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落日的余暉,正欲合上她倦怠的眼睫,一排挖機高高舉起怪獸般的鐵臂,肆虐地一磕,隨著那一聲轟響,烙滿了故土情懷的村莊,開始抽離她輕盈的靈魂。像只離群的蝴蝶,隨最后那縷炊煙向天際裊裊散去,散去……
昨天,就像兒時的一場老電影,那些還沁著泥土清香的飽滿情節(jié),依然鐫刻在我的記憶里,是那樣的親切與真實。
我依稀記得,兒時的玩伴多得數(shù)不過來。我們一起玩泥巴、抓石子、推鐵環(huán)、打陀螺、捉迷藏、聽鼓書,粘知了……在村莊的碾盤上、大樹下、田野邊,處處撒滿了我們純真的笑聲。
春天還在伸著懶腰,我和同伴就拎著小桶和魚舀兒去小河邊摸魚蝦了。螃蟹鉗了腳丫,螞蝗吸了屁股也全然不顧,摸回來的魚蝦就養(yǎng)在小盆里,天天沒事兒趴在盆沿上給它們喂食,逗它們玩兒。
在那充滿無盡誘惑的夏天,我們的魂兒又被早早地勾了去。沒人的時候,我和伙伴佯裝去村西小河里洗澡。光屁股朝河里一跳,一猛子扎到河那沿兒。河那沿兒正是七奶的西瓜地,我們拽了西瓜就滾到小河里啃,七奶看見了,坐在河沿兒笑罵,小兔崽子,等你們上了岸,我非割掉你的小雞雞。四嬸家的桑樹上結(jié)了紅的、紫的桑葚子,我一甩哈喇子,赤腳爬上去,直吃得滿嘴花乎乎的,那棵桑樹樹干被我們爬得溜光圓滑,到了晚上,娘不得不在煤油燈下為我縫補磨爛的褲襠。
秋天的田野,成了我們的廚房。三五成群的玩伴又開始挖地頭的紅薯,在溝坎兒上掘個坑兒,把紅薯架起來,順便捉些蟋蟀、螞蚱,用狗尾巴草串成串兒搭上去,摟把豆葉開始燒烤,那柴火時亮時滅,我們一會兒趴地上沖火口兒吹,一會兒又脫掉花褂兒扇起來。待香氣一朝鼻孔兒里鉆,便迫不及待地哧溜哧溜剝著吃,吃完后又嬉鬧追趕著給伙伴抹黑“胡子”。
記憶里,冬天是晶瑩的。滿眼滿天的雪,又在喊我們玩兒。躲在屋里的大人再也拽不住我們的胳膊,我們小鳥兒一樣,飛出去堆雪人、打雪仗。村口的河塘結(jié)了厚厚的冰,膽小的表演鴨子走路、醉漢練拳。膽大的排成一排,后腳一蹬河坎兒,攜著清脆的笑聲朝對岸溜去。
最令人無法忘懷的還是故鄉(xiāng)村莊的“年”。一件花衣裳、一碗豬肉餃、一只小燈籠、一掛小鞭炮足以令我們?nèi)鲋鴼g兒興奮一個滿滿的冬天。喝完臘八粥,村頭的阿伯就開始為鄰里殺豬了,一殺殺到小年。村里男女老少都過來看,男人抽著卷煙敘起一年的收成,女人納著鞋底講著家長里短,孩子們追逐著打鬧,偶爾誰踩了肉架下?lián)烊庑嫉男」?,小狗還會不高興地嚷幾聲,那個叫二狗的孩子嚇哭了,大人們?nèi)⌒φf,二狗子,哭啥,你小弟和你玩兒哩。
隨著越來越緊密的鞭炮聲,年來了。那個除夕夜,人們興奮得一宿無眠,我和伙伴們高舉著小燈籠在村莊里像一條條歡快的小魚兒不停地竄來竄去。一個愛逗人的伯伯突然告訴我,燈籠底座上粘了雞屎,我連忙歪了燈籠看,火苗一下子把燈籠紙燃著了,引來同伴兒的哄笑,我正要哭鼻子,伯伯連忙塞我一把糖塊,或瓜籽或鞭炮,我才破涕為笑。
如今的村莊成了一只被掏空的蛋殼。昔日熱鬧的飯場再也聽不見淳樸開懷的笑語,飯場的那棵老槐樹早已不在,人們再也不能納涼,更吃不上那清香沁脾的蒸槐花;昔日的親鄰早已天南海北地搬進高樓,大門緊閉,門口還蹲一只名犬或藏獒;農(nóng)閑時,我再也不能騎在牛背上吹起悠閑的笛曲,如今,它早已被屠宰場牽了去,留下的只有枕下那條沁著牛汗味兒的韁繩。
我的眼睛蒙上厚厚的一層霧霾。我使勁地朝村莊深處望去,在殘垣斷壁間,偶爾一只小鳥或野物竄出來,撞破那橫七豎八的蛛網(wǎng)。走進村莊的步履像亡靈榻前那豆快要燃完的燈花,羸弱得似乎出口大氣就要被死神攫去。
我是一只還未來得及飛走的風箏,我古老的村莊?。∧阍跄苌岬盟墒謥G下你手心里那個線頭?
慢些走,我親愛的村莊!
您別走,我親愛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