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小邪

90平米的國王

文|墨小邪

國王躺在床上，他就要死了。

像每一個快要死的人一樣，他情不自禁地開始回顧他的一生。他自幼博覽群書，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在書本上，所以他總能做出英明的決策；他有勇有謀，一生主動發(fā)動了5次戰(zhàn)爭，迎接了155次大小敵國的挑釁；他處理了5次不同的經(jīng)濟危機，一次次下達了促進工業(yè)發(fā)展的正確命令；自然，也有人想謀權(quán)篡位，但是被他整治得灰飛煙滅。

可是如今，他只能躺在這90平米的房間里。

不，事實上，他已經(jīng)在這90平米的房間里過了一輩子。

從他出生開始，他就一直在這間屋子里。這間屋子，有5個大小不一的區(qū)域。他熟悉地記得這房間中每一寸地板的觸感。

休息區(qū)正中是一張床，床上有玻璃罩。這讓他的床看上去更像一個蛋。這個蛋的蛋殼可以開閉。從小到大，他就是借由這個蛋，從“雞蛋”、“牛”一步步學(xué)到認識星座、物理。這個蛋是他的搖籃也是母親的懷抱。“蛋”的旁邊是一把可以移動的智能椅子。曾經(jīng)，他就是扶著這把椅子蹣跚學(xué)步，母親的投影一直在他身邊陪伴他。他可以觸碰到與實體極其相似的溫暖的手。長大后他也是坐在這把椅子上通過眼前的大屏幕操作整個王國。他頭頂?shù)奶旎ò迳嫌性S多機械手，只要他需要，不同的機械手就會幫助他完成不同的事，比如穿衣、打針。生活區(qū)的一角是洗漱用的，機械手仆人們永遠讓它們?nèi)f分整潔。

房間左側(cè)是生活區(qū)，如果有需要，國王的餐桌會從地板下升起。從生活墻中可以拉出各種折疊的健身器材。一扇玻璃窗鑲嵌在生活區(qū)的墻上，玻璃窗外是無邊的花海，偶爾有一只蝴蝶飛過。除了健身器材跟玻璃窗，展示柜里還有一個八音盒，那是他童年最美好的玩具。

精美的八音盒。只要上好發(fā)條，立著腳的小人就會隨著丁丁冬冬的聲音旋轉(zhuǎn)跳舞，跳啊跳啊，怎么也跳不出盒子去。

“國王陛下，您是否需要我再為您做點什么？”一個溫柔的女聲對他說。它是銀河一號，在這間房里陪伴了他一輩子的人工智能。隨著它的說話，天花板上伸下一只機械手固定住了他的胳膊，同時精準地在他的動脈里扎進了一支維持劑，可是這一針是徒勞無功的。

“一號……我就要死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就這么要結(jié)束了?！眹跽f。

銀河一號沉默了，作為一個人工智能，不知道它是否也有人類的哀傷。

“我就要死了，你能說實話嗎？”國王問。

“您在說什么我的陛下？”銀河一號問。

國王環(huán)顧四周，所有的物品都是那么的熟悉，包括窗戶外飛過花海的那只蝴蝶。

“一號，我的記憶力似乎不錯?！眹跽f。

“是的陛下。您一直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便y河一號回答。

孩子？恐怕只有銀河一號會這么稱呼他吧。

國王緩緩地嘆了一口氣，道：“我都要死了，你就真的不愿意跟我說實話？——好吧，我來說——一號，那只蝴蝶，從我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注意它了，盡管你特意選擇了不起眼的灰褐色蝶。我查過，它是一只長尾弄蝶，蝶翅上的鱗片有青綠色的光澤，這個種類蝴蝶的最大特色是飛行軌跡飄忽不定?？刹ＡТ巴獾倪@只，每隔46小時28分鐘會出現(xiàn)一次，而且每次都是相同的飛行軌跡。最離奇的是，這只蝴蝶飛了整整66年。

“我是國王，只要我想見某位臣子，你就會為我傳召?？墒俏覜]有見過任何一個真實的子民，我見到的都是你播放出來的立體投影。一號，你真粗心，你剪切出來的所有影像都是固定的，66年了，我的財政大臣沒有變老；我的將軍們連襯衫上的褶皺都沒有變過；我的妃子們也全都年輕漂亮，可是不管我什么時候見到她們，她們都穿著同一套衣裳。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山珍海味，可是我每天吃到嘴里的都是你送來的仿真營養(yǎng)液。

