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景春
家鄉(xiāng)的山野,到處長郁郁蔥蔥的樹木,讓人感受到無比的愜意。走進深林里,只見古木參天,藤條纏繞,散發(fā)著原始森林濃郁的氣息。有的樹已經(jīng)生長數(shù)百年,樹身龐大,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有的樹木雖然靠近村莊,毛南族人民多是以燒柴草為主,日常生活都離不開樹葉樹枝,但完好的森林卻是讓人感到有些不解。
毛南人相信樹是有靈性的,我常常有這種神秘的感覺。
回到老家,路過一棵樹的時候,繁密的枝條將一片陰涼包裹了我。一切都靜悄悄的,突然間,葉枝搖晃“嘩嘩”作響,整個樹都情不自禁地舞動起來,像是一個見到了久違的母親的小孩那樣激動不已。我抬頭望望那激動的樹,只見一縷輕風(fēng)匆匆而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很特別的東西。我想大概這棵樹長時間地矗立在這里,一動不動,有些枯燥乏味了,終于等到了一場多情的風(fēng),便激動起來,歡呼雀躍著,這可以理解。我當(dāng)時也很興奮,那感覺就像是一眼從冬眠中醒來的泉水,看到春天來了,便潺潺地流著,盈盈地浸潤著兩邊欣欣向榮的草木。
這棵樹是站在老屋東邊的一塊荒地上,有一條彎彎的小路悄悄地斜過去,那是通向山后的大片青山,伐薪,放牧,村里人的日子就是從這里出發(fā)的。每天,踏著蒙蒙的晨霧,趕著“咩咩”“哞哞”叫的牛羊群,匆匆往山里去;又踩著斜斜的暮暉中,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背著沉沉的柴捆或牽著數(shù)頭肚皮脹鼓鼓的牛兒,緩緩歸來。勤勞的鄉(xiāng)親們路過這棵高高大大的樹時,總感覺到?jīng)鲲L(fēng)陣陣,非常愜意,加上樹下又?jǐn)[有一兩塊光潔的石頭,都會情不自禁地坐下來歇歇腳。若是碰上個熟人老朋友的,那話兒就像沒了匣門的水揮灑而出,酣暢淋漓,悠閑自得。即使是烈日當(dāng)空,樹下依舊是清涼無比,那辣辣的陽光受了密密樹葉的篩選,竟漏不下一兩點灼熱的光。
這條進山出山的路不屬于我,因為常年在外讀書,砍柴放牧只是偶爾的事情,回家時倒是常常被樹下那陣陣的歡聲笑語所吸引,我便情不自禁地往樹下望望;或者也會趁著空閑時跑到在樹下轉(zhuǎn)轉(zhuǎn),想拾起剛才人們遺落的溫?zé)岬脑捳Z。
這是一棵長年綠油油的桂花樹,是桂西北最常見的一種樹。一眼望去,細(xì)碎的葉子滿滿地綴了一樹,像是一把撐開的大傘。在村里,能隨和地跟人們朝夕相處的樹一般都是不簡單的,都是能討村里人喜歡的,比如說那桃紅李白之類的果樹,夏秋之季,累累碩果,讓人大飽口福;還有綠蔭如蓋能遮陽擋雨之類的榕樹,能讓人們在大熱天避避暑。這桂樹也能亮出迷人的一面,且不說叢叢綠蔭,單是秋天來臨之際,那一樹淺黃色的小花呼出的馨香,就讓鄉(xiāng)親們陶醉過多少日子。
今兒又是一年桂花開,看著那一樹醒目綠黃斑駁,呆在遠(yuǎn)遠(yuǎn)老屋,便能聞到這溢滿四周淡淡的清香,這是桂花樹甜蜜的呼喚。平時工作忙,很難得回老家一次,更是很難看得上如此恣意地開著花的桂花樹。興奮的我像小孩撲進母親那溫暖的懷抱一樣,不顧一切地沖到那濃陰如蓋的樹下,盡情地享受這縈繞著的片片芬芳。
樹下靜悄悄的,正是秋收時節(jié),鄉(xiāng)親們都往田地里干活去了:收谷摘豆,耕種秋菜,這是一年收尾的時候了,家家戶戶正在忙備足過冬所需要的東西。因此樹下空空蕩蕩的,滿樹的濃香讓我情不自禁地猛猛吸上幾大口。那香氣直透入肺腑,陣陣清涼。層層的落英,金燦燦的鋪了一地,使人不忍用腳踏踩,只好用手輕輕一撫,軟軟香香的,竟沾起花瓣無數(shù)。辛勤的蜜蜂仍在嚶嚶地勞作著,上下飛舞。那細(xì)嫩的翅膀振動的聲音清晰入耳,靜謐極了,只剩下幾縷暖暖的秋陽在跟忙碌的蜜蜂捉迷藏,于樹間閃閃爍爍。我陶醉在這一片迷人的芬芳中,閉上雙眼,讓激動的心靈隨著飄飛的花香四處飛翔。
