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一
一個冬天的傍晚,白居易對著自家新釀造的酒面上還漂著綠色泡沫的酒,腳邊的爐火正旺,窗外天氣陰沉,似有一場雪即將到來。于是他寫信詢問并邀請好友劉十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至于這雪究竟落了還是沒落,這酒究竟喝了還是沒喝,到了今天,已經(jīng)不可考了,但是,這樣的意境不禁讓我心神想往,每一個冬天雪將落未落時,內(nèi)心里暗自期待,誰,誰來問問我:就要下雪了,能否對飲一杯?或者我又去問問誰:這天氣雪花將落,正是飲酒的好時節(jié),我們就對著爐火喝一杯吧?
可是,仿似對著空氣詢問。好酒不易得,對飲更不易得。今天若是一個人在默默地喝酒,人家必定會說,瞧這個人,一定又有什么傷心事,一個人在喝悶酒。
于古人,獨酌可不是悶。他們善飲,那些流傳下來的軼事大多都與酒有關。
而好酒嗜酒的人,大約都有那么多真性情在里面。李白好酒,杜甫就說他: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一斗十升,一升,古制有說約合現(xiàn)在四斤,有說合現(xiàn)在一千毫升。即便是最小的,一斗也有約二十斤吧。小時候常常覺得這李白真太能喝了,喝了一斗酒還能作詩上百篇,真不是一般的酒仙??!后來知道可以算成約數(shù),也可說成夸張。但是,如果真是事實又如何?那酒并非現(xiàn)今的酒啊,高粱谷子,也許是米酒呢?甜中有酸,酸里還帶著淡淡的谷香。更何況,詩人李白可不是吃素的,酒量再高些,肚子再大些,一半天,一晚上喝上個十斤二十斤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而且,又有相悅相知的人陪伴,一邊談詩一邊論酒,又一邊喝,一邊揮毫潑墨,于是,好詩如江水,滾滾而不盡。如果叫今人去喝酒,酒未盡,人已倒了吧,哪里還能作詩?
我的古老的鄉(xiāng)人劉伶太愛喝酒了,不知醉倒多少回。常常是“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边@情懷豁達得多少有點悲壯了,倒真有點那去刺秦王的荊軻在易水之濱高唱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氣魄。飲酒而忘記世間一切,幕天席地,縱意所如,人世間的一切嘈雜都聽不見,看不到,視世間萬物,如江海之浮萍,隨波逐流,轉瞬而已。若阮籍駕車出門帶著酒和劉伶,不擇路徑而去,途窮之時,必不是痛哭,而以痛飲代之了吧?
李白和劉伶,是這樣一種情形,相比之下,喝酒喝得最無由、最閑適、最悠遠的莫過于陶淵明了。
陶淵明于塵網(wǎng)中自悟“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后,辭官歸隱,躬耕自資。從此有了一位高風亮節(jié)的田園詩人。他種豆南山,采菊東籬,又嗜酒,飲必醉。他作飲酒詩二十首,自言: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要我說,他哪里管什么名酒不名酒,只要是酒,只要可飲,只要能醉或者只要能解意,便是好的。
試想,南山之下,菊花正盛,三五友人(即便是陌生的農(nóng)人,只要善飲、欲飲),哪怕只是一人獨酌也好,該是多么美好。李白在敬亭山上獨坐,眾鳥飛盡,孤云獨去,他與敬亭山相看兩不厭之時,怕也是有酒在握吧,不然以他“酒仙”的面目,何能獨坐太久呢?
所以,容我為五柳先生一辯:哪里是我嗜酒如命,只是生活遠離塵囂,耳及目遇,皆是自在清風,悠游明月,這樣田園,這樣詩意,不飲何為!
二
喝酒是一種情緒,飲酒則是另外一種。每每看見喝酒,就有一種醺醉之感,仿佛胃里已經(jīng)灌下許多酒,正翻江倒海,頭疼不已。可是飲酒就不一樣了,好像在月明風清之夜,桂花飄香之時,三五好友,或者僅僅只有自己,在院中廊下,三杯兩盞淡酒,淡淡地飲,閑閑地品。
我不善飲,喝上一口便自臉面脖子一直紅到腳后跟,影響形象又影響情緒??墒?,想要飲酒的情緒卻一直不減,遇上一點風清,遇上一點雪落,就巴巴地想飲一點酒。
不知為何,總覺得飲酒是一種風致,這風致中,要淡,要雅,要豁達,要胸有丘壑。即便是醉,也是“良醉”,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有酒品。飲酒不醉是為仙,飲而醉者,又分幾種,一種既醉,癲瘋作態(tài),遇人罵人,遇事說事,喧囂聒噪,及至惹惱了人,要挨老拳時,又不能像劉伶徐徐道出“雞肋不足以安君拳”之類的趣話,恰如飲茶之牛飲,令人嫌惡;一種醉后,一言不發(fā)倒頭就睡,并不能如陶淵明引出“我醉欲眠卿且去”這樣的妙語來,這便如飲茶之解渴,毫無韻趣;可是如果醉后,像李白,斗酒詩百篇,酒飲的其所,這才仿如飲茶最上之“品”,叫人羨慕流連。
每次我讀到什么“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就禁不住熱血沸騰,一邊蠢蠢欲動,一邊想著,李白酒仙你千萬要等我一等,我要用吐魯番最好的葡萄釀他幾百幾千壇好酒,在那個明月出天山的夜晚,就著初初吹來的一縷春風,與爾同銷萬古愁!
