jīng)歷我都聽說了。又說,我去公安局自首了,我是被騙被逼去的,我是清白的。趙亮還是沒回頭。荊香說,醫(yī)生給你做了CT,你的頭只是皮肉傷,醫(yī)生說還要給你做核磁共振、彩超,心、肝、肺、胃等全面檢查。趙亮臉朝墻問,發(fā)生了什么事?荊香說,聽說是東方紅夜總會來砸場子的,公安局打非掃黃正檢查到這。夢幻舞廳已關(guān)門了,看,這是你掛在傳達(dá)室的肖像,她把倚在床腳的彩照舉起來給趙亮看,你原來這么帥??!趙亮沒回頭,也沒說話???,你的口琴,聽說你能吹出小提琴和薩克斯的音。趙亮面墻側(cè)臥仍未動。吹首歌聽吧?趙亮還是不應(yīng)聲。
這時,郭敬千的會計來了。她說醫(yī)藥費都結(jié)了,郭經(jīng)理去公安局之前叮囑我,要我一定把這三千元工資送來,還讓我說聲抱歉,難為你了。她把裝有三千元現(xiàn)金的牛皮紙信封塞到趙亮枕下,說,您多保重。
尋夫未得,慧嫻便待家中等丈夫送上門來,然而多日不見動靜?;蹕怪缓猛挟嫾遗笥眩鶕?jù)特征描述,結(jié)合最后那張肖像,畫出一張丈夫的素描頭像。她仔細(xì)端詳,很像。便把頭像加上尋人啟事的內(nèi)容打印出來,去復(fù)印店復(fù)印了一百六十張16K大小的丈夫頭像。也顧不得臉面了,大白天就滿街張貼尋人啟事,所有繁華路段,包括地下通道、火車站、汽車站……不多時手里的頭像貼光了。她后悔印少了,有些路段該貼未貼,又一想,整個城市大著呢,怎能覆蓋得了?這樣想著,她又去報社,在早報、晚報花六百元登了廣告。她似乎變得輕松了許多,覺得自己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看趙亮還往哪藏。
自尋人啟事登出后,可把她忙壞了,電話一個接一個,有的說他在火車站天橋上,有的說他在棧橋人行道上,有的說他在天主教堂旁邊,有的說他在市信訪局接待室院子里,有的說他正在廢品站門口賣報紙、紙箱什么的,還有的說他躺在荒野地里,有的甚至說他在殯儀館的停尸間里……一開始她每個線索都要去看個究竟,每次都大失所望,跑了幾天實在跑不動了,心力交瘁。后來電話日漸稀少,她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除了買菜購物、接送孩子,她很少出門。她認(rèn)為,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家里等丈夫回來了。她給丈夫?qū)懥藦埣垪l預(yù)備著,哪怕去樓下買菜的工夫,也要把它放在桌上。紙條內(nèi)容是這樣的:親愛的,你在哪?快回家吧,我和兒子想你。家里不需要你在外掙錢,只要你回來就好!等你。她把紙條反復(fù)讀了幾遍,覺得丈夫看了會心動的。她有很久沒稱呼丈夫親愛的了。
這天早晨,她剛送兒子上學(xué)回來,便接到派出所周警官電話,說市立醫(yī)院急診室有個被打傷的病人叫趙亮,疑似你丈夫?;蹕姑?,嚴(yán)重嗎?周警官說,不嚴(yán)重。慧嫻問,在哪被打傷的?夢幻舞廳,周警官說,快去吧。
慧嫻說了無數(shù)次謝謝周警官,掛了電話忙招手打車。出租車一路狂奔,她越心急,紅燈越多。車到市立醫(yī)院門口,她忙下車,速奔急診室。急診室走廊、房間都是躺著的病人和坐在床邊陪床的人。她轉(zhuǎn)了一圈,每張床都注意看了,沒見趙亮身影。她清清嗓子問剛給病人拔下吊針的護(hù)士,趙亮在哪?護(hù)士指了下靠墻的病床說,這床就是,剛才還有兩個女的在這兒說話呢,可能去衛(wèi)生間了?;蹕谷バl(wèi)生間在男廁門口等著,等了約一刻鐘,又叫了幾聲趙亮,沒人應(yīng)聲。
