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洲
李漁將小說《丑郎君怕嬌偏得艷》編在《無聲戲》的第一回,并且目錄題下注明“此回有傳奇即出”,后來確實將這篇小說改編為傳奇《奈何天》,可見這篇小說在李漁心目中的位置。小說寫了一個新奇的故事,奇丑無比的財主闕里侯一連娶了三位絕色佳人:先娶鄒小姐,鄒小姐不堪忍受闕里侯的丑陋容貌和一身臭氣,躲進靜室念佛修行;再娶何小姐,何小姐也仿效鄒小姐進了靜室;三娶吳氏,吳氏是袁進士的愛寵,闕里侯主動將她送進靜室。最后三位佳人共同伺候闕里侯,闕里侯連得三子,享年八十。
李漁確實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善于將故事講得新穎別致。他所生活的時代,正是才子佳人小說盛行的時期,這類小說大多敘述書生與大家閨秀的愛情故事,并形成了一種情節(jié)模式,正如稍后的小說家曹雪芹所說:“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保ā都t樓夢》第一回)極具創(chuàng)新意識的李漁是不愿意落入前人窠臼的。他筆下的闕里侯,既無潘安之貌,又無子建之才。相反,不僅丑陋不堪:“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fā)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后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余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連,眼上如經(jīng)樵采?!倍矣薮乐翗O:“里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賬,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本褪沁@樣一個土財主,憑借其豐厚的家產(chǎn),一連娶了三位佳人。三次婚姻,李漁寫來,絕不重樣。三位佳人的特點不同。鄒小姐是絕世聰明,“垂髫的時節(jié),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她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她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jié),她已青出于藍,也用先生不著了。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她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何小姐美貌無雙,“年方二八,容貌賽得過西施”。吳氏則是才貌雙全,“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只除非兩個并做一個,方才敵得她來”。身份與嫁入闕家的原因各異。鄒小姐系長史婢妾所生,其父貪圖闕家富裕,便草率地允了這門親事。何小姐是何運判的小姐,因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子完贓,結(jié)果被闕里侯和媒婆合伙騙婚。吳氏是袁進士的愛妾,因正妻吃醋將其轉(zhuǎn)賣,原本看中的是一位年輕的舉人,卻被正妻用來頂替自殺身亡的周氏,嫁給了闕里侯。新婚之夜,夫妻見面的場景與闕里侯的表現(xiàn)也不一樣。娶鄒小姐,闕里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再替妻子寬衣解帶。娶何小姐,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要正夫綱,三杯合巹酒將妻子灌醉,慢櫓搖船捉醉魚。娶吳氏,當吳氏發(fā)現(xiàn)上當受騙之后,聲稱自己要為袁老爺殉節(jié),來闕家討一口值錢的棺木。嚇得闕里侯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腳發(fā)抖,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主動將吳氏送入靜室。一篇小說,四個人物,三個故事,李漁寫來,各有特色,絕不重復,而又編得合情合理,真實可信。正如《奈何天序》所云:“惟傳闕里侯事,一去陳言,盡翻場面,惟才色者是厄焉!”
