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 垚
我的姥爺
文/鄒 垚
每當有人問到我為什么當護士,我通常會回答因為考不上醫(yī)生。如果再問我為什么學醫(yī),答案只有一個:因為我姥爺。
小學的時候,我媽經常說:“你姥爺以前是個軍醫(yī),他特別希望他的子女能夠有一個學醫(yī)的,可惜我們這代人都沒有,以后你和你哥要好好學習,爭取能有學醫(yī)的。”那時候我很喜愛我的班主任,往往在大人問我:“以后想做什么呀”這類問題的時候,我的回答是:“老師”,然后我媽就會說:“老師多累啊,醫(yī)生多好啊,能有益于家人,掙得還多”。漸漸地發(fā)現(xiàn)當老師確實很不省心,但總歸是有點舍不得這個想法,所以再后來我就會回答說:“老師或者醫(yī)生”,往往會得到大人們的贊許。
初中的時候,我深刻意識到了我無法表述清楚一道數(shù)學題的解法,也沒辦法告訴同學閱讀理解題是怎么去思考的。于是我放棄了當老師的這個選項,變成了“我長大以后要當醫(yī)生”,這仿佛是一個頗為有志氣的回答。其實對于我來說,這個回答還是懵懵懂懂的,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大概是因為我姥爺以前是軍醫(yī),當醫(yī)生可以給家人看病,當醫(yī)生可以救人,當醫(yī)生掙得多。還有就是,我家人都希望我能當醫(yī)生,尤其是我的姥爺。
我的姥爺是一個很瘦的老人,自從我有印象以來,他總是穿著藏青色中山裝,一手拄著拐杖,圓寸花灰的頭發(fā),一點點的胡茬花白地點綴在消瘦的臉頰。歲月仿佛很是苦難,于是在姥爺偏黑的皮膚上刻下一道道溝壑,幾乎條條向下。他的脾氣有些古怪,一定要自己一個人住在秦老胡同的一個小小的又破舊的房子里,也不愿意在我家或者我姨們的家里住。小的時候,每到過年過節(jié),爸媽總會告訴我,“今天去寬街”,我就知道要去看姥爺了。
那個時候,去看姥爺這件事對于我來說是既高興又無聊的。高興的是終于可以帶我出門了,無論是否會給我買東西。而且姥爺也會打開糖盒,把所有的零食都給我吃。我也可以坐在最喜歡的藍色小板凳上,看著滿墻的毛筆字,或者抱著一本本繁體字的醫(yī)書認字玩兒。無聊的是對于小孩子來講,那里的氣氛總是很嚴肅,很沉悶。往往這個時候,哥哥就會帶我出門,跑到外面的馬路邊上的一個單位門口玩兒蹦臺階,或者鉆到胡同角落里“探險”。那個時候很多的四合院已經開始廢棄,斑駁凌亂的院落刻畫的不僅僅是歷史的痕跡,也承載了至今為止我對老建筑由衷的熱愛。
再大一些,我已經開始自己騎著車,跟著大人們去看望姥爺了。已經可以更長時間地待在屋子里陪著他,吃著江米條,看他給我哥哥扎針灸,聽著他跟他女兒們的對話,不知道這樣的陪伴對于姥爺來說意味著什么。由于中考考前復習,我開始在節(jié)假日不再去看望姥爺了,全權交付給了我爸。一直到最后,我都沒有再看見姥爺?shù)拿纨?,除了遺容。
那是在我高二的時候,一天晚上我正在寫作業(yè),家里突然接到二姨的電話,說姥爺摔倒在家里已經不能動彈了。當時爸媽立馬就沖了出去,把我和哥哥留在家里,讓我們自行解決吃飯問題,等他們消息。后來的幾天里,姥爺住在醫(yī)院里,我卻因為要上學沒能去看他。直到有一天,爸媽回來了以后,媽媽失聲痛哭,我和哥哥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然后聽到我哥說,“剛拿到第一份工資還想要買東西去看看姥爺?shù)?!”我不知道那個時候要說什么、做什么,就呆在那里,沒有說話,也沒有流眼淚。
在一個悶熱潮濕的陰天里,我見到了姥爺最后一面。松堂醫(yī)院,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地方。一層樓道沒有燈光的映照,昏暗,陰冷,仿佛一張大口等待著我去拯救姥爺?shù)纳???善鋵?,我的姥爺已經被吞沒,而我只能去搶奪遺骸,好生安葬。躺在床上的姥爺更加瘦小,小得好像我可以很輕松地把他抱起來。僵硬的面龐,慘白的粉底,卻又在上面涂脂抹粉,好像是為了出演人生最后一部戲。我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抱著姥爺?shù)倪z像走在最前面,路過一些老人,路過一些工作人員,在他們渾濁又不知所想的目光中走向門外的世界。身后的哭聲仿佛與我無關,我終于還是把我的姥爺從這扇門中帶了出來。