她又回急診室,靠墻的床還是空的。又問了急診室所有的醫(yī)生和護(hù)士,都不知道?;蹕挂黄ü勺诳詹〈采?,大嗓門要求找院長。醫(yī)生護(hù)士紛紛勸說,病人傷不重,醫(yī)療費也都結(jié)了,可能回家了,勸她回家看看。慧嫻想,兩個多月沒找著趙亮,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被弄丟了。她非要見院長。醫(yī)院保安趕來,讓她安靜并帶她離開急診室到大廳。不多時,一戴眼鏡的白面書生來了,保安介紹他是張院長。張院長說,你丈夫還欠了10元掛號費,他屬于逃費,但考慮到他是一個很不幸的人,院方?jīng)Q定不予追究。說完,雙手洗臉?biāo)频脑谀樕厦陰紫?,臉上有了絲紅暈?;蹕挂粫r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從錢包找出10元,往院長身上一扔,掉頭疾步走出醫(yī)院。
慧嫻回到家已上氣不接下氣,看見桌上她留的紙條已換成一張藥方紙,旁邊還有一個牛皮紙信封?;蹕姑θゴ扒八南滤褜?,不見趙亮。
藥方紙上寫著:親愛的,別再找我了,我已變成另一個世界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痛楚,不想成為家里的累贅。嫁人吧,你和兒子生活幸福,我才心安。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人吧,他就是我,以前的我。外出行路一定小心,路肯定是有問題的!
慧嫻讀完信,感到自己已沒有眼淚可流,只是心痛和悵然若失。她又看了看裝有三千元的信封,自言自語道,趙亮,你怎么這樣傻呢!
趙亮之所以離開醫(yī)院,一是替病人、護(hù)士、醫(yī)生考慮,他怕嚇著他們,二是擔(dān)心家里等米下鍋,得趕緊把錢送回家。
把錢放下,找了件他過冬常穿的藏青色羽絨服穿上,帽子蒙上,墨鏡、口罩戴上,從家里出來,又犯起愁來。舞廳關(guān)門了,去哪?干什么?他習(xí)慣性地朝舞廳那邊走著,這時,電話鈴響,接起一聽,是黃總。黃總說他問郭經(jīng)理要的電話,并解釋說,他一直在配合警察調(diào)查案子,剛從公安局出來,沒去醫(yī)院看望,很抱歉。黃總又問,夢幻舞廳關(guān)門了,你打算做什么?趙亮說,不知道。黃總接著說,你的主持非常棒,聲音極富穿透力,我有個神話洞項目急需解說員,你來吧,絕不虧待你。趙亮笑了,他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趙亮來到藍(lán)籌工程公司新開發(fā)的神話洞工作。所謂神話洞是由“備戰(zhàn)備荒”時期借山勢挖掘的防空洞裝修而成,里面有許多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人物如盤古、玉皇大帝、后羿、伏羲、女媧等,也有歷代皇帝、忠臣、奸臣如秦始皇、劉邦、岳飛、秦檜等,還有妖魔鬼怪如鬼車、窮奇、饕餮等,都是電動雕塑,通電后,五官四肢皆動,很瘆人,配以各色電光、電聲制造恐怖氣氛,以此吸引來自四面八方尋求刺激的游客。