李漁講故事,喜歡把故事講得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先讓他筆下的人物陷入絕境,然后起死回生。闕里侯先后娶回三房妻妾,由于自己丑陋而愚蠢,妻妾通過各種方式進入靜室,不愿與他同房。故事發(fā)展到這里,闕里侯似乎已經(jīng)無路可走。當闕里侯將吳氏送還袁進士時,被袁進士斷然拒絕。從此闕里侯的婚事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才貌雙全的吳氏自知沒有了脫身之計,又不愿意一個人受罪,想出一個三人“分些臭氣”的計策:“臥房只要三個,床鋪卻要六張?!薄按蠹易龆ㄒ?guī)矩,一個房里一夜。但許同房,不許共鋪?!闭鞯藐I里侯同意,吳氏走進靜室,連哄帶騙將鄒、何二人帶出室外。闕里侯的困境,被吳氏輕松化解。如此安排,不僅情節(jié)的轉(zhuǎn)折出人意料,而且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闕里侯愚蠢,吳氏聰明,闕里侯的婚事問題,自己解決不了,吳氏卻能一錘定音。
李漁講故事,愛講引人發(fā)笑的喜劇故事。他寫小說,直接動機是“硯田糊口”,出于經(jīng)濟目的。李漁特別了解讀者的心理,讀者花錢買小說閱讀就圖一個樂呵?!皞髌嬖瓰橄钤O,費盡杖頭歌一闋。何事將錢買哭聲,反令變喜成嗚咽。惟我填詞不賣愁,一夫不笑是吾憂。舉世盡成彌勒佛,度人禿筆始堪投?!保ɡ顫O《風箏誤》)此詩雖然說的是戲曲,李漁認為,小說為“無聲戲”,其娛樂功能與戲曲是相通的。寫小說,李漁一樣愛寫喜劇?!冻罄删聥善闷G》的人物從外形到內(nèi)在,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一出場就讓人忍俊不住。闕里侯前兩次婚姻,一定要娶漂亮的妻子,完全可以理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是丑陋的男人也不例外。娶過兩房美妻,進門就惹他嘔氣,不愿意和他好好過日子。因此改變主意,“只去尋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只要會做人家,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的來磨滅自己?”袁進士的兩房愛妾同時出賣,周氏的容貌,不十分艷麗,吳氏則才貌雙全,闕里侯專門挑選了外貌一般的周氏,陰差陽錯,結(jié)果還是娶回了有才有貌的吳氏?!俺罄删聥善闷G”,小說題目就從這一情節(jié)而來。人物的心理和行為有違生活常理,讓讀者產(chǎn)生驚奇的反應。闕里侯不愿娶聰明、漂亮的妻子,專找愚笨、貌丑的老婆,已是反常,而這種奇特的愿望卻無法滿足,偏偏娶回既聰明又漂亮的吳氏,更是反常,雙重反常制造出奇妙的喜劇效果,李漁不愧是一位喜劇天才。
李漁的小說,不僅故事可笑,語言又與故事相得益彰,詼諧幽默。寫男女之事容易引人發(fā)笑,從古到今,葷笑話盛行不衰,原因就在這里。作為一篇專門寫婚姻題材的小說,《丑郎君怕嬌偏得艷》不可避免地要寫“欲事”。寫“欲事”,拿捏得好,會有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拿捏不好,很容易流于淫褻。李漁明白其中的奧秘,他在《閑情偶寄》中提出“戒淫褻”的主張,善寫“欲事”有二法:“如說口頭俗語,人盡知之者,則說半句,留半句,或說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則欲事不掛齒頰,而與說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講最褻之話慮人觸耳者,則借他事喻之,言雖在此,意實在彼,人盡了解,則欲事未入耳中,實與聽見無異,此又一法也。”(李漁《閑情偶寄》卷二)李漁在《丑郎君怕嬌偏得艷》中寫闕里侯與鄒小姐的新婚之夜,就用了第二法,“用他事喻之”?!班u小姐是賦過摽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床。雖然是將開之蕊,不怕蜂鉆;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采。摧殘之際,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杜浚批到:“極戲謔的話,說來又不傷雅,所以為妙?!睂懞涡〗愕男禄橹?,則二法兼用:“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兩三口就干了。里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覺酩酊。里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尸骸,連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倍趴T谄┛傇u中說:“這回小說,救得人活,又笑得人死?!本褪轻槍@篇小說的喜劇風格而發(fā)。
