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今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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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柯氏傷寒論注疏正》后的幾點(diǎn)意見

● 李今庸*

《柯氏傷寒論注疏正》 李培生 商榷

近日有幸研讀李培生先生編著之《柯氏傷寒論注疏正》一書，頗有收獲，不愧為專門研究“柯氏學(xué)術(shù)”之一大家。然“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茲特將其不足之處拈出，以就正于同道。

一

李培生先生說：“又芤，蔥名。脈浮沉有力，中按無力，狀如蔥管，故以芤名脈。惟脈浮緊中見芤，在臨床中很難見到。因思古醫(yī)籍中，如《金匱要略》、《脈經(jīng)》等書，多用脈象以審辨病機(jī)，決定治法。此及以下兩條均見于《辨脈法》，道理亦當(dāng)如此，故善讀者必須理解其中心大意?！卑?，其說可商有三：(一)仲景以脈象論病機(jī)，首先要有其脈象存在，絕對不能無其脈象而在那里臆想一個(gè)脈象以論其“病機(jī)”，甚至還“決定治法”。這不陷入了唯心論嗎？張仲景是一個(gè)偉大的醫(yī)學(xué)實(shí)踐家，不易被歪曲；(二)其說“脈浮緊中見芤，在臨床上很難見到”。這是“芤象”之“兩說”使然也?！饵S帝內(nèi)經(jīng)》中未見“芤脈”之記述。至東漢末年張仲景著《傷寒論》、《金匱要略》中始見之，如《傷寒論·辨陽明病篇》說：“脈浮而芤，浮為陽，芤為陰，浮芤相搏，胃氣生熱，其陽則絕”，《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篇》說：“脈得之芤動微緊，男子失精，女子夢交，桂枝加龍骨牡蠣湯主之?！比黄滠颐}形狀則單見之于《脈經(jīng)·脈形狀指下秘訣第一》說：“芤脈浮大而軟，按之中央空，兩邊實(shí)”，小注：“一曰手下無，兩傍有?！薄队衿てH部》說：“芤，苦候切，《徐氏脈訣》云：“按之即無，舉之來至，兩傍實(shí)，中央空者，名曰芤?！薄秱浼鼻Ы鹨健ぞ矶恕ぶ赶滦螤畹谌氛f：“芤脈，浮大而軟，按之中央空，兩邊實(shí)”，小注：“一曰指下無，兩傍有?！薄稙l湖脈學(xué)·芤》說：“芤脈浮大而軟，按之中央空，兩邊實(shí)。”此與“脈浮沉有力，中按無力”有別。(三)“道理亦當(dāng)如此，故善讀者必須理解其中心大意”而直接領(lǐng)悟出正確方治。否則，就是不善于讀書了。

二

李培生先生說：“嗇與澀通，有吝嗇儉嗇之義。嗇嗇惡寒，是形容惡寒萎縮之狀?！笨缮獭４宋摹皢輪荨蹦寺曈?xùn)字，《千金翼方·傷寒上》載之作“濇濇”。《傷寒論·辨太陽病篇第六》說“傷寒發(fā)熱，嗇嗇惡寒……此肝乘肺也，名曰橫，刺期門?！比宰鳌皢輪荨薄Ｓ挚勺鳌吧?，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說：“嗇，借為色，三嗇云即三色云?！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明堂·手太陰》說：“胸中滿，色色然”，楊上善注：“色色，惡寒狀?！薄秱浼鼻Ы鹨健肪砭诺谌?、第四作“敕色”，卷三有“治傷寒敕色，頭痛項(xiàng)強(qiáng)，賊風(fēng)是風(fēng)，黃膏方”，“度瘴發(fā)汗青散，治傷寒敕色惡寒發(fā)熱，頭痛項(xiàng)強(qiáng)體痛方”，“六物膏散，治傷寒敕色惡寒方”等，以“色”與“嗇”皆讀“所力切”，二字可通也。又可寫作“瑟”，《玉篇》：“飋，秋風(fēng)也”(今本《玉篇》作“飋所乙切，秋風(fēng)”)，字通作“瑟”，《禰衡鸚鵡賦》云：“涼風(fēng)蕭瑟”，重言之則曰“瑟瑟”，《劉禎贈從弟詩》云：“瑟瑟谷中風(fēng)?！薄栋谆⑼āざY樂·五聲八音》說：“瑟者，嗇也”，《釋名·釋樂器》說：“瑟，施弦張之，瑟瑟然也?！笔恰皢荨?、“濇”、“色”、“瑟”形雖有四，其為聲訓(xùn)“惡寒”則一也。所謂“聲訓(xùn)”，本無固定之字，止論聲不論字也。

三

李培生先生說：“淅，《說文》：‘汰米也’，又灑也?！睹献印罚骸愉蓝小?。后人淅瀝為雨聲，當(dāng)以此義延伸而來。淅淅惡風(fēng)，形容一見微風(fēng)，毫毛收縮，而呈畏寒之狀?！笨缮獭４宋尼尅颁馈币墩f文》曰“汰米也”，誤，《說文》作“汏”不作“汰”。汏米，就是“淘米”，“又灑也”三字緊接《說文》‘汰米也’括號之后，自當(dāng)是‘洗滌’之義，而與“惡寒”、“惡風(fēng)”沒有關(guān)系。孟子所說“接淅而行”，亦是說的孔子正在淘米就迫不及待地要走路。何嘗能引申出“惡寒”來？須知“引申”之用是有條件的呀。

