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建平,男,60年代出生,江西南昌縣東新鄉(xiāng)老屋村人。當過兵,做過農民,進城打過工,現供職于鄉(xiāng)政府文化站。省作家協會會員。
十字路口
新修的馬路在老屋村的土地上縱橫交錯
時代的刀鋒切割著村莊的夢
十字路口 ,像來路不明的咒語
在鄉(xiāng)村的去向上語焉不詳
一個老農,不,是一群老農
站在這里等待時間的認領
被道路壓實的稻田有過自己的名字,比如
大房田、九斗里、沙田里、南頭尾、菱角塘……
當我念起這些地名時,我的內心里
已生長不出像水稻那樣綠波萬頃的情懷
夕陽是騎在慢吞吞的耕牛上消失的
月亮因思念蛙鳴,貧血加劇
一輛后八輪在十字路口莫名其妙地拋錨
超重的夜色被路燈哄搶一空
草 ?垛
田野如此空曠。看見一個草垛
我就會想到我的老屋村。背靠著草垛坐下,
有一種溫暖我舍不得形諸于文字或語言
我要一個人靜靜地獨享
就像草垛懷抱著往日的陽光
獨享秋后的田野和天空
不管歲月慢慢變涼
如此的孤單、寂寞,仿佛天籟
草垛讓我墮入一種感覺,不能解脫
夕陽斜斜地從村莊的廢墟上照來
草垛的影子比秋風還薄
我會在黑夜到來之前藏好自己
和草垛一起忍住心上窸窸窣窣的痛癢
站在收割后的田野上
這無邊的稻浪曾經讓我激動不已。眼前
收割機留下的轍痕深深勒進泥土,一道一道
活像一句受傷的農諺打著繃帶的模樣
我的金庫遭遇了最后一次空前的劫難
麻雀們卻在為田野上的遺粒歡呼雀躍
它們眼光短淺,看不到冬天里白色的饑荒
站在收割后的田野上
看一行行的稻茬像無言的天問
在貼近泥土的高度,我想起了
那一穗一穗的谷粒懷抱陽光的美好
想著這些美好已不知去向
——就像我不知去向的村莊
一群大雁在天空變換著不同的隊形
艱難地飛越我的仰望,它們的叫聲
在田野的上空低低地盤旋
加速了秋草的枯黃
一千年之后
從第一聲“嘀嗒”開始,瓦溝下
那一排紅色的檐石就不再是簡單的石頭
那是一架暗含著特殊聲音的編鐘
在等待著樂師騎著靈感的光臨
接下來是第二聲“嘀嗒”,在兩個音符的間隔中
我的心早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水凹
水凹中的渴望酥酥癢癢
讓第三聲“嘀嗒”遲遲不肯到達
等到第三聲“嘀嗒”響起的時刻
我的耳朵開始失聰,世界出現了天籟
心的瓦溝里有時光在向上流淌
我的眼睛汪汪地蓄滿了昔日的回響
最后一聲“嘀嗒”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了落點
無數次滴水穿石的過程都不如這一次痛得無聲
老屋村是打著赤腳被現實拐進歷史的
我預言,一千年之后這里將會出土編鐘
懷抱村莊的樹木
一棵一棵被連根拔起,我聽到
有一些不肯離開的根須
咬斷了與母樹相連的筋骨
尖銳的痛在泥土下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大地顫動,一座村莊的夢開始塌陷
我認識那個指揮機械拔樹的人
懷抱村莊的樹蔭曾經懷抱他長大
一頭頭猛獸跟在他的身后逼近了村莊,逼近了
這個孩子曾經依賴的懷抱和無憂的歡笑
一只白鷺從天上飛來
五月的田野綠得叫人心顫
我無法用數字來計算家鄉(xiāng)最后的心跳
就像一個人不能用眼淚來加減
身上隱伏的痛和心底深藏的愛
我焦急地等待一只白鷺從天上飛下來
五月的田野病得很厲害
只有天使才能夠給它帶來安寧
一只白鷺從天上飛來
它一個優(yōu)雅的盤旋落在了稻田中間
白光一閃,穩(wěn)穩(wěn)地收住了綠色的漫漶
整整一個下午,我的焦慮都在向后退
這一貼雪白的膏藥,它所持有的藥效
可以抑制家園消失的速度
蓄謀已久的一場雪
醞釀已久的一場雪,終于還是沒有落下來
冬天用溫暖澆滅了一盆火燃燒的欲望
但我聽到干柴在內心一次一次自顧自地爆裂
噼噼啪啪的聲音在半路遭遇了怎樣的伏擊
至今沒能帶著那種毀滅的快感抵達生活
森林的外衣由鮮亮轉向灰暗,衰草枯黃
散發(fā)出強烈的灰燼的氣息
整個大地像一只巨大的火盆
人們像一根根散亂的柴火。夢想涅槃的烏鴉
成群結隊穿越霧霾飛來撿拾
黃昏,我從老屋村出發(fā)來到贛江邊取水
隨手,我拿起一根魚骨,敲響落日那面銅鑼
烏鴉們帶著神賜的叫聲紛紛逃離。黑色的雪
仿佛蓄謀已久,開始從大地向天空飄落
半分地
與春雨相遇,這半分土地
就是一個綠色的詞匯
當一個農民在上面進行勞作
他簡單的動作正是我要贊美的生活
當一塊土地遭遇欲望的覬覦
泥土中的水分會迅速蒸發(fā)
在人心變硬的瞬間
親情“啪”的一聲骨折
土地突然變得敏感而又多疑
一記伏筆終于拱破地皮
假種子的名義發(fā)芽
兩個親兄弟像兩棵不共戴天的雜草
手中的鋤頭鐵鍬是他們各執(zhí)的“道義”
半分地上雜草虛掩
掩不住一個時代的詬病
半分地一樣大的傷口,像一句潛臺詞
在廣袤的田野上,這不會是一場獨幕劇
老 ?屋
大門半開,一把鎖套住了一屋子的心事
燕子斜飛著從門縫里進出
這里是它們理所當然的老家
而我像一個過客
不好意思再把口袋里的鑰匙掏出來
我在門檻上默坐了良久,然后起身離開
天有不測風云,我回頭望了一眼老屋
四月的雨水漲滿了瓦溝
池 ?塘
快樂的水花盛開在少年時代
岸邊的三月被我一絲不掛的處子身體
羞紅了臉。春天很短暫
記憶像一把卷尺一松手就縮回到從前
我來到河邊垂釣
——記不清這是哪一年的心血來潮
桃花已隨流水去了
我坐在桃樹下往水中撒米,放鉤
心跟著魚漂載沉載浮
一列火車穿過村莊
一條鐵路把村莊分成了兩半
沒有一扇窗子能鎮(zhèn)住自身的
顫栗,沒有一個夢能經得起
一聲輕微的咳嗽
一條老黃狗不分晝夜地吠叫
它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也沒有喊回
被兩根錚亮的鋼軌綁架而去的
村莊的魂,老黃狗頹然不語
它失蹤的當晚,村子里停了電
一列火車無聲地穿過村莊
像一根粗大的縫衣針
徒勞地縫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