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經(jīng)
1937年秋,蕭軍、蕭紅、端木蕻良陸續(xù)從上海轉(zhuǎn)移到大后方武漢,與詩人蔣錫金同住。四位性格迥異的作家,就這樣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
一天,蕭軍向同住的其他三人說起什么樣的文學(xué)作品最為偉大。在他看來,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自然以長篇小說最為偉大,中篇次之,短篇更次之;劇本則需要演出,姑且不算它;至于詩歌,那是不足道的。進(jìn)而談到四人的創(chuàng)作,認(rèn)為自己正在連載的《第三代》,被評論家譽為“莊嚴(yán)的史詩”,自然最為偉大;而端木蕻良的《科爾沁旗草原》,既然尚未面世,則要等以后才能作出判斷;至于蕭紅,雖然也在寫著新的長篇小說,但蕭軍內(nèi)心非常之不以為然,認(rèn)定其沒有寫長篇小說的氣魄;至于詩人蔣錫金,在蕭軍眼中只能勉強(qiáng)叨陪末座。
錢鐘書說過,我們常常把自己的寫作沖動誤認(rèn)為自己的寫作才能,自以為要寫就意味著會寫。這話若用在蕭軍身上,不算過分。蕭軍所“衷心愛著的作家們”,除了魯迅先生以外,大都是俄蘇的作家,如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以及《鐵流》的作者綏拉菲莫維奇?!惰F流》粗獷豪放的風(fēng)格,對蕭軍創(chuàng)作《八月的鄉(xiāng)村》有過影響。而高爾基,大約因他十來歲時便外出謀生、到處流浪的生涯,讓蕭軍亦心有戚戚焉。但高爾基小說中飽含的深情熱烈,是感情上沖動而涼薄的蕭軍作品所闕如的。
更別說普希金和托爾斯泰高超的藝術(shù)成就。蕭軍對他們的認(rèn)同之處,未必不是肇始于普希金私生活的荒唐紊亂,或者托爾斯泰年輕時的酗酒賭博、沉迷性愛。既然天才與圣人也難免有“男性的弱點”,而后世顯赫的文名非但不因此受損,反而成了其真誠坦蕩、人格升華的典范,那么自己為何不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點呢?蕭軍對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非常推崇,是因為“發(fā)現(xiàn)在《安娜》中,我要寫的幾乎全被那老頭兒寫過了”。而蕭軍計劃著要寫的,是“以我和吟以及周遭凡有妻子的朋友們作題材,解剖他們,發(fā)見他們的病解”。也即是說,不是托爾斯泰的文學(xué)藝術(shù),而是托爾斯泰筆下那被剖析的人性病例,才是蕭軍心中認(rèn)同的所在。即便如此,蕭軍仍立志“要做中國第一作家。不但要做中國第一作家,還要做世界第一作家”。
相比之下,系統(tǒng)地接受過傳統(tǒng)文化和新文化熏陶的端木蕻良,雖然有時也表露出過于獨特的審美口味,但其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和鑒賞力,遠(yuǎn)在蕭軍之上。
例如,端木蕻良喜歡巴爾扎克,更甚于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的小說是一個混沌的世界,豐富而新奇,里面應(yīng)有盡有,巴爾扎克圍繞在它們周圍打圈子,渲染人性和人生的一切表里。而莎士比亞則是一下子便闖入人物的內(nèi)心靈魂。巴爾扎克的《高老頭》被視為對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的重寫,但《李爾王》呈現(xiàn)的是一種“天地不仁”的荒涼景象,而《高老頭》關(guān)注的則是俗世生活中人性與權(quán)、錢的博弈以及情感的淪喪。
端木蕻良一向更為喜愛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第二自然”,其冗長而華麗的藝術(shù)手法,更近巴爾扎克。至于天平的另一端──極簡主義的福樓拜,端木蕻良坦率地說:“我都不明白《包法利夫人》多么了不起!”熟稔巴爾扎克的端木蕻良無法理解福樓拜的風(fēng)格,因為福樓拜深深地隱藏著自己,盡可能不讓讀者覺察出他自己的聲音。端木蕻良和巴爾扎克一樣,是天才型的小說家,而福樓拜卻絕對不是天才。據(jù)說巴爾扎克一個星期就能寫出的字?jǐn)?shù),福樓拜需要整整兩個月才能完成。他靠的不是靈感,而是細(xì)致的斟酌、朋友的建議和敏銳的觀察。像《包法利夫人》這樣一部作品,并不是像巴爾扎克或狄更斯那樣通過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來寫,而幾乎全靠苦吟、推敲。福樓拜苛刻地“不允許自己在同一頁上兩次使用同一個詞”,這在行云流水,任意所之的端木看來,無疑作繭自縛。
