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力

筆名野鶴。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扎蘭屯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尷尬人生》《遙遠的黑土地》等，散文隨筆集《往日的溫馨》，《李黎力作品選》（三卷本），插圖小小說集《幼狐》。小小說《習(xí)慣》獲第四屆全國小小說大獎賽二等獎，短篇小說《藍背神鮭》獲《小說選刊》首屆全國小說筆會二等獎，散文《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獲《散文選刊》全國散文獎?wù)魑囊坏泉?。中篇小說《有啥別有病》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第七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另有作品多次獲呼倫貝爾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政府獎（駿馬獎）。

一九九八年發(fā)大水那陣子，我在一家專治結(jié)核病的?？漆t(yī)院工作。早晨查完房，剛坐下來抽棵煙，一個小護士進來，說外面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是大海！

我說，嗨！你咋來了？大海把一張X光片子遞給我，媽的，倒霉！得了肺結(jié)核啦。

我看了片子，大海的左肺很干凈，但右肺上葉確有五分硬幣那么大的一塊病灶。就說，既來之則安之吧，有我在這兒吶。

我跟大海一個大院兒長大，一塊兒上學(xué)，我倆是發(fā)小，是鐵哥們兒。在我們院兒，大海是孩子頭兒，與外院兒的孩子打架，大海是我們的司令。高中畢業(yè)后，大海沒考上大學(xué)，他爸那時是我們這個小城八大二級站之一——五金站的經(jīng)理，就把他弄到五金站上班，當(dāng)上了業(yè)務(wù)員。那時候，這是份很令人羨慕的工作。

我考上了醫(yī)大，就去省城念書。兩個好朋友就這樣分開了。但逢年過節(jié)，我從省城放假回來，只要他在家，我們還經(jīng)常在一塊聚。那時候，大海的業(yè)務(wù)員當(dāng)?shù)煤茼海珖鞯啬膬憾甲?，長了很多見識。那時還是計劃經(jīng)濟，誰想買輛好點的自行車、好牌子的收音機什么的都得托關(guān)系走門子。大海是業(yè)務(wù)員，手里有貨，就混得很有人脈，交了很多朋友。我那時是個窮學(xué)生，我倆在一起的時候，吃吃喝喝全是大海買單。我畢業(yè)回來分到這家醫(yī)院工作不久，大海結(jié)婚了，人來得很多，婚禮辦得也很排場。大海媳婦叫小莉，是歌舞團的演員，能歌善舞，人也長得漂亮。我打心眼兒里替哥們兒高興。

慢慢的，我由一個小大夫熬到了主治醫(yī)師、副主任醫(yī)師，當(dāng)上了科主任。而大海的情況卻不太妙，先是嚷嚷著企業(yè)轉(zhuǎn)制，接著，他的單位黃了，他下了崗。

結(jié)核病是一種很纏人的病，臨床上也沒有什么特效藥，都是一些常規(guī)用藥。結(jié)核菌很頑固，一次就徹底治愈的比例非常小。一般情況下，都是治療了幾個月，病灶縮小或不再發(fā)展就可以按治愈好轉(zhuǎn)出院了。病人只能什么時候復(fù)發(fā)了再來治。我從醫(yī)這些年，經(jīng)常遇到一些“二進宮”、“三進宮”的病人。

大海是我好哥們兒，我當(dāng)然要加倍用心地為他治療。

我為大海制定了一套治療方案。我告訴他，先在我這兒治著，如果僅靠打針吃藥就有明顯效果，那是你小子的萬幸。如果效果不佳，我就幫你轉(zhuǎn)到外科，趁著左肺還健康，把右肺的那個病灶切掉。

大海說，哥們兒，你給我治我老放心了，干嘛還要拉上一刀？

我說，哥們兒，這你就不懂了，結(jié)核菌在血液里哪兒都躥，它要是躥到你的腦袋里，那就是腦結(jié)核;躥到你的腰上，那就是腰椎結(jié)核;躥到你的卵子上，那就是睪丸結(jié)核。

大海笑起來，扯淡！卵子還能得結(jié)核？卵子也會咳嗽嗎？

我也笑了，說，前幾天我就收治了一個睪丸結(jié)核病人。是的，睪丸結(jié)核不咳嗽，但它局部疼痛。我給他檢查后，說，你這是睪丸疼。結(jié)果那人誤會了，他說，大夫，不搞時也疼，搞完更疼。

大海又笑起來。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說，別笑了，我這可不是嚇唬你，如果拖時間長了，你的左肺也有了病灶，那就晚了，你想切也沒人給你切了。因為我們這行有規(guī)定，雙肺都有病灶的情況下，是不能做切除手術(shù)的。到那時候，你就只能帶著隨時都會威脅你生命和健康的結(jié)核菌賴賴巴巴地活著了。

大海住院，小莉就抽空來陪他。

我忙完業(yè)務(wù)，也常常去病房看看大海，有時看小莉也在，就坐下來跟他們聊聊。小莉的心情也不好，單位也不景氣，也面臨著解體。說起當(dāng)年，大海還眉飛色舞;說到眼下，大海和小莉兩口子就只剩下了嘆氣。我看出來，他們已沒有了當(dāng)初的優(yōu)越感。大家在一起感慨，當(dāng)年那么火的企業(yè)誰能想到說黃就黃了！哎，生活啊，真是生好生，活難活呀！