然而我輩空有此情此意,只能在文字中領略其酒風之一二了。
這邊長嘆未完,就又看見辛棄疾。他昨夜不知在哪里飲酒又醉倒松邊,半醉半醒之間,竟問松樹,我這個酒飲得如何呀,沒有人搭理他,卻只聽風吹葉動,樹影婆娑,就“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哎呀,我不禁為之絕倒。這個辛棄疾,我總以為他不是“醉里挑燈看劍”,便是“醉中忘卻來時路”,誰知他竟會有如此可愛動作言語?
印象最深刻的還不是這些,卻是那不知何人所作:“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嫁得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雖然側重的不是飲酒,卻借由飲酒見著女子的一片誠摯情意。那個女子,看著潦倒卻又貪杯愛飲的意中人,心中無限愛憐,把頭上最美最貴重的飾品——金釵拔下,去付酒錢。是啊是啊,我愛你筆下燦若煙霞的錦繡文章,即使將來一貧如洗,使我清瘦可比梅花,我也認了。念及此,我想,那個被女子愛慕“筆底有煙霞”的才子,酒品必然為上,酒后更加才氣逼人,叫人愛憐。不然,任憑你文章再燦若煙霞,一喝酒就原形畢露,形態(tài)言辭不堪入目,哪個女子也不會愛上并慷慨為之解囊吧?
愛飲可,嗜酒可,大醉亦可,但醉后才見英雄本色。最上品的,既可“乘醉聽蕭鼓,吟賞煙霞”,又能“斗酒詩百篇”,其他的都是浮云。
好吧,都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只祈愿:當歌對酒之時,月華似水,庭院四靜,唯蟲鳴如耳,花香入意。明天的事,誰愛去想!endprint
三
如此直白地談酒,我是有些慚愧的,盡管我不止一次地在冬天即將落雪的黃昏重復白居易的句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事實上是我有酒心無酒膽,有酒膽無酒量。一飲則暈,不僅暈而且臉紅,加上皮膚本來就不白,想想那情景,是有點嚇人的。
母親說,小時候我是饞鬼(我現(xiàn)在也很饞),那時父親在鎮(zhèn)上酒廠上班——我們縣鼎鼎大名的濉溪老口子,口子酒的一個分廠——每天很晚回來,但是我不睡覺,非要等他回來才睡,原因是他回來了,會用老酒在銅勺里煎一個雞蛋給我吃。我自然是完全沒有印象的,但是提起來我很自豪的,且給自己的饞嘴貼金:一定是那遙遠的酒香讓我如今對酒情有獨鐘。
父親似乎沒干多久,那個分廠就因為各種原因倒閉了,酒廠不知用作了何種用途,每逢趕集,一股濃濃的酒糟味就飄了半條街。近二十年過去,在伊力特股份公司釀酒車間,看著釀酒師傅們各司其職地辛勤勞作,我忽然想起,父親當年大約也是這樣工作的吧:揚晾、翻糧醅、裝甑……最后看著閃著銀光的酒從銀色管道里汩汩流出……
釀酒師傅接了一杯又一杯端給同行的人品嘗,讓我品嘗,我只能搖頭,但看著他們一飲而盡,心里十分痛快,似乎是我也喝到了這剛出鍋的佳釀一般。后來我讀到蘇東坡“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盡管我與飲酒者同為“客”,但看著他們飲酒酣暢淋漓,內(nèi)心“酣適之味”也很充足。
的確,我對酒的“囂張”只能隔著遙遠的距離,在酒桌上我基本上都悄悄的,沒酒量就沒有發(fā)言權嘛??粗思颐烂篮染疲l頻舉杯,我心里也是羨慕不已的。朋友們在遠方喝酒,很多時候會告訴我,說今日又和某某聚會,你不在場。我便隔著電腦屏幕或者手機說,替我喝幾杯,替我跟某某敬上幾杯,不然就是:來,到新疆來,到伊犁來,請你們喝伊力特,喝伊珠干紅云云。我一直覺得,在新疆,喝白酒喝伊力特,喝紅酒就是伊珠,因為“英雄本色伊力特”“情到深處伊珠干紅”,還需要什么言語嗎?不不,一切都在酒中。
但不得不承認,酒量不是練出來的,這真的需要基礎,需要某種類似天賦的東西。就像寫文章,普通文章我也能寫上千兒八百字,但是真正叫人擊節(jié)贊賞的就沒有了。
自古以來,能飲美酒能作華章者不在少數(shù),傳為美談的幾乎都是文人們的舉杯:“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這是我古老的鄉(xiāng)人劉伶;“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這自然是李白;“明月照君席,白露沾我衣。勸君酒杯滿,聽我狂歌詞”這是白居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這是羅隱……多少少年志氣在酒中滋長,多少新仇舊恨在酒中消散,多少塊壘憂悶在酒中消融,多少錦繡文章在酒中揮就……
不知是酒借文章以揚名,還是文以酒香而流傳,酒與文,文與酒似乎總有那么多牽扯不清的關系。也許,這恰是我對酒情有獨鐘的秘密:不能飲酒,不能作好文,總要熱愛一下吧,不管是酒還是文學。
葉兆言在他一篇文章中這樣寫:從事文學生產(chǎn),必須要有一種生產(chǎn)好酒如茅臺的清醒,要有精品意識,要意識到潛在的危機。如今的現(xiàn)實中,一個作家寫出好作品都很有可能被埋沒,不全力以赴,不苦苦支撐,不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我們或許就真的一點兒機會都沒有了。
為文如葉兆言者,都如此這般言說,我們這些人還等什么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