和其他話本小說作家一樣,李漁創(chuàng)作也有勸懲目的,在《丑郎君怕嬌偏得艷》篇末有這樣一段文字:“我愿世上的佳人把這回小說不時擺在案頭,一到煩惱之時,就取來翻閱。說我的才雖絕高,不過像鄒小姐罷了;貌雖極美,不過像何小姐罷了;就作兩樣俱全,也不過像吳氏罷了。她們一般也嫁著那樣丈夫,一般也過了那些日子,不曾見飛得上天,鉆得入地?!崩顫O寫三個女人,一個有才,一個有貌,一個才貌雙全,都嫁給一個丑而蠢的男人,就是要告誡女人,無論你是有才還是有貌,在婚姻問題上只能聽天由命,隨遇而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要有個人的意志和抗爭。故事和動機完全統(tǒng)一。杜浚在篇末總評中說:“從來傳奇小說,定以佳人配才子。一有嫁錯者,即代生怨謗之聲,必使改正而后已。使妖冶婦人見之,各懷二心以事其主,攪得世間夫婦不和,教得人家閨門不謹。作傳奇小說者,盡該入阿鼻地獄。此書一出,可使天下無反目之夫妻,四海絕窺墻之女子,教化之功不在《周南》、《召南》之下。豈可作小說觀?”杜浚一眼就看出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說明李漁達到了目的。李漁完全是站在男人的立場來說話的,基本不顧女人的權利。李漁這種思想也是在封建婚姻制度的基礎上形成的,這種制度最大的弊端就是父母之命和一夫多妻,這對婚姻當事人尤其是女性是極不公平的,婚姻悲劇是這種制度的必然產(chǎn)物。李漁對這種社會現(xiàn)象看得十分清楚:“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yī)得好,推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y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丑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后門。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并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找到了病癥卻開錯了藥方。李漁對女人似乎也有一絲的憐憫和同情,小說中也描寫三個女人見到丈夫后的眼淚。鄒氏嫁給闕里侯,主要是父親鄒長史貪圖闕家的財富。鄒氏對這門親事肯定是不滿的,且看她第一次見到闕里侯真容的反應:“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是真,就放聲大哭起來?!标I里侯娶何小姐,完全是騙婚。何夫人要相女婿,闕里侯自知其貌不揚,便“央一個絕標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閑,跟去偷相”,與媒婆一起將何小姐騙進了家門。“進房之后,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幾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里瀉下來”。吳氏的命運更加悲慘,吳氏原是袁進士的兩個愛妾之一,正妻乘丈夫進京謁選的機會,要將兩個小妾打發(fā)出門,闕里侯因被兩個“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本來挑選了容貌不是十分艷麗的周氏,哪知周氏性格剛烈,自縊身亡,正妻和媒婆將吳氏作為周氏的替代品嫁給了闕里侯。當她一出轎子,就知道自己中了“媒婆和夫人的詭計”,雖然憑借她的機智,新婚之夜暫時避免了落入虎口的厄運。當袁進士不讓她再入家門的時候,心中的苦楚無人能知。李漁的這些描寫應該是真實的,他也明白女人錯配姻緣的痛苦,但他并不鼓勵甚至反對女人抗爭,事實上女人的反抗除了死并無其他選擇。于是李漁用紅顏薄命來勸慰女人接受命運的安排?!斑@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于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醫(yī)不早。”李漁這種思想是非常庸俗的,他就是這樣一個俗人。讀李漁小說,你會被它新奇的故事所吸引,興趣盎然,捧腹大笑,拍案叫絕。如果想要從中發(fā)掘出多么進步的思想,恐怕很難如愿。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好書推薦
《雕菰樓易學五種》
本書是清代著名學者焦循的易學著作集。收錄除傳統(tǒng)的易學三書《易章句》、《易通釋》、《易圖略》外,還收錄《易話》和《易廣記》。焦循易學對易學發(fā)展有極大推動作用,是易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整理者陳居淵多年潛心焦循易學研究,本書即是其研究的力作,也是易學研究的重要文獻。
鳳凰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國標32開精裝,陳居淵校點(2冊),定價12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