上班前,黃總把趙亮送到神話洞門口,皺眉說,許多游客提意見,認(rèn)為恐怖效果是有的,孩子們都是笑著進(jìn)去哭著出來,尤其女孩。但不足之處是缺乏知識性,許多人物,孩子們不知是誰,成人都要連蒙帶猜。黃總齜出四環(huán)素牙笑著說,所以請你來做解說,之前請來這館那館的解說包括導(dǎo)游我都不滿意,他們解說的聲音和風(fēng)格與環(huán)境不和諧。趙亮邊說明白,邊仰頭看著寫有“神話洞”三個紅色大字的洞頂,說,黃總,我有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黃總說別見外,請講。趙亮指著洞頂?shù)纳狡抡f,你看,這小山包不大,上面卻蓋了這么多別墅,而且還在開發(fā),這洞怕是要垮塌的。黃總笑得直咳嗽,嘶啞著嗓子說,我對這山太了解了,花崗巖結(jié)構(gòu),當(dāng)年德國、日本鬼子扔了多少炸彈?安然無恙!趙亮說,此一時彼一時,這些別墅的威力比炸彈大多了!黃總說,老趙多慮,可能跟你遭遇的不幸有關(guān),這樣吧,從今天開始,你就照我說的做,年薪制,一年后贈送股份。說完伸出手,趙亮遲疑著將右手伸出,黃總強(qiáng)有力握了下手,讓趙亮身上產(chǎn)生一股暖流。
黃總剛走,趙亮手機(jī)響,是荊香打來的。荊香說,為了躲我,那么珍貴的肖像都不要了?趙亮說,當(dāng)垃圾扔了吧,那不是我。荊香說,你救了我,我還沒感謝你呢。趙亮說,沒什么可謝的,換誰都會這么做。荊香急了,說,我禮物都準(zhǔn)備好了。無功不受祿,趙亮說。荊香哭腔說,這樣吧,你說個地點,我把你的肖像和禮物放下就走,你幫我完成這個心愿行嗎?趙亮想了想,說,好吧,禮物就不用了,肖像你帶來,今晚7點神話洞廣場。真的?荊香破涕為笑。
神話洞開門營業(yè)了,黃總在洞內(nèi)為趙亮設(shè)了間解說員辦公室。軌道車載著游客開到這里先停下,等他上了車,往前開不久便進(jìn)入游區(qū)。他便開始照著資料在微弱燈光下講解,擴(kuò)音器將他渾厚、深沉的聲音傳遍整個神話洞:盤古,為開天辟地之神……第一次講解,他稍有緊張,但游客反映極好。一天下來,他為七波游客講解了七遍。再有幾天他就可以脫稿講解了。
晚上,神話洞門外廣場格外寂靜。趙亮站在路燈的陰影里。荊香抱著肖像,提著禮品袋一路走來。她給趙亮打手機(jī),問你在哪兒?趙亮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說,你沿著路燈一直走到最后一盞。荊香來到最后一盞路燈下,沒看見趙亮。便說,出來吧,我害怕。趙亮把右手伸進(jìn)燈光里揮揮手。荊香看見了,剛要過去,趙亮說,別過來,站那兒,你把肖像放路燈這兒就走。荊香順從地走過去,把肖像倚在燈桿上。趙亮說,好了,你走吧。這時,荊香從禮品袋里取出一個深藍(lán)色絲絨質(zhì)感的包裝盒,打開,一尊金色的貝多芬雕像呈現(xiàn)眼前。貝多芬雄獅般的頭發(fā)、額頭、鼻翼和闊唇,在路燈下熠熠生輝……趙亮知道自己流淚了,他說,謝謝!荊香便把貝多芬雕像放趙亮肖像旁邊,又回原位欣賞的目光看著它們。趙亮說,我給你吹口琴聽吧,算作我回贈的禮物。荊香笑了,鼓起掌來。趙亮看見暖暖的橘色燈光下,一張白皙俏麗的臉那么自然地笑著,通透著美好的情愫。
美妙的音樂從路燈的陰影里點燃。燈光下的漂亮女子雙眼緊閉,淚流滿面。趙亮吹奏的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結(jié)尾的主旋律他吹得又輕又柔,反復(fù)了多遍。琴聲停止,荊香仍沉浸其中許久。等她睜開眼,看見路燈下那幅肖像已被點燃,先是淺色布藝沙發(fā)和斜倚白墻的小提琴燃著了,接著趙亮的身體和薩克斯,然后是趙亮大衛(wèi)似的面容,火光比燈光還亮,像黑暗原野的篝火。然后只剩一個空鏡框在燃燒,像一個方形花圈。荊香喊,趙亮,趙亮。沒有回應(yīng)……