因為從小耽讀《紅樓夢》與托爾斯泰的《復(fù)活》,端木蕻良傾心于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展現(xiàn)出的貴族精神。像包法利夫人之類的人物,為端木所不喜,覺得卑俗。比如曹禺的《日出》、《原野》,就曾被端木批評為“卑俗得很,沒有理想,沒有見地,完全是戲”,并把曹禺比作英國著名暢銷書作家、戲劇家埃德加·華萊士(好萊塢大片《金剛》的作者)。這當(dāng)然是端木的眼光過于獨特所致了。
正因端木也是天才型小說家,所以他對蕭紅的天賦與才華慧眼獨具??梢哉f,在當(dāng)時,除了魯迅先生外,也就只有端木蕻良能真正呼吸領(lǐng)會蕭紅的文學(xué)天才及巨大潛能。哪怕胡風(fēng),雖也極為重視蕭紅的創(chuàng)作才能,并應(yīng)邀為《生死場》寫了推介的后記,但由于藝術(shù)觀念的狹隘,卻將蕭紅與眾不同的地方,視作她的“短處或弱點”,希望其克服。
魯迅、胡風(fēng)認(rèn)為“蕭紅比蕭軍更有前途”,一是“朋友的閑談”,二是“預(yù)期的鼓勵”。但將蕭紅和蕭軍比較,本就是將天比地?!盁o招勝有招”的靈光和“流氓打架”的胡來,哪里就有了可比性。但黃鐘毀棄,瓦釜雷鳴,驕傲、蠻橫的蕭軍和他的朋友們卻對蕭紅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出極力的鄙薄。價值顛倒到這種程度,可以想象,蕭軍一直便認(rèn)為,蕭紅能有今天,并非自身努力所得,而是“少不了我的幫助”。
對蕭紅而言,端木蕻良對她個人的尊敬及對她作品的贊美,在這群缺少文學(xué)天才和審美能力的同人當(dāng)中,反差實在太過強(qiáng)烈。要知道端木蕻良年輕時落落寡合、恃才傲物,一向以我行我素的真面目示人,即使被誤解也不以為意,時有批評過分的刻薄,但絕不違心褒揚。端木對蕭紅的推重,在今天看來,正符合蕭紅在文學(xué)史中應(yīng)有的地位。
于是,三人的關(guān)系漸漸發(fā)生著微妙的變化。因為文學(xué)觀的不同,許多爭論開始在蕭軍、端木之間展開。蕭軍爭論起來滔滔不絕,靠著極強(qiáng)的自信、凌人的氣勢“以力服人”,不明就里的聽眾多半被蕭軍的氣勢所征服,總認(rèn)為他是對的。
又一次,三人在胡風(fēng)家里小坐。蕭軍與端木一個自比托爾斯泰,一個以巴爾扎克自詡,爭論不休,互相攻訐。一個說道:“你描寫的自然景色哪像托爾斯泰?”一個反唇相譏:“你的人物一點也沒有巴爾扎克味兒?!本瓦@樣互相爭執(zhí),又互相討論,其他人都在當(dāng)旁聽者,誰也不插嘴。最后是蕭紅出來蕩開話題說:“你們兩位大師,可以休息休息了。大師還是要吃飯的,我們到哪兒去呀?回家?還是過江去?”
這很靈驗,兩人便住口了,于是決定去黃鶴樓、游蛇山什么的。三個人老在一起,蕭紅也變得活潑多了。如果和蕭軍發(fā)生爭吵,端木蕻良就仿佛成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士”,出來維護(hù)她。
在兩人進(jìn)行爭論的時候,蕭紅并不插嘴,但她對文學(xué)有著自己獨特的見地。她說:“一個有出息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應(yīng)該走自己的路,有人認(rèn)為,小說要有一定的格局,要有一定的要素,不寫則已,一寫就得像托爾斯泰、巴爾扎克那樣,否則就不是小說。其實有各式各樣的生活,有各式各樣的作家,也就有各式各樣的小說。”從這本色的表達(dá),可看出恰恰是蕭紅,得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三昧──自由。
蕭紅,是如何“得其自”的?她的來歷在哪里?莫非只是混沌的智慧,天賜的靈光?許多天才,就像“上帝的寵兒”,“自己的底里未知”,仿佛是上天假其手來完成這一切的創(chuàng)造。人們提到蕭紅,往往許為天籟。所謂天籟,也就是和作家本人的努力無關(guān)的東西,一種文學(xué)的“跳大神”。但蕭紅卻清楚自己文學(xué)沿路的來歷,她并不僅僅是用“女人的本能”來寫作。
聶紺弩和蕭紅有過一次長談。聶紺弩說:“蕭紅,你是才女,如果去應(yīng)武則天皇上的考試,究竟能考多高,很難說,總之,當(dāng)在唐閨臣前后,決不會和畢全貞靠近的?!?/p>
這是《鏡花緣》中的典故,唐閨臣本來考中第一名殿元。但因“姓名不好”(武則天改唐為周而稱帝),故取在第十一名,放在第十名周慶覃后,意在“以周壓唐”也。而畢全貞排在最末,第一百名。聶紺弩把蕭紅與唐閨臣相比,既說她在才女中可列十名左右,也隱含著蕭紅有第一名之實力的意思,可算是極大的稱贊了。
但蕭紅笑著說:“你完全錯了。我是《紅樓夢》里的人,不是《鏡花緣》里的人?!?/p>
聶紺弩向以熟讀、研究《三國》《紅樓》《金瓶》《水滸》而著稱,他后來的書房便叫“三紅金水之齋”。但此時蕭紅的回答,似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腦海不停地在回想《紅樓夢》中所有之女子,一一細(xì)考較去,但始終想不出她到底像誰。
聶紺弩問:“我不懂,你是《紅樓夢》里的誰?”