突然間,耳邊滑過一種微微的聲音,驚醒了我迷醉的心。睜眼一看,落英繽紛,像是在紛紛揚揚地下著一場金黃色的雨,落到頭上落在肩上。我想此時的我也快染成了一個金黃色的人兒了。是誰驚動了這棵一直默默站著的桂樹?想想自己從老屋出來時,桂樹一直靜靜地站著,沒有一絲的張揚。我也是輕輕輕地來,惟恐驚醒了沉浸在暖暖秋陽里的樹和一心一意采花的蜜蜂,那會有誰這么毛手毛腳的?驚訝之時,抬頭四下尋找,沒能找出什么可疑之處,只見一棵樹的枝條被誰抓了一下,搖晃不停,可能是風(fēng)跑到那邊去了。我心里有些惶惑不安:難道樹是有靈性的?想起上次路過之時,樹也是如此湊巧發(fā)出嘩嘩的歡呼聲,還跳起那熱情狂放的舞蹈。我更是莫名其妙地進入一種沉思:難道樹和我有什么緣分,或者一種感應(yīng)?樹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可是我拼命地想想到底是自己跟樹有些什么糾纏不清的事情,可結(jié)果仍是一片空白,心中仍然是無法釋懷。
回到家,很隨意地跟母親聊起這種奇異的感覺。母親竟吃吃地笑了:那樹肯定是認(rèn)識你,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次的巧合?其實,樹是有記憶的,是有感情的!母親的話更是讓我愕然了。
母親說這樹是小時侯父親帶著我種下的,當(dāng)時我們家的房子四周是光禿禿的一片。老屋又靠近村口,鄉(xiāng)親從這里進進出出:勞動的、探親的,都跟老屋身邊擦肩而過。大伙累了,困了,都會坐到那片軟綿綿的荒地上,歇足了氣,再回家。父親是個善良的人,看著坐在荒地上的鄉(xiāng)親們受著太陽的曬,心里很是過意不去,便常常走過去,盛情地邀請別人進屋喝茶聊天。這些人又怕麻煩父親,推推讓讓不肯進。父親也是喜歡樹的人,想到能方便別人就可以了,便想找棵樹,栽到那空地上,擺上幾塊平整的石塊,好讓過往的人歇腳。
那時我年紀(jì)小還沒讀書,整天顛著小屁股跟著父親。父親去找樹了,我也樂滋滋地跟著去了。那樹不好找,村子是人住的,栽個什么亂七八糟的樹不合適:發(fā)出臭氣的長著荊刺的都是傷人的,不能種的。父親便滿山滿坡地找,好不容易在山谷里找到一棵桂花樹,父親便帶著鐵鏟鋤頭,小心翼翼地挖了出來,用薄膜緊緊地包住根部。父子倆如獲至寶,回到山村。聽母親說那一天從山溝溝里出來,你們父子倆都被荊刺草葉劃破了手臉,傷痕累累。衣褲都就更不用說了,被扯爛了,但你們連飯都顧不上吃,便跑到那空地上忙得不亦樂乎。父親滿頭大汗地挖坑,你抱著樹,樂呵呵地看著,不時舀來清水澆灌。
經(jīng)歷過這樣有趣難忘的事,可惜那時太小,我的記憶竟是茫然一片,只是依稀記得在村里種了幾棵。好在這棵樹竟然沒有忘記我,時不時讓我感到驚喜,令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時常沸騰。
其實,其實我們毛南族人受道教巫教的影響,相信祖先有神靈,萬物有靈,非常敬畏自然。家鄉(xiāng)藏在大山深處,世世代代與山石樹木相依為命,深深感受到大自然對他們生存的重要性,自己在源源不斷向大自然索取的同時,更要好好地保護大自然,讓它不受到傷害。
每個村莊村前村后都會長著一片黑壓壓的森林,那些護村樹是絕對不能碰的,這是我們毛南族人眼里的風(fēng)水。誰破壞了風(fēng)水,村里就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天災(zāi)人禍,比如說生病,車禍,牲畜死亡等等。誰要是砍了,村里的人就會自動上門找麻煩,責(zé)令送回山里,或者集中全村人進行批判,并且出資請師公祈禱。這實際是毛南族人民對自然敬畏的具體表現(xiàn)。實際上,他們是非常清楚村里的地理環(huán)境。毛南人的村寨大多依山而建。大山是最堅實的依靠。山上的大片森林就是起到固定石頭托穩(wěn)泥土的作用。如果是哪塊石頭松動了,甚至將要滾落下來,那碩大的樹身就會把石頭死死地卡住,不讓它滾落下來,保護山下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這一點鄉(xiāng)親們心中是非常有數(shù)的,他們非常感謝這大山和大樹,感謝這些保佑神。
于是,每個村寨的村頭,都會栽有一棵茂盛的參天大樹。那樹葉婆娑的身軀,蓋住了整個村頭,像是巨大的保護神,狠狠地?fù)踝⊥鈦淼囊磺行皭?。鄉(xiāng)親們相信村頭大樹的神性,任何人是不能去弄傷它,就連爬上它也是觸犯神靈的。