《金匱要略·婦人妊娠病篇》“葵子茯苓散證”說：“灑淅惡寒”，而《脈經(jīng)》卷九第二引之則作“灑灑惡寒”。是“灑”、“淅”字通，則“淅淅”同“灑灑”也?！端貑枴ご摊懫氛f：“足陽明之瘧，令人先寒灑淅，灑淅寒甚?！庇凶⒓抑^其“灑淅寒甚”四字乃古注語之誤入正文者。《素問·調(diào)經(jīng)論》說：“邪客于形，灑淅起于毫毛，未入于經(jīng)絡(luò)也，故命曰神之微”，王冰注：“灑淅，寒皃也”，《素問·刺熱篇》說：“肺熱病者，先淅然，厥起毫毛，惡風(fēng)寒”，王冰注：“肺主皮膚，外養(yǎng)于毛，故邪中之，則先淅然，惡風(fēng)寒，起毫毛也”，《靈樞·刺節(jié)真邪》說：“虛邪之中人也，灑淅動形，起毫毛而發(fā)腠理”，《針灸甲乙經(jīng)》卷五第一下說：“肺動則秋病溫瘧，熱厥，淅然寒慄。”淅，重言之，則曰淅淅，《傷寒論·辨太陽病篇》之“淅淅惡風(fēng)”、《備急千金要方》卷九第五之“淅淅惡寒”、《素問·刺要論篇》說：“肺動則秋病溫瘧，泝泝?nèi)缓酢?，兩“泝”字，乃兩“淅”字之壞文。《針灸甲乙?jīng)》卷五第一下載此文正作“淅”，可證，惟奪一“淅”字?！抖殴げ坎萏迷姽{》二九《秋風(fēng)》之二亦有“秋風(fēng)淅淅吹我衣，水流之外西日微”之句。余甚疑《傷寒論·辨太陽病篇》“淅淅惡風(fēng)”一句，為上句“嗇嗇惡寒”之古注語誤入正文者?？蓞⒖醋局豆裴t(yī)書研究·傷寒論考義八則》第一則。灑，重言之則曰灑灑?！短亍そ?jīng)脈之一》說：“胃足陽明之脈……是動則病灑灑振寒”，楊上善注：“灑灑，惡寒貌。”精，病深無氣，灑灑然時(shí)驚，王冰注：“灑灑，寒貌。”《素問·刺瘧篇》說：“腎瘧者，令人灑灑然?！薄督饏T要略·痙濕暍病篇》說：“太陽中暍，發(fā)熱惡寒……小便已，灑灑然毛聳?！笔恰盀ⅰ币酁椤皭汉敝笠?。

四

李培生先生說：“翕，《說文》：‘起也’。按鳥合羽為翕，段注：‘翕從合者，鳥將起必?cái)恳硪病?。翕翕發(fā)熱，形容初起太陽表熱，以此與陽明蒸蒸發(fā)熱作鑒別?！笨缮?。鳥之將起必?cái)恳?，是鳥類生活的自然現(xiàn)象，而人之發(fā)熱是人體的病理反應(yīng)，二者沒有聯(lián)系，何以扯在一起？難道鳥將起時(shí)必?cái)恳矶鴷a(chǎn)生人體發(fā)熱？必不然也?？迹骸稜栄拧め屟浴氛f：“熻，熾也。熾，盛也?！惫弊ⅲ骸盎ハ嘤?xùn)，熻義見《詩》，郝懿行義疏：“熾者，《說文》云：‘盛也’，《詩·六月》傳同。熻者，傓之或體也。《說文》云：‘傓，熾盛也’，引《詩》：‘懿姜傓方處’，通作扇。《漢書·谷永傳》注引《魯詩》作‘閻姜扇方處’。又通作熻?！睹姟な轮弧穫鳎骸疅?，熾也’。是熻訓(xùn)熾，熾訓(xùn)盛，《說文》簡略，故總曰‘傓，熾盛也’。”《方言》卷十二說：“苦，翕，熾也”，錢繹箋疏：“《說文》：‘熾，盛也’。以《廣雅》‘苦，翕，熾也’。《洪范》云：‘炎上作苦’。某氏傳云：‘焦氣之味’，《月令》云：‘其臭焦，其味苦’。蓋臭之曰氣，在口四味，于義為熾，故苦訓(xùn)為熾。禰衡《思元賦》云：‘溫風(fēng)翕其增熱’，揚(yáng)子《甘泉賦》：‘翕赫曶霍’，李善注云：‘翕赫，盛貌’，下卷云：‘煬，翕，炙也’。炙與熾義相近。故注云‘今江東呼熾猛為煬。《廣雅》又云：‘熻，爇也’。熻與翕通，爇與熾義亦相近?！薄稄V雅·釋詁》卷三上說：“苦翕，熾也”。王念孫疏證：“苦翕者，《方言》：‘苦翕，熾也’。又云：‘煬，翕，炙也’。揚(yáng)雄《甘泉賦》：‘翕赫曶霍’，李善注云：‘翕赫，盛也’。卷二云：‘熻，爇也’，義并相近?！薄短乒食⒋蠓蛏袝鴰觳坷芍欣删怪俱憽酚小安粸轸怍鉄帷本洹Ｊ囚馀c熻通，熻訓(xùn)熾爇也。