大海的痰涂片檢驗結(jié)果出來了，我又結(jié)合其他檢查憑經(jīng)驗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大海的傳染源來自一個服用利福平藥物的結(jié)核病人。這讓我很撓頭，那會兒，利福平是治療結(jié)核病的新藥。作用當(dāng)然比臨床用了多年的雷米封要強。可如果把結(jié)核菌傳染給大海的那個人用的藥物是雷米封，那我用利福平給大海治療效果肯定會好。然而那人已經(jīng)用了利福平，那他傳給大海的結(jié)核菌里就對利福平產(chǎn)生了一定的耐藥性。這對于治療是相當(dāng)不利的。而比利福平還好的藥物目前還沒有研制出來。這就只能看大海的運氣了。

一個月過去了，大海的治療沒有什么明顯效果。

這期間，小莉也下了崗。為了生存，她去夜總會跳舞唱歌。常常要應(yīng)付到午夜。然后她也不回家，就直接來醫(yī)院陪大海。大海從她身上聞到了煙酒味兒，就心里不痛快。說小莉，你咋整的滿身煙酒味兒？小莉說，那地方，客人讓你抽你就得抽，讓你喝你就得喝。這樣客人給的小費多。

大海說，那雞巴烏煙瘴氣的地方，趁早別干了。

小莉說，不干吃啥喝啥？病不治了？

大海嘎巴嘎巴嘴，啥也沒說出來。

大海的一個哥們兒來看大海，說在夜總會看到小莉了。他勸大海別讓小莉干了，說那地方絕不是僅僅唱歌跳舞，那是陪吃陪喝陪上床的地方，跟窯子沒什么兩樣。

那天晚上，小莉來醫(yī)院給大海送來晚飯，要走時，大海把她攔住了。

大海說，那地方你不能再干了。

小莉說，為什么？

大海說，窮死我也不想戴綠帽子。

小莉站在那兒，咬著嘴唇不語，眼里卻盈了淚。

但小莉還是背著大海去了夜總會。

我去查房，見大海臉色很不好。病房里很多人，我也沒問他什么，想忙完了再過來看看。我走出病房，一個陪床的大嬸跟了出來叫住我，她說，昨天晚上，大海在病房里當(dāng)著大伙兒的面把媳婦打了，打得不輕吶！

我把大海叫到了我的辦公室。

你抽什么瘋！我說。

她他媽的想讓我當(dāng)王八。大海說。

王八也不是誰都能當(dāng)?shù)?，你得有那個命！

我他媽的不想有那個命！

小莉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那也不行！

發(fā)完火，我倆都沉默著，我抽出一支煙遞給他（他住院后我就讓他把煙戒了，但聽說他還偷偷地抽），他說，不抽了。我說，別裝了。抽個一棵兩棵的死不了！

我還想說他幾句，可又找不出什么有勁的話，我倆就默默地抽煙。

一周后的一天傍晚，我正準備脫掉白大褂下班回家，小莉來了。

她把兩千塊錢放在我桌上，她說她已經(jīng)與大海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她說她要走了，去南方投奔她的一個同學(xué)。她求我關(guān)照大海。

這么大的事，大海居然沒有告訴我。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說，扯淡！過得好好的，咋能說離就離了。你別走，我去把大海找來。

沒有用。他那個脾氣……說著，她就捂著臉跑了。

我把小莉留下的兩千塊錢給大海送去。

大海說，明天你給我辦出院。我不治了。

我說，治不治你說了不算。

那誰說了算？他問。

我！我惡狠狠地說。

大海住院兩個多月了，從他新拍的片子看，他的病沒有明顯好轉(zhuǎn)的跡象，我決定把他轉(zhuǎn)到外科，讓我的一個手技很棒的醫(yī)大同學(xué)給他主刀。我與他掰開揉碎詳細談了，并告訴他不用考慮手術(shù)治療費用的事，我這兒有。他考慮了一下，勉強同意了。他說，花多少你都記著，等我出院后有了還你。我說，嘁！咱哥兒倆還分什么你我！

大海轉(zhuǎn)到外科，很快定下了手術(shù)日期。

這天，我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金額是兩千元。

是小莉從深圳匯來的。附言寫著：給大海治病。不要告訴他是我寄的。

我心里一熱，眼睛也有些潮。

我替小莉保守了這個秘密。

大海的手術(shù)非常成功。當(dāng)然，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

術(shù)后，停了抗癆藥，只用消炎藥，大?；謴?fù)得也很快，拆了線就像個好人兒似的在走廊溜達。他又把煙撿了起來，見了我還躲躲藏藏的，我也懶怠管他。一個男人，肺子沒毛病了抽點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又收到了小莉的匯款。我算了一下日子，于上次正好間隔半個月。