時隔多年,每當有人問起我進入醫(yī)院工作的想法從何而起時,我總會想起寄予我無限期望的我的姥爺。每一次站在冰冷的墓碑前,我從來不說話。所有的心事混雜在一起,都抵不過“后悔”二字,后悔那些日子都沒有去看望他。我總會想,當我的姥爺躺在胡同深處那水泥地面上的時候,他有沒有想到我,有沒有想見我,有沒有生我的氣;當他躺在白森森的病床上,他還記不記得我,還是否記得我曾經說我要學醫(yī)這句話;當他不知身在何處,他是否聽見我的訴說、看見我的錄取通知書、感知我的后悔,是否已經原諒小時候的我。
當我真正開始走進醫(yī)學的大門,我發(fā)現(xiàn)事實并不是像大人們說的那樣。作為理科,醫(yī)學是一個不“稱職”的學科,因為我們要背成堆成摞的書,還要學習人文、心理、哲學、邏輯、倫理等等;如果要把它當做文科,卻又多出許多公式、實驗、論證,沒有詩歌散文的浪漫,沒有采風遠眺的舒暢。我相信,所有醫(yī)學生的回憶,總是跟其他學科的同學大不相同。尤其工作以后,難得老同學相聚一刻,坐在一起難免少了些許共同話題。而往往得到的也是別人的感慨,以及諸多拜托的話題。
他人的好奇對于我來說是復雜的。他們好奇于我在醫(yī)院里遇到的新奇事,好奇于我平日工作的內容,有些人會感慨護士工作辛苦,有的人則會篤定護士“不忙”且“掙得多”。對于我來講,真是哭笑不得?!坝妹鼇頁Q命”,我們的工作何止是一言而盡的呵!
對于醫(yī)院外面的人來說,護士就是打針輸液,其他的好像就不是我們的事情了??善鋵嵞兀繜o論醫(yī)生還是護士,在工作中簡直是“被全能”了的生物。但我卻又無法明確告訴他們,我們除了打針輸液又做了什么、醫(yī)生除了看病做手術又做了什么。每天上班的一分一秒都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我們的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度過、被度過。終于有一天,我跟我最好的朋友聊天,讓我終于意識到以后我再也不會跟其他人講述我的工作,因為不在其位不知其累,沒有人能夠明白一個“搶救”、一個“收孩子”究竟背后涵蓋了多少內容。在外人看來,無非成了一個小護士在抱怨她的工作而已。
我不知道我的姥爺當年學醫(yī)的過程有多忙碌,我不知道在那個年代他行醫(yī)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我也不知道,當他面對病人的時候是一副嚴肅不易親近的面孔,還是一改平日變成一個和藹可親胸有成竹的醫(yī)生;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很喜歡小孩子,如果他知道我成為了一名兒科護士會是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他,我們每天上班很忙很累,我們的醫(yī)生護士顧不上吃飯喝水,成宿不睡覺,還有可能遭受暴力對待,他會不會理解;我不知道,因為上班,我已經連著兩次沒有去看他了,他會不會怪我、會不會想起在病榻上的那些天?
一切的一切,我不知道,因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也因為我對他的了解知之甚少。我站在墓前看著他,閉口不言,只在心里默念所有我要說的話,在心里滑過我沒有流下的淚。我遺憾,沒有和他多聊聊天,聽一聽當他行醫(yī)的時候有什么故事,那個年代醫(yī)療環(huán)境是什么樣子,卻再也聽不到他叫我的名字。唯有我銘記的,是我懵懂答應他以后要學醫(yī)的那個下午,穿過狹小窗戶照在姥爺臉上的陽光,和他開心的笑容。
9月,姥爺?shù)募扇站鸵搅?,我希望這一次不會錯過。即使是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也是極好的。
/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