五

李培生先生說：“《集韶》：‘漐漐，汗出貌’?！薄都亍?，似為字書名，惜余讀書太少，未讀過亦未聽說過《集韶》之書。余疑其為《集韻》之誤，然《集韻·入聲·二十六輯》有“漐，汗出貌”之文，不作“漐漐”。究竟如何？尚有待于繼續(xù)查考。

六

李培生先生引柯氏《傷寒論注》說：“桂枝之去其皮，去其粗皮也，正合解肌之義。昧者有去肌取骨之可笑”后，在《疏》中指出：“解肌亦解表之義，似可不必鑿解?！边@不僅僅是“鑿解”，桂枝是“小枝”，何有粗皮可去？如用“桂心”叫做“取骨”柯氏亦何“笑”之有？桂枝，《靈樞》作“桂心”。《靈樞·壽夭剛?cè)崞氛f：“黃帝曰：藥熨奈何？伯高答曰：用淳酒二十斤，蜀椒一斤，干姜一斤，桂心一斤，凡四種，皆咀，漬酒中……”其方即作“桂心”也?！肮鹦摹敝?，當(dāng)用“桂枝”之“尖梢”。《釋名·釋形體》說：“心，纖也，所識纖微，無物不貫也”。阮元《釋心》云：“《釋名》此訓(xùn)最合本義”?！袄w細(xì)而說”者，皆可名為“心”。但言“心”，而其“纖銳”、“纖細(xì)”之意見矣?！墩f文·心部》次于《思部》、《思部》次于《囟部》，《系部》“細(xì)”字即“從囟”得“聲”得“意”。今人俗書“尖”字，古作“釬”，“釬”與“纖”同意?！兑住ふf卦》云：“坎，其于水也，為堅(jiān)多心”，虞翻云：“堅(jiān)多心者，棗棘之屬?！卑礂椉畬俪跎从胁幌纫娂獯陶?，尖刺即“心”也。《說文》“朿”字即今之“刺”字，解曰“木芒”也，故重“朿”為“棗”，并“朿”為“棘”，皆歸《朿部》，皆有“尖心”之木也。是所謂“桂心”者，乃謂“桂尖”也。即“桂枝尖”，非謂桂枝去皮也。

七

李培生先生說：“此條太陽中暑，身熱疼重而惡寒，脈微弱，原意釋為夏月傷冷水，水行皮中所致。愚意暑濕相合，夏月最多此證。瓜蒂湯自不可用?！笨缮??！跋脑聜渌迸c“暑濕相合”，義同。一物瓜蒂湯行經(jīng)利濕法，何謂不可用？須知“一物瓜蒂湯”不是“瓜蒂散”。瓜蒂散是“散劑”，服之“涌吐”，一物瓜蒂湯是“煎劑”，服之“利小便”。還有“瓜蒂為末口畜鼻”，流黃水而退“黃疸”。劑型和給藥方式不同，功效各異。不得以瓜蒂為藥視之不變也。

八

李培生先生說：“《傷寒論》論血證，以太陽陽明為最多，因太陽為多血少氣之經(jīng)，陽明為多血多氣之經(jīng)故也。惟愚從臨床之深切體會，治療血證之關(guān)鍵，在于陽明，以陽明主清下兩法。柯氏所云桃仁承氣、犀角地黃二方，一主消瘀瀉熱，亦主涼血散血，不僅為治衄而設(shè)，其他血熱證之治法，均可仿此類推也?！笨缮獭４宋乃^“《傷寒論》論血論”，也是指“衄血”，不包括其他“亡血”，以其釋為太陽陽明二經(jīng)之病也。但謂“因太陽為多血少氣之經(jīng)，陽明為多血多氣之經(jīng)”則非，而是由于太陽、陽明之經(jīng)脈循行至鼻也。故雖“厥陰常多血少氣”亦不言致衄。桃仁承氣湯無瘀不得用之，犀角地黃湯之主藥“犀角”柯氏在世時(shí)不禁，現(xiàn)在世界禁用，為何不言《金匱要略之“瀉心湯”以治也。

李今庸，男，當(dāng)代著名中醫(yī)學(xué)家，國醫(yī)大師，資深教授。國家首批中醫(yī)藥傳承博士后合作導(dǎo)師，全國首批500名老中醫(yī)藥專家學(xué)術(shù)經(jīng)驗(yàn)繼承工作導(dǎo)師、中國中醫(yī)科學(xué)院學(xué)術(shù)委員會原委員。中華中醫(yī)藥學(xué)會終身理事。本刊學(xué)術(shù)顧問。

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43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