這之后，總是半個月我就收到一次小莉的匯款。

我給大海拍了一張X光片子，我高興地看到，大海是徹底地康復(fù)了。這小子，居然還長了十多斤體重。

我選了一個星期六讓他出院（我們這個醫(yī)院周六上午上半天班）。然后我倆去了一家飯店，選了一個肅靜的小雅間。

大海說，媽的，半年沒聞著酒味兒了。

我說，今天咱哥兒倆喝個透。

菜上來了，酒打開了，我們哥兒倆就喝著，嘮著。

大海說，你給我墊了多少錢？你得告訴我，我心里好有個數(shù)。

我說，我倒是準備給你墊來著，可有人給你墊了。

大海說，我現(xiàn)在這個熊樣，除了你，誰會這么好心替我墊錢？

我端起酒杯，嗨，還真有一個比我對你還好的人。來，咱哥兒倆把這杯干了，先共同謝謝那個替你墊錢的人。然后我再告訴你。

放下酒杯。我把小莉數(shù)次匯款的回執(zhí)擺在了大海的面前。

大海愣了，這是怎么回事？

我說出了小莉讓我保守的那個秘密。

大海一張一張地看著那些回執(zhí)，我點上了一支煙。

驀地，我看到大海的手簌簌地抖起來，接著，我看到他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淚流滿面。

大海揪住了我的衣領(lǐng)，她在哪兒？我要去找她。不管她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也要把她找回來！

一陣白忙乎

早晨起來，因為雇保姆的事與老公意見不統(tǒng)一吵了幾句，飯也沒吃就上班了。在辦公室，剛打來開水沖了一杯豆奶還沒來得及喝，電話響了，一看號碼，是局長，趕緊接。

局長說，你馬上聯(lián)系電視臺，讓他們攝像九點半之前到中長鐵路博物館門前等著。你也早點兒過去，告訴館長把衛(wèi)生搞搞。我答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剛要撂電話，局長又說，對了，你再給市賓館打個招呼，中午訂一大桌。

我說，看來是來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了？

局長把聲音壓低了，說，當(dāng)然是重量級人物，李某——要來看看咱們的博物館。

嚯！李某，央視的名嘴！他那么忙，居然要來我們這個小地方看看？我很興奮、激動，一直在屏幕上崇拜的人一會兒就能見到真身了！在我心里，他就是偶像，雖然相貌一般，但他主持正義，敢說真話。在我眼里，他就是公平公正的化身。他富有磁性的聲音很有感染力、親和力。

我撂下電話，那杯豆奶也忘了喝，就急奔博物館。身為局辦主任，我可不能在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

九點半，局長也帶著副職一些人來了。

準備工作已經(jīng)就緒，大家就都在博物館門前等著。有人就趁此恭維局長，說，咱局長真有力度，居然把這么大的腕兒都給請來了。局長說，說實話，也不是我請的。人家與阿鎮(zhèn)的文化局長老張是朋友，這次出來是私人休假，他在老張那兒聽說咱們建了這個博物館，對老張說很有興趣，老張就給我打了電話，陪他一塊過來看看。

忽然，我們局長一拍腦門兒，嗐，差點兒忘了。就掏出手機撥號，撥通了，說，趙書記，報告您一個好消息，央視主持人十點鐘到，您見一見嗎？好，好好，我在博物館門前等您。

十點差幾分，一輛越野車停在了博物館門前。

攝像記者扛起了攝像機，進入工作狀態(tài)。我們局長扔掉煙屁股，搓搓手，迎上前去。一位美女（我們局長特意從文工團調(diào)來的）手捧鮮花緊隨其后。剩下我們這些不夠級別的工作人員，不敢僭越，就踮起腳抻長脖子在后面站著。

李某從車里下來，與我們局長握了手?？戳丝赐饷妫鸵┪镳^里面走，這時，一輛轎車也停在了博物館門前，從車里下來了我們市最大的官兒——趙書記。

我們局長一看，忙對李某說，那什么，李老師，請您等一下。然后趕緊迎到趙書記面前，把書記引到央視主持人近前。

我們局長介紹說，這是我們市委趙書記。

我們看見市委書記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嘴上說著歡迎歡迎，沖央視主持人伸出了一只白胖的小手。

可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情形就不太妙了，我們看到李某皺起了眉，他也伸出了一只手，但卻沒有與我們書記的手相握，而是沖我們局長擺了擺，說，我是私人旅行，不打擾官方。說罷，就轉(zhuǎn)身徑直進了博物館。

我們看到書記的那只白胖的手僵在那兒，臉煞白。

看到書記的臉白了，我們局長的臉也白了。但書記的臉上沒有汗，我們局長的臉上全是汗。

書記悻悻地鉆進轎車走了。

我們局長扎撒著手有些不知所措。

李某參觀了我們的博物館，出來也走了。

這時，我的胃一陣絞痛，我想起了在市賓館訂的那桌大餐。我拉住局長的一只胳膊，局長，市賓館那桌飯怎么辦？

局長摔掉了我的手，氣哼哼地說，你自個兒去吃吧！

我真的很餓，可我敢自個兒去吃嗎？嘁！

責(zé)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