“你每天都為我安排了不同的驚喜，或者是鄰國挑釁，或者是有智者上門，或是后妃爭寵。我像一個真正的國王那樣忙碌而充實。

“可是一號，我已經(jīng)要死了，我不想再被繼續(xù)騙下去。能不能告訴我，我究竟是什么？我到底在哪里？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我走到外面一次？哪怕我一碰陽光就會變成灰？”國王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臉色變得蒼白。對于一個彌留之際的人來說，這樣的運動量已經(jīng)不亞于登上喜馬拉雅山。登上一座山不可怕，對于國王來說，可怕的是猜測真相的不安。他不愿意麻木地死去，又害怕真相太過可怕。

他究竟是什么？為什么會被關(guān)在這里？

時間過了足足一分鐘，這一分鐘里，銀河一號再次為幾乎虛脫的國王注射了一針維持液。國王覺得自己的心跳漸漸恢復(fù)平緩，而且有越來越平緩的趨勢。

“你不是國王，這里不是王宮，沒有子民也沒有后宮。”銀河一號的聲音終于響起。

國王嘴角咧動一下，痛苦地道：“我……就知道。”

“這是飛艇132號，我是這艘飛艇的守護程序。”銀河一號繼續(xù)說，隨著它的話語，玻璃窗上常年播放的花海影像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偶爾有巨大的不規(guī)則行星與船艙擦身而過。

原來，玻璃窗便是飛艇的舷窗。

“那我究竟是什么？被放逐的犯人？”

“不，孩子。”銀河一號說，“很多年前，你的母星發(fā)生了戰(zhàn)爭，僅僅12小時，戰(zhàn)爭就進入了無法控制的局面。你的父母親以及一些跟他們一樣熱愛和平的人在戰(zhàn)爭一開始就聞到了毀滅的味道。于是，他們在最后關(guān)頭啟動了我們。我們是特殊的智能，我們體內(nèi)的能源能讓我們在宇宙中馬力全開地飛行一萬年，而且我們還擁有光成系統(tǒng)，只要條件合適，我們就能用光補充能量，進行自我修復(fù)。我們被設(shè)計得幾乎不死不亡的原因是我們的艙內(nèi)都搭載著數(shù)百個像你這樣的生命。就算母星在短時間內(nèi)被毀，擁有強大智能系統(tǒng)的我們也能在茫茫宇宙中為你們尋找一個合適的落腳點，并傳授給你們所有的母星的知識，保護你們適應(yīng)新的星球。

“但是，在長途的旅行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特殊的情況。比如說這次，因為被小行星刮擦后自我修復(fù)不及時，你提前出生了?！便y河一號說。

國王笑了。原來他的一生只是一個意外。

“你不應(yīng)該讓我蘇醒，讓我死于一個胚胎的形態(tài)或許更好?！眹踵氐?。

“你的母親不是這么說的。她說每一個孩子都應(yīng)該有出生的權(quán)利。在最初設(shè)定的時候，你的父母親便設(shè)定，如果有孩子出生了，那就為這個孩子編造一個國王的人生?！便y河一號說，“還有，你的父母親說，他們愛你?！?/p>

機械手指向生活墻，在暗淡的舷窗旁，一個銀質(zhì)的八音盒丁丁冬冬地響。國王似乎看見了一個長發(fā)的女人，溫柔地抱著還是嬰兒的他。女人踮起腳尖輕輕地旋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啊。至少，有人真的愛過他，這是真實的。國王蒼老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這一次，他的眼睛再沒張開……

銀河一號料理完國王的后事，整個狀態(tài)又切回出發(fā)前。按照初始記憶程序，船艙里出現(xiàn)一段立體的錄像。

“設(shè)定下一個復(fù)蘇者。時間為30年后?！迸苏f。

“親愛的，這樣會不會太殘忍？這些孩子是無辜的！”一個男人說。

“沒辦法，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銀河一號的思維系統(tǒng)不會在長時間半休眠過程中老化?！迸苏f。

男人嘆了一口氣，偷偷地將一個八音盒放在了固定架上。順手上了上發(fā)條，八音盒里的小人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一臉微笑。

男人也轉(zhuǎn)身離開，在他關(guān)門的剎那，有一只長尾弄蝶自由地飛過。