每每逢年過節(jié),都有人跑到大樹燒支香,祈求神靈的保佑。特別是外出做生意,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拜了樹神,心里特別安穩(wěn)踏實。有的甚至在旁邊搭建一座小廟,專門祭祀,以表示虔誠的敬意。樹在我們毛南族人們的眼里已經(jīng)到神圣不可侵犯的神。
家鄉(xiāng)是緊偎著一座巍巍大山的小村莊,前面是被山上水沖下的泥土。先前貧瘠的村莊里黃土黑瓦一片,少見樹木。大概是沙土難養(yǎng)樹,或許是村里地窄擁擠的緣故吧,每每風(fēng)沙刮來,塵土飛揚,黃蒙蒙的很讓人難受。鄉(xiāng)親們多多少少都相信什么風(fēng)水的,常常自各兒叨念:沒養(yǎng)什么樹能藏什么風(fēng)水,更能養(yǎng)活什么人了!于是那些在田間地頭忙完活的大人,常常拎著一把小鏟子,在村頭村尾晃悠;看到空荒之地,便隨手挖坑,把從田野帶回的小樹苗給栽下,栽下后又是拎著小桶忙不迭地澆水,施肥。于是村里常?;蝿又l(xiāng)親們那忙碌的身影,直到把那些小樹照顧得綠油油地長大了,大伙才覺得心滿意足。我們小孩子們則幫幫澆水,或拿樹苗施肥什么的,忙得不亦樂乎。這樣一栽一澆,原先空蕩蕩單調(diào)的小村莊也竟然蔥蘢起來,勃勃地充滿生機。日漸長高的小樹下常常笑語連連,下棋的、聊天的各得其樂。有些是果樹,夏秋之季,竟能滿枝滿枝地掛果,是孩子們留連往返的樂園。樹使村莊更像村莊了。老父親也就是這樣一個把樹看成是孩子的人,種下了一棵又一棵的樹。
種下了樹,我卻背起行囊,為了自己的理想前進,離開了故鄉(xiāng),漸行漸遠(yuǎn)。故鄉(xiāng)漸漸成了自己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讀書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外地,工作了也分配在外地:先是在鎮(zhèn)里,再是到縣里,現(xiàn)在是在市里。由于工作忙,回故鄉(xiāng)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少。家里有幾個親人,還有那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逢年過節(jié)也得趕回去幾趟。那些樹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走在陰涼的樹陰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很是舒爽。由于長年在外,長輩和同輩的面孔尚能認(rèn)出幾個,至于那些剛剛嫁過來的媳婦和十幾歲以下的后生們,大多都是面生生的,叫不出幾個名字。每每回家,都有如在異鄉(xiāng)的感覺,倍感寂寞和孤獨,也有些尷尬。但村里的男女老少見我回來都是滿臉笑容,親熱地跟我交談,消除了我們之間的陌生感;有時拖在大人身后的那些小孩,怯生生地看著我,被大人們拍拍后背,便站出來,低低地喚著我的小名,后面綴上個叔叔的稱呼。聲音雖微弱,有時幾乎聽不到,但像一股強烈的電流擊遍了我的全身,讓我震顫:連這么三四的小孩也能認(rèn)識我,原來是我自己把故鄉(xiāng)給隔離了。每每遇到小孩跟我打招呼,我都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跟母親談這些難忘的細(xì)節(jié),讓母親分享我的快樂,讓她感到驚訝:三歲的小孩都認(rèn)識一個長年在外工作的人!
那是樹認(rèn)識你!誰知母親微微一笑,竟沒有一絲詫異的表情,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淡淡地說,你看看這晴天大熱的,誰不跑到樹下納涼聊天?跑到下面的人都會撫著樹干念念不忘地談著種樹的人,鄉(xiāng)親們都會給這些小孩講樹的故事,讓他們記住給家鄉(xiāng)帶來美好的人,一代一代相傳。說著說著,母親的眼睛有些潮潮的。
是呀,是樹記住了我,認(rèn)識了我。多多栽上幾棵樹吧,栽上幾棵有記憶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