傍晚,黃總來神話洞找趙亮談話,說又有游客反映現(xiàn)在神話洞知識性有余,刺激性不足。知識從書上就可以學(xué)到,而神話洞的魅力仍然是它的刺激性。趙亮明白黃總的意思,便說,要刺激那好辦,我不做解說了。黃總雙手搓著,露出四環(huán)素牙笑說,不好意思啊。趙亮接著說,我做活體雕塑。黃總詫異地看著他,想問他什么意思。趙亮說,黃總別問了,明天等好消息吧。
次日晨,天陰沉,想下雪。神話洞迎來今天第一批游客。游客們在廣場熱熱鬧鬧排隊等候,不多時,軌道車載著興致勃勃的游客進(jìn)入幽暗覽區(qū)?;蹕购头椒揭苍谄渲?。慧嫻很久沒帶孩子外出游玩了,昨日方方提出要去神話洞,說同學(xué)們都去過了,太棒了,既嚇人又能學(xué)到知識,門票50元,學(xué)生半價?;蹕贡愦饝?yīng)了。方方在軌道車上又興奮又緊張,手緊緊拉著媽媽手,他坐立不安,東指西畫。說,媽媽,聽同學(xué)說有解說,怎么沒有?媽媽便說,我給你解說,這是秦始皇,那是劉邦……到了游覽末段,方方一下?lián)溥M(jìn)媽媽懷里,既怕又想看。只見一個齜牙咧嘴,骷髏樣的人,在向游客做餓虎撲食狀,還發(fā)出駭人的吼聲,電光在其身上閃爍,甚是嚇人。軌道車上游客尖叫聲四起,夾雜孩子哭喊聲。等方方挨近了,骷髏人的張牙舞爪突然半空停住。方方愣住了,媽媽,那不是爸爸嗎?媽媽雙手護(hù)住孩子的頭說,方方,那是電動雕塑,不是真人。方方說,媽媽,那是真人,他在流淚呢!慧嫻說,傻孩子,淚水也是電動的。方方喊著,爸爸,我要爸爸……
一天早晨,神話洞外,廣場上覆蓋著一層薄雪。黃總找趙亮來了,他在門口跺著鞋上的雪,邊搓手邊往手上哈氣。一見面,他興奮地朝趙亮胸前擂了一拳,說:好樣的!太棒了!游客一傳十十傳百,都要來看真人似的骷髏人呢!他們說神話洞太刺激了,妖魔鬼怪跟真的一樣!我們成功了!多虧了你呀,好兄弟。黃總的嘴已經(jīng)合不攏四環(huán)素牙,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沓百元紙幣,手指往唇上沾了下,嘴里念著數(shù)。數(shù)到六十六張,他停下說,給,獎勵一下,六六大順,不會虧待你的。
趙亮想說,太多了吧,這時,妻和兒子在電動車上的情景出現(xiàn)了,妻緊摟兒子,臉蒼白、憔悴,比以前瘦了,他覺得妻兒成了孤兒寡母的形象,內(nèi)心一陣酸痛。他一咬牙收下了。他想,今天下班一定把這六千六送回家,并留下來看看慧嫻和兒子。
下班后,夜色已深。趙亮羽絨服、帽子、口罩、墨鏡全副武裝,來到家門口,想用鑰匙打開門又不知該怎么面對妻和兒子。他在門口站了許久,冷得牙齒發(fā)出啄木鳥啄木的聲響,直到認(rèn)為家人都睡著了,才用鑰匙打開門,只開了門縫,右手伸進(jìn)去,把裝有六千六的信封放入過道。接著,他迅速鎖上門,踉蹌著離開了。
深夜,雪落無聲。整個廣場一片雪白。神話洞頂?shù)纳狡乱黄┌住淠竞蛣e墅房頂一片雪白。雪越下越大。神話洞內(nèi),雖說不冷,趙亮卻感到心冷孤寒。他隱約聽到洞頂深處有沙粒松動之聲,就像螞蟻撥動了一粒沙子,就像蚊子飛行的幻聽。難道自己當(dāng)初對黃總說過的危險真的存在,山洞正在一點點地被別墅壓塌嗎?但他又想,也許就是自己多慮了,也許真塌了被埋葬山底才是對他來說最好的歸宿。明天上班他要把自己全部涂成鐵色,他要讓任何人都看不出他是真人,尤其是他的妻和兒子。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