蕭紅說:“《紅樓夢》里有個癡丫頭,你都不記得了?”
聶紺弩一愣:“不對,你是傻大姐?”大概在聶紺弩眼中,蕭紅經(jīng)常天真得像個傻丫頭,于是想到了那個渾渾噩噩的傻大姐。
蕭紅無奈,反問:“你對《紅樓夢》真不熟悉,里面的癡丫頭就是傻大姐?癡與傻是同樣的意思?”
蕭紅所說的癡丫頭,指的是香菱。
蕭紅說:“曹雪芹花了很多筆墨寫了一個與他的書毫無關(guān)系的人。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不理解。但對我說,卻很有意思,因為我覺得寫的就是我。你說我是才女,也有人說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類。而所謂天才,跟外國人所說的不一樣。外國人所說的天才是就成就說的,成(下轉(zhuǎn)第53頁)(上接第47頁)就達(dá)到極點,謂之天才……中國的所謂天才,是說天生有些聰明、才氣。俗話謂之天分、天資、天稟,不問將來成就如何。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么都不學(xué)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像《紅樓夢》里的香菱學(xué)詩,在夢里也做詩一樣,也是在夢里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p>
“曹雪芹寫香菱寫的就是我”,這便是蕭紅心中自知的來處!以往的許多人對蕭紅的評價之所以容易流于膚淺,甚至庸俗,一個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對《紅樓夢》的呼吸領(lǐng)會作為閱讀蕭紅之前提的闕如。
可惜的是,眼前這個熟讀《紅樓夢》的聶紺弩,身具的是《水滸傳》里的英雄氣,卻不是《紅樓夢》里的人,他無法解答蕭紅的疑問。因為香菱并不是一個與曹雪芹的書毫無關(guān)系的人。她與林黛玉乃是“易地則同之人”。被目為“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香菱,以及“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晴雯,都是林黛玉形象的副本。曹雪芹筆下最為高潔美好的女子,身份、遭際或有不同,但都以芙蓉花為喻。其中典型,便是林黛玉、香菱和晴雯三人。
《紅樓夢》“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眾女子掣花名簽,黛玉的簽上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還有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北娙说姆磻?yīng)是:“這個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鼻琏┧篮螅瑢氂駷橹畬懴隆盾饺嘏畠赫C》。而“平生遭際實堪傷”的香菱,原名就叫英蓮,即“出淤泥而不染”的水芙蓉。
無論是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還是從同為姑蘇人氏來說,香菱都與林黛玉有著極深的緣分,她們都是無親無故的“孤女”。整個一生中,香菱唯一一段陽光明媚的生活,便是跟著黛玉學(xué)詩的日子;僅有的一段美好感情,來自寶玉送來石榴裙解圍的殷勤,而這構(gòu)成了香菱生活中的全部光明,剩下的則是一片黑暗,黑暗到連一個可以懷念的“家鄉(xiāng)”都沒有,只有“服毒的人生”。
歷經(jīng)風(fēng)塵的孤女,一般不是變得孤僻,就是世故。但香菱對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一片真情,毫無戒備。舉手投足間,總帶有幾分孩子氣,而不像已為人妾的婦人。香菱是天真的,雖然命途多舛,但依然憨直善良,毫無心機(jī),“她之為人,無人不憐愛的”。
香菱的悲哀在于,還沒有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時,就已經(jīng)被命運給決定了。例如,在還沒開始學(xué)會喜歡人的年紀(jì),她就已經(jīng)是薛蟠的侍妾。而這個呆霸王,可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之人”。冷酷的命運將這個善良苦命的少女玩弄于股掌。她和薛蟠的相處,最終也只能落得個“菱花空對雪澌澌”的下場,正如蕭紅與蕭軍相